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嘉偉,1997年生,就讀于香港中文大學(xué)。詩人,漫游者。曾獲全球華語青年文學(xué)獎、東蕩子詩歌獎高校獎、重唱詩歌獎、何竹平吳肖穎伉儷古典詩詞創(chuàng)作獎、全球華語大學(xué)生微情書比賽一等獎。作品散見于各文學(xué)期刊。
二十年前的某個夏天,面朝深水港的方向,我和大伯正在喝當?shù)厝酥蟮暮诓??!皠e光顧著喝茶,留個眼色,她隨時會出現(xiàn)?!贝蟛孟掳椭钢謱γ?,“就那棟樓,傍晚她總要下來?!?/p>
大伯搖晃著渾濁的玻璃制小茶杯,在亞歷山大港,人人都用這種劣質(zhì)的手工制品喝茶。窄窄的杯口,男人粗壯的大拇指就能遮住。
當然我是指一般的男人,譬如右手端著茶杯,左手用銀質(zhì)的、鑄著古埃及永生紋路的小茶匙,往茶杯里放茶粉和糖的男人。
大伯不在此列。他只有一只手。另一只,切割巨大螯蟹的時候,一不留神,手就從小臂處被切斷了。如果那只手還在,大伯應(yīng)該留在家鄉(xiāng)的館子里,安安穩(wěn)穩(wěn)地做行政總廚。
黃昏。每棟房子都在散發(fā)著熱氣。這一帶的富庶居民,屋子的頂柱石都是從燈塔上拆出來的。堅固的大理石,從幾百公里之外的阿斯旺運過來,建成龐大的燈塔,時間久了,每個人都從燈塔的廢墟上分一杯羹。這是埃及人的慣例。一個衰敗的古老文明,只留給他們的子孫一些遙遠地方的石頭。
從一棟考究卻低矮的黃色小樓里,一個身著長袍的女人緩緩踱出來。夕陽照在她淺色的紗巾上,我看見暗處大伯的喉結(jié)微微打顫。女人只露著眼睛。渾身罩在夕陽里,朝我們走過來。
大伯站起身,遞給女人一杯茶。女人接過去轉(zhuǎn)過頭喝茶。還回來的時候,茶只去了淺淺一層。我瞥見女人的眼睛很深,帶著月牙彎朝大伯點了點頭,然后離開。
大伯坐下:“她要去圖書館那邊的女禮拜堂做昏禮。這是他們穆斯林一天中的第四次禱告?!?/p>
“我看不見她的臉?!?/p>
“她很好看?!?/p>
“那你把她娶回家不行嗎?”
“不全為了這個?!?/p>
“爺爺挺希望你能回去的。他年紀也大了?!?/p>
“我都知道?!?/p>
大伯確實什么都知道。他來埃及之后,很少寫信回家,我們寄給他的信,也時常被退還。但他確實什么都知道。
更準確地說,應(yīng)該是他的左手什么都知道。
被切割機切掉左手之后,大伯在昏迷里被送進醫(yī)院。切割機鋒利,迅速做完截肢手術(shù),小臂傷口平滑如鏡。全身麻醉持續(xù)一宿。第二天醒來,大伯說他一晚上都夢到自己在螃蟹堆里爬。螃蟹們從呼吸腮處被切開,邊緣光滑,拖著半個身子,蟹黃往外面灑。
大家這才想起,那只斷掉的手還泡在洗螃蟹的水槽里。
我被派去廚房,討要大伯的左手。二廚在螃蟹堆里掏了半天,握住大伯的手,提出小半截小臂,用清水洗干凈,放進密封袋里,遞給我。他說泡了一夜,血都泡凈了。
我把左手給大伯,大伯端詳許久說,竟然看起來,比長在身上的時候還要白。經(jīng)年累月在后廚里,指甲縫藏污納垢,也被一晚上的浸泡清理干凈。大伯把斷手交給醫(yī)生。
