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彤羽
一
三月的烏坡山,落雨的時日特別多。這雨不大不小,又沒完沒了,像昆曲里的那道水磨腔,多了少許悠遠(yuǎn)纏綿的韻。這一帶山里,路窄,彎曲,車馬不入,稀見游人。如要進(jìn)山,行不過三日定是走不進(jìn)最深處。按說這幾近荒山野嶺的地方,沒幾人會來??芍怖x這時候進(jìn)了烏坡山。她背一大登山包,穿一身橙黃色雨衣,騰出的雙手不時抓一把路邊的山石或樹干,稍微借力,哼哼兩聲登上陡坡。此山前半部分不算陡峭,皆是梯田與溝渠。小雨天氣,梯田清澈如鏡,鏡中秧苗翠綠蔥蘢。再往深處走,換了個天地似的,樹蔭如蓬蓋,高聳入云。已走有小半日了,植俐抬頭望天,若她沒記錯,此山深處,有一民舍。
前方,一位老者牽一頭牛往上攀爬。老者行走利落,牛更是走得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植俐小跑幾步,跟上,詢問老者附近可有民舍。老者伸出右手,斜指左上方,說再走約摸一個半時辰,就能到。但從此路上去,逢岔道一定要往左轉(zhuǎn),一直往左,千萬莫往右拐,右邊的右邊,可就無路可行了。老者抹一把臉上雨水,吐出溫?zé)釟庀?,呵呵笑道:“姑娘可是趕上了,這民舍雨天里求宿,女子一律免費(fèi)?!?/p>
植俐驚訝道:“還有這種規(guī)矩?”
老者說:“規(guī)矩定有許多年了,當(dāng)?shù)厝硕紩缘?。?/p>
植俐說:“店家為何立此規(guī)矩?”
老者搖頭:“這是人家家事,我可就不清楚了,據(jù)說男主是位盲人,女主更是不輕易見人——姑娘來此休假還是?”
值俐想了想說:“就小住幾天?!?/p>
二
三月天氣,不算涼寒,只是深山里頭,又逢下雨,足以讓人心生寒意。植俐按老者所說,逢岔道便往左拐。不知走了多久,眼前道路略顯寬闊、平坦,兩旁景致顯出秩序,又聞雞鴨聲陣陣傳來。抬頭張望,不遠(yuǎn)處有一幢小規(guī)模建筑物。兩層,不見華麗,也難見詩意,想必就是那家民舍了。大門處掛有兩個橢圓形燈籠,通了電,透過雨絲,遠(yuǎn)遠(yuǎn)便能瞧見。
此民舍的外墻極為樸素,只上了白水泥。數(shù)一數(shù)窗戶,每一層約有四間房。樓房雖不高,占地倒也寬闊,周圍筑起了高墻。大門外擺有一對小石獸,似鹿又似馬,雙眼圓睜,團(tuán)身而坐,說不上是個什么東西。
木門虛掩,沒有門檻,植俐推門而入。
通往里屋的院子很大,不見種有植物,也不見魚池,四處皆是空蕩的水泥地面。積水尚淺,小心地踩踏過去,鞋底泥巴和入水中,攪起小片混濁。
門口掛有半簾咖色珠子,撩開,觸及簾上鈴鐺,發(fā)出刺耳聲響。植俐走人屋里,喊一聲“有人嗎?”無人應(yīng)答。再喊一遍。片刻,一位三十多歲的男子從外頭慢慢走進(jìn),聲音先傳了過來,說不好意思啊讓你久等了。
待男子走至跟前,果真如老者所言,是位盲人,想必就是店主本人了。男子說他姓佟,小店規(guī)模不大,又處深山,客人不多,夫妻倆就能應(yīng)付,沒請工人,如有照顧不周,請多擔(dān)待。
佟先生額頭寬闊,面容柔和,說起話來慢條斯理。他穿一身灰白色麻質(zhì)唐裝,盤紐一路扣至喉結(jié)。人高,肩寬,清瘦,看起來穩(wěn)重、利索,有幾分超然之氣度。
客廳擺設(shè)簡單,進(jìn)門處是一張齊胸高半丈長的木臺,一本半舊的登記簿隨意擱于一角。一個大木頭墩子放在屋子中央,上面擺著一套茶具,旁邊是四個小木頭墩子,沒上油漆,鋪著淺色針織物,垂下短短的穗。墻角處還有兩把寬大的椅子,椅子斜對面的墻上掛著一幅畫。因著佟先生的眼睛看不見,登記自然由植俐自己填寫。倆人只簡單地交談幾句,算是完成了例行手續(xù)。佟先生微微一笑,說按店里規(guī)矩,姑娘今日入住,可免費(fèi)。西廂角落里有一間房,清靜,如沒問題,請跟隨我來。說罷,領(lǐng)植俐上樓,左拐,走至盡頭。樓道和走廊皆是木頭建造,植俐踩踏上去發(fā)出極大聲響。而佟先生雖是盲人,走起路來,倒如貓一般的輕巧,如秋葉入土,無聲無息。
佟先生說:“我住一樓東廂,如姑娘有何需要,可以喊我?!闭f完,微微頷首,左手背負(fù)后面,挺直腰桿,慢慢地朝樓梯口走去。
植俐看著他的背影,突然冒出一句:“我之前可有到過此地?”
