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彬
聽說慧慧來了,喜伢就從堂屋中打開門走出來,站在自家屋檐下長長的泥沙打造的臺階上,朝他堂伯伯家后門方向望去。可慧慧并不在那兒,她沒有露面。慧慧來了的消息不知道是從哪里聽來的,好像是芳芳說的。而芳芳也沒有露面,也許她在家里,也許去她鎮(zhèn)上大伯家了。喜伢心中聽到慧慧來了的消息,卻好像誰也不知道是從哪里來的,也許是他心里的一個聲音,或是從他愿望中發(fā)出來的心聲。天下著小雨,四月瀏陽的雨天還有些冷,喜伢在屋檐下的臺階上站了一會兒,怏怏然又推開那道矮矮的、不及一個成年人高的小門走到自己家里面去了。
慧慧沒有來。至少慧慧現(xiàn)在沒有出現(xiàn)。但有一個聲音說:慧慧來了。
同樣的場景就像夢一般出現(xiàn)過無數(shù)次了。而堂伯伯家的后門依然緊緊閉著,大半天也沒有人開門進出。下著雨,也許他家有人在打牌。如果慧慧來了,可能他家門前小院中停著一輛摩托車。可是天下著雨,慧慧不騎摩托車,以前她來——好像是去年之前的事情了——要么是跟著芳芳來走親戚,芳芳的媽媽是慧慧的小姨;要么就是她家里人送她來的?;刍圻@年十四歲,個子比她小姨家堂屋那兩扇小門要高出半個頭,已經(jīng)是少女了,卻也還是個孩子,她還不會自己出遠門,從她家過來,要過一條河,過一座大橋,加起來有七八里路。
這一切又出現(xiàn)在喜伢的腦中,也出現(xiàn)在他心里,就好像他到過慧慧家一般。實際上他根本沒有去過,只是想象慧慧家在東南方向,離他家不遠也不近,中間隔著同一條大河,隔著很多家的房子、上坡下坡路,隔著稻田、小路和樹。慧慧的樣子出現(xiàn)在他腦海中,白白凈凈的,從前是梳兩條辮子,后來合成一條黑色的馬尾辮,樣子呢,幾年來變化挺大的。幾年前他見到慧慧,是慧慧和其他堂伯伯家里的孩子們在一起,芳芳,巖松,嚴小蘭,嚴小樂,浩文,一群孩子,都姓嚴,只有慧慧和淑玲家的女兒不姓嚴?;刍坌帐裁茨??喜伢一開始不知道。后來想起芳芳媽媽姓陳,就猜測慧慧也是姓陳。叫什么呢?慧慧——陳慧君??伤€從來沒有那樣叫過慧慧,在心里也沒有出現(xiàn)過陳慧君的名字,直到三四年過后,他念大學(xué)了,不知怎么的和慧慧寫過信,才寫上了“陳慧君”的名字。多年過后他們之間的書信都寫過些什么,喜伢一點也記不起來了,倒是記得慧慧送給他一小塊木頭,木頭上刻著幾個小小的點,點上鑲嵌著白色的銀子,那銀子后來也變成灰色了?;刍壅f,那幾個小點是盲文,盲文上是他的名字。為什么是他的名字?他想理所應(yīng)當(dāng)就是他的名字,不然又會是什么呢?