當晚大伯一直冷得打寒顫。醒來說,夢到周圍全是鬼魂,干燥、陰冷。大伯說自己斷掉的小臂冰涼冰涼的,好像后廚冰柜里凍了一個月的鱒魚。
醫(yī)生說可能是因為神經(jīng)剛剛斷開,仍然保持著沒有斷開的幻覺。
大伯說他確實覺得自己的左手還存在。不是還連接在小臂上的那種幻覺般的存在,而是存在于另一個空間。那個空間應(yīng)該是陰冷的、干燥的。像一間低溫灌裝豬肉腸的冷藏室。
我們拿回左手。它在停尸房的小格子里躺了一夜。醫(yī)生提醒我們,常溫下大概兩三天就要開始變質(zhì)、腐臭,非常建議我們火化它。
全家人都緊盯著這只斷手,它豎立在從醫(yī)院帶回來的鋼化托盤上,五指微屈,好像抬頭看著天空的人,眉頭緊鎖著思考變故。食指和中指的第二個關(guān)節(jié)有些變形,常年用指節(jié)抵住刀口,厚厚的繭子在刀背上來回廝磨,繃緊成青玉的顏色。五個指頭的指甲都光禿禿的,邊緣抓進肉里,前端修剪得很粗糙,可以想見一把鈍刃的指甲刀子連撕帶咬了草草的幾下。許多燙疤和刀傷,散布在很深的掌紋里。
這只手連在大伯身上的時候,從來沒有被人這樣仔細地打量。切斷的事物總能收獲人們珍而重之的同情和記憶。直到今天,那只手的細節(jié)我仍然記得清清楚楚,甚至超過了對于自己左手面貌的了解。
媽媽提議把斷手奉去海邊的媽祖廟里,以前出海的人常常斷手斷腳,用媽祖廟的香灰封一封就好得極快,斷肢留在廟里也能保個平安。大伯問后來那些斷肢都哪去了。媽媽答不上來。沒人知道媽祖廟里的進香和貢品是誰在打理,也沒人知道那些奉在廟里的斷肢最后都怎么樣了。大伯端著左手回了屋,意思是不行。
思前想后,大伯決定去埃及。一來他不想火葬,停尸房的那夜他被凍得夠嗆,他不想再被燒傷一次;二來他是個廚子,左手是他吃飯的家伙,陪了他這么多年,總是值得厚葬的。他想起埃及的木乃伊,法老保留著靈魂,等待著下一世的蘇醒。他要去埃及,把自己的左手也做成木乃伊。
從北方到廣州,馬六甲海峽,經(jīng)過漫長的阿拉伯海,由亞丁灣駛?cè)爰t海。在蘇伊士運河的轟鳴聲中醒來,已經(jīng)是三個月之后。三個月里,左手浸泡在防腐試劑中,大伯說每天夢里他都在溺死的邊緣掙扎。他之后住在亞歷山大這樣的良港,卻從來沒有下海游過泳。
亞歷山大沒有人制作木乃伊。從古埃及到現(xiàn)在,從來都沒有。一直往南,經(jīng)過盧克索的時候,當?shù)厝松裆衩孛氐貛в慰腿タ醋约杭依锼讲氐哪灸艘?。那是一個沙漠中的莊園,行道上的莎草生長旺盛,像條漫長的綠色鐵軌扎進沙漠深處。越向里走,沙漠風物就越是稀薄,椰棗和石榴的果實跌落在厚厚的腐殖層里,樹干卻出人意料地舒展、筆挺。一個黝黑皮膚的老人,駝著背,緩慢前驅(qū),一雙皸裂、干癟的手,像是椰棗樹皮。老人動作遲鈍,竭力復(fù)述自身和莊園漫長的歷史。他用手語在自己白色的頭巾上搭出兩層空中樓閣,意思是這個至今沒有腐朽的木乃伊,是他爺爺?shù)臓敔敱I墓獲得的。
他們來到一排房屋最后的一間,有一道泛黃的光從門后幽幽透出。門被緩慢推開,整個房子都舒了口長長的氣。那個木乃伊,裝在與其體型不符的巨大棺槨中,周圍陳列著一排排罐子,盛裝他分散的內(nèi)臟。大伯感到心驚肉跳,僅存的綠洲與僅存的木乃伊似乎與他無關(guān),外面死寂的沙漠才是真切的。