佟先生停下,緩緩轉(zhuǎn)身:“聽姑娘說話語氣,不曾相識呢?!毙α艘恍τ终f,“難不成姑娘來沒來過,自己倒先忘記了?”
植俐自嘲:“生了一場病后,就如老人家似的健忘了?!?/p>
佟先生摸索著下樓,一邊說:“容易忘事也未嘗不是件好事呢?!?/p>
植俐便住了下來。
客房不大,好在視線不差,每間都有一扇窗對著走廊。走廊前方,院子對過去的地方,左邊是一片菜地,籬笆圍起,里面種有許多蔬菜,綠油油的一大片。右邊是圈起的雞舍,養(yǎng)有十幾只雞鴨。植俐就是在那個地方看見女主人的。離得比較遠(yuǎn),看不大清楚,只見一個穿著天青色衫裙的女子坐在輪椅上,手里拿著一個盛滿東西的大簸箕,進(jìn)入雞舍,把東西分別倒進(jìn)兩個圓形食盆里。雞鴨全部圍攏了過來,雞一堆,鴨一堆,圍成圈,開始啄食。女子定定地坐著,看著,直到盆中食物全部被吃光。如不是這天說變就變,才剛消停一會兒又下起了雨,想那女子還如石膏般長久坐著??捎暝较略酱螅辉S她由著性子似的。直到佟先生在屋里喚她,這才調(diào)轉(zhuǎn)輪椅,回到屋里。經(jīng)過院子時,女子抬頭張望,和植俐打了個照面。女子看著植俐,忘記了驅(qū)動輪椅。佟先生一聲聲催促,女子許久才應(yīng)答一聲,可還是一動不動。佟先生不得以走出院子,嘴里小聲責(zé)備,推著她回到了屋檐底下。
三
翌日清早,雄雞啼鳴。植俐早早醒來。房間里很暗,窗簾盡是深色厚重的料子,光不能進(jìn)入。只是不再能睡,便亮了床頭燈,躺床上四處端詳起來。房間看著普通,陳舊,擺設(shè)也無特別之處。唯獨(dú)墻上的一幅畫,顯得與周遭有點(diǎn)格格不入。那是一幅裝裱在鏡框里的速寫,和一本書差不多大小。畫中是一個女人正在做鬼臉一黑色眼珠子聚集中間,鼻梁下是兩個大小不一的黑鼻孔,嘴巴夸張地往右邊歪去。這畫看著有幾分滑稽,引人發(fā)笑,可放在這房里,似乎輕佻了點(diǎn)。植俐起床,光著腳丫走到窗前,拉開窗簾,一下就亮了起來。再打開房門,前方碧綠青翠,蟲聲嚯嚯,空氣清涼。植俐的心情莫名地愉快起來。
讓植俐意外的是,陳晌竟然也來到了這里。植俐的朋友不多,陳晌算是其中一個。十年前,陳晌開有一家婚姻介紹所,植俐是在那時候認(rèn)識的他。那幾年,婚姻介紹所的生意特好,入會按服務(wù)品質(zhì)的高低而分成好幾檔。植俐交了六百八十元,差不多一個月的薪水,成了金牌會員。金牌會員的意思是,你可以約會金牌會員、銀牌會員、銅牌會員,就是不能約會鉆石會員。那幾年里,植俐見了不少老板、公務(wù)員和高薪精英。一般來說,金牌會員是不愿意見銅牌會員的。為何?這交了錢的服務(wù)也得講究個門當(dāng)戶對不是?但是,為著陳晌的請求,植俐心一軟,不單見了不少銅牌會員,還好心游說一些會員提升了個級別——銅牌轉(zhuǎn)銀牌,銀牌轉(zhuǎn)了金牌。這可是實實在在的好處,植俐功不可沒。作為回報,陳晌也為植俐破例安排了幾個鉆石會員。雖說最后沒牽手成功,可這么一來二去的,植俐和陳晌就親近上了,成了好朋友。而近幾年互聯(lián)網(wǎng)發(fā)達(dá)了,婚姻介紹所的生意一落千丈,客人跑了一茬又一茬,最后只剩下兩個“紅娘”——陳晌和他表妹。倆人一合計,決定開拓業(yè)務(wù),學(xué)起了心理咨詢課程,考了國家二級心理咨詢師,還成立了個心理咨詢協(xié)會。而植俐,碰巧前幾年遇上點(diǎn)事,這心里一直是毛毛刺刺地別扭,就順理成了他心理輔導(dǎo)的對象。
