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方晨
我們極像做了場大夢。
夢有多長?至今也沒能做完,恐怕還要子子孫孫做下去。
在那樣的縹緲大夢中,人人得其所哉,習與性成。所享尊榮,盡都來自老實街民俗淳厚??茨切凶∽P,不矜而莊者有之,怡然自樂者有之。
從祖先接過來的日子,一如天際草色煙光,綿綿見不著個首尾,端的時好時壞,這個卻是不變,甚至老實街也像并未消失。
被拆的老實街是去了另一個地方、另一個時代。不想倒罷,一想便如神明,保準離你不遠,近得能讓你抬頭望見一只大白饃饃。
不管流散何處,老實街人居家,饃饃一日不可無。聞不到饃饃氣味,踏實得了嗎?大白饃饃熱騰騰、圓鼓鼓、光燦燦、芳馥馥,好像人世間本來就有,跟頭頂?shù)奶?,足下的地,跟老實街上清冽不歇的滌心泉一個樣。
街南口的苗家,就是做饃饃的。
每日的某個時辰,饃饃房揭屜出籠,好看的白氣蒸騰而起。長長一條老街,流漾著新饃饃誘人的麥香。人們早就習慣了。從嘴含乳頭的那點年紀,就開始對這饃饃香不陌生。說不準更早,從受孕之日也未可知。而在老實街人的記憶里,那饃饃房也像本來就有,一直都在。
恰恰好,人都說苗家住的是座廢棄的土地祠,至少翻建過。祠門磚額上的字跡,尚隱約可尋。淵博如羋芝圃老先生,指認那是“福德神祠”四個字。
苗家饃饃房,就在原祠廟東耳房的位置。挨著老街呢。也是從很早,饃饃房的主人叫作苗鳳三,及至老實街人離別故園,也依然叫作苗鳳三。
打眼看這人,不像個和面做饃饃的,倒像縉紳名流??床怀鍪芯幸话闳死舷氚l(fā)財?shù)囊馑?。脾氣也超好?/p>
能這樣和顏悅色的人,是認為世上沒什么值得相爭的。
再看,卻還是個饃饃房師傅。從頭到腳,干凈,一星半點的面粉也沾不到身上。春去秋來,面龐總不見老,白里透紅、潤澤有光,像常去美容院做保養(yǎng)。饃饃房不缺蒸汽,日日浸濡,可比面膜管用!
饃饃房何曾衰敗過?捎帶著時刻免費美容,不怪苗風三渾不知就把心底的快意溢到了面孔上。
“不管到了哪個年代,你得吃,你得穿?!?/p>
不滿足,就不會對人說這些話。
吃穿共兩樣兒,寬厚圓融的苗鳳三占一樣兒。民以食為天,這還是頭一樣兒。又不是高攀不起的山珍海味,單單是價廉而必需的饃饃。
作為一個與世無爭、從不想發(fā)財?shù)娜?,沒有理由不怡然自樂。春風得意馬蹄疾,連他日常的腳步,都是翩然輕快的。
其實,身輕如燕才是苗鳳三讓人首先想起來的形象。
曾幾何時,老實街苗鳳三會輕功的傳言就有。
三月三,放風箏。有孩子的風箏落到了李銓發(fā)制笙店的屋脊上。當時他還沒成家。出老街會朋友,喝了幾兩燒酒回來,正巧遇到,二話不說,助跑幾步,“噌噌噌”蹬著墻皮就上去了。風箏丟下來,一個鷂子翻身,穩(wěn)穩(wěn)跳到地上。立在那里,利利落落,賽棵青松,幾兩燒酒當不得事!