四月門前的玉蘭樹沐浴在春雨中,綠油油的大葉片,也有一些淡綠色小小的新葉長出來,葉片上帶著絨毛,絨毛也浸潤在雨水中。玉蘭很快就要開花了。雨打玉蘭,淅淅瀝瀝,除此之外就很安靜。很多年以后,喜伢獨自待在十一月北京的房間里,想起前些日子和三個好朋友杜林、小平、陳志芳深夜喝酒回來經(jīng)過馬甸公園,志芳指著旁邊那條小河邊長長的一片樹林說起玉蘭,四個人便爭執(zhí)起來。喜伢說那怎么會是玉蘭,杜林也說不是,而小平和志芳都說,那就是玉蘭啊,不是玉蘭又會是什么。剛剛喜伢在一本衡山周邊植物圖冊上看到廣玉蘭,又見到了書中還附上了另外兩種玉蘭,是白玉蘭和紫玉蘭,都開著玉蘭狀的花,都很好看,可白玉蘭和紫玉蘭的花瓣更小,葉子很少。喜伢才知道,他家和堂伯伯家之間的那株玉蘭樹是廣玉蘭,廣玉蘭的花瓣更盛大,只有白色,而沒有別的顏色。廣玉蘭又高又大,碧綠的大葉片,白色大朵的花,亭亭玉立的,很像大家閨秀。白玉蘭在北方能生長,小平、志芳是北方人。廣玉蘭卻只長在南方。由玉蘭又想起往事,往事歷歷在心頭,他想起了慧慧?;刍廴缃裨鯓恿??慧慧已經(jīng)嫁人了,一前一后已經(jīng)生了兩個兒子,家住在瀏陽城里。
天下著雨,家家屋里的人都不大出門。到了臨近中午的時候,芳芳家的后門打開了,曉春從門內(nèi)探出頭來,她也沒有打傘,緊跟著跑了幾步,朝自己家跑過去,很快就到了。曉春是喜伢的鄰居,就住在他家東邊,中間只隔著那條長滿雜樹和茅草的小巷。接著芳芳也冒出頭了,口中喊著,“春姑姑不打傘啊——”曉春已經(jīng)站在她家屋檐下了。芳芳沒有出來,她還是個十歲的小女孩,額頭前搭著齊劉海。喜伢聽到芳芳的聲音,就打開東面房間的側(cè)門往外看,他還在想慧慧是否真的來了。芳芳看到喜伢,果真就朝他說:
慧慧姐姐來了呢。
只是慧慧并沒有探出頭來,喜伢也沒有立刻見到慧慧。可聽到慧慧來了,他心里的聲音就迎面沖出來。他想說:
慧慧來了啊,那我待會去你家玩。
卻沒有說出口。也不知道為什么。芳芳還站在門口,正要關(guān)門進屋去,他才說:
吃完中飯去你家玩啊,我有兩本好看的書要拿給你們看。
芳芳應(yīng)聲關(guān)門進屋去了。喜伢也關(guān)上了自己的房門?;刍蹃砹?。他吃中飯的時候心里還在念著。中午他媽媽只做了三個菜:蒸豆角,辣椒炒茄子,一碗絲瓜湯。一家四口坐在八仙桌前吃飯,一人坐一個方位,爸爸坐在北面主位上,媽媽坐在他旁邊,弟弟和他挨著坐。媽媽問他,作業(yè)做完了沒有。他回答,還沒有,下午接著做。媽媽的老問題已經(jīng)問了多年,現(xiàn)在媽媽微微發(fā)胖了,和年輕時候那張高中畢業(yè)照片上扎兩個馬尾辮、穿白色的確良襯衣青色外套的少女已經(jīng)很不一樣,頭發(fā)也沒有那么濃密了,還有些發(fā)黃。他意識到媽媽漸漸老了還是后來的事。那時他不愛回答媽媽的問題,更不喜歡媽媽念叨。爸爸沒有多說話,吃完飯就搬張凳子坐在大門口抽煙去了,旁邊放著一盅熱茶。爸爸倒是好,那時他又在做小學(xué)代課教師了。