這會兒,看見陳晌與佟先生在廳里說著話,植俐驚訝得不行,問陳晌何時來的。
陳晌說:“昨夜里就到了,看你睡了,就沒打擾?!?/p>
“你怎知我在這里?”植俐問。
“你之前和我說過,又忘了?”陳晌聳聳肩,苦笑一下。
“我有說過嗎?”植俐拍拍腦袋,又無從想起,這幾年都這樣,事常記了一個混亂,這讓她特別信賴陳晌,仿佛陳晌就是她的一個備忘錄,“可你怎么也來了?”
“擔(dān)心你,你之前剛病過一場,身體不還沒復(fù)原嘛?!?/p>
“可我感覺已經(jīng)好了,想出來散散心?!?/p>
“那就好,我最近也不會一直待在屋里,我會到處走走,考察考察。這里是個好地方,可以考慮搞一個養(yǎng)生館什么的。我房門不鎖,你要找我就留紙條給我好了,我回來時會看到。”
陳晌果真如他自己所說的,與植俐見過一面后,就不知所蹤。大多時候,植俐只能自己一個人到處閑逛。
舍里特別安靜,沒見住其他房客。植俐的午睡時間比以往長一些,會到下午四點(diǎn),起來后到處走走看看。那日,她正想穿過院子,聽見東廂房里有女人說話的聲音。聲音不大,特意壓抑著嗓門兒的沙啞,忽而又尖細(xì)起來,像在爭執(zhí)著什么。旋即,聽見門“嘭”的一聲撞到墻上,一個女子沖了出來。女子身材瘦弱,長發(fā)及腰。穿一襲墨綠色燈芯絨長裙,腰部以下有波浪形褶子。她坐在輪椅上,裙子蓋到腳踝處。女子看見植俐,愣了一下,方才的怒意從臉上隱去,顯得有點(diǎn)不知所措。植俐看著她,也怔住了。那女子長得和她實在是有幾分神似,同樣的長發(fā)及腰,同樣的瘦弱,一雙大眼睛,連瞪視的表情都有共通之處。她張了張嘴,想說點(diǎn)什么,又不知從何說起。
“莉兒——莉兒——”屋里傳來佟先生的呼喚。女子連聲答應(yīng),略顯慌張。她低垂下頭,長發(fā)蓋去了半張臉。然后飛快地轉(zhuǎn)動輪椅,進(jìn)了屋里,沒再看植俐一眼。
植俐覺得有點(diǎn)兒不可思議,女子給她的感覺熟悉而又不安。難道之前她倆見過?如果是真的,那佟先生為何說對她沒印象?只是因為他的眼睛看不見嗎?可是,女子看到她時的反應(yīng)似乎有點(diǎn)兒不合情理。她轉(zhuǎn)身上樓,想找陳晌來幫著理一下頭緒,可陳晌不在房里,他在那日后就沒再見過蹤影。植俐想著不如給陳晌留個紙條,約一個見面的時間,好好聊聊。
四
陳晌住在東廂,佟先生夫婦樓上的那間房。如他所說,門沒上鎖,一推就開。陳晌是個愛干凈之人,房里收拾得很整齊,如不是椅子上擱著個大登山包,還以為沒住人。植俐找到紙和筆,留了言,說請他回來后務(wù)必要與她見上一面,有要事相商。
這間屋子的布局、家具與擺設(shè)和植俐住的那間一模一樣,連墻上那幅畫也和植俐房里的極為相似。畫的同樣是個女人在做鬼臉,但細(xì)看之下,神態(tài)又略有不同。這間屋子比植俐那間光亮少許,只因多了一扇窗。多出的窗子與房門是相反的方向,窗簾沒拉上,能看見外面橘紅色的云。窗戶窄長,下沿剛到膝蓋處。植俐拉開窗玻璃,身體探了出去,云彩一下就把她包裹起來。衣裳映紅了,皮膚一改之前的蒼白,連眼珠子都是一片夢幻的緋紅。那漫無邊際的紅,像一把鐵鉤子,把她的活力勾引了出來,某些潛藏起來的東西也變得蠢蠢欲動。
她很快便發(fā)現(xiàn),窗戶外面掛著一架木梯。梯子明顯不夠長,離地面還有一定的距離。底下是佟先生夫婦的房間,植俐聽了聽,沒有說話聲。這屋子的后面是通向哪里呢?這兩天,植俐一直在院子前方一帶轉(zhuǎn)悠,后面倒是還沒去過。一眼看過去,是大片的竹林,可竹林的后面又有什么呢?竹子從兩旁往中間生長,于高處互握,于是,中間的空隙看起來倒成一條小徑了。植俐猶豫了一下,雙手扶穩(wěn)窗玻璃,右腿跨過窗戶,踩在梯子上。梯子有點(diǎn)晃。植俐的雙手往下移,扶住窗臺,另一條腿又跨了過去。待雙腳踩穩(wěn)木梯,她開始小心翼翼地往下爬。梯子的晃動更大了。
