崔敏,西安市人,1963年出生。干過美工、臨時工,后經(jīng)商。上世紀九十年代,發(fā)表散文隨筆若干,及長篇小說《跳來跳去的羅胖》?,F(xiàn)致力于中短篇小說的創(chuàng)作,在各文學雜志發(fā)表小說約六十萬字,有作品被轉(zhuǎn)載。
一
吃完串串香,馬桂芳乘中巴走了,剛好過來一輛713。大江本想陪她一起過去。馬桂芳說累得很,明天早上吧。大江點著一支煙,713起步,隆隆叫著噴出刺鼻的尾氣。馬桂芳從早上十點守到晚上七點,手腳不停招呼客人,回到北窯頭真是丁點力氣都沒有。有一次送她回去,馬桂芳想吃市場北頭那家的麻辣粉、黃橋燒餅。遇見熟人說了幾句話,大江趕到出租屋,馬桂芳已經(jīng)睡著了。
天色墨黑,距離佳美佳超市五十米遠的全景監(jiān)控攝像頭燈光頻閃,過往車輛緩行。馬路對面二樓的一扇窗牖敞著,蔡勤站在那兒像一幅剪影,看上去有些落寞。大江、蔡勤是鄰居,大江套間,蔡勤一大一小兩間屋,廚房廁所公用。上世紀八十年代末,蔡勤與父親開了家照相館,店名叫“漂亮寶貝”,主營兒童藝術照。蔡老爹以前是東方紅照相館的師傅。蔡勤的媳婦、妹妹都在店里忙活。十年前老爹過世,蔡勤罹患青光眼,眼底神經(jīng)萎縮。北京、上海、廣州的醫(yī)院跑遍了,動了兩次手術,效果并不理想。終于有天早上醒來,蔡勤的眼前一片漆黑。妻子兩年后去了美國費城,兒子接去的,幫著照料一對雙胞胎。蔡勤說我一個人能對付,照相館交給了妹妹、妹夫、外甥女。蔡勤自己摸索著能煮飯炒菜,外出不行。廚房里鹽油醬醋都有固定的位置,臉盆、毛巾、板凳、牙具秩序井然。一天晚上洗漱刷牙,蔡勤喊,大江你過來看看,牙膏帽怎么不見了?得是掉下水道里了?大江跑到廚房,在水池里四下察看,放水,一泄如注。低下頭,白色的牙膏帽靜靜地臥在老蔡的棉拖鞋上。蔡勤面露戚色,大江,這是不祥之兆啊,腳趾頭一點感覺都沒有。正常,大江笑,昨天額頭鼓起一包,在哪兒碰的卻忘了。蔡勤的眼珠動了動,將牙膏帽旋緊。你偷窺女廁所了?
大江上樓喊老蔡,出去逛逛?蔡勤似乎正等著呢,坐在馬扎上換皮鞋,問亮不亮?賊亮賊亮,簡直能照出人影來。蔡勤起身,空洞無神的眼睛望著大江,或者說大江這個方向。你現(xiàn)在越來越會說話了。關走廊門來到樓道,先是六級臺階,走兩步拐彎,九級臺階。出門洞大江搭住老蔡的胳膊,過去我不會說話嗎?蔡勤抬頭,法海媽在的時候你犟得跟頭驢似的。大江朗聲大笑,眼淚都笑出來了。
每個星期大江都抽空陪蔡勤到街上走走,如果天色尚早,會去市場買些菜蔬水果。蔡勤不用盲杖、盲人手機、墨鏡,更不辦殘疾證。他說美著呢,視線模糊而已,看這個世界看了五十年,太陽底下沒有新鮮事。大江一只手輕輕托住他的胳膊肘,相距半米左右,在外人看來就像肩并肩無話不談的朋友。而步調(diào)的緩急、方向的掌控,全在大江手指的力度或頓或挫。
天氣燠熱,路邊泊滿了車,燒烤攤小吃店燈火通明。他們順著盲道走,時不時要繞個彎兒,共享單車擋住了去路。關于共享單車大江是這樣說的,誰都能騎但又不是你的,共享么。蔡勤的眼珠僵在那兒,不花錢嗎?大江來了興致,繳納一定數(shù)額的押金,手機掃碼解鎖費用低廉。這是個新事物,蔡勤仰起下頦說,很快將泛濫成災,跟十五年前的啤酒鴨一樣。十五年前太極面館旁冒出一家小店賣啤酒鴨,九塊九一只,從早到晚排長隊,瘋搶。半個月后,棗園地區(qū)涌現(xiàn)出六家店賣啤酒鴨,而整座古城保守的估計有三百多家店。無論你穿梭在東大街、南大街、二環(huán)線還是僻陋的小巷農(nóng)貿(mào)市場,那股甜膩膩的腥膻躲都躲不掉。四個月后啤酒鴨銷聲匿跡,其隕落與崛起同樣迅疾,就像從未出現(xiàn)過似的。