這是老實街人唯一一次親眼看他施展功夫,是對他會輕功的驗證,后來也被大家越傳越神。
人們沒少攛掇他給大家重新展示,他卻只笑說,“我怎會那個?”再不承認的。
越是不承認,人就越是認為他深藏不露,越是認為他功夫了得。連他怎么練出來的,都漸漸猜出個八九不離十。
苗鳳三常會的好友,是后佛樓街上的,姓鹿名邑夫,就是他的同門師弟。兩人一塊兒去泰山桃花塢找了練家子拜師,回來后又一塊兒苦練切磋。
后佛樓街人說了,練功的秘密場地,一個在城南佛慧山的黑風口松林,一個在鹿邑夫自己家。門一關(guān),就是哥兒倆的世界。
細心人看過,他家屋梁都在發(fā)亮,桌子腿兒格外結(jié)實。
鹿邑夫練出了七七四十九招,自己籠統(tǒng)叫了“邑夫神氣”,卻又并不諱言,“邑夫七七盈天招,不及鳳三易口訣”。
此中關(guān)節(jié),也是兩個。
非魔非道,動輒神啊氣的,外行人不知為何。
人人生來沉重。剛滿月的嬰孩,久抱尚臂酸,更何況七尺男兒。不靠了盈虛神氣,如何能將這俗濁贅重肉身提升?所以,名為練功,練神氣才是關(guān)節(jié)。
神氣自如,身子自然輕逸。
氣從何來?那易口訣有多厲害,就全在這個“易”字上。當“易”之時,可謂倏忽快哉,氣息全出。氣在起承轉(zhuǎn)合之問流動,如潺諼之水、舒卷之云,方為佳境。
邑夫神氣四十九招,相比于易口訣,招招都是笨法子!
既然鹿邑夫這么捧苗鳳三,怎么不把易口訣學(xué)了?師出同門,不會也染了那沒出息的小家子氣,各自防備起來?
每逢此問,鹿邑夫便笑而不答。
若按投桃報李之說,苗鳳三也該回捧鹿邑夫,但這濟南老城里,聽鹿邑夫說苗風三是自己師哥的多,聽苗鳳三說鹿邑夫是自己師弟的少??梢娛郎嫌蟹N情誼,是一般的頭腦想不出的。
這鹿邑夫生得短小精悍。瘦骨嶙峋,卻鐵樣的硬棒,不像一說起會輕功,就身手綿軟。那小眼睛,黑油油,再濃的墨都描不出。
與苗鳳三不同,他從不忌諱在人前“露一手”。
說著說著話,就有可能一下子蹦到山子石上去。只要是高處,不管是個小土堆,還是一個石階,都是他蹲踞的地方。題壁堂的高墻、佛樓屋脊、參天的大樹,他都上去過。不知這算不算得飛檐走壁。
人們能看到這些,也知足了。真的飛檐走壁,好像只適于月黑風高的夜半。
他還常說練功最實際的好處,能去身心滯、悶、惡、陰、霉、濁之氣,留下的只有沛然之清氣。他已經(jīng)收了兩三個少年徒弟了。
說不定哪一天,他會捺不住把全套的功夫,將那飛檐走壁的本事都當眾展露出來??墒悄且荒?,桃花塢的師傅犯案丟了命。他們想法子跟師傅見上了最后一面。
回來后他至少是沉默了。
他做了裁縫。
這老哥兒倆一個弄吃,一個弄穿,都過得無憂無慮。
鹿邑夫雙手靈巧,裁縫上的名氣漸漸蓋過了武功。盡管趁著年少氣盛歡實過一陣,天長日久,后佛樓街的人就忘了他的世界有過這段了。
逢年過節(jié),苗鹿兩家都會像親戚一樣走動。鹿邑夫來老實街,苗風三好酒好菜款待。嫌屋里窄憋,常常小飯桌往院子里一放,哥兒倆就對斟對酌起來。
為助酒興,免不了劃個拳,猜個枚兒。俱各文雅,從不會大呼小叫的。一來二去,人們就看出這鹿邑夫喝酒不大節(jié)制。每喝必醉,起了酒意就圍著院中一棵梧桐樹亂轉(zhuǎn)。
那老梧桐生得高大筆直,屋脊之上才有分枝。
順樹干仰望,疑似通天。他也就望望而已。
臨走,苗鳳三總會讓他捎去十幾個大饃饃。他喝得晃里晃蕩,走不出街口就可能把饃饃撒落一地。為此,苗鳳三讓家人專為他縫制了一種布口袋。繩子一扎,口就收緊了。起初他不會再將口袋帶來,苗鳳三就為他備用一只。后來才形成了習慣,每回都是帶了口袋來老實街,好裝饃饃。
苗鳳三送他饃饃,不為別的,就為“家里有”。
做饃饃用不著高深的技巧,不見得就比別家做出來的好吃多少。要說好吃,都好吃。保證了用水、用料,面揉得筋道,醒到火候,不是故意把饃饃“氣死”,就不會太差。
故意把饃饃“氣死”,希圖什么呢?