下午還在下雨。有人打著傘、提著魚簍從喜伢家門前經(jīng)過,順著田埂上的泥巴小徑去河邊扳魚。河水也漲了幾尺,聽說河水有些渾了,正好去扳魚,下雨天扳小魚小蝦是很好的,小半天說不定就能扳到兩碗。當(dāng)然如果河水漲得再高些,比平時的河面要高出兩三米,就很能扳到鯉魚、草魚、鰱魚那些大魚了。家家戶戶幾乎都有扳魚的罾,而喜伢家卻還有幾張漁網(wǎng)和一條小木船,都是他爸爸的。漁網(wǎng)是前幾年從小學(xué)校第一次辭職回來后自學(xué)了編織的,木船則是一只二手船,據(jù)說是從河對岸一個漁民家買來的——可他爺爺有時候卻說,船是有一回發(fā)大水從河里頭撿來的。爸爸的幾張漁網(wǎng)那時還下在河里,因為下雨就一直放著,水也沒有漲。爸爸也去扳魚了,喜伢在房里做作業(yè),心里頭卻總在想著慧慧。
慧慧就在隔壁啊!何況他吃飯前還和芳芳說了,下午要帶兩本書給她們看。他趕緊寫著手邊的作業(yè),還想快一點。媽媽就在隔壁看電視,他不敢隨意出門。弟弟也在看電視,他還只有五歲多,什么也不懂,又沒有作業(yè),要下半年才打算去上學(xué)前班。這時聽到外面有人喊,“扳到一條大魚了——”他好奇,趕忙站起身來走出房間,打開門看到涂利民家的大兒子涂雨手里提著個大木桶,穿著及膝蓋深的套鞋站在他家地坪上,正將木桶側(cè)著拿給已經(jīng)站在門口的爸爸看。不等他將木桶側(cè)得更多,一條青背的大草魚已經(jīng)從木桶里跳出來,掉到地上,一個勁兒在水泥地面上跳著,啪嗒啪嗒拍打著地面直響。果然是一條大魚,看上去足足有四五斤重。涂雨臉上露出快活的神色,手里的傘已經(jīng)放到喜伢家房檐下。喜伢看到那條地上跳著的青背白肚子的大草魚,心里也跟著高興。涂雨將草魚捉回木桶里,打著傘朝自己家方向走遠了,爸爸就和喜伢說:
作業(yè)做完了吧。要不我們也去扳魚吧。
如果換到平時,喜伢肯定快活地答應(yīng)著,丟下手上的事情就往河邊跑了。可這時他心里有一個那么溫暖的,比他心臟還跳得更明顯的慧慧,盡管他家的罾也經(jīng)常在河岸邊那塊空地上放著,現(xiàn)在肯定還在那里,如果他現(xiàn)在去扳魚,說不定也能扳到大魚——因為大魚已經(jīng)來啦!涂雨家已經(jīng)扳到了大草魚,大魚大多是成群活動的,河邊一定已經(jīng)活動著一群魚??墒腔刍垡瞾砹税?!慧慧近在咫尺,就在他眼睛可以望到的堂伯伯家那間小而溫暖的會客廳里。他回絕了爸爸,說,作業(yè)還沒做完,先不去了。
四點多的時候,天漸漸變成青白色,仿佛要陰轉(zhuǎn)多云了。喜伢手里拿著兩本書,一本新到的《小溪流》,一本《苔絲》,就從側(cè)門出來,經(jīng)過屋門口那條長著青苔的小路,也沒有敲堂伯家的后門,就繞過后門,穿過虛掩著的小鐵門,走到芳芳家大門前。他喊了兩聲堂伯,聽到有人應(yīng),就推門進去,走進堂屋,見芳芳從樓上沿著樓梯下來了。
喜哥哥——芳芳說。
喜伢說,芳芳,我有兩本書,你應(yīng)該會喜歡看。
他將《小溪流》遞給芳芳。芳芳喜歡看《小溪流》,也喜歡看《兒童畫報》。芳芳指著他手里的另一本書說:
這本是什么書?
這本啊,你可能看不太懂。你說慧慧來了,她呢?喜伢問。
芳芳一笑:慧慧走了。
慧慧走了——喜伢“哦”了一聲。芳芳接著問他手里的書要看。喜伢手里抓著《苔絲》,一下子感覺眼前的芳芳成了一個更小的小女孩,不僅看不懂《苔絲》,恐怕連《小溪流》也看不懂了。喜伢將手里的書封面朝上伸到芳芳前面,說,這本書是小說,你看不懂。
芳芳說:說不定能看懂呢?