跟風是缺乏自信的表現(xiàn),蔡勤侃侃而談,人最可貴的品質(zhì)是在眾聲喧嘩中保持清醒的頭腦,從而做出獨立的判斷。老蔡,大江故意逗他,別忘了很多時候兼聽則明。蔡勤的連心眉緊了緊,漢語的解讀往往存在歧義,再說了,瞎貓偶爾也撞回死耗子。這話事出有因。一年冬天,十二月中旬天寒地坼,他們散步。蔡勤說天氣預報講要降雪,并且是兩場雪,可以做個準備。大江半信半疑,連續(xù)幾年都是暖冬,即便下雪也積不住隨降隨化。蔡勤將棒球帽的帽檐往下拽了拽,我有關節(jié)炎,從昨天夜里開始腿疼得厲害。好幾年沒犯了,這場雪估計小不了,極有可能持續(xù)低溫。大江站定,灰喜鵲棲在梧桐黝黑的枝杈上呱呱啼鳴。這是個機會,蔡勤鼓了鼓勁,但主意還得你拿,你是通途汽配公司的老板么。大江嘿然,汽配行業(yè)幾經(jīng)洗牌早就飽和,供大于求。起先跑腿幫人家干,私下攬單送貨。剛接手一家小門臉,說是公司,連須帶尾也就三個人。當天夜里下單,囤了一千七百多條防滑鏈,每條八十五元。第二天大風降溫,雪花紛紛揚揚,地面凍得邦邦硬。交管部門發(fā)出道路結(jié)冰橙色預警,市場上防滑鏈供不應求,最高賣到三百七。不僅重型貨車加長拖掛,跑長途出遠門的客車、轎車也打電話索要防滑鏈,算是賺到了第一桶金。
路過高壓電瓷研究所,微風習習,蔡勤問研究所還沒拆嗎?暫時拆不了,大江說,不過馬路對面街心花園的公廁升級裝修,搞了六個月尚未竣工。大江停下腳步,摸出兩只煙,有個女人牽著金毛橐橐而來。六個月?蔡勤吸煙,蓋廁所也用不了六個月??!大江笑,資金不到位,老毛病了。蔡勤彈煙灰,還是談談馬桂芳吧。
銀盆大臉,體重一百四十八斤,比較憨厚。大江頓了頓,不知該如何形容。透過高壓電瓷研究所的鐵柵欄,院落闃寂,一只野貓鉆進灌木叢。蔡勤緘默住,等昂昂叫的救護車遠去。事情發(fā)展到哪一步了?大江攙扶他的胳膊,繼續(xù)前行。八字有了一撇,可房價漲了一截子,只夠買廚房廁所和次臥。過了加油站,告訴蔡勤93號汽油七塊零三分,老潼關肉夾饃走了,換了家戶縣軟面。其實大江更操心的是兒子,老蔡,法海這娃是不是缺心眼少根筋呀?
胡吣啥呢,蔡勤扭過頭。昨天下午讓他幫我買袋醋,法海回來說超市賣兩塊,小店一塊五,省下五毛錢。孩子怕我倒灑了,又剪開袋子幫我灌進醋瓶。蔡勤提高嗓門,有如此體貼細致的缺心眼少根筋嗎?
這就好這就好。拐過西二環(huán),佳美佳超市燈火煌煌,麻將館老板站在臺階上接聽電話,沖大江擺手。法海站在電線桿下埋頭玩手機。大江一聲斷喝,法海,過來過來,送伯伯回家去。法海目光癡迷走到近前,爸,我要買法術穿透武器。
二
法海在門前晃了兩次,馬桂芳叫住他。超市唯一的顧客是個老頭兒,在選紅酒,要未脫糖“甜絲絲”的紅酒。馬桂芳給法海一兜草莓,從家?guī)淼牟葺?。吃吧,就在這玩,外面太熱了。滿臉通紅的女人買五塊錢搖搖車幣,門外音樂響,采蘑菇的小姑娘,背著一個大竹筐……馬桂芳問法海你媽呢?我媽在南郊,她又生了個小妹妹。老頭兒終于挑了款丹鳳葡萄酒,循慣例馬桂芳拿起瓶器幫他旋出酒塞。謝謝姑娘,紅酒好喝就這個塞子討厭,半天也整不開。馬桂芳建議他買個起瓶器,我們店里就有。老頭顫巍巍,屋里有那玩意兒,整不了,一整瓶塞就折了還得拿筷子捅。
老頭兒走了,平日里馬桂芳跟老板的女兒曉翠姐守檔,中午換著吃飯。最近老板娘膽結(jié)石住院手術,一家老小都在醫(yī)院忙,曉翠姐中午就走了。一次大江問馬桂芳干超市多久了?十年,整整十年。起初在南小巷,又轉(zhuǎn)到唐延路,最后落腳棗園西路。南小巷唐延路兩個店一個兒子一個,家趁萬貫不如有爿破店,這是我們老板的口頭禪。將來我也開家店,開不起大超市,小店總可以吧,一家琳瑯滿目的小店。
電話里要的飲料礦泉水啤酒到了,馬桂芳核對單子,跟法海一樣樣往冰箱冰柜里上貨。進入七月,飲料、礦泉水、啤酒、雪糕銷量激增,超市能維持全靠酒水飲料這一塊。煙的銷量也大但利潤薄,除非高檔煙。馬桂芳跟大江解釋,有錢人畢竟少數(shù),誰天天抽軟中華、芙蓉王(鉆石)呀?穿碎花長裙的女孩兒買粉絲、老干媽辣椒醬,馬桂芳去柜臺結(jié)賬,給法海拿了支雪糕吃。問他累不累?法海說不累,剩下的啤酒瓶裝水堆在廊柱邊??煳妩c了,顧客頻繁進出,法海的奶奶打電話喊他吃飯。馬桂芳一邊忙一邊叮囑他過馬路看著點別玩手機,法海答應著跑了。
晚上七點,老板的外甥眼鏡過來接班,馬桂芳跟大江去太極面館吃刀削面,又買了些鹵雞爪、豆腐干、一碟涼拌菜。面館老板娘在門前開票,馬桂芳笑了笑。大江埋頭吃面,看情形真是餓了,呼嚕呼嚕往嘴里刨,滿顙的水。馬桂芳控制飲食,面就吃了半碗,涼拌菜多搛了幾筷。倒不是怕人笑話,是自己覺得負擔重。才三十六歲稍一走動就喘冒虛汗,將來咋辦?!