做好裁縫的要求嘛,平心而論,比做饃饃要高。
不是苗鳳三有意謙虛,是真心話。
“兄弟,你那把剪子,我使不來。”他對鹿邑夫說過,“我只會搋?!?/p>
他的膀子已有些圓了,不像鹿邑夫,還是那么精瘦。
從苗家饃饃房前走過,常能看到苗鳳三光了半臂,在里面一心一意搋面。
搋!搋!搋……
水來自滌心泉,面選了合格的面粉,其余能下工夫的地方不多,得好好搋才是。
搋來搋去,饃饃房用上了機器,連搋也不用了。
機器多厲害,那搋面的胳膊算什么!每回干活,都得防著點兒。安全第一。
世上偏有迷手工饃饃的,但苗鳳三決意不動手了。即便是手工做的,也還得放在電蒸籠里去蒸。手工饃饃是好,但時代往前走了,要真舍不得過去那點子口味,你等著挨餓。
他這個饃饃房師傅,漸變?yōu)榧兇饨?jīng)營。
過去做過一斤一個的大饃饃。年節(jié)為擺供專用,做過五斤、十斤一個的。一般一斤出三個。后來人們肚里油水多了,主食減少,就出一斤五個。還出過袖珍型的,一斤九個,起名“饃丸子”,小孩能拿來當零嘴兒。又增加新品,蒸干飯。電蒸籠蒸出的大米干飯,瓷實又不失軟糯,口感特優(yōu)良,非那些忙碌人家的“急就章”可比。刷鍋淘米的,費多少事。不如買來實惠。
苗家饃饃房興旺,大有道理。
街上的羋芝圃老先生,主動給饃饃房寫了塊匾額。
原來,這饃饃房連正經(jīng)店號都沒起!早年間只在臨街墻壁上用石灰水草草刷了“饃饃”字樣,因在屋檐下,倒沒被雨水淋去。
羋芝圃老先生寫的,你猜都猜不著。
是什么?
“鳳棲梧”三個字!
苗鳳三不安,因他還從沒這么招搖過。
“鳳非梧桐不落?!绷d老先生娓娓解釋,“你是生逢其時,名字里又有‘鳳’字,院里又有梧桐,故日‘鳳棲梧’?!?/p>
苗鳳三到底羞了一段日子。
鹿邑夫來會他,他滿心不想讓鹿邑夫看到,而且準備好了一旦他看到,就連說三遍“這個不好”。當然不是說字體不好,是掛了招牌不好。
喝酒時照例少不了爽口的醋熘大明湖白蓮藕,酒也是好酒。那天,鄰家?guī)字话坐澮瞾碇d,屋脊上“咕咕”叫了不算,又飛到梧桐枝上去叫,然后再飛下來,落到眼前的地上。
顯見鹿邑夫酒興未起。為誘他多喝,苗鳳三反多喝了幾杯,不覺間雙目已蒙嚨。
當年,他就是乘了酒意,躍上屋頂給小孩拾風箏的。
若不喝酒,就不拾了嗎?