大伯指了指左手,指了指木乃伊。老人把他帶到一個更老的老人那里。他不是穆斯林,穿著異教的袍子,袖口繡著象征著太陽神的金輪。老人對干凈的手掌很滿意,沒有看大伯一眼。
大伯在村寨外的野地露宿許久。白天口渴,村民給他送來鮮紅的木槿汁。汁液帶著異香,和空氣接觸久了,血色便會褪去,腐朽成死灰色。老人傳來口信,只讓他等。他整宿整宿睡不著,內(nèi)里疲乏空洞,深處的空間暗無星光,某種以遺失為條件的永恒折磨著他。他無數(shù)次想要沖進村落,討還正在被制成木乃伊的左手。永遠的分離,但永遠能夠感受,這痛苦充滿了誘惑。
村民終于把完成的左手還給大伯。與之相配的還有一個裝滿骨髓和血肉的小罐子。左手保持著原本的形態(tài),纏繞著暗黃色的紗布,握起來堅若金石。仿佛一切本應(yīng)該這樣,不必更改。大伯在村民的幫助下焚燒了小罐子。血肉的留存是為了法老王的復(fù)活,而他不是為了復(fù)活。
大伯和他的左手回到家。他說醒著的時候一直暈船,晚上做夢還是夢見自己暈船。他把左手安頓在書桌上,干凈、溫暖。
他回到工作的廚房。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來了新的總廚。那人當著大伯的面慢慢挽好袖子,右手、左手。經(jīng)理說你少了一只手,怎么看,當廚子都不合適。大伯辯解道手還在,要拉經(jīng)理去看看。經(jīng)理受驚像見到鬼。
整個山東的廚房,都不愿意收留一位只有一只手的廚子。晚餐時間,大伯為全家人沉默地烹調(diào),來顯示自己雖然只有一只手,但完全不耽誤做菜。
一只手切菜,一只手剝魚皮,一只手顛勺,一只手下調(diào)料、嘗味道。
最后一道菜上桌的時候,第一道菜已經(jīng)涼透了。
這個世界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離開大伯。我也坐在人群中,眼睜睜看著他淪落成一個悠閑而苦悶的人,像一組遠景,駛離生活。
媽媽在大伯回來的第二周正式掌管了家里的廚房。她用比大伯快兩倍的速度上菜,深得爺爺喜歡。公司也給大伯在飲食文化研究所安排了一份閑職,要他在落滿灰塵的舊紙堆里聞出幾道失傳了幾百年的傳統(tǒng)菜肴。這些都還沒有把大伯推開太遠。他仍然能感受到自己的左手,感受到自己的一部分漂泊在外,而沒人相信。大家對那只木乃伊左手充滿了好奇,又不敢摸,只在餐桌上開大伯的玩笑,問他的左手,覺不覺得夜色有點涼了。大伯說確實有點涼了,家人們就笑起來;大伯說不知道,家人們就一副“你果然不知道”的神情。大伯不再理會家人們的詢問。他常常一言不發(fā)地待在書房,和左手一起望向窗外。
大伯一只手收拾包裹,收拾了一夜。清晨離開,留下一封信。第二封信,在四個月后從開羅寄回家,信紙上印著金字塔和駱駝,還有一股阿拉伯之夜的異香。仔細聞聞帶著一點酸澀后調(diào)。
那時候中東戰(zhàn)爭剛打完不久。一個斷了手的中國人走在開羅街頭,不會因為斷手被注意,而是因為異國的面容而被注意。這讓大伯舒心許多。開羅人沒怎么見過外國人,也不太會說英語,拉著大伯,叫他“my friend”,請他喝黑茶。開羅人喜歡加一匙半的糖,大伯只要半匙。開羅人指著大伯的空袖子,意思是問他的手去了哪。大伯說中文,開羅人雖然一句中文都聽不懂,但是似乎都可以明白,大伯仍能夠感受到自己的手。就像他們古老的異教神,被撕裂成碎片,仍然可以互相感知,并憑借木乃伊得到修復(fù)。