從西二環(huán)拐到昆明路,地鐵修三號線,五菱宏光在圍擋中穿梭顛簸,被一輛吊車堵住去路。大江抱了抱馬桂芳,胡茬直扎臉。
大江倒車,從創(chuàng)新路下去,馬桂芳順著昆明路往前走。四號橋、五號橋、日化小區(qū),小區(qū)的背后就是城中村。石家圍墻李家樓,顏家堡北窯頭,綿延近三公里,街巷縱橫分岔。誰家在蓋房,水泥預制板沙石紅磚堆放在路邊,堵車。小販借著昏暗的路燈喊,菠菜,新鮮的菠菜一塊錢一堆;梨,河北雪花梨不甜不要錢吶。馬桂芳買了三塊錢的香蕉兩個梨,最近有點上火,嗓子疼。
回到租賃的小屋燒水洗了洗,床桌椅都是房東的,花兩百塊錢買了臺舊電視。簡陋,隨時都可以拎著拉桿箱走人。大江住套間,雖然是老房子,但比城中村強太多,好歹是自己的房子。今年底或者明年初福利區(qū)棚戶改造,起高層,大江問兩室一廳九十平米夠了吧?面積太大經(jīng)濟有壓力,后期還得裝修呢。夠了夠了,馬桂芳摟住大江,裝修的錢我出。等老板娘的病情稍稍安頓下,回蒲城一趟,拿戶口簿開證明把婚事辦了。
馬桂芳兩年沒回蒲城。娘不在了,父親又找了一個,哥嫂在重慶開了家小吃店,賣涼皮肉夾饃蒸碗。娘早就說過,娘不在,家也就散了,真事。幼師畢業(yè),馬桂芳在鎮(zhèn)上的幼兒園干過幾年,那是鎮(zhèn)上唯一的一家雙語幼兒園,教孩子蒙氏閱讀,偶爾也客串一下舞蹈。大江是個坦率的人,經(jīng)常來店里買煙酒小食品。他說農(nóng)村城市生活都不易,最難的是相互尊重。愛情能維持多久?啥叫愛情?沒想到大江能說出這樣的話,馬桂芳就動了心。馬桂芳二十一歲嫁人,四年后離異,因為無法生育。以前九十幾斤,離婚后膨脹到一百四,最重的時候一百六十斤。離完婚她就出來了,鎮(zhèn)上沒法待,人們指指擢擢,閑話跟黑老鴰一般鋪天蓋地。有個遠房親戚介紹去了家餐館打雜,別的倒沒啥,老板也是蒲城人,總盯著馬桂芳的胸看。那眼神透露出的淫穢與恣縱,讓馬桂芳如同芒刺在背,口腔潰瘍嘴里火燒火燎的。兩個月后去超市買牙膏,門口貼了張招聘啟事。超市老板上下打量著她,姑娘,工資可不高啊。能填飽肚子就行,馬桂芳不無哀怨地說。言畢,眼淚止不住地流下來。
老板器重馬桂芳,工資年年漲,現(xiàn)在每個月又增加五百元的午餐補貼。在佳美佳超市干了十年,賬面從未出過紕漏,幾乎沒有休息日。過上十天半個月,老板說小馬歇一天,放松放松。馬桂芳就在出租屋洗衣、收拾、上市場采買。馬桂芳沒在大江家過過夜,法海在呢,感覺不好,不應該那樣。大江一般早上來,拿電磁爐煮小米粥(馬桂芳愛喝小米粥),上床親熱。有兩次拖得太久,小米粥煳了。大江光著屁股跳下床去關火,笑死個人。
看了會兒電視,給手機充電,房東在樓下喊人打麻將。大江也愛玩,喝酒打牌,尤其是打牌。曉翠姐說男人哪有不好賭的?我爸、我哥連我媽都好……話是這樣說,掙點錢不容易。馬桂芳給大江發(fā)微信,問他干嘛呢?得是又去打牌了?大江傳來視頻,剩了些菜,跟老蔡喝酒呢。鏡頭有些晃,在窗邊的方桌,立著五六瓶啤酒。老蔡舉起酒杯,黑眼袋耷拉著,你好小馬。你好,馬桂芳窘得厲害,一時語塞。老蔡眼睛盯著鏡頭,眼神卻沒有聚焦,方方正正一張臉。剛跟大江講了,你們辦喜事,讓法海住我的小屋。
謝謝蔡哥。放下電話,馬桂芳多少有些恍惚。記得頭一次去大江家,老蔡坐在單元門口曬太陽,腰桿挺得筆直。大江介紹說這是咱鄰居蔡哥,馬桂芳笑,喊了聲蔡哥。蔡勤轉(zhuǎn)動身子,頷首示意。拾階而上,大江壓低嗓音,蔡哥看不見,天氣晴好最多在這曬會兒太陽,不敢走遠。馬桂芳的心就是一凜,回頭瞅蔡哥,背影,一點一點地消失。青光眼導致視神經(jīng)萎縮,大江說著,攬住馬桂芳的腰。進家門急吼吼抱起馬桂芳親吻脫衣衫上床,毫無回旋的余地。馬桂芳咬住枕巾不敢吱聲,大白天的,怕法海突然闖進來,怕樓下的蔡哥聽見,直端端跟堵墻似的蔡哥。
老蔡真可憐,馬桂芳吃完梨、香蕉,上了趟廁所。天光顏色逐漸消隱,再沒有繽紛的背景和遠方。熄燈,用遙控器關電視,剎那間墜入沉沉暮色。她仰躺在床上,窗簾合攏,橘紅色的路燈依然浸透進來,絲絲縷縷的清暉。車輛經(jīng)過,遠光燈從對面的墻壁緩慢移動,斑駁光影向著縱深探幽。人一旦失明,晨曦、地平線、天空被抹去了,再沒有生動,一切都變得呆滯起來。缺乏聚焦的眼神可不就是呆滯么,比如老蔡,馬桂芳閉上了眼睛。