怎么忽然想起這個來?他搖搖頭。
“咕咕咕?!币恢圾澴映燥柫怂麆偛艁G在地上的米粒,就展翅向樹上飛去。他的目光追著它,眼睛里飛起了一道白色影子。
鹿邑夫這回沒喝醉。對“鳳棲梧”的招牌,自始至終,都像沒看到。
苗鳳三目送他拎著一口袋饃饃走出老實街,不由得心頭泛酸。
近年,鹿師弟有些走下坡路。
人吃飽了是不是不用穿了?不是的。但去商店看看,賣布的柜臺都快見不著了。左鄰右舍的,不說扯布做褲子、大褂的絕跡,也已是極少見。饃饃、米飯買來吃實惠,家常衣服去買,也比扯布去裁縫店定做來得經(jīng)濟,樣式又多。衣料子也結(jié)實,苗鳳三有件藍呢大褂,穿了四五年了,還是簇新。
同氣相求,那鹿邑夫也不是老想發(fā)財?shù)娜?。裁縫店冷清擋不住,他本可以看淡一些。但他來老實街,看不見“鳳棲梧”,說明還是在意了。
他跟苗鳳三情誼深厚,按說怎么著也得應(yīng)付一下。心里不得勁兒,背后去體會。
還是那句話,世上有種情誼,是一般人用腦子想不出來的。
苗鳳三不可能將那匾額摘了去,漸漸地,連他自己也像看不見了。
有夸那字的,他不隨著看,嘴上說,“小本兒生意嘛?!边@話好。
一個外地游客打眼看見,竟問,“是齋號吧?”老實街人也驀地一驚。
看那苗鳳三,一團和氣,雖衣袖半挽,卻仍透著超逸,真的是配有齋號的名士樣子。
饃饃房起齋號,新鮮。
但凡有夸字的,都會很快傳到羋老先生耳朵里。
黃家大院一向深居簡出的羋老先生,有時也會坐到大門口去。他的眼睛不由得一次次乜向饃饃房。這一天,一個外來人引起了他的注意。街上好像突然變得特別安靜。外來人光腦殼,壯實,走路勾著頭。他從黃家大院門口走過去了,果真是要到饃饃房去的。
過了半個時辰,羋老先生已回屋里,年逾六旬的兒子走來告訴他,苗鳳三今天遇上個難纏的。他馬上想到了那個光頭,“哦”一聲。本不指望一個粗人會夸他的字。
“縣東巷一個青皮,非要拜鳳三為師不成?!?/p>
“學(xué)做饃饃?”
“不知從哪兒聽來的傳言。非要跟鳳三學(xué)輕功,學(xué)飛檐走壁?!?/p>
羋老先生不知道這個人叫小豐。畏他的不只是老實街人。怪不得他一走進老實街來,霎時就一片寂然。
苗鳳三怎會收徒弟?學(xué)做饃饃,不用拜師,自家爹娘就能教你。要學(xué)輕功,就是笑話了。苗鳳三怎會那個?聽誰說的?瞎掰。
小豐不像過去,到哪兒去都是神鬼惹不起的樣子。這回來老實街還算知禮,沒成群結(jié)伙,吆五喝六。在苗鳳三跟前,也沒一句不中聽。他是藏著忐忑呢。既然認定苗鳳三身懷絕技,斷斷不敢冒犯。既然要拜師,他這路人,知道點講究。
好不容易把他支走,苗鳳三就暗自盤算。
無風不起浪,怎就把這路人招了來?多少年了,談過往事和武藝嗎?什么輕功,都是當年鹿老弟信口說的。說著說著就走了形,沒邊沒際了??墒?,多少年過去,鹿老弟也管住了嘴。不是夸,鹿老弟也精爽著呢。
想來想去,還是疑到匾額上。
至少,匾額是個引子。
頭一次看到匾額,沒有不夸那字的??淞撕芏啻蔚模膊缓币?。
倒有不夸的,僅是他的師弟。師弟沒夸,至今沒夸。
他只是做了個小本生意,不想這么著。
再想想,這不是跑大街上插了草標嗎?
苗鳳三,真?zhèn)€是為了難。
這天夜里,他多少年頭一次睡不著了。披衣下床,走到院子里,圍著那棵老梧桐樹,一聲不響地來回轉(zhuǎn)。
對鹿邑夫,苗鳳三早看出了問題。他比自己能端。憑他那股靈巧勁兒,要是能再圓融一些,不至于弄到危機四伏。不過也不太晚。
他這樣有經(jīng)驗的老師傅,即便做做老衣裳,也能拓出一片地土。偏他在這上面不怎么上心。老衣裳不做,旗袍、唐裝不做,一應(yīng)少見的奇裝異服,都不大做。要么是不愿伺候死人——他鹿邑夫怎么能伺候死人呢?要么就是不想費心思。他愿做大眾化的、家常的,且為活人做。街上流行中山裝,他做中山裝。一副樣子,略加改動,就應(yīng)付得了。女人的裙子,難不住他。流行西裝、夾克,甚至喇叭褲,他也做得來。
一句話,他當裁縫只想過得去就行。
嗯,或許他認為這一切不值得他費心思。
人生在世,不費心思怎么行得通?
