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榮,女,畢業(yè)于南京師范大學中文系,有散文、小說見于各文學期刊,有作品入選“巖層”書系、《小說月報》創(chuàng)刊35周年的“小說新聲特集”。
候車廳極大,車廂極小。
要上車了,隨便買點什么吧。握一桶杯面,風衣翻出深色內(nèi)里,行李箱轱轆咕吱咕吱響,她更正宗了,更像個風雪夜歸人了。
列車停泊在夜的平面,是一小節(jié)被遺忘的會議室。六人座,她第一個到。車窗框出一個方形,細看,辨出一張臉。笑一下,那邊也笑,好像隔了幾秒。起身去灌熱水,回來時對面多了一位,余光里只覺得皮膚很白。
三號是個中年男人,有一點油膩,感覺像剛從酒局上下來,正在奔赴下一場。四號跟五號四腿相對,為了方便伸腳,彼此錯開。列車啟動了,從車窗倒影看去,二號白皙的臉龐變成液態(tài)石油上漂浮的月亮。
車廂的震顫讓所有人呈現(xiàn)出一種頻率一致的醺醺然。列車員的制服與一絲不茍的妝容出現(xiàn)在過道正中,兩邊的乘客似乎更加坍陷。六號招手,買了一包泡椒鳳爪。
杯面差不多了,就著泡椒的氣味,她開始吸溜。六人座的小型自助餐廳,每個人都在咀嚼,唯有四號不動。過道另一側,與他們并排的四個人在打牌。
二號看了她一眼,目光里有一種非常平滑的陌生。她發(fā)現(xiàn)二號的雙眼皮非常漂亮,圍巾的苔綠色讓神態(tài)有點兒冷。五號的翻絨大頭鞋上濺滿泥點,和四號的阿迪達斯貝殼頭交叉擺放。六號基本被擋住了,一只穿著粉色呢大衣的胳膊,從四號肩膀附近伸出。
到站之前,這個格局應該不會變了。每次坐車,都會像搖骰子一樣,跟各色人湊合到一起。憑借工作、學歷隔開的一些人,現(xiàn)在統(tǒng)統(tǒng)回來了,比如說五號。也許她應該看看窗外。
窗外呈現(xiàn)出一種豐富的單調。飛馳而過的城市。廠房燈火通明。狗在走,脊椎骨栩栩游動。暗影里的白房子。路燈照不到的死角,積水熠熠生輝。橋身全程亮化。間或一片純粹的黑,邊沿整齊,是某塊農(nóng)作物。湖面極遠,像朝此處涌來。出租車提示燈。獨行的男人,拎一瓶二鍋頭。車龍。LED顯示屏矗立在荒野深處。消了音的交通事故。民房的輪廓與四號的后背交疊。車身的運動迅速地取消了舊景,甩出更新的,反而是車內(nèi)的陌生人們持續(xù)著陌生,值得信賴。
泡椒味已經(jīng)完全聞不出來了。
她從前座的椅背抽下一本雜志,從卷邊與污漬上,她感受了沉甸甸的、多人份的無聊。像之前所有的乘客那樣,她把這個默認為旅途的一個標配,被迫開始閱讀。
馬上,她就發(fā)覺自己的注意力其實在這光滑的銅版紙上,潔白,沒有印刷錯誤,經(jīng)得起反復挑剔,一群人的接力挑剔。這是一些旅游攻略、葡萄酒廣告以及自駕游路線。有人編出這個,想提醒乘客,在列車之外還有別的,就在不遠處,觸手可及。事后,沒有人會購買廣告里的葡萄酒,在貨架上遇到,甚至會避開。怎么能讓旅途中的趁亂偷襲得逞呢?她將高清分辨率的照片貼近眼睛,直到能辨出細密的網(wǎng)狀小點,感到一種拆解的快樂。
四號似乎已經(jīng)變成了時間本身。他的存在,箍住了六號,讓她一直保持著比較端莊的姿態(tài)。
她可以想象四號購買腳上這雙鞋子的過程。不探頭探腦,徑直入店,氣氛莊重,也許肩膀上還夾著電話。他穿過打折區(qū),不看標價簽,直接拿下被神選中的一雙,試穿,買單。他應該是商家最喜歡的上帝類型,預算寬松,入手迅速,限量版的主要消費對象。設計師的理念在他們身上才能實現(xiàn)真正的對接,而不是湮沒于滿五百免一百的折扣中。他身上所有單品的購買過程,一定全部伴隨著這種鐵藍色的果斷。將來有一天,他會像他父親那樣,享受躬身半跪的試鞋服務,女售貨員向他展示腦后一絲不茍的發(fā)髻,黑色絲襪被兩個腳后跟處頂?shù)冒l(fā)白。