三
《圣經(jīng)》上說,當上帝關了這扇門,一定會為你打開另一扇門。這類箴言醒腦歸醒腦,就是有些拗口。傳著傳著,變成“上帝為你關上一扇門的同時為你打開一扇窗”。效果是一樣的,關扇門又開扇窗不重復,還有出路的意思。如果要雞蛋里邊挑骨頭,無非門大一些敞亮些,來去自由。而窗卻有了局限,又不盡然,不是還有落地窗嗎?落地窗的玻璃整體鑲嵌,中看不中用,唯一的辦法是將椅子擲過去。
蔡勤經(jīng)常體驗擲椅子的快感,那樣一種決絕,義無反顧。雙手一前一后握緊,移動轉(zhuǎn)身,左腳踮起右腳騰空。有時像打高爾夫,有時像除塵,更多的時候就是盲人摸象,顧此失彼。一次在廚房“擲椅子”,大江說老蔡你干嘛?練陳式太極拳啊。蔡勤站穩(wěn)嘍,不,應該是改良版蔡式五禽戲,瞎比劃唄。
開窗為了呼吸新鮮空氣負離子,這當然是譬喻。對蔡勤而言,或者對盲瞽之人來說,耳聰目明少了一“明”,開窗勢必強調(diào)“聰”字。呈幾何級增長浩大,雨聲、鳥的鳴囀、一只蟑螂從床頭爬過,觸到降壓藥的鋁箔外包裝,唦啦唦啦啦?!奥敗钡姆簽E到了讓人暈眩的程度。尤其夜暮降臨(區(qū)別在于黑或者更黑),白日的囂煩躁動漸漸平息,神經(jīng)末梢從蟄伏中蘇醒。窗外車輪的轔轔聲,底層的咳嗽,行人的腳步,三樓床板的咯吱,女人抑制不住呻吟唧噥……如潮水一般雜糅麇集,涌進耳畔形成聲波。聲波是由物體的振動所激起的空氣周期性壓縮和稀疏,并由此激起聽覺細胞的興奮,產(chǎn)生神經(jīng)沖動。夠了夠了,還是想“看”。一沖動就更想看了,花、花、世、界!湖藍、赭石、橙紅、鵝黃、群青,凡是光明一點亮堂一點,給人期冀引發(fā)愉悅的色彩,無不蒙上了陰翳。一層不透明該死的膜。擲椅子是徒勞的,蔡勤想撕掉那層膜,孤注一擲。啪—
想想而已,有什么好看的?父親不在了,十年前就走了,母親中風偏癱患阿爾茨海默癥。妹妹一家忙生意無暇照顧,老太太送進了鄧珙村銀杏葉療養(yǎng)院。蔡勤幾次想去療養(yǎng)院看看,妹妹苦笑,一個傻子一個瞎子看什么?有道理。兒子老婆兩年沒消息了。兒子出去得早,在康奈爾大學讀酒店管理,一年的學雜費要三十萬人民幣。因此,照相館雖說紅火,蔡勤并沒有多少積蓄。兒子畢業(yè)后去法國尼斯工作過幾年,找的媳婦是臺灣高雄人,現(xiàn)定居費城。六年前兒子回來,蔡勤已經(jīng)看不見了,兒子說接他媽過去幫著帶孩子,一對雙胞胎。蔡勤跟兒子沒有太多的話,目盲之后更沒話了,沒臉見人似的。他們打電話也罷,不打也好,蔡勤只想安靜。接電話會煩躁,想西想東瞎想。夜里失眠,聲波持續(xù)浩大,全身滾燙,吞兩片阿普唑侖漸趨平靜。
買藥、買菜和日用品都是大江,妹妹一個月來一趟,送兩千塊錢,漂亮寶貝照相館有蔡勤的股份。妹妹問兩千塊錢夠不夠?蔡勤說夠了,用不完。蔡勤的社保要到六十歲才能領取,關系在人才交流中心,得努力活到六十歲?!翱础毙侣劼?lián)播的時候知道今天幾月幾號星期幾,知道不知道都是一樣的,有什么區(qū)別嗎?隔些日子買電、天然氣,交水費、座機費,大江去辦,有線電視的費用也是大江去交。蔡勤的身份證戶口簿干脆放在大江那里,他自己用不著。
今天下午大江回來得早,喊蔡勤出去走走。路過小樹林買了半個西瓜吃,寧夏中衛(wèi)的西瓜。大江說老蔡,你快過生日了。???蔡勤驚嘆,又過生日了?是呀,年年過誰也跑不了。太陽一定是躲到云層里了,熱歸熱,卻沒有下火般的灼燙。蔡勤想那就助個興。往年過生日,大江只要有空,都會拉著蔡勤出去吃燒烤,最多叫上兒子法海。走到高壓電瓷研究所,停下吸煙。蔡勤說這樣吧,多年沒吃竹間葫蘆雞了,不知那家店還在不在?咱跑一趟。大江笑,竹間太遠了,大熱的天,可以在網(wǎng)上定一只西安飯莊的,方便。到時跟馬桂芳說一聲,一起熱鬧熱鬧,咱也嘗嘗小馬的手藝。
好,蔡勤說,就這么辦。
四
給大江拿了八百塊錢,錢放在床頭柜抽屜里,一二三四……數(shù)出八張。每個月兩千真花不完,吃穿用度也就六百多,剩下的在抽屜里擱著。春節(jié)給外甥女兩千,給法海五百,壓歲錢。幾年了就買過一雙皮鞋,還是大江鼓動的。深居簡出,衣裳鞋子也不易穿破。大江說八百太多了,想要個蛋糕嗎?不,買點飲料剩下的買條煙,咱也抽點好的、上檔次的煙,蔡勤說。