大伯向北,去到亞歷山大港。那是全埃及最繁華的港口,方便收到中國的家人們的信。信從來都在大伯意料之內(nèi)。仿佛我們表情達意的語言是那樣匱乏,一封長長的信和一封空白的信沒有什么本質(zhì)的區(qū)別。大伯明白,他的家人將會一直思念他,即使在地理上失去他,仍然可以感覺到他,就像他那留在家里的左手,不停地反饋著家中的溫暖和寒冷。
大伯做過一段時間搬運工,在碼頭上,和當?shù)厝藢W(xué)會用脖子頂著大袋的棉花或者面粉。白天汗流浹背,晚上睡得很好。他不會說阿拉伯語,英語也只會可憐的一點。別人問他,他就說“China”,意思是China來的。漸漸整個碼頭的人都叫他“China”,好像他不是“中國”的一部分,而是“中國”成了他的一部分。幾乎與此同時,爺爺開始想念大伯。爺爺每天都去看望大伯的左手,就好像那才是大伯。左手不再是大伯的一部分,大伯是那只左手漂泊在外的一部分。
生活那么容易變得像生活,即使在一個陌生的地方,變得像家,也不是一件難事。比如有間屋子,比如出門的時候,和鄰居打招呼。如果養(yǎng)一條狗或者一只貓就更像了。夢里不知身是客,可是發(fā)夢的人才是最明白身是客的人。一切都好。但總有什么不對的地方。
直到一天劃開塞納葉的時候,大伯才意識到,這里的刀不對。進而意識到,之所以每天要沖服半片塞納葉,還是吃的東西不太對,需要服用這種緩解便秘的阿拉伯草藥。亞歷山大買到的刀,鋁刀、鐵刀、銀刀,都細長,帶一點弧度,不像中國廚房里大開大合四四方方的不銹鋼刀那么順手。
大伯主動寫了一封信,希望家里人幫忙寄一些刀,如果方便,也寄一些必要的調(diào)味料。隨著失去左手蟄伏起來的廚藝,在亞歷山大的鷹嘴豆、蔬菜泥和烤魚里蠢蠢欲動。
爺爺托飯店的經(jīng)理買了最好的菜刀,開過刃,抹好油,封進皮子的保護套里,十幾把刀碼在一起,連同八角、大料、香葉、桂皮、茴香籽等等常用的料全都寄了過去。
亞歷山大第一間中餐館開在深水港旁邊。搬運工都知道以前那個叫“China”的搬運工,改行做好吃的中餐了。用一只手。
大伯也開始帶徒弟,埃及人學(xué)得慢,徒弟兩只手還沒有他一只手快。雖然徒弟們的手藝算不上正宗,但他們畢竟是亞歷山大港第一批懂得菜和肉可以炒在一起的本地人。他的徒弟們在廚房里大聲高喊著這些中國食材和調(diào)料的中文名字。大伯恍惚間覺得還在離家不遠的館子里上班。
好幾年過去,大伯還是不會阿拉伯語。他習慣了不說話,并且發(fā)現(xiàn),他的徒弟們完全可以理解他。只要他們都在用心地傾聽,用心地觀看。在一天開始和結(jié)束的時候用心地擁抱。
我來看他的時候,他說話很慢,我必須用很大的耐心,才能聽完他的一句話。