她突然想,她是四號想要避開的那一類人嗎?遠看像同類,近看總覺得哪里不太對。不管怎樣,六人里排次序,她不在食物鏈底端。
四號高于她的又一鐵證,是他面對五號的鎮(zhèn)定。空間逼仄,四腿交插,痦子近在咫尺,他絲毫不為所苦。他右手邊的六號,每件衣服都自帶一段滾動播放的DV:霉味撲鼻的倉庫,黑色塑料袋,江浙滬包郵,快遞員小哥在公司前臺大喊“蘭馨月兒”。瞄一眼老板,鏡頭推成特寫,偷偷對光確認有無明顯瑕疵。跟拍,女廁所,反鎖出一個帶馬桶的試衣間。吊牌不敢摘,巧妙地藏在后領處。在悶臭里吸氣,飛快地拉上拉鏈,在縮水、開線及起球之前,洗手臺鏡子出現(xiàn)一位五秒鐘公主。
她視線下滑,雜志上出現(xiàn)這么一段:
如今,商品化入侵人心。服裝不再僅僅是用來遮身蔽體,而是一種人與人之間的角力。再羞于承認這種角力的人,也會為某次會議上洗得發(fā)白的運動褲而不安。
她銳利地看了六號一眼,還有五號,抑制住大聲朗誦的沖動。車廂過于明亮整潔。五號左臉的黑痦子成為一件被多角度打光的文物,變作這個車廂的核心。她控制不住自己,隔幾分鐘就要瞄一下,以確定此物在短時間內(nèi)不會發(fā)生任何變化。
視線兜遠一點,與他們并排的那一桌,牌局已經(jīng)散了。被熨燙至發(fā)亮的褲縫線,黑襪子,黑皮鞋,皮鞋上一道高光。得體跟隨性不矛盾呀,起碼她懂得欣賞這一點。二號一個慌張的動作引起了五號的關注,三號的笑容像是橫著切開了臉。
列車在黑夜里運送一截光,運送著一些被釘死在座位上的人。一位黑夾克男從衛(wèi)生間出來,極其艱難地走過過道。車身震顫,他走在颶風里,一幀一幀地支撐身體,留下了無數(shù)個截面。一只巨型蜈蚣走過,一路褪下兩排腳。他經(jīng)過他們,奔向屬于自己的、已經(jīng)凝固的六人座。那人形搭建的巢穴,已經(jīng)持續(xù)十分鐘,或者半小時的家。你已經(jīng)不再自由,隨時會被鄰座的乘客順利認出。
此時,二號起身,打算去洗手間。眾人進入備戰(zhàn)狀態(tài)。五號用力貼緊座位靠背,盡量避免不必要的接觸。四號站起來,這個動作促使他旁邊的六號也站了起來。三號雙手抱胸,任女性在他雙腿的M形里進出,這復雜的肉體迷宮。想著等一下還要再來一次,工程浩大,四號直接站在過道里等。
機會。
她跟著起身,組成一個小分隊。二號打頭,迷宮似乎順利了一點。依然有個敗筆,臀部在五號的膝蓋上蹭了一下,還好,時間極短,短到那惱人的彈性,最終滑向了輕松。衛(wèi)生間亮起了小紅燈,她得等。視角換了,她站在會議室講臺,臺下是黑壓壓的,臨時小團體。四號,雙手插袋的老朋友。粉色小點是六號的手機防塵塞。兩個被座椅擋住的半圓形頭部,發(fā)型翹一點的,五號。他們是她不太親的親友團。
痦子還在。
車身呈現(xiàn)一種有規(guī)律的晃動,這晃動時刻都在,就連廁所這樣的密室里也難幸免。她翻檢保潔記錄本,辨認著龍飛鳳舞的字體。這一小塊地方,于她來說,是列車上僅有的、未開發(fā)的區(qū)域。其它地方,她未免太熟了,連某位男列車員中式英語的發(fā)音方式都了然于心。金屬把手清潔冰涼,向左扳,世界暫停。鏡中,她被迫開始看自己。光腿呈現(xiàn)不真實的肉色,衣物堆疊至膝下,臉上帶著被抽打過的神情,胸前兩團惱人的軟。
五分鐘后,她歸隊了。這次她是正對著男人們進來的,五號學得很快,他不再避讓,公然叉著腿。在她和二號缺席的空檔里,三號和五號似乎結成了同盟。也許,他們覺得,是她和二號先結盟的?四號耐心地等她和二號坐定。六號像把折疊傘,吧嗒一收,腳背勾著腿肚子。
嗨,小兄弟!這幾個姑娘,你想帶走哪個呀?