底下這一帶估計原先是花圃,沒鋪上水泥,因連日下雨,顯得泥濘不堪。連接梯子和地面的是一個墨綠色的大花盆,倒扣在泥濘里。植俐踩上去,試了試,結(jié)實?;ㄅ璨恢挂粋€,大大小小的,共有十來個。一個連著一個,倒扣著,分別間隔開一定的距離,一直往前方延伸。植俐一個一個地踩過那些花盆,有好幾個向上的一面是破損的,她都能輕巧地避開,仿佛預(yù)先知道一樣。慢慢地,她開始?xì)g快地跳躍起來,直到落在另一頭堅硬的地面上。待回過頭去看方才還在晃蕩的梯子,好一陣出神。這樣的情景她似曾相識,仿佛不止一次從這里走過。
穿行在竹林中央的小徑上,植俐朝民舍相反的方向走去。走了約一刻鐘,經(jīng)過一片碎石土丘,前方傳來流水聲,視線也豁然開闊。植俐踢起一顆小石子,石子翻幾個跟頭,劃出一道拋物線,落入前方,沒發(fā)出半點(diǎn)聲響。植俐走近一看,嚇了一跳。底下是一個大陡坡,沒見長有樹木,山石凸起。在陡坡往下三分之一處,一股細(xì)細(xì)的水流正往外汩汩涌出,沿著嶙峋石塊往下流淌。
植俐盯著陡坡,呆呆地站了許久。
一陣山風(fēng)吹來,揚(yáng)起一片塵土。植俐閉眼不及,沙子吹進(jìn)了眼里,還吃進(jìn)了嘴里。她邊搓眼睛,邊呸呸地吐著唾沫,還做了個鬼臉。接著就下起了毛毛雨,一開始,只覺得臉上涼颼颼的,不一會兒,額前的頭發(fā)已經(jīng)濕潤。植俐撩起濕濕的劉海,又做了一個鬼臉。她被自己嚇了一跳,她不確定那個鬼臉是她憑空想象出來的,還是她真的做了。她摸摸自己的臉蛋,眼睛,鼻子,嘴巴……緩慢地蠕動起嘴巴,吐出舌頭,把眼珠子聚攏到一塊兒,做出一個斗雞眼的模樣。她猛然想起,有一回她那樣做的時候,身邊的人被逗得哈哈大笑。她仿佛聽見了笑聲,猛地一轉(zhuǎn)身,看了看身后。沒人。再看一看四周。也沒人??山酉聛?,她發(fā)現(xiàn)臉失控了,像被誰給操縱了,做了一個又一個鬼臉。她伸出手,死死地捂住那張臉,可無濟(jì)于事。她異常憤怒,一甩手給了自己一個耳光,臉卻更加瘋狂地扭動起來。她接著又揚(yáng)起了另一只手……在被打得快麻木了的時候,臉終于安靜了下來。
植俐不喜歡雨天,在雨天里,她總能突然想起一些悲傷的往事。那些悲傷的記憶化成一把把利刃,向她發(fā)起了攻擊,嵌入她的體內(nèi),卻從沒好好地融入她的身體發(fā)膚。它們把之前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記憶,一次次地打破,又一次次地重組,她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面對那個熟悉而又陌生的自己。