人人不費心思,回到初民時代,腰上圍塊破布就得,更用不著裁縫。
在愿做的上面,他卻是下了工夫的。比如中山裝,老城里沒誰比他做得更合體板正。大氅什么的,不管男式女式,都沒得說。
這是他的底線,他只能為人服務(wù)到此了。多一步,不能。
學(xué)徒他也收。那時候看不出他怪,人家也很愿意跟他學(xué)。
被人叫著師傅,他覺得有面兒。也是和顏悅色,也是生活滿足。
只有苗鳳三能看得出,他的身后還站著一個人。
一到夜深人靜,那個人就會飛奔至幽暗的曠野上,閃展騰挪,神氣盈天,上接星辰。
做活做到了形神合一,手起風生的意思自然會流露出來。
那時,人能看呆。苗鳳三就知道,那個人啊,其實不是站在他的身后,是藏身在了他的衣服里面。
誰想得到,這樣的衣服竟越穿越緊巴,快要藏不住了。
苗鳳三有心勸他改,卻說不出口。
“老弟,做點老衣裳吧。”不像話。
“以后什么活都收……”嘿!都這歲數(shù)了,不缺吃喝,爭什么呢?
鹿老弟是對的。鹿老弟才是看得開。反倒是自己,活得過于用心了。為一塊匾額,掂對來掂對去。
這么一想,苗鳳三就心中有了數(shù)。
苗鳳三寂寞不了,他擔心鹿邑夫寂寞。為解鹿邑夫寂寞,不等到年節(jié),就頻繁去后佛樓街與他相會。自然,每回去都會帶饃饃。
將來還能沒饃饃吃?最低有饃饃,就沒有怕的。那就開心起來。
這是發(fā)生在小豐求師之后兩個月的事情。二人你來我往,四五天就能見一回。
小豐一去就沒了消息,不然肯定會打攪到他們。
看他們往來,我們會想,幸好小豐死了心。若苗風三有功夫,也不會收他這路人。
好東西,不是人人都配得上的。
我們眼光雪亮,因為我們有很多眼睛。這很多眼睛看了出來,不論他們是誰,從老實街上走過,臉上似乎都帶了年輕人的靦腆呢。
往事并非如煙,我們老實街人從沒忘記苗鳳三從制笙店屋頂上一躍而下的灑落。老實街一個光輝的黃金時代眼看就要來臨,絕不是我們哪一個人的預(yù)感,而我們更多的記憶也被紛紛勾了起來。
他們哪是走路?是操練起來了!不過是預(yù)熱,蹚場子。
把場子蹚得更闊大,以后才好施身手。也是在暗聚混元之氣,畢竟委屈了一些年,精氣神兒走失了不少。
好戲,得穩(wěn)著來。
當年看舞大刀的,哪個不是先弄番拳腳,連帶向四方作揖告白?
親眼所見,他們面龐、身姿都顯了年輕。那就是沉睡在身上的好東西,即將醒轉(zhuǎn)過來的跡象,而我們也早已捺不住心底的蠢蠢欲動。有愿先看單練的,有愿先看過招對決的,暗地里免不了爭論。
單練呢,鹿邑夫肯定先出手。又說苗鳳三可能沒有鹿邑夫好看。鹿邑夫套路多,法子笨,卻歡騰。踢腿、翻跟頭,眼到手到,黑眼珠“叭叭叭”往周邊拋豆子。夠刺激!但有的說,還是看苗鳳三過癮。
苗鳳三念念有詞,氣動丹田,長身舒展,能攝了你的魂去。要不鹿邑夫也不會自言“不及鳳三易口訣”。
倒不知這“易口訣”“邑夫神氣”久不熟習,被他們忘了沒有。
一兩個月就這么過著,一同吃饃饃,一同喝酒,一同閑談。泉水、小吃、時事,都是話題,跟大明湖的蓮藕、黃河的鯉魚、劃拳猜枚一樣,都可助酒。
酒意上來了,原處坐著迷瞪一會兒,不妨。
以往,哪有過如此靜好的時光。
可是,苗鳳三每回都會感到鹿邑夫有什么要對自己說,特別是他來饃饃房的時候。他有一句什么話說不出口。他還是不看那匾額。
苗風三實在想不出匾額能礙著他什么。
如不妨礙,怎會一眼不看、一字不提?