終于,終于開始了。她的直覺又靈了。三號的學生時代,肯定也這樣調戲過班上的某個大傻子。他眼光很毒,能在素不相識的旅伴中,精準地選中調戲對象。五號的笑是羞赧的肉紅色,一雙泥色大手互相搓洗。這個配合太爛熟,以致于他的笑沒有卡準時間,稍微提前了。
四號渾然不覺,他是去性別的。銀白耳機線源源不斷地給他輸液,可能是重金屬,也可能是古典樂,最不濟,也是臺灣小清新吧。六號的透肉黑絲、劣質香水、暈開的眼線,對四號不起任何作用。這童貞之神般的面孔,屹立在六人座。
指針在潔凈的密閉空間內(nèi),安全地瞄準了11點。夜行動物開始興奮,窗外黑漆漆的世界里,蟄伏著無數(shù)被隔絕的、一閃而過的、遙遠的騷動。防水布帳篷,收攏了60瓦燈泡的黃光。啜飲時喉結滑動,大鐵鍋爆炒時騰起煙霧,霓虹燈筆劃缺失。如果她不去廁所,一直蹲守,大家繼續(xù)靜得像死,是不是這一切就不會發(fā)生了?人總能找出一些節(jié)點,來暴露本性。臀部那一下是導火索?她向他們展示了活體山巒,所以她也有罪?那么六號呢?
她在背包側袋摸索,平攤一本小說,舉至眼前。
反復掃描幾行漢字,讀不出任何數(shù)據(jù)。視線上移,停留在書頁的空白處。虛掉的背景里,是可以放心觀察的二號。發(fā)色偏淺,眼珠顏色淡,眼角描著上揚的細黑眼線。二號跟四號,像被同批次出產(chǎn)的,膚色在單元樓里捂出死人白。兩人應該同時出現(xiàn)在某個時裝雜志內(nèi)頁,穿著情侶款,同樣的冷淡,同樣的表情儉省,帶著不明所以的高級感。身后是一片荒漠,摳圖十分仔細,頭發(fā)縫里都摳干凈了。而他們身邊的五號與六號,這兩方手澤肥膩的鎮(zhèn)紙,壓住宣紙的新雪氣味。
三號避開近在咫尺的實體對象,談論他的心得,尺寸,以及手感。一些虛擬的女體進入了他們的談論,可能是三號憑空捏出來,也可能是幾個合成一個的精華,又或者是,道聽途說的嫁接物種。相比之下,現(xiàn)實的人卻消失了。她想知道,這些意淫對象里,她、二號,尤其是六號,各被采用了多少?顯然,這語境讓五號異常踏實。被吞票的緊張,女安檢員的冷眼,B4檢票口與A2的不同,四下埋伏的中英文雙語警示牌,頭頂岌岌可危的行李箱,快要壓不住的煙癮,這一系列的不安,被來自廠房宿舍的下流話安撫了,這份親切的臟。黑色痦子被面部表情帶動,像一只蠕動的黑色甲蟲。他們有著奇怪的默契,嘴上功夫很足,卻沒有一個人看她、六號或者二號,仿佛她們是缺席的,任何一位女士只要開口反駁,就會變成主動對號入座。咣,咣咣,列車反復撞擊鐵軌,以往所有被調戲的女性鬼影幢幢,沒有任何一個人給予三號有力的回擊,他越來越得心應手。那些被他口頭玩弄過的縱容者們,現(xiàn)在把難題拋給了她。