而現(xiàn)在,似乎還有更壞的東西闖了進(jìn)來——她想起了小時候,那個愛做鬼臉的自己。從四歲開始,她就發(fā)現(xiàn)自己擁有了一個本領(lǐng),只要一做鬼臉,哪怕她犯了錯誤,人們都不會過于責(zé)備她,反倒會哈哈大笑,會贊揚(yáng)她聰明、可愛。于是,她逐漸把做鬼臉的本事練了個爐火純青。她可以做各種不同的鬼臉,高難度的,而且絕不重復(fù),也因此獲得了她想要的一些東西,比如,家人的疼愛、同學(xué)的友誼、陌生人的關(guān)注,甚至是異性的愛憐。是的,只要她需要,她總能變著法子得到。只要她做起鬼臉,各種無辜的鬼臉,一切會朝著她所希望的方向發(fā)展,那仿佛成了她最有力的武器。她迷戀且憎惡自己的這個本領(lǐng),可又無法改掉。直到有一天,她遇見了一個雙目失明的男人。他看不見她的臉,她便無須以做鬼臉來討好他,這讓她無比興奮,仿佛迎來了新生。她迫不及待地想抓牢這一切,抓住那個男人。她分明是抓住了的,可是,后來發(fā)生了一些事情,她仍然沒能和他在一起。
那天夜里,植俐站在山崖邊上,越來越多的陳年舊事向她涌來,讓她無所適從。
五
回到竹林的時候,天已全黑掉,客棧亮著燈,在黑夜里看起來像一只巨大的螢火蟲。隨著植俐越走越近,蟲子變得越來越龐大。其中最光亮的一處,正是佟先生夫婦的屋子。
落地窗沒拉上窗簾,能清楚地看見里面。那是一個小客廳,佟先生正坐在角落里,手里拿著一方白手帕,細(xì)細(xì)地擦拭一個物件。女子坐在旁邊,擺弄著一套器皿,其中一個器皿的側(cè)邊有個輪子,女子在慢慢地轉(zhuǎn)動輪子上的把柄。過了一會兒,把器皿底下的抽屜拉出,把里面的東西倒進(jìn)另一個容器里。添水,通電。很快,有深色的液體流入底下的玻璃壺中。這時,佟先生遞過方才擦拭的物件——一個白色的杯子。女子笑著說了一句什么,接過杯子,斟上液體,加了一小勺什么進(jìn)去,在杯子底下墊上一個白碟子,再遞回給了佟先生。佟先生伸出雙手,摸索向杯子的方向。女子握住他的手,扶到碟子的邊沿。佟先生笑著接了過去。女子拿出另一個稍大一點(diǎn)的杯子,給自己倒了一杯,雙手握住杯身,輕輕吹拂熱氣,抿了一小口,伸出舌頭舔了一下上唇。
植俐也跟著舔了一下嘴唇。站在雨里的她突然感到一絲寒冷,她想她也需要這樣的一杯熱咖啡。
那廂屋里,佟先生站起來,放下杯子,倆人說了幾句話,佟先生吻一下女子的額頭,走了出去。
女子目送佟先生走出屋子,調(diào)轉(zhuǎn)方向,輪椅向落地窗前慢慢滑行。她長久地注視窗外,可窗外漆黑一片,她能看見什么呢?雨下得更大了點(diǎn)兒,輕輕地敲擊窗玻璃,再一行行地滾落。女子的身影,被深深淺淺地劃出了許多道痕。
她應(yīng)該看不到我吧?植俐那樣想著,一個一個小心地踩過花盆,來到了梯子旁邊。女子就在她右前方不遠(yuǎn)處,只隔著一層玻璃。植俐的雙手攀上了木梯,一高一低的,然而她并沒有往上爬的想法。
她盯著玻璃門,還有門后那道深深淺淺的人影。
忽然,人影動了一下,“吱”的一聲巨響,玻璃門被拉開了。屋里的光線一下全擠了出來。暴露在強(qiáng)光里的,除了變粗大了的雨絲,還有植俐。
倆人四目相對。
植俐怔了一下,保持著相同的一個姿勢,有點(diǎn)尷尬。
進(jìn)來吧——女子的聲音輕飄飄的,如空中四散的雨絲。
植俐攀著木梯的雙手松弛下來,雙腿微微彎曲,從花盆上跳到了落地窗前的水泥地面上。彎腰,脫掉泥濘的黑色板鞋,在門外擺放整齊。進(jìn)了屋里,再把落地窗關(guān)上。
在一陣巨大的“吱吱”聲后,房間里驟然安靜了下來。
屋里很暖,植俐無端地打了一個寒噤。
女子遞過來一條淺藍(lán)色毛巾。
植俐輕輕地擦拭著。
女子遞過來一杯咖啡,還冒著熱氣。
植俐把杯子握緊,手心傳來一陣暖意。
女子轉(zhuǎn)動輪椅,來到一面墻跟前,仰頭看著上面的一幅畫。那也是一幅做鬼臉的人臉?biāo)賹懀椭怖坷锏牟畈欢?。只是,這一幅比她房里的大了一倍。女子看了一會兒,淡淡地說:“你還記得這些畫嗎?”