莫不是他也看作了草標?苗鳳三暗暗頷首。有這可能。怎么成了賣的?他接受不了??墒敲顼L三又不禁笑了。
賣,又有什么不妥?不過是賣饃饃。
羋老先生德高望重,專給他寫了匾,算得他苗氏殊榮了。
不說老實街,外面的人去黃家大院求字的,時見。哪個不跟得了寶貝似的。
都不白著。
在屋里坐不住了,跑到街上,回頭對著匾額瞧了又瞧。
他反倒坦然起來,不覺舒叫了一個字:
“好?!?/p>
匾額上的楷書,跟屋檐下那幾個草草的白石灰字跡相比,果真熠熠生輝。
“鳳棲梧,”他又兀自說,且連連點頭,“好。”
他的聲音飄入微風,隨風散去了。屋脊上幾只白鴿子,也跟著飛起。他感到身上投來一道目光,好像羋老先生正遠遠地盯著。
確實,匾額掛上了這么長時間,苗鳳三還沒夸過一次,也沒正經(jīng)對羋老先生表示過感謝。他失禮了。
他得補上。
沒容他補情,就迎來了一個多年未見的儀式。
不知那小豐受了誰的指點,找了個懂世故的老頭子請教。那老頭子安排他備了一個黑漆食盒,裝了肉干、芹菜、蓮子等所謂“六禮束惰”,由他的兩個狐朋狗友從縣東巷抬了來。老頭子陪著,干巴巴的一個人,遠看活像鹿邑夫。及至近了,才發(fā)現(xiàn)沒有鹿邑夫那樣亮的腦門和黑眼珠。嘴上稀稀拉拉、有彎有直幾根黃須,跟臉皮一個深淺。邊走還邊捻著,讓人擔心捻斷。抬來的食盒,如今也不多見了。過去也是殷實人家才有。
小豐雖像上次來老實街一樣還規(guī)矩,仍舊沒人敢去招惹,所以也就沒人多問。他們徑直走到了饃饃房。那老頭子上前跟苗鳳三說話,并遞上一張名片。后來我們得知,他竟然還是濟南市知名的民俗文化專家,上過電視。沒想到真人跟電視上的差別這么大。
真新鮮啊,原來小豐鬼迷心竅,非要拜苗鳳三為師不可,老頭子也便為他設(shè)計了這么一出不倫不類的拜師儀式。
可想苗鳳三該有多么不樂意。
那老頭子巧舌如簧,撅起胡子,口吐飛沫,把“投師如投胎”“生我者父母,教我者師父”“薪火相傳”以及“自行束惰以上者,吾未嘗無誨焉”說了萬遍,一再表明小豐的誠心。苗鳳三站在饃饃房門口不動地方。老頭子給小豐使個眼色,小豐就把由他事先撰寫的投師帖往苗鳳三手上送。苗風三兩臂張開,不接。老頭子口上夸著小豐是個“有志青年”,心里也是著急。抬食盒的誤會了他的眼色,就硬要往屋里闖。我們都看出來苗鳳三也有些急了,老頭子卻把他們攔下,連聲叫:
“走正門走正門?!?/p>
這差不多引起了我們的敬意。真?zhèn)€是知書達禮。抬食盒的和小豐匆忙轉(zhuǎn)身去找院子正門。苗鳳三見狀無奈,只好由他們?nèi)チ恕?/p>
起初我們懷了擔憂、好奇看熱鬧,但現(xiàn)在已不是。
天地君親師,當不得兒戲。
此時此刻,抬頭若見土地祠上空紅霞噴吐、祥云繚繞,耳中若聞鸞鳳和鳴。
我們也跟著擁入苗風三家的院中。那苗風三已從饃饃房的后門走進來。
想那民俗專家也是見機行事的人,情勢不利,就給你來個“生米做成熟飯”。不管是拜祖師、拜師傅,先拜了再說。只聽他在前面又連聲叫:
“拜拜!快拜!”