設想,不具備威脅性的三號。十七歲,也可能是十八,念高中,穿著運動服款校服,寶藍化纖褲子,側面有兩道白杠。還沒有成為老手,戀著某位?;?,像懷舊電影里經(jīng)常演的那樣。要給他安插一個水性楊花的母親嗎?不然這輕浮態(tài)度的養(yǎng)成,也未免過于迅速?;蛘撸粋€劈腿的老婆?失婚,借酒澆愁,煙頭明滅,窗前剪影,天色向晚,火燒云燎了半邊天,挺動人。一定有某個時刻,三號收起猥瑣,呈現(xiàn)出宗教式的悲劇美。這個時刻是他精神保險箱的密碼,要威逼利誘才能獲得。沒有傷痛墊底,很難被原諒。原生家庭不在車內(nèi),可以承擔起惡之源,像一個精神廁所,隔得遠,沒有異味。再小一點,十二歲,這是一個臨界的年齡。十二歲的、臨界的三號,在夜里醒來,發(fā)育的身體腫脹著,聽見獨居母親房間內(nèi)的異響。
她聽過那異響,足以摧毀任何一個十二歲。她看上去是完好的,其實已經(jīng)遍布冰裂紋。真想給三號來一榔頭,不然他會覺得自己已經(jīng)畢業(yè)了,可以順利過女性這一關了。沒有一把槍抵著,誰會痛哭流涕地承認痛苦呢?鄰座產(chǎn)生了兩位男性聽眾,暫時還沒有加入,不過笑點踩得很準,其中一個煙鬼拿煙敲著手背。一出不能快進的好戲,現(xiàn)導現(xiàn)演,三號興致更足了。
她無處可去。小說大概一指厚,非常澀,很密,撬不動。耳機沒帶。二號左后方出現(xiàn)一盞小紅燈,極遠,故意停了一會兒,咻地消失了。他們是一臉倦容的歸人,駛過另一些人的夢,怎么可以內(nèi)訌呢?
三號和五號已經(jīng)牢不可分,只能考慮換掉四號。一個不那么冷面的四號,介于三號和五號之間,不會捉弄人,也不被人捉弄。他真的可以這么中立?那就等于多了一個看客,而且面對面,反饋及時。更有可能,他會加入這個雄性陣營,表演一種古板的正派,朝另一個方向拉扯五號,制造更高級的喜劇效果。那樣的話,她連掩護都沒有了。
那么,還是六號的問題,罪魁禍首,蛋上的一條縫??傆幸恍┩?,用自身作為誘餌,擊破她銜來無數(shù)細節(jié)、苦心營造的壁壘。睫毛蕾絲短裙,低胸打底衫,斑駁的玫紅指甲油,這難道不是在招徠什么嗎?更可怕的是,六號沒有姓名、年齡、職業(yè),只剩下性別,三號們跟著當原始人。
當然是胖一點的好,摸起來舒服!