大伯在他的餐廳遇見拉。那時候他已經(jīng)開到第四間中餐館,并且很少親自做菜。拉繞過畫滿梅花的中式屏風,淺色袍子和露出的臉都顯示她來自于一個開明的家庭。她的眼睛是水滴的形狀,她的臉龐是妙齡少女的臉龐。大伯和客人們—拉的家人們一一握手,走在最后的拉,像個調(diào)皮的孩子那樣,東張西望,看著餐廳里新奇的中國結(jié)和仙鶴圖。拉走過來握手,主動握住了大伯斷掉的手臂。大伯在那一刻竟然再也感覺不到自己的左手,他感覺到一個溫暖的女人,正像一只母鹿望著水面那樣望著他。
大伯把家搬到拉一家的街對面。他樓上是卡瓦菲斯的故居。他的屋子在很久的一段時間,正如卡瓦菲斯詩里描述的那樣,是一間妓院?,F(xiàn)在雖然荒敗了,依然沒有人愿意買下來。大伯買下來,請許許多多虔信的人來幫他禮拜《古蘭經(jīng)》113章和114章的驅(qū)逐邪魔的經(jīng)文。
大伯每天都像那天那樣等著。他先知道了拉的名字,多么簡單的音節(jié),撬動一小下舌尖,適合極了沉默的他。他慢慢知道拉的年齡、拉的教派,拉喜歡黑茶加兩匙糖。他知道拉的父親是港口的官員,拉的母親去世了。他每天都知道關(guān)于拉更多的一點點。
拉也每天多知道大伯的一點點。她為大伯擔憂,她看到大伯每天下午那杯黑茶里的愛意,也擔憂沒有信仰的他,終究會受到懲罰。她搞明白了大伯的左手去了哪。她說就像我們都是真主的孩子那樣,我們是漂泊在外的部分,信仰他,感知他,我們總有回家的一天。
大伯再也沒有理由,觸碰一個穆斯林女人的手。那個溫暖的境遇,像是一個永遠回不去的家,也像一個藏在手心里的夢境。更多時候,拉只露出眼睛,喝茶甚至背過身去。夏天偶爾露出腳趾。拉拿圖冊給大伯看,這個世界是真主創(chuàng)造的。拉希望大伯相信如此。大伯一邊點頭,一邊用中文問,為什么不是盤古開天地呢,或者女媧造人,或者猴子變的?
面朝深水港的方向。棕櫚樹頂端的葉子最先暗了下來。接下來是拉一家的屋子,然后是大伯的頭頂,直到我的腳踝。我捏了捏大伯的斷臂。大伯說,他的左手現(xiàn)在正被一陣風吹得有些癢。我再一次請求大伯回家。
大伯問,為什么要回家?
我說,爺爺心疼你一個人在外面,而且他每天想你想得厲害。
大伯說回去了也是一個人。又問我真的相信他能感受到自己斷掉的左手嗎?
我說信。
他讓我誠實回答。
我說不好說。
大伯說家里就是這樣的。大家都說中文,卻互相聽不懂。我斷了手,在每個人眼里,都是怪物,都是外地人。這里,卡瓦菲斯的樓下,只有我一個人說中文,只有這一片小小的“China”,但我算不上外地人。誰都能明白,我還能感覺到我的手,就像我能感覺到我的心跳一樣簡單。
我離開亞歷山大。帶回了大伯不愿意回家,并且大概率娶一個埃及老婆的消息。
爺爺開始日復(fù)一日學(xué)習伊斯蘭教的知識和了解埃及的國內(nèi)形勢。并在某日向全家宣布,大伯沒可能娶到穆斯林老婆。因為大伯如何也不能轉(zhuǎn)信伊斯蘭教。
時間就這樣過去。一個偶爾傳信的親人,變成一個偶爾打電話的親人。大伯在當?shù)叵喈敻辉?,依然不會說阿拉伯語。我們這些親戚,去埃及旅游,大伯也會幫忙接待。大家每次都會問需不需要幫大伯把左手帶過去,大伯都說不用,能感覺到家里什么樣,挺好的。
很多年了。我有了孩子,我的孩子們在書房里對著家里的禁忌物扮鬼臉,做游戲。他們越長越高,膽子也越來越大,越來越不把我們這些長輩的話放在眼里。他們最愛說,你們不懂。他們?nèi)ズ屯嗤瑢W(xué)炫耀,家里收藏了一只幾千年前的木乃伊左手。