小豐聞言,撲通跪地,低頭就拜。
“且?。 泵瑛P三忙喝道。
那小豐登時停住了。
“我不會那個?!泵瑛P三說。
“您是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泵袼讓<艺f著,又急給小豐使眼色,讓他拜了了事。
苗鳳三已比剛才平靜。這股靜氣卻壓住了小豐。
“我且問你,”他誠懇地說,“你要蹦那么高,做什么呢?”
別說小豐,就連我們也不由得仰起脖子,順著梧桐樹的樹干往天上望去。祥云、紅霞,哪兒去了?只是平時看慣的天空嘛。鸞鳳也沒有,幾只鴿子在梢頭“咕咕”叫,像是不解院子里會有這么多人。是啊,蹦那么高做什么呢?蹦得再高,高不過飛機。蹦再高也不過是個把戲,沒得去做飛盜。玩把戲能成終生的事業(yè),他怎會做饃饃?
望著望著,有人繃不住,笑了。
院子里隨之哄堂大笑。
我們看見小豐似乎也笑了?!昂俸??!备尚?。
“接著,爺們兒。”苗風三隨手向他投過一只饃饃。他沒能接住,饃饃掉在了地上。苗鳳三又接連給別人投了幾只。
大家都嚼起來。
也別說,苗鳳三家的饃饃就是好吃。
苗鳳三扶起小豐?!拔也粫莻€?!彼终f。
小豐低著頭默默向院外走,手里還拿著那個紅色的投師帖。苗鳳三又讓他帶來的人把禮盒抬了出去。
老民俗專家在院門口回看了苗鳳三一眼,擦擦額頭。他竟出了汗。又對苗鳳三一笑,也不知什么意思,讓人頗費猜疑。
至此,苗家院子里才重歸安靜。
一想起這天的事情,我們老實街人就忍俊不禁。特別是見到后佛樓街的鹿邑夫。估計鹿邑夫也很納悶。
當時最逗的,無疑就是那個老民俗專家。
他長了什么樣的胡子呀!黃不說,還有的直,有的彎,不是一個娘生的。聽他說的那些話,一股子酸臭氣。
“自行束惰以上者,吾未嘗無誨焉?!?/p>
怪不得一個青皮也能把他招來。
不過,我們老實街人一向厚道,不會把不好的想法說出口。
實際上,我們對小豐的印象已大為改觀。
不怎么可怕嘛。年輕人愛想入非非,但能放下身架學(xué)跑學(xué)跳,也是一種上進,而他只是讓人虛驚一場,最終帶著他的大食盒和投師帖,老老實實走掉。他要把苗風三這么對他當成侮辱,那才像他以前的做派。
在我們老實街淳厚之風的浸染下,他或許就改邪歸正了呢。
不知苗鳳三跟鹿邑夫說沒說過有人要拜他為師,估計是不說的。我們不禁設(shè)想,假如小豐退而求其次,去拜鹿邑夫,鹿邑夫會不會答應(yīng)?
想來想去,覺得不會。
能結(jié)交一輩子,肯定是同路人。
這就有點可惜了。好東西不拿出來,不瞎了嗎?
小豐品行有虧,但若被他們收了,再彎巴的樹也給捋直了,豈不對社會有益?