七月八號晴天轉(zhuǎn)多云,電視里是這么說的,最高氣溫三十九度。蔡勤晨起煮面條臥了枚雞蛋,五十七歲了。中午洗頭刮臉擦身子,來到大屋掃地,抹桌,簡單拾掇了一下。平日吃飯休息都在小屋,電視也在小屋。其實大屋要寬敞得多,一張可伸縮棗紅色餐桌四把靠背椅,桌上有水晶花瓶,多年前的舊物。用抹布里外擦拭,走廊門鎖響,是法海。蔡勤從腳步聲能分辨出熟人還是陌生者,只要你多來幾趟。因為每個人走路的習慣不一樣,有腳尖先著地的,有鞋在地上跐的,高矮胖瘦動靜迥異。這算“耳聰”嗎?被逼無奈更加用心而已,應該叫“沒辦法”。蔡勤喊法海,你幫伯伯買束花好嗎?法海說好。他遞過去一張鈔票,剩下的錢買盒冰淇淋吃。生活就是這樣,無非找個借口,讓日子容易打發(fā)些。蔡勤喜歡法海,小時候給法海拍照,光藝術照就拍了兩套,一分錢也沒要。法海媽走后,這孩子有些發(fā)蔫,今年沒考上高中。大江郁悶,給兒子想了兩條出路。一是學汽修,將來接班賣汽配,好歹有個營生、飯碗;二是念衛(wèi)校,混上幾年考個護士執(zhí)業(yè)資格證,聽說男護士在醫(yī)院比較搶手。法海沒興趣,天天打游戲“王者榮耀”,大江氣得肝疼。
一邊聽評書一邊洗換下的衣衫,晾在窗外的角鐵架上。法?;貋淼臅r候蔡勤似乎盹住了,懨懨欲睡。單田芳的《白眉大俠》講得正熱鬧,長江水后浪推前浪,塵世上一輩新人換舊人。法海推開門,伯伯,買花用了六十五,冰淇淋花了五塊,找你三十。蔡勤笑,從床上坐起。謝謝法海,晚上早點回來,今天有好吃的。知道,我爸說了,我買的是玫瑰跟滿天星。
蔡勤摸了摸找回的兩張紙幣,倒不是不放心,習慣而已。一張十元一張二十,正面右下角,有盲點跟直角。如何確認正面與背面,如何感受印鈔紙紋理細微的變化,是需要練習的技術活兒。在他視力急劇惡化期間,在黑暗與光明遞嬗的最后時刻,蔡勤開始學習觸摸紙幣上的盲點與直角,算是為適應亙古長夜而做的最后準備。
大江跟馬桂芳進門,蔡勤低著頭,沉浸在玫瑰略顯濕潤的芬芳里。大江驚呼,事情搞大了老蔡。蔡勤雙手放在桌案邊,嘴角扯了扯,赧然。既然請小馬,多少得隆重些像那么回事。馬桂芳攏了攏頭發(fā),蔡哥比你有情調(diào),好好學著點。大江打開落地扇,東西都在這就不給你報賬了。咱換換口味,百威聽裝,一條黃山(大紅方印),還剩兩百塊錢你收著。蔡勤將鈔票揣進兜里,摸索著拆外包裝。馬桂芳說本來這會兒走不了剛六點,跟值夜班的眼鏡商量來著,他提前的一個小時明天補給他。蔡勤舉著煙,那得謝謝眼鏡。大江清嗓子,謝過了給他一盒煙,用不著謝兩回……三個人哄堂大笑。
大江馬桂芳去廚房忙活,法海一會兒進來一趟,放碗碟學舌。這是臘羊肉,這是葫蘆雞,這是粉絲、豆腐皮、黃瓜。廚房里抽煙機嗡嗡響,鍋鏟、砧板的撞擊聲,水聲,馬桂芳的嗔怪(嫌大江擋了道兒)。大江攆法海,法海氣鼓鼓進屋,哼哧哼哧咀嚼一物降一物。水晶蝦仁,紅燒黃鱔,清蒸鱖魚,最后是一道蔥油蟶子。隨著杯碗碟盤的堆積,空氣里食物的豐衍膏腴味愈發(fā)濃郁,大江熱烈招呼挪椅子,嘭嘭百威聽裝打開。法海的飲料似乎灑了,大江埋怨他有“多動癥”。蔡勤的面前放了只空碗,大江馬桂芳輪番勸酒布菜,很快帶了幾分微醺。警車哇哇叫,呼嘯而過。大江談麻將館,前些天去藍田農(nóng)家樂吃燒烤咥美了,池塘里現(xiàn)釣的魚,青魚。馬桂芳怕冷場,說蔡哥你吃么,嘗嘗蔥油蟶子,頭一回做不知味道如何。很好,小馬的手也很巧,不比農(nóng)家樂的師傅差。大江嘿嘿,借老哥的光,來,咱喝一個。當然,大江的啤酒罐碰過來,蔡勤等在那兒,叮,一聲脆響。
法海不知什么時候跑了,蔡勤靠著椅背,說別再夾菜,吃不動了。大江說現(xiàn)在都吃不動,小馬是不敢吃,怕胖。馬桂芳拿紙巾在唇上按了按,今天全是高脂肪,熱量嚴重超標。大江電話響,他嗯嗯兩聲,知道了。誰的電話?馬桂芳問,肯定是麻將館。蔡哥過生日呢,你就不能老老實實多坐一會兒……大江去摟馬桂芳,馬桂芳閃開了。蔡勤感受到軀體的變化,氣氛的變化,低下頭。大江給老蔡一支煙,點上,說小馬,你陪蔡哥坐坐等我回來。三缺一不去不好。馬桂芳緩了緩,少來,想去就去我收拾收拾回呀。大江拍蔡勤肩膀,謝謝老哥的晚餐。