植俐搖了搖頭。
女子說:“也許你是忘記了,這些都是你畫的,而畫中的人,正是你自己。”
“我畫的?”植俐研究起自己的右手——小指的關(guān)節(jié)凸起,有可能是經(jīng)常抵著畫板所致。
“當(dāng)年,你來到這里,孤身一人。我與先生看你可憐,便暫時收留了你。你就住在我們樓上的那間房里。你有個喜好,喜歡對著鏡子做各種各樣的鬼臉,然后再畫下那個做鬼臉的自己?!?/p>
“可是,我之前問過佟先生,他說并沒有見過我?!?/p>
“沒有人愿意挑起一段并不愉快的往事,那會兒,大家以為你失憶了,與其重提,不如放下?!?/p>
“那現(xiàn)在,為何又要提?”
“你的某部分記憶已經(jīng)蘇醒了,不是嗎?不然你也不會來到這兒。”女子停了停,又說:“與其讓你胡亂猜測,不如幫你打開心結(jié)。”
“是的,逃避沒有任何作用,事情總有真相大白的一天,沒有人可以隱瞞曾經(jīng)犯下的錯誤?!敝怖湫σ幌?。
“逃避?隱瞞?這又從何說起?”女子皺了皺眉。
“我想我該和你講一個故事,一個我剛剛才想起的故事?!敝怖焕頃荒槦o辜的女子,接著說,“六年前,有個女孩兒來到深山里的一間民舍,民舍夫婦是好心之人,見女孩兒可憐,便收留了她。日子久了,女孩兒愛上了那位丈夫。她學(xué)著那位妻子的模樣來打扮自己,學(xué)她走路的姿勢,說話的聲音,還留起了長發(fā),穿起了長裙。她覺得自己越來越像那位丈夫的妻子,甚至比他的妻子更像他的妻子。她先是對那位丈夫示好,接著又示愛,她愛得卑微而又奮不顧身,而這恰好是那位妻子所沒有的。終于,那位丈夫接受了她。后來有一天,女孩兒想光明正大地取代那位妻子,于是她開始了漫長的策劃與等待。有一天夜里,那位丈夫外出了,女孩兒把妻子約到了竹林后面的山崖邊上,對她說那位丈夫已經(jīng)愛上了她,請妻子離開,以成人之美。妻子不相信,倆人起了爭執(zhí)。推搡中,女孩兒把妻子推落山崖,造成妻子失去記憶。而女孩兒,冒充成妻子,一直生活在那位丈夫的身邊,直到現(xiàn)在?!?/p>
植俐彎下腰,俯視著女子的眼睛,想從中看到害怕與懺悔??伤?,女子睜大了眼睛,里面滿是悲憫與同情,仿佛一切皆與她無關(guān),她嘆息一聲說:“你當(dāng)那位丈夫是個傻子嗎?身邊換了一個女人,他會不知道?”
植俐怔了一下,這一點(diǎn)她還沒來得及想明白,勉強(qiáng)地解釋:“只能說明那個女孩兒的手段太過高明了。”
女子露出一絲意味深長的笑容,說:“原因只有一個,就是那位丈夫也愛上了女孩兒,所以女孩兒所做的種種,也被那位丈夫所原諒了,盡管——”
“盡管什么?”
“盡管那位丈夫一直心存愧疚?!迸哟瓜铝搜酆?。
“那么,你是承認(rèn)你所做的一切了?”植俐提高了聲調(diào)。
女子緩緩地抬起頭來,看著植俐,一字一句地說:“我想你該明確一點(diǎn),這一切都是你做的,你就是那個女孩兒,那個外來的侵略者,是——你。”女子的臉龐有點(diǎn)扭曲起來,一臉的悲憤。
植俐茫然地看著女子,她還在消化女子方才說的話——可是,那怎么可能?