終于有一天。孩子們拿出了打火機和蠟燭,趁著大人們不在家,把木乃伊左手放在蠟燭上慢慢轉(zhuǎn)動,慢慢烤。一個渾身裹在袍子里的孩子破門而入,分開孩子們,拿出那只有點焦黃的木乃伊左手。
不可想象的,大伯回家了。還帶了一個阿拉伯姑娘,十七八歲的樣子。他說他感覺自己的手每天都在顫抖,他察覺危險就要來了,于是趕了回來。爺爺說顫抖是因為大伯也上了年紀,爺爺六十歲的時候也開始手抖。
我問大伯,感到危險可以打電話,為什么回來了。
大伯說:“這是拉的女兒,她想學(xué)中文?!庇终f:“整個亞歷山大,整個埃及都瘋了,所有埃及人都想學(xué)中文。與其留在埃及學(xué)那些莫名其妙的腔調(diào),還不如帶回中國,正經(jīng)地學(xué)?!?/p>
為了迎接大伯和拉的女兒,我們?nèi)ゴ蟛郧肮ぷ鞯酿^子吃飯。二十年下來,名字沒變,招牌換了新的,雖然還在原來的地方,可是伙計和廚子們換了一茬又一茬,大伯認了半天也沒找到熟人。大伯憑著印象點了幾個傳統(tǒng)的魯菜。這些菜也是他一開始在亞歷山大教給他徒弟們的那些菜。不過館子里不再做這些菜了,現(xiàn)在館子主打“融合菜”,而且新聘的大廚更擅長西餐。大伯說,都是一個德行,哪哪都在做融合菜,哪哪都開始學(xué)中文。
亞歷山大是最先開始的,每個人都會說“你好”。大伯煩透了,他就是為了躲避這句“你好”才跑到亞歷山大,現(xiàn)在最后一片清靜之地也沒有了。他和拉道別,他們終于做了二十年親密無間的鄰居,他和拉的父親像兄弟一樣友好。
一路向南,從亞歷山大到阿斯旺,從阿斯旺沿著紅海到最東端的黑色撒哈拉,南下到盧克索,直至開羅。所到之處,每個人都在學(xué)中文,每個人都急著把更多的埃及兜售給中國游客??墒侵袊慰椭幌胭I一點點埃及,他們腦海里的埃及,所以埃及人也就只會說“莎草畫”“金字塔”“沙畫”“香水”,從他們身上,油滑精明的阿拉伯商人祖先的影子,一點也看不到。他們和那些復(fù)制的工藝品一樣,低著頭站在祖先的黃沙上,貧瘠且神情木訥。
盧克索的那個小村落已經(jīng)消失了。原址上蓋起了駱駝棚,老人的后人說著熟練的中文,問大伯要不要試試騎駱駝。大伯和少年提起那個肅穆的老人,袖口帶有金輪刺繡的老人。少年說他們祖父的祖父曾經(jīng)穿過那種異教的裝束,并且被懲罰以木乃伊的姿態(tài)永恒地陷入睡眠。大伯和少年說起自己的左手。說起他們祖輩神奇的木乃伊制造術(shù)。
“這么多年過去,我仍能感受到我的左手,即使它遠在中國?!?/p>
牽著駱駝的少年不置可否。他只關(guān)心大伯是否要騎駱駝,不關(guān)心他的左手在哪里。
大伯失落地返回了亞歷山大。他發(fā)現(xiàn)二十年間,在這個國度里,最后一個會制作木乃伊的老人已經(jīng)死去。而這些年輕人,和中國人一樣,并不相信他和他左手的感應(yīng)。亞歷山大港也重新復(fù)蘇,隨著蘇伊士運河的重新開鑿,更多的棉花、更多的礦產(chǎn)、更多的糖,在這個港口吞吐。那些老搬運工們,在某一天像他們黑色脊背上的汗珠那樣,突然就蒸發(fā)了。年輕的搬運工人不再稱呼他為“China”,而是恭敬地詢問他的名字。