又有人加入了,來自過道對面,笑得很內(nèi)行。電光火石之間,她錯過了什么。三號開始直視六號,準確說,是瞄。瞄一下,錯開,再瞄。這種做派的女人不算難搞,他成功過。清點記錄,有一兩個甚至與她非常相似。
一切都是循序漸進的。最終的指向應該是,六號騎跨在三號上方,不斷上下起伏。賓館的房間變作透明長方體,圍坐著所有看客,甚至包括了六號與三號本人。目前,所有人,都在朝著這個指向,緊鑼密鼓地努力著。也許,在二號眼中,她也不過是另一檔次的二號,或者,高階版的六號??傆幸惶欤龝T跨高階版的三號。
黑色痦子是沒有年齡的,十二歲也救不了。
病毒在蔓延。前座有男人探過不知情的臉。再探幾回,就會知道,這里有一場真人游戲。零成本,霎時間,花樣百出。
飛速前進的密室盡頭,出現(xiàn)一位乘務員。令人期待的即興中斷,破壞了節(jié)奏。
貫穿車廂的行走,大約1分鐘。制服是分量感極恰當?shù)淖?。絲巾在頸部結成一顆疣。V領是一只下箭頭,指向兩座得體的突起。飽滿的大腿在短裙上拱出活的、瞬息萬變的褶皺,張緊的絲襪繃出冷金屬色。短裙下伸出兩根白皙修長,淺口漆皮平跟鞋是指尖涂的黑色指甲油。手指前后交替款款行來。車廂中部有一片倒伏,無非是幾個男人搭上了話,小范圍咸濕,眼神里聞得見醉意,火燙的目光焊出S形身板。她走近了,越來越近,近到可以為所欲為,不等你出手,已悄然錯開,永生不得相見。她走入鋼鐵巨鯨深處,身體的軸心在你看不見的地方悄然曳動,每一個動作都帶著范本意味。
休止符之后,節(jié)奏加強。六號重新登臺,被追燈盯住不放。要的就是這種忸怩,就是這種多人參與的、集體開發(fā)的過程。臺下煙霧騰騰,幾萬只男人的手齊齊揮動,龐大魚群般的默契。
八歲的六號,和表姐在曬衣服的大箱子之間嬉戲。她們用毛巾卷成條,包娃娃,一根毛線勒出脖子,另一根勒出腰,基本成型。表姐用廢紙捏兩只小團,塞在娃娃平坦的胸部。她在旁邊看著,臉上莫名一紅,表姐解釋,這樣穿衣服比較好看。無人時,她變成了娃娃。兩方手帕墊在胸部,制造夕陽下的影子女郎。側面曲線非常曼妙,她打量許久,非常陶醉。后來,后來當然是被母親發(fā)現(xiàn),拉過來,搜身,扯出手帕,扇耳光,罵賤貨。兩個字一出口,女兒不見了,多出了一個陌生的小婊子,眼神不干不凈,像偷窺性事被抓包的小丫鬟,視網(wǎng)膜還滯留著殘像。才八歲,就已經(jīng)不純潔了,以后不知道要拿她怎么辦了,母親一邊用雞毛撣子抽,一邊叉著腰想。半大不小的年紀,小孩子是當不下去了,離大人還早,這么想著,又在她身上來了一下。
小腿記起了久遠的皮肉之苦,那鞭鞭解癢的痙攣。它們被妥帖地藏在厚斜紋布材質的蘿卜褲下,再也不敢臭不要臉了。
她趁亂摸清了過道另一側的格局。按照這邊的分法,那邊有三個三號、一個四號。男人們看上去互相認識。沒有五號和六號,三號就是正常的三號。精英模樣,外表拾掇到你剛好能意識到這種拾掇。黑皮衣肩部沒有頭屑,貼近了能嗅見好聞的新皮子味兒。
狼是帥氣的,羊很臟。不潔的白毛,失真的眼珠,案板上被翻動的內(nèi)臟,肉湯表面的浮沫,幾日繚繞不去的膻氣。這一切,都如同黑色痦子,腌臜到必須被摧毀,被吃干抹凈。在肉身與夜色里那道黑閃電合并之前,他都是該殺的。十年后的五號,二十年后,一只老羊,依然不依不饒地被老狼啃。一時羊,一世羊。她嘆口長氣。
這個襪子,穿了冷不冷?
三號捏起一小塊透明尼龍織物,六號哎呀一聲,伸手去打,晚了,是啞的。指縫里一個小黑三角帳篷,剛支起,就平了。對面三個三號笑聲震天,五號笑得很慢,他小心地觀察六號,隨時準備收回這笑。
怎么能觸碰展品呢?