大江走了,整個走廊靜下來,靜得很突然。馬桂芳摸了支煙,點燃,說我陪你喝一杯蔡哥。大江這人啥都好就是愛賭,我真怕將來為這事吵吵鬧鬧惹是非。蔡勤笑,等你們結(jié)婚了會好一些。會嗎?蔡勤握住啤酒罐怔了一下,有可能,人都是在變的。越變越好嗎?馬桂芳語氣急迫,蔡勤似乎“看”見她死死盯著自己,那樣一種焦灼、躑躅,心有不甘。不知道,因人而異吧。蔡勤去拿打火機,試探了一下煙灰缸的位置,放在右手邊。空氣幾乎凝固住,窗外傳來持續(xù)的喧嘩,仿佛潮汐在引力的作用下洶涌起伏,一波波拍岸浪花飛濺。馬桂芳喃喃自語。靠娘會老,靠墻會倒,靠老公會跑。有時遜得不行指望誰呀?誰也指望不上。馬桂芳激動,幾次語帶哽噎摁滅煙蒂。談她的父母哥哥前夫蒲城。蔡勤垂下眼瞼,認真傾聽的樣子,喝酒,思緒早就散了。蔡勤也想說,說說老娘,兒子,早些年來拍照的一對母子。母親落落大方,丹鳳眼,拿了本書,歐文·斯通的《渴望生活》。他們沒有來得及發(fā)展進一步的關系,性格使然,拘謹太拘謹了,還是懦弱。在一個細雨濛濛的早晨,她去了日本奈良,傳說中的“社寺之都”,櫻花盛開的地方。
不知過了多久,馬桂芳問老蔡吃好了沒?蔡勤說好了。馬桂芳開始收拾,剩菜擱進冰箱,蔡勤上廁所,又去廚房洗了把臉。風扇仍在嗡嗡,暑熱如蒸,酒氣、煙氣、肴饌的香馥揮之不去。蔡勤坐在床沿,馬桂芳一趟趟端碗碟杯盤,腳步鏗鏘的呼吸粗重,她應該是個豐滿的女人,體格壯碩。桌椅歸位,馬桂芳拿條帚掃地,依舊說著什么。經(jīng)過蔡勤身邊,熱烘烘的,汗腥氣裹挾著玉蘭油精華露的清幽。這股清幽并不陌生,去了美國的老婆經(jīng)常用,香甜而溫存的清幽。蔡勤一把摟住她,滾燙的面頰貼上去,埋在對方柔軟潮濕的小腹里。過了幾秒,也許不到幾秒,馬桂芳身子緊繃,喊了聲“老蔡”。
五
在大立柜里摸了根尼龍繩很結(jié)實,毛毛糙糙的,有股粗礪感。比劃了一下大約一米五左右,雙臂未完全展開。人體的身高與臂展大致相當,個別還要長一些。蔡勤一米六八,因此未完全展開,一米五是有了。一次翻大立柜找馬甲摸到了尼龍繩,在被褥的后面。大立柜是結(jié)婚時買的板柜,鉸鏈上的螺釘?shù)袅藥最w,柜門松松垮挎不得不用椅子頂著。暗黑深處的尼龍繩。
扶著柜門探身進去摸,繩子穩(wěn)穩(wěn)妥妥蜷在老地方。扽了扽,彈性跟柔韌性差了些,不夠流暢。一天晚上大江陪蔡勤轉(zhuǎn)圈,走著走著蔡勤說路過藥房買盒醫(yī)用凡士林。買那干嘛?腳皴了,一到夏天就犯這毛病。大江沉默著走出十幾米,有個性,人家都是秋冬時節(jié)才皴。最好去泡泡腳,讓技師拿刀片給刮一刮,褪去老皮。蔡勤咽了口唾沫,還是買凡士林吧,省事。
馬桂芳那天夜里走了之后蔡勤一直在等,等大江咆哮著沖進來叱責,甚至一記勾拳砸翻再飛起一腳直取襠部,但沒有。蔡勤開始失眠,第二天第三天靴子始終沒有落地。今天是七月十九日星期四,不能再等了,啰哩啰嗦的讓人厭煩。凡士林買回來涂抹在尼龍繩上,一寸一寸的涂抹浸潤,真是根好繩子。夜闌人靜,蔡勤將繩子套在門框拽了拽,做引體向上,一點問題都沒有。
昨天黃昏下了場突如其來的暴雨,咔嚓嚓電閃雷鳴,天花板直掉渣兒。大江回來蔡勤正在廚房燒水,準備擦一擦,空氣污濁得跟桑拿房似的。大江進門直奔廚房,說老蔡,送馬桂芳回北窯頭買了半個西瓜,給你兩牙。蔡勤吃西瓜,大江洗了把臉,接著說。車到創(chuàng)新路就過不去了,白茫茫全是水,北窯頭成了沼澤地,孤島。蔡勤放下瓜皮,下雨了為啥不讓她到這來?大江嘆了口氣,馬桂芳嫌太熱了不方便。
這倒是個由頭,太熱了。蔡勤找了支筆,鉛筆,在抽屜里翻撿,摸到一支鉛筆。筆尖都禿了,拿剪刀削了削,寫下五個字,天氣太熱了。這五個字寫了好幾遍,在各種單據(jù)小票上。單據(jù)小票都是大江給的,上超市買東西或者繳費憑證,順手塞進抽屜。蔡勤喊法海,讓他幫著看看,哪幾個字恰好寫在了空白處。法海遞過來一張,伯伯,你寫這干嘛?蔡勤說沒啥,寫著玩兒,好久沒寫字了。
夜里十一點,太極面館打烊,卷閘門轟隆隆響。大江腳步踉蹌上樓,這家伙又喝高了。蔡勤屏息噤聲,將法海找出的紙條放在床頭,枯坐了很久。抓起尼龍繩出門,鼾聲此起彼伏,大江咕咕噥噥說了句夢話。睡吧睡吧,開走廊門,一只耗子受到驚嚇,發(fā)出嘩啦聲。不能在屋里搞,大江和馬桂芳心里肯定膈應、不美氣,那不真成禍害了?下樓梯出單元往左,前行一百八十步,兩棟樓之間是一爿空地。多年前,有個退休老頭兒扎起簡易柵欄養(yǎng)花種菜,旁邊有株油皮松。每天早上去照相館路過此地,蔡勤都要在松樹下踢踢腿做做操,舒展一下筋骨。枝杈斜逸旁出,秋冬時節(jié)撿起墜地的松塔,掰開種鱗卻不見松子,肺腑之間滿是松脂的芬芳。