女子說:“知道我這腿是怎么斷的嗎?”
植俐看看她蓋在毛毯下的腿,搖搖頭。
女子說:“我記得那天夜里,和今夜一樣地下著雨,你把我連哄帶騙到竹林后面的山崖邊上,說已和我的丈夫相愛了,讓我離開。我當(dāng)然不會拱手相讓,我們開始爭吵,并動起手來。你把我往山崖下推,我掉了下去。那一霎間,也許是你良心發(fā)現(xiàn),伸手拉住了我,最后,我倆一起滾落了下去。我的腿斷了,你也失去了記憶。那次事件后,我選擇原諒了我的丈夫,而你,也回到了原該屬于你的地方。原以為,一切過去了,不承想,六年后的今天,你慢慢恢復(fù)了記憶,還找到了這里。難道你還想著讓歷史重演嗎?”女子的聲音哽咽起來。
植俐看看女子,又看看墻上那個做鬼臉的自己,大腦一片空白。
女子說:“你以為陳晌為什么會在這兒?”
植俐茫然地瞪大了眼睛。
“他是你的心理醫(yī)生,一直想通過各種辦法喚醒你的全部記憶,但你,好像更愿意活在自己的想象中?!?/p>
“我是誰?”植俐聽見一個虛弱的聲音在發(fā)問。
“陳晌明天就回來了,到時,他會把一切告訴你。”女子又恢復(fù)了一臉的沉靜,小小的蒼白的臉,一雙大眼睛充滿了霧氣。
六
陳晌在第二日中午才回到民舍。
所有人在一樓的客廳里等著植俐。她向陳晌看去,想從他那兒找到一點(diǎn)讓她心安的東西??伤?,陳晌看她的眼神里充滿了愛莫能助的同情,這讓植俐很不舒服,仿佛她是一個還沒審判就被定了罪的人。女子的臉沉靜如水,略顯蒼白、疲倦。她穿著一身藏藍(lán)色格子長裙,端坐在輪椅上,腰桿挺得筆直。她沒有看植俐,而是盯著自己優(yōu)雅擺放在膝蓋上的雙手。植俐覺得那樣的姿態(tài)無疑是一種勝券在握的傲慢。而佟先生微微仰頭,像在閉目養(yǎng)神,看不清表情。
植俐今天特意穿了一襲過膝裙。裙子很合身,不松不緊的恰到好處。灰藍(lán)色的棉麻料子,脖子處有一個白色的假領(lǐng)子,用銀色紐扣扣起來,顯出修長的脖子。袖子是蓬蓬袖,袖口處露出一小圈白色花邊。腰間有許多道皺褶,那讓偏瘦的她看起來顯得較為豐滿與健壯。頭發(fā)用格子手帕綁了起來,露出飽滿光潔的額頭。植俐深吸一口氣,慢慢地走過去,繞過眾人,坐在旁邊角落的椅子上。這樣的格局看起來有點(diǎn)兒滑稽——她一個面對他們?nèi)齻€,似乎她將面臨一場不太公平的審判。她輕輕地?fù)崃艘幌氯箶[,讓裙子盡可能地覆蓋住腳,又挺了挺腰背,下巴微微抬高。她突然覺得多么的可笑,自己看起來像一只徒勞掙扎的驕傲的孑L雀,而富有尊嚴(yán)的美麗是她最后的武器。她盯著墻上的畫看,畫里的女人正做著夸張的鬼臉,像在無聲地嘲笑在場的每一個人。植俐也想那樣做,想對所有人做鬼臉,然后哈哈大笑,拂袖而去。然而她什么也沒做成,她安靜得如一個被帶到學(xué)校辦公室訓(xùn)誡的小女生。
陳晌咳嗽兩聲,率先打破了沉默,他對植俐展露了一個溫和的笑容,一個屬于醫(yī)者的笑容。然后他用愉悅的聲音說:“嗨,植俐,你今天看起來狀態(tài)不錯。”
植俐往前傾了傾身體,矜持地笑了笑。她不想太早說話,不愿意太早面對宣判,那絕不是一場勢均力敵的較量。盡管她仍然心存僥幸,并對陳晌寄以厚望,她多么希望他將要說的和那女子所告訴她的不一樣。那樣,她就能沉冤昭雪,光明正大地奪回屬于她的一切,并大度地對那女子表示原諒和居高臨下的同情。
但顯然陳晌并沒有給她這個機(jī)會。
陳晌的表情變得有點(diǎn)凝重,他對植俐說:“我一直想和你談?wù)劊艺f服了自己,給你留出更多的時間去回想,那更有利于你的健康。我一直在暗中觀察你,發(fā)現(xiàn)你在緩慢恢復(fù)記憶的同時,開始陷入了另一種人格。”陳晌說得很慢,似乎是為了讓植俐聽得更明白。
另一種人格?植俐皺了皺眉,那聽起來是個新玩意兒,她本能地抗拒。
陳晌接著說:“也許,你潛意識里已經(jīng)給自己的行為加以了判斷,你認(rèn)定自己過去的行為是錯誤的,并無法原諒與面對那個真實的自己,所以你選擇了占有另一個人格,一個在你看來占了情理的、正確的人格?!敝怖H坏氐纱罅搜劬Γ惿尉徍土苏Z氣:“就是說,你選擇不當(dāng)自己,而去當(dāng)另一個人。明白了嗎?”