她看向窗外。漂亮的寶藍燈鏈,嵌進夜的黑絲絨,粒粒晶亮,完好無損,勾出環(huán)城立交的弧線。寒夜之景冰鎮(zhèn)著她的眼珠。
曾經(jīng),她有一個改簽的機會,但她放棄了。她替換掉自己,假裝坐在另一班車上。那趟列車比較正派,當時夕陽還在。龐大的金屬機械物在漫天寶光里緩緩駛來,車窗上有塊方方正正的紅。炊煙根根,田野的綠浮起晚霧的藍。路燈新亮,隨時會被天光湮滅,讓人想用手攏住。所有人浸在懷舊的蜜黃里,結局一定不一樣。
六號終于覺出裸露的危險,用手提包遮住大腿。包不夠大,只能分批次遮,隔一陣就換另一個部分。手提包是人造革材質,軟得像另一雙假手。六號陷入充滿褶皺的不安。三號似笑非笑,把食指和拇指舉高,先搓,再嗅,接著杵到五號鼻下,五號慌忙避開了。
老派的調情,來自老港劇里的風流少俠。錄像廳深處的少年,暗暗排練著遙不可及的觸覺。幾十年后,這個場面終于得以正式還原。香滑粉膩的活體,淺表性接觸,肉體冰山,半公開的密室,你推我擋,不會將手粗暴伸入屏幕的觀眾。他框起現(xiàn)在的自己,放入年代久遠的黑白熒幕。
他真的對六號有興趣嗎?如果他們都退場,他還會碰她嗎?
她悄悄捻動手指。
再吃!再吃下去賣都沒人要了!
十二歲的六號,前幾天還被罵,小小年紀就來月經(jīng)!現(xiàn)在已經(jīng)可以“賣”了。“賣”字摁上腦門,嵌入皮肉,形成一枚直達襠下的按鈕。罵一次,就啟動一回。鷸鳥的尖喙下,粉嫩的、光潔無毛的蚌肉猛烈收縮。
賣。粉紅燈光,大額紙幣,掃黃報道里一排烏壓壓的頭,閃光燈在漆黑的頭頂上留下一圈高光。六號消化掉這個字,繼續(xù)吃螺螄。舌頭探進,在海腥氣里拆開一枚小圓蓋,嘬出一粒肉來。黏答答,乳頭大小,用門齒切斷尾部。為了更加無恥一點,她吧唧嘴,抖腿,舉高右手,張嘴去接。六號突然成了個老手,不抬頭,不用目光挑釁,每個動作都在恰當好處地宣戰(zhàn),將母親的情緒控制在爆破點以內(nèi)。她逐漸點燃邊上一對杏眼,使其亮如射燈。
這個年紀最丑,成人身形娃娃臉,貪吃、爆痘、愛偷窺,太肥或太瘦。性事結束,母親提起隔壁小房間里那具嗷嗷待哺的身體,有“一雙不干凈的眼睛”。欲望的袋子癟下去,困意上浮。父親的腦海里,固執(zhí)地殘存著某個冬日午后,樹影斑駁,人字呢黑大衣裹著沉甸甸的小女孩。三歲,也許是四歲,擎一支冰糖葫蘆,顆顆紅亮。爸爸可以幫你擋一擋。于是爸爸談起呼嘯而過的消防車、農(nóng)學院門口的煎餅攤、黃嘴小雀,以及,美國一個老頭把遺產(chǎn)留給狗。生理衛(wèi)生課上,父母是少男少女們想起來的第一對交媾的男女??墒悄怯衷鯓幽??就近選擇嘛。母親沒有跟父親提的還有,她觀察過她,觀察過她的胸、胯、大腿,她對異性的態(tài)度,她對她的偷窺,以及,她們的攀比。她依舊天真爛漫,穿大碼童裝,水晶塑料涼鞋,褲子膝蓋處縫著防止磨破的長頸鹿布貼。但她已經(jīng)正兒八經(jīng)地開始排卵,每月一次。
三號此時也許剛剛結束一場苦戀,在香煙煙霧的形狀里辨認前女友的身體線條。女友離開小鎮(zhèn),嫁給了南方的小老板,走的時候粉淚瑩然。她帶走了他世界里所有的適齡女性,他統(tǒng)統(tǒng)看不見她們,無論是紡織廠的小張,還是供銷社的小李。更簡短點,那個雙眼皮的,那個羅圈腿的。就算他在大街上遇見六號,頂多輕描淡寫地看一眼,不上檔次的胸,不上檔次的腿。六號會為這來自年齡差的輕視發(fā)怒嗎?用表姐抽屜里的斷頭唇膏宣戰(zhàn),或者,踩著對同齡男孩子的鄙視,讓自己顯成熟一點;再或者,把母親衣柜的服裝挨件上身,在穿衣鏡里上演換頭大戲。