這一百八十步不好走,手里握了根搟面杖,順著路沿往前戳、試探。走著數(shù)著一百八十步上路沿,左手五米,不對,一輛三輪車。歪著腦袋想了想,擴大搜索范圍。甩開膀子走與摸索著走,步伐的長短有差異,能差出十幾米去。油松還在,蔡勤嗅到味了,撲棱棱宿鳥驚飛。撫摸粗糙的樹干,吸支煙消消汗,一輛電動車疾駛而過。瞎子子夜時分在樹下徘徊,騎電動車的魂兒都飛了。吐掉煙屁,將尼龍繩往樹上甩,奮力地甩。這回不是擲椅子而是拋物線。只要掛上就好,撐住為佳。蔡勤必須把自己吊起來,像個玩偶似的在空中搖擺。
邪性,難道樹長高了?在蔡勤第三次往起拋的時候,尼龍繩扯不動了,怨氣沖天的外力在拉拽,手腕生疼。不知什么時候大江站在他身后,一把奪下尼龍繩。蔡勤知道是大江,酒味在周遭充斥、彌漫。老蔡,大江說,你太讓人失望了,瞧你干的啥事嗎?!買凡士林就覺得不對勁。最近這些天像霜打了的茄子,還練起硬筆書法。天氣太熱了。熱不熱跟你有啥關系?那是自然現(xiàn)象。抽支煙聽我說完,你愿干嘛我不攔著。接過煙蔡勤往后挪了挪,身子軟綿綿倚在樹干上。大江呼吸急促,你過生日那天的事我起初不知道,過了一個星期吧,馬桂芳情緒不太好,再三追問才說。咱倆住鄰居住了二十年,我相信你。蔡哥酒喝多了上頭,也可能神志昏瞀導致幻覺,我這樣跟馬桂芳解釋。老蔡,大江抓住蔡勤的胳膊,晃了晃。咱打開天窗說亮話,如果一個男人不小心碰了一下女人的腰腹就去自殺,這個大院三分之二的男人早就死絕了,難道不是嗎?!你性子剛烈眼里容不得沙子想死可以,考慮過我跟馬桂芳沒有?你是走了解脫了,我們怎么辦?這山一樣的包袱勢必壓在我跟馬桂芳的頭上。馬桂芳是壞人嗎?她夠可憐的了。我呢?法海呢?法海還小啊。你好好想一想吧老蔡!
心懷邪念者蒙羞。啥?大江不解。蔡勤慢吞吞,英國嘉德勛章吊襪帶上的一行金字,通常授予英國騎士。大江徹底氣瘋了。醒醒吧老蔡,你不是在英國更不是騎士,一天到晚瞎琢磨。大江說完扭頭就走,呵哧呵哧直喘。
大江,蔡勤一聲斷喝,老哥想請你喝酒。
六
蔡勤要住到養(yǎng)老院去,與他老娘作伴。一來盡盡孝心,老娘是有些糊涂,但也不總糊涂,時而清醒時而糊涂說說話還是可以的。二來,從長遠看,自己也有個歸宿。蔡勤打電話給妹妹,妹妹沒意見。你跟咱媽包個單間,一定要底層進出方便?!安贿^我最近走不開,宏斌住院了,胃出血。哥,讓大江先送你去咨詢一下?!?/p>
宏斌是蔡勤的妹夫,綽號酒瞇瞪,愛喝酒。蔡勤說這樣吧大江,還得麻煩你跑一趟也許兩趟。大江心里五味雜陳,養(yǎng)老院,怎么會想到養(yǎng)老院?毫無疑問是馬桂芳的事,老蔡放不下,也只能這樣了。
先打電話說明情況,輾轉(zhuǎn)找到院長,院長表示歡迎。電話是大江打的,說好星期一下午,結(jié)果那天五菱宏光尾號限行,不得已借麻將館老板的福特。下午兩點出發(fā),跑了一個多小時才趕到鄧珙村。兜兜轉(zhuǎn)轉(zhuǎn)經(jīng)路人指點,銀杏葉養(yǎng)老院位于塬上,沿途種滿了大片大片的葡萄和獼猴桃。放眼望去山巒疊翠,輸電鐵塔高聳入云,河道里有一家廢棄的采沙場,幾只羊咩咩叫著吃草。
下車,門房是個干瘦的小老頭兒,穿一件跨欄背心,手中轉(zhuǎn)動著保健球。門房說院長去區(qū)里開會了,“一丟丟的工夫”馬上就回轉(zhuǎn),先參觀參觀……其實搭幾眼就夠了,一幢三層白色小樓兩趟平房,太陽地里晾曬床單衣物。幾株槐樹蓊郁蔥蘢,蟬一聲遞一聲,滿院子都在嗡嗡。平房青磚紅瓦掛著醒目的招牌,辦公室、餐廳、文化娛樂、醫(yī)療保健,窗臺點綴幾盆綠植。談不上高端軒敞,倒也整飭一新,屋宇修潔。門房介紹說東邊那片麥地鎮(zhèn)上給了養(yǎng)老院,蓋新樓呀,兩年后你再來看,乖乖,嚇死個人。大江掃他一眼,老頭干咳,院長是我姑娘。繞過一輛客貨兩用車,坐輪椅的老頭老太太在無花果樹下發(fā)呆。其中系著花圍兜,頭發(fā)稀疏灰白的正是蔡勤他媽。老太太瘦多了,一把骨頭面頰松弛都不敢認了。大江領著老蔡來到跟前,阿姨,還認識我嗎?蔡勤叫了聲媽,去摸老太太的頭、肩胛、胳膊,全身都在抖,淚流不止。老太太嘴一癟,中午的面條沒有雞蛋全是西紅柿,我抗議!