“那另一個人是誰?”植俐嘴里問著,眼睛看向了女子。
“那位妻子。”
植俐的雙手不安地交叉互握起來,她張了張嘴,想反駁,又找不到反駁的理由。那種孤立無援的境地讓她愈加的難堪,呼吸也因此變得急速。
陳晌說:“你的另一重人格占了上風(fēng),認(rèn)定自己就是那位妻子,你不甘心自己失去的一切,你想趕走那個假妻子,奪回屬于你的一切??墒?,你并沒有意識到是你把自己和妻子的身份弄反了。而事實上,你才是那個外來的女孩兒?!?/p>
植俐喃喃自語起來:“真是這樣嗎?”她轉(zhuǎn)向了佟先生,仿佛那是她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佟先生仍然保持著剛才的姿勢。旁邊的妻子伸手過去,輕輕地握住了他的手,說:“時間是庸醫(yī),我和我先生早已放下了一切。這次,如果不是你的到來,我們大概都不會再去想那件不愉快的往事了。”
片刻沉默后,佟先生嘆息一聲,掙脫妻子的手,站起身來,朝門口走去。但顯然這一次,他并沒有估計準(zhǔn)方向,撞到了門板上。佟先生定定地站著,過了好一會兒,才慢慢地走了出去。
屋里,三個人各自沉默著。
七
清晨醒來,又是一個雨天。
植俐和陳晌準(zhǔn)備下山。
佟先生執(zhí)意要送他們出門。妻子坐在走廊底下目送他們。
佟先生打了一把大黑傘,陪他們一起穿過院子。雨水漫過了佟先生的黑布鞋,但他渾然不覺,只顧低頭慢慢地走著。植俐走在他的身旁,不時轉(zhuǎn)頭看一眼他的側(cè)臉,想說點(diǎn)什么,又無從說起。
出了大門,仨人揮手道珍重。
植俐走出兩步,又回頭。她說:“我還有一事兒不明白?!?/p>
佟先生說:“你講?!?/p>
“為何定有規(guī)矩,下雨天女客留宿不收費(fèi)?”
佟先生想了想說:“以前有一個女子曾和我說,雨天里獨(dú)自上山來的女孩兒怪可憐的,不如就免費(fèi)收留了吧?!?/p>
“那個女子還在嗎?”
“她在你心里很重要吧?”
他輕聲嘆息。
“這個規(guī)矩算是對她的懷念嗎?還是——贖罪?”
“她是誰?”
佟先生空洞的眼睛望向遠(yuǎn)方:“她是她自己,卻又不是她自己?!?/p>
“你愛過她嗎?”
“那不重要?!?/p>
“那什么才重要?”
“好好生活,保重。”佟先生猛地轉(zhuǎn)身離去,走得太急,濺起的水花打濕了一截褲腿。植俐看著他的背影,感覺心臟猛地一收縮。她想追上去,想再和他說一點(diǎn)什么,但她看見了走廊上坐著的妻子,一襲白裙,臉色沉靜,大眼睛注視著她。一陣山風(fēng)吹來,揚(yáng)起她的長發(fā)蓋住了臉龐。她仍然安靜地坐著,一動不動。
下山的時候,植俐忽然想起她曾對一個男人說,上山的那個女孩兒多可憐啊,我們收留她吧,不收費(fèi)好不好?男人說好,聽你的。那個女孩兒抬起頭來對她感激一笑。那張臉,瓜子形,大眼睛,像她的臉,再看,卻又是民舍里那妻子的。
植俐腳下猛地一踉蹌。
雨下得更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