喜伢又說:是拿給慧慧看的。
可是慧慧已經(jīng)走了。芳芳說。
那——
喜伢說。
那好吧,我把書給你,下回你見了慧慧,可以拿給她看。
他就將《苔絲》也遞給芳芳。芳芳拿著書朝廚房走,他也跟著往廚房走。芳芳的奶奶付娭毑那時正在廚房里切著已經(jīng)煮好的馬齒莧。喜伢問了付娭毑的好,又站在那里看了一會兒。芳芳也在旁邊看她奶奶切馬齒莧,馬齒莧被切得吱吱響。喜伢說:付娭毑,我回去啦。付娭毑說,不玩一會兒再走啊。他說,不了。就打開芳芳家那斜對著他家的后門,往家里走了。他走出來的時候,天又下著小雨。雨淅淅瀝瀝,淋在他頭上。又沒有見到慧慧,還以為慧慧來了便可以見到。常常聽說慧慧來了,卻總沒有看見。滿以為這一回可以見到,可想起不知道多久前,也是聽見芳芳說慧慧來了,也沒有見到。
有一回,他看到慧慧出現(xiàn)在那扇門邊上,正站在門檻邊,也沒有出門。他也沒有喊慧慧。慧慧也沒有見他。每每回想起來,只覺得一次又一次地錯過了,真遺憾?。』刍劬拖袼囊粔K心病,想看見她,卻總也見不到。
也不記得是從什么時候起,他們就再也沒有見過,也還有聯(lián)系,表面的,用書信;慧慧還有日記保存。
這樣說起來,還以為他倆從前多么熟悉,仿佛經(jīng)常見面,就像鄰居或同班同學(xué)。實際上不是,記得連第三面也沒有見過。
慧慧的日記
1998年10月21日晴天
今天收到喜哥哥的信。信是小蓮給我的。小蓮說,她在傳達室看到我的信,就傍晚拿過來了。看到信封上的地址,她就問我,還有大學(xué)生給你寫信??!她要我告訴她是誰。我看了信,上面寫著喜哥哥的名字。我說,是喜哥哥。小蓮是我的好朋友,告訴她也不要緊。她還要追問我喜哥哥是誰。我又對她說了一會兒,直到放學(xué)路上,才打開那封信。信封上貼著一張?zhí)m花的郵票,小字上面寫著“花卉圖:胡蘭”,可惜不是慧慧的慧。
讀了信,才知道喜哥哥已經(jīng)上大學(xué)去了,開學(xué)都兩個月了。好在是在長沙,離家不遠。信里和我說了一些關(guān)于大學(xué)里的新鮮事,他說他學(xué)校后面就是岳麓山,學(xué)校里到處都是高高的樟樹和玉蘭,就像在花園里。岳麓山我去過,卻沒有去過中南大學(xué),不知道大學(xué)是什么樣子。我也能考上大學(xué)嗎?說不定。他說軍訓(xùn)了一個星期,很辛苦,但覺得很快樂,同學(xué)們來自天南海北,他們住在宿舍里,同宿舍中還有很多外省人,有個來自甘肅的男同學(xué)和他成了好朋友。我還不認識一個外省人呢!他的信勾起了我對大學(xué)的向往。那就好好努力吧!還有兩年多,我也會參加高考。喜哥哥問我生日是什么時候。我該告訴他嗎?那就告訴他吧。想起來其實我們好像有一年多沒有見面了,現(xiàn)在我也念高中了。去芳芳家里,就待在她家看電視,和她看圖畫書,其實芳芳的書我早就看過了,只是姑姑倒還有些瓊瑤的小說我很喜歡,還悄悄讀過兩本,她也不知道。有一本叫作什么?《海鷗飛處彩云飛》,一個浪漫的愛情故事,小眉遇到了慕槐,她自己就像影子。我還記得那回和喜哥哥、芳芳她們?nèi)派仙⒉降那樾危黄鹛稍诓莸厣峡刺?,聞著旁邊的花香……其實在路上讀他的信我有些緊張,心跳得很厲害,不知不覺就走到了家門口。
那我也要給喜哥哥回一封信吧。寫點什么呢?我們上回說話的時候,他還把我當(dāng)成小姑娘。我想起他,他長得還有幾分像韓國明星裴勇俊,挺好看的。
哎,今天這是怎么了,盡寫一個人了。不寫了。
我想我會給喜哥哥寫信的。(注:這句話是后來加上去的。)
慧慧的一封信
喜哥哥,你最近好嗎?