待老蔡平靜下來,大江描述了一番養(yǎng)老院的格局,槐樹、無花果樹。蔡勤拭去眼淚,笑,空氣清爽是鄉(xiāng)下的樣子。他推動輪椅走了走,大江在旁邊默默看著,老太太鼓掌。毛毛,你跑哪去了?照相館生意好嗎?我想吃酸菜餡的餃子。老蔡的小名叫毛毛。他說照相館生意好著呢,媽,想吃啥就告訴我,咱以后天天吃餃子。床單擋住了去路,老太太語調(diào)含混,拐彎毛毛撞車了。蔡勤步步小心走走停停,跟老娘說著什么。慢慢來,他得學會適應,大江暗自思忖。好在老太太看得見,時間大把的,從夏到冬,從黎明到漫長的黃昏……
院長回來了,大江陪蔡勤去辦公室商談。詢問帶衛(wèi)浴的雙人間的價格,以及能否點餐。中午蔡勤的妹妹打電話,再次強調(diào)要最好的房間?!拔铱傆X得對不起我媽我哥,照顧得太少,只要不是太離譜,錢的方面好說?!?/p>
院長領他們?nèi)タ捶?,銀杏葉“最好的套房”。沙發(fā)衣柜液晶電視兩張席夢思單人床,有股淡淡潮濕的霉味。從衛(wèi)生間出來,院長扶著蔡勤坐在沙發(fā)上,笑。實不相瞞,這套房閑置小半年了,家屬都嫌貴。馬上打掃換鋪蓋通風,一分錢一分貨,舒舒服服的。點餐的事我們也遇到過,一般情況下不額外收費,除非海鮮滋補品。本來就是服務行業(yè),這個你放心。院長猶豫著報了個價,優(yōu)惠價,住宿護理加在一塊兒比大江預料的要少,少出一截子。當即給蔡勤妹妹電話,她說可以,謝謝你大江,這就給養(yǎng)老院轉(zhuǎn)賬,先轉(zhuǎn)半年的。大江跟院長去辦手續(xù),復印蔡勤的身份證戶口薄,簽字蓋章。院長瞄了眼手機,像是交割完一筆大買賣。你是蔡勤什么人?兄弟。難得難得,她找紙袋裝了些葡萄,戶太八號上午才摘的,送他們出門。老蔡說明天入住,一天也等不及了。院長握住蔡勤的手搖了搖,沒麻達蔡師傅,這就吩咐下去買酸菜。今后專門給你們兩位配一名協(xié)理員,經(jīng)驗豐富手腳麻利的,有問題直接找我。氣氛是歡愉熱烈的,拖拉機從門前突突而過,一只游隼在空中翱翔。大江取了盒芙蓉王給門衛(wèi),小老頭臉皺得不成樣子,看院長。麻煩你們了,大江說,轉(zhuǎn)身上車。
回去順暢多了,蔡勤笑瞇瞇,兩年沒見我媽,我媽不傻呀是不是大江?車轱轆話說了一路。送蔡勤到單元門口,加滿油還車,馬桂芳也要跟著去。他們坐在太極面館門外,一人要了碗油潑面。天空霧罩罩的,廢氣下沉,云層在遠方堆積。馬桂芳說明兒剛好休假去送送老蔡,大江覺得不妥。馬桂芳急了,我一聲不吭可以吧,就當空氣不存在,蔡哥又看不見。街上的行人多起來,樹葉紋絲不動,保潔員塌著肩站在路邊喝水。今天幾號?大江問。馬桂芳掃了眼手機,七月三十號。大江抹了把臉上的汗,熱死了。我頂頂討厭七月,藏沒處藏躲沒處躲,快立秋了吧?
快了,八月初立秋。馬桂芳放下手機,放輕松,要怪就怪六月,沒有六月哪來的七月。說著喊伙計娃取了兩支冰峰汽水,涼爽可口。他們喝汽水,望著對面灰蒙蒙的建筑,坐了很久。
第二天大江沒去汽配市場,醒來后幫著蔡勤收拾,馬桂芳打電話說她到了。拎著皮箱下樓,塞進五菱宏光的后排,馬桂芳縮在角落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大江給蔡勤買了柄碳纖維手杖,權當盲杖了。蔡勤坐副駕,摩挲著手杖,貌至沉肅。帶的東西不多,這一點他們達成了共識。昨天夜里喝酒聊天,只拿貼身換洗衣衫和半導體音樂播放器,外套、羽絨服、大衣之類以后再說。蔡勤閉目養(yǎng)神,偶爾問一句到哪了?大江說快了,路邊有農(nóng)田莊稼了。馬桂芳關掉手機一直注視著窗外,半個多小時姿勢都沒變。大江頭一次發(fā)現(xiàn)她是個嚴肅的人,臉上的表情很陌生,這讓他心里咯噔一下。該死的七月。
到了養(yǎng)老院,門房幫著拿行李,蔡勤媽看電視,養(yǎng)殖場里一群大白豬嗷嗷叫,蔡勤媽跟著叫。協(xié)理員是個面色紅潤的女人,匆匆跑過來跟蔡勤交待起居事項,墻角擺放了兩盆綠蘿。大江稍坐片刻去拍蔡勤的胳膊,有空就來看你,需要啥電話聯(lián)系。蔡勤說好,攥住大江的手出門。大江不讓送,老蔡說要送,你現(xiàn)在是客,哪有不送的道理?協(xié)理員跟在后面。一群老太太聚在樹下說話,像鸚鵡學舌,高分貝嘁嘁喳喳。他們經(jīng)過時又緘默住,怕人偷聽似的。到大門口,大江說不想待了咱就回,那兩間房先空著,隨時可以回去住。陽光粲然,四下亮晃晃的。蔡勤整了整衣襟,手杖放在腳下,雙手緊貼褲縫深鞠一躬。
馬桂芳站在車前,雙手捂住臉,大放悲聲。
(責任編輯:費新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