交手的時刻極其隱秘漫長,春夜的某個時刻,乘客的包圍下,優(yōu)劣重新洗牌。她的左右膝蓋各有一個小凹坑,顯得脆弱,呼喚著強有力的破壞。兩條交配的蛇,裹在漁網(wǎng)襪里,互相糾纏。獵物引誘著獵手。
母親不在這趟列車上。
再繼續(xù)下去,她會完完全全地替換六號。她會使這件事變成六號的逆襲,三號其實是被設計的那一方。他上鉤越深,她贏得越徹底。
夜燈密集,車內(nèi)明亮,乘客身處雙重璀璨之中,景色被橫著刷出細絲。這人人端坐的夜總會。真想打碎這整潔,把他們連根鏟起,放進某個小鎮(zhèn)的臺球室,或者國道旁邊的小飯店,穿更放松的衣服,吃更放松的食物。摸兩把也沒關系,女人的尖叫更像是歡呼。這再也回不去的,淤泥中的純情。
煙頭擠爆了易拉罐,花生殼被踢成一小堆,瓜子皮撒一身,隔一陣,就拍幾把??站破孔涌倳瓜履敲匆粌芍?,地下滿當當?shù)目諢熀?、竹簽、面巾紙、紙杯、啤酒瓶蓋,大家愉快地跳著走。摟抱的男女身后,三號的輪廓被辨認出來。他在極遠處的路燈下,讀一本小說。那份認真與夜車上的調情無異,出格者永遠只愛出格。
他的出現(xiàn)比預想中的晚。
遲到的英雄,有點餿氣。他要求六號跟他換個位置,在本應該給出解釋的停頓里,他又把要求重復了一遍。他的座位就在他們背后一排,他的出手絕非偶然。六號敏銳地意識到,受害人跟婊子,她必須選一個。
六號帶著她龐大的童年走了,新人帶著一種“這就對了”的神情昂然入駐。
她避開那灼灼的探照,他們這群懦弱的娘家人,在外來者的視網(wǎng)膜上成像,是罪犯存檔拍照。五號縮得極小,四號更淡了,二號近乎透明。新人將壓軸留給了三號,他前傾上身,揚起下巴,慢悠悠地整理衣服下擺。很久沒有審判了,他要慢慢享用。
她保持著表面上的低眉順眼,就像她剛才保持著表面上的視而不見。
他跟三號是截然相反的嗎?不。很可能,他是他的另一個分支。獨居母親臥室的異響讓他攥緊了拳頭,他在她面前摔摔打打,他在她梳妝打扮的時候盯緊她,他釋放出血脈中屬于父親那一方的鄙夷與冷淡。五歲,他用鞋底碾死一對交尾的飛蛾。二十五歲,他一邊沖撞一邊氣喘吁吁地命令身下人:說好舒服!快說!
三號主動終止了與五號的友誼,望向過道對面的鄰座,鄰座們鄭重地抱怨房價的不合理,他們沒有給他留下哪怕一條縫。沒有票根,沒有任何證據(jù)證明他們參與過,散場后的觀眾最無情。三號開始看窗外,他的悠閑過于認真,以至于他發(fā)現(xiàn)了一個規(guī)律:近處的景物跑得快,遠處的跑得慢。最遠處,近乎不動,好像是固定的軸心。高樓上有奇怪的尖頂,亮如毒蕈。車廂是臨時收容所,旅客從甲逃到乙,再從乙逃到甲。車廂里年輕人太少,嬰兒缺失,像某一個灰撲撲的人生階段。
自動門開合一致的時候,能夠連接看穿好幾節(jié)車廂。每個人都在心里或多或少地渴望清場,渴望拿掉這自己也有份的蕪雜,觀賞整齊劃一的機械美。車門上方滾動播放著當前的時速,行李的雜亂打破了“夢之藍”廣告牌的有序。所有人正確地坐在紅藍混色的座椅里,受困于一種嶄新的熟悉。
(責任編輯:費新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