高考結(jié)束有兩個月了。我一直沒有收到錄取通知書。現(xiàn)在暑假也快結(jié)束了。我聽芳芳說,暑假你也沒有回家,留在學(xué)校準備復(fù)習(xí)考研。真好啊!聽說浩哥哥考上了研究生,已經(jīng)到上海大學(xué)報到去了。希望你明年也能考上,記得你應(yīng)該現(xiàn)在正是大三吧。我也很希望能上大學(xué),也能和你們一樣去考研究生。聽說考上研究生就有機會去大學(xué)當(dāng)老師,那樣就可以一直留在大學(xué)里了??蛇@個希望對我來說越來越渺茫,我的分數(shù)剛剛過了二本線,只多了三分。我們班上很多人拿到了大學(xué)通知書,我想我只有準備復(fù)讀,或者干脆出去打工的份了。七中復(fù)讀班的兩周前就來我家了,她勸我去復(fù)讀,可我還在等待。是復(fù)讀,是還有希望,或者走上社會?我心里很亂,不知道怎么拿主意好。家里人也沒有明說,可我仿佛覺得他們希望我去打工,因為你知道,我弟弟也上高中了……我該怎么辦??!萬一真的今年沒有大學(xué)給我上,復(fù)讀一年就會有嗎?我沒有把握。這次考試我已經(jīng)超常發(fā)揮了,只是可能運氣不好。不僅我沒有把握,家里也沒有做好讓我復(fù)讀的打算。我有種感覺,沒有收到錄取通知書,近些天我看到我媽媽倒是放松多了,還給我開玩笑,說哪里哪里有個廠子,廠子的效益很好,誰家的孩子去年過年回家,就給家里買了背投大彩電。她又安慰我,說也許過幾天通知書就來了。媽媽有意無意間和我說去工作,我甚至想:過陣子會不會還有人來給我介紹對象,讓我早早結(jié)婚。結(jié)婚,留在家里,在鎮(zhèn)上上班——河對岸已經(jīng)建起了三個棉紡廠,據(jù)說已經(jīng)招了兩三千人進去。有家棉紡廠就在你家河對岸不遠,建在一座小山頭上,遠遠地建起了幾棟白墻藍屋頂?shù)臉欠?。最近我還在讀你寄給我的幾本書,在讀《安娜·卡列尼娜》。我在想,安娜盡管美麗,氣質(zhì)高雅,我卻不愿成為她那樣的女性。不過我們真的能選擇自己的人生嗎?努力去爭取就會有用嗎?