港口日夜不停。朝向深水港的方向,每日的五次朝拜,都有大喇叭集合工人一起面向圣城跪伏。這些年輕的工人很努力,但依然很窮,他們只能吃得起面粉、米飯和豆子制成的埃及本地餐。只有越來越多的中國游客、旅行團來大伯的中餐館吃飯。
起初,他還照舊站在門口接待,與客人握手??腿嗽儐?,就一五一十講起自己左手的故事??腿酥芯谷挥腥藥ь^鼓掌,說這是個“傳奇”?!皞髌妗钡囊馑季褪钦f,他們不僅不相信,還輕浮地以為這個故事的編纂費盡了心機。經(jīng)年累月的不被理解,終于因為人們的輕浮,變成了冒犯。
導(dǎo)游們喜歡在餐桌上講解埃及,以便節(jié)約出大家游覽的時間。他們不講大燈塔,不講卡瓦菲斯,不講亞歷山大皇帝,也不講亞歷山大港復(fù)雜的人口構(gòu)成。他們最喜歡講古埃及的避孕措施,或者埃及艷后被什么蛇咬死的。那些流利的中文,比那些埃及孩子生硬的中文還讓人反胃。游客們對食物挑挑揀揀,他們不遠萬里來到這里,渴望一點更刺激的本地食物,而非溫吞吞的,在自家餐桌上就能吃到的炒菜。他們像蒼蠅一樣嗡嗡散開,在下一餐的時間里,抱怨本地食物多么不合胃口,比這跋山涉水的變了味的中餐還難吃。
大伯恢復(fù)沉默,變回那個斷手之初在家的旁觀者。他知道那種無家可歸的孤獨感又要找上他,可他年事已高,年輕時的那股沖勁煙消云散,他不認為自己還有力氣穿越漫長的撒哈拉沙漠,尋找一片讓他安心的綠洲。大伯看著拉終于嫁給一個教內(nèi)的青年。他衷心祝福他們。他們的孩子,在獲得美麗的名字之后,見到的第一個非親屬就是大伯。孩子的小手摸在大伯的斷臂上,大伯感受到一片初生的好奇,像是一只魚第一次從深海底游上來,隔著淺水看見了太陽。
拉的孩子漸漸長大。她和母親學(xué)習阿拉伯語,和大伯學(xué)習了漢語。她問起大伯的左手。大伯一五一十地講起來,像一個精心準備的故事。大伯說沒關(guān)系,會帶給你看的,就像漂泊在外的世代,總有終結(jié)的一天。拉的女兒也從不懷疑這個父親般的異鄉(xiāng)人。
現(xiàn)在所有人都在場了。大伯帶著他的親人回到了親人中間。穿越蘇伊士運河的轟鳴,沿著紅海駛過亞丁灣,經(jīng)過漫長的阿拉伯海,穿過馬六甲海峽,南海,從廣州到北方。大伯和拉的女兒以及從未信任過他的家人站在一只邊緣卷曲的木乃伊左手旁邊。拉的女兒長著不屬于東方人的眼睛,她的面龐溫潤如閃爍的弓。
拉的女兒小心翼翼地展開裹了無數(shù)層的細紗巾。這種紗巾輕薄細膩得像是用撒哈拉沙漠里的沙子織成的。一邊展開,一邊向空氣中散發(fā)著異香。拉的女兒從異香中捧出一只潔白的手,手指微微彎曲,沿著清晰的經(jīng)脈,在小臂處像一段懸崖那樣斷開。
這白皙的左手,在空氣里,松弛下去,皺紋像爬山虎那樣彌漫,逐漸變成沙子,融化成細沙巾里的一片肉色。
“這感覺像死亡,也像活著,世界正在變得一模一樣?!?/p>
拉的女兒挽住大伯的斷臂,大伯閉上眼睛。亞歷山大港的舊貨船正無奈地卸下最后一批貨,那些新的搬運工人,年輕且貧窮。他們在炎熱中緩慢地移動,陽光好像黃豆那樣,落在他們的前面,后面,左面,右面。
(責任編輯:王建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