你說你現(xiàn)在還在做家教,教一個九歲調(diào)皮的男孩子。這個年紀的男孩子是很頑皮的,我想起我弟弟,在我上初中的時候,可沒少被他折騰啊,何況我爸爸媽媽又都偏愛他,事事向著他,我要是哪回嚇唬他,他就會跑回去告訴我爸爸媽媽,他還學(xué)會了撒謊,添油加醋,說我打了他……你要小心一點,可別被那小孩使壞啊,何況他也不是你親人,有什么不如意還不都賴到你頭上?記得去年我還想讓芳芳問你借一些你以前的復(fù)習(xí)材料,不過也沒有來得及,或者根本不是來不及,而是沒有開口吧。
對了,你媽媽身體好些了嗎?端午節(jié)我去芳芳家,看到你媽媽坐在你家門口,一直在唉聲嘆氣。我聽姑姑說,你媽媽總疑心自己會不會得了什么大病。你要是有機會,是不是要勸勸你媽媽,不要胡思亂想啊。
今年我去過芳芳家三次了,都沒有見過你。不過也難怪,你如今在學(xué)校里,怎么可能老往家里跑呢?現(xiàn)在你也快畢業(yè)了,我也高中畢業(yè)了,芳芳去外地讀私立高中去了,一個月也才回家一次。你弟弟呢?他是不是就在長沙讀書?長沙倒是離得近,要回來是很方便的??傊疫@一兩年也很少出門走親戚,大家都在長大,都漸漸遠離了家,不再像小時候那樣時常能在一塊玩了。突然覺得有點像《紅樓夢》里的情景,人長大了,就不得不各奔東西,不管自己情愿也好,不情愿也好。暑假快要結(jié)束了,那你還會回家一趟嗎?如果你會回來,也許我們還能見一面。你要是不回來說不定我真就被送到哪家廠子里去了。
好久了,就寫了這么一封信給你,可別生氣,這半年我實在是學(xué)習(xí)太忙了,學(xué)校對高三年級也管得嚴,不許寫信?,F(xiàn)在好了,如果我不去復(fù)讀,就算是自由了。
慧
2001年8月20日
隨慧慧喜帖寄給喜伢的信
喜伢哥,你好嗎?
告訴你一個大消息:我可能要結(jié)婚了!對象是一個游戲室老板,年紀也有三十四歲,大了我八歲。我們認識的故事,你應(yīng)該不會想聽吧!那就不告訴你了??傊?,這是一封喜帖,你會為我高興吧。以前你不是說,要是我三十歲還沒有嫁人,就嫁給你好了嗎?你看,沒到三十歲,我結(jié)婚了……結(jié)婚了??偸呛檬虑榘伞R磺卸际敲\,也是人生。誰不幻想美好的生活,有美好的愛情和婚姻呢?我的愛情結(jié)束了,我的婚姻就來了。三四年沒有你的消息,不知道你過得好不好。你知道我是怎么知道你的收信地址的嗎?也不費勁,是芳芳告訴我的。而芳芳是從你爸爸那里問來的。你的電話號碼沒有換吧?現(xiàn)在我也不愛打電話了,因為一打電話,就說著店里的事情。我開了一家雜貨店,你不知道吧!店里盡是些生活用品,你能想到的小東西我這里幾乎都有!而且也賣服裝!你要什么呢?也許等你回家了,也會來我店里買東西,或者路過它。我也不告訴你店的名字了,以后你要是碰到了,進來了說不定就見到我?!艺f這些做什么呢?你不嫌煩吧。可能是好久好久沒有收到你的信,也沒有寫信給你了,一提筆,就寫個不停,絮絮叨叨的,好像也沒寫什么。你是不是讀起來覺得特別沒勁?……那我再告訴你一件事情吧。萬明,也就是我的結(jié)婚對象,他是城關(guān)鎮(zhèn)的大哥……你看吧,我成了大哥的女人,以后是不是會很風(fēng)光啊!是不是,有點搞笑?你不會笑話我吧!記得你以前還老在信里說我多么純真,說我像仙女一般?,F(xiàn)在呢?是不是大跌眼鏡了……你會不會想,我變了!我肯定是變了,畢竟已經(jīng)這么大了??晌易兂墒裁礃恿四??你也不知道。不知道你現(xiàn)在過得怎么樣。我總得和你寫點什么?,F(xiàn)在也不見有人寫信了吧!太老氣了!再說我也沒有你那么好的學(xué)問,還寫不過你!你就別計較了吧。就寫到這里,寫一頁紙。請柬你收好吧。來不來都沒關(guān)系,就是,我想,還是告訴你一聲吧。也許你早就不記得了呢?希望沒有給你添麻煩。……你可要,不管怎么樣,可要祝福我?。?/p>
慧慧。
2009年9月20日
喜伢的回憶
一九九七年秋天吧,我上高三那會兒,記憶真是清晰,和慧慧、芳芳、嚴小樂,四個人順著芳芳家門前的小路往田野中間走。夏天剛剛過去,野芋頭正在溪流邊生長,海金沙(音,瀏陽方言,植物名,一種莖很小的藤狀植物,葉子和根莖曬干成粉,據(jù)說可以入藥)在樹上和茶葉樹、荊棘長成的樹籬上,我們走出家門,沿著小路走向田野,稻子金黃,風(fēng)吹著谷粒沙沙響。我們走著,在那條橫跨小溪的石板橋上停下來。芳芳說:
我們停下來休息一會兒吧,你們看那水里有魚呢。
我們就停下來。芳芳蹲在石橋上,嚴小樂也蹲下來,他們兩個人年紀小些。我和慧慧還是站在橋下。幾條寸余的小鯽魚和麻愣(音,一種仿佛永遠長不大的小魚,味道很好),還有叫不上名字的柳葉般的小魚在水里時隱時現(xiàn)。十四歲的慧慧很安靜,她抿著嘴,微微含著笑,表現(xiàn)出也很好奇但又不愿湊得太近的樣子。我已經(jīng)十七歲了,卻長得像個初中生,看上去也和慧慧差不多大?;刍弁蝗徽f,你看那魚,你下去捉魚呀!我說,好?。∥揖兔摿诵m從小溪靠著田坎的一處下水到不足一米的溪流中,站在水里一動不動,就等著魚兒游到身邊來好捉住它們。小魚兒很靈巧,慢悠悠的一群群游過,就在我安靜的足邊停歇,在水草中游弋,而只要我伸手進入水中,它們便嘩啦一下擺尾走掉了。水里還有龍蝦洞,有水蛇洞。我回到岸上,和慧慧、芳芳、嚴小樂一塊躺在旁邊的草地上,望著頭頂一絲絲白云飄過的藍色天空,我覺得十分美好,就連慧慧和芳芳說過哪些話,我也忘記了。等到快過年的時候,我又盼著能在家門口再一次見到慧慧。
這些年來,也和慧慧有聯(lián)系,只是太少了。上大學(xué)那會兒還多一些,寫過一些信??梢哉f,慧慧是在我們的通信中,在我回到家中從家里的屋檐下眼望著堂伯伯家的后門、盼著她出現(xiàn)的日子里,在這些回憶中慢慢長大成人的。我們認識的時候都還是青春年少,我最后一次見她時,她已經(jīng)是兩個孩子的母親。都說有青梅竹馬,真正青梅竹馬的人我還沒有見過,而如果當(dāng)初我們不那么矜持,如果我能大膽一些,像故事中寫的那樣捅破那層窗戶紙,對她明明白白表達心意,也許后來的一切都不一樣了。只是人生不能假設(shè),命運讓我們各自成為了自己?;刍勰兀偸禽笭栆恍?,她在我心中,在我腦海中,永遠都是那樣一個微笑著、嘴角上揚的仿佛不會成年的少女。
多年以后,當(dāng)我試圖描述這個動人而單薄的故事,那美好的一天下午,心中出現(xiàn)的只有那一片飄蕩著浮云的藍天,還有一條閃著微微白光的小溪。當(dāng)我想到慧慧的時候,慧慧成了一個模糊的身影,盡管曾和我一同躺在白天的草地上,蒲公英就在我們耳邊。我對自己說,慧慧,什么時候才會再一次見到你。而自我上大學(xué)起,和只見過慧慧兩面,其中有一次,只有我見到她,隔著一條車來車往的鎮(zhèn)株路。時間過得真快,青春的花已經(jīng)散盡,慧慧只剩下一個背影,站在她的店子里賣服裝、賣雜貨。而我還記得,有好幾年的深秋,我們幾個人在秋收后很久的田野上點燃草垛,點燃甘蔗稈,火燒了起來,燒得田鼠在田埂邊跑,青色的煙升起,沒有什么風(fēng),青煙筆直地上升,上升,越來越淡,漸漸地遠遠就看不見了。而我們還在田野上跑,點燃一個草垛,又去點另外一個,男孩子在跑,女孩子在看。那些記憶又仿佛夢境一般,都是靜默無聲的了。
責(zé)任編輯:易清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