隱隱的,我們至少對苗鳳三有了點意見。人倒是離不開饃饃,可饃饃誰都能做不是?一個謎團,擺在了我們面前。
我們好像又看見那天老民俗專家對苗鳳三的回眸一笑。
不能否認,苗鳳三日子過得不錯。羋老先生給他送匾額,人們也只差叫他一聲“苗老板”??墒俏覀冇X得,設(shè)若真像他說的那樣,“不會那個”,這體面也足夠了;設(shè)若不是,就不知哪里欠了。
人活一世,不是要能威風一些的嗎?特別是男兒,不是要能建立起偉業(yè),以豪強的義氣和精粹的技藝贏得響亮的名聲嗎?
一輩子弄饃饃,可屈煞了英雄豪杰。
一輩子弄衣服,鹿邑夫活成了干巴老頭子。加上幾根黃須,能讓人笑死。
只能說他們還在靜等一個氣沖云天的時機。快了,就快了。
苗鳳三有大本事,不露而已。對小豐的拒絕,也是對他必要的考驗。
接下來,就看小豐能不能爭氣了。他要狗改不了吃屎,神仙也幫不了他。
這樣想著,我們覺得痛快一些。小豐來拜過兩次,相信還會來拜第三次。終有一天,無比的執(zhí)著和誠心會讓苗鳳三打開自己那個隱藏的神秘世界。
比民俗專家閃亮的干巴老頭兒鹿邑夫,又走在了老實街頭!
當然,一只布口袋照舊拎在手上??诖@得沉墜,必定裝了一瓶酒。
我們到底忍不住了,擁入苗家院子時趕上哥兒倆在靜靜猜枚。飯桌上一只酒瓶,竟寫了“內(nèi)部招待專用”字樣。他是偶得了非賣品的好酒,就急來老實街分享。只見他們手上嫻熟地翻著花樣兒,卻不大呼小叫。我們不客氣,索性替他們叫出來:
“哥倆好??!”
“三星照??!”
“四喜財??!”
“五魁首?。 ?/p>
苗鹿在家喝酒時猜枚劃拳,以前見過,只覺說不出的舒坦,卻并沒怎么在意。這一回簡直開眼,還不由得聯(lián)想到那天苗鳳三隨手給小豐丟饃饃。當時小豐沒接住。他能接住嗎?
那動作,太快!底子在那兒呢。
我們叫得歡騰,但他們除了右手腕之下,全身就沒動過。沒誰做得到。那幾根無聲的手指,也快、也輕,似乎每根都有絕世神功。
漸漸有些恍惚,不知是要叫“八仙到”,還是給個彩。一兩天過去,腦子里還全是這倆人在揚眉間神出鬼沒的手指。
而對小豐,也開始暗暗搖頭。實話說,他配不上!苗鳳三考驗過他了,他顯然沒那靈敏的反應(yīng)。說白了就是個市井俗物,在苗鳳三面前不過是因不知底細才收斂一些。什么樣的好東西,也不能落在這種人手里。若他有了神功,那就可著糟蹋吧。
我們又覺得痛快了一些,因已確信苗風三對小豐的拒絕正合我意,但我們都低估了一個不良之徒的可惡,也從沒想到,這個世上最不缺的就是雜碎。
瞠瞠瞠!
一陣急促的堂鑼聲把我們從午睡中驚醒。
那是入伏后不久,天氣熱得穿不住衣服,正午時分更是日頭揭頭皮、石板燙腳底,沒誰愿意在街上走。
堂鑼聲一響,像是空氣里有什么東西碎裂了。很多人出門一看,饃饃房那兒立著一個鐵塔般的大漢,光著膀子,露出一身疙瘩肉,穿一條緬襠褲子,叉巴著兩腿,邊敲鑼邊來回地疾走。我們腦子里馬上想到這是練家子。
看那架勢,不是叫陣來了么。敲得夠了,放了堂鑼,緊緊腰身,架起胳膊,繃起胸脯,捏了雙拳,瞪了倆牛眼,果真就聽他對著饃饃房,聲如悶雷地自報家門:
“老少爺們兒,在下高衛(wèi)國,曹州人氏。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牛皮不是吹的,泰山不是壘的,黃河不是尿的。不買不賣不舍不化,就為練幾套玩玩兒!”
按說我們老實街人善避兇險,本不會主動靠近,但那是在苗鳳三門前,有什么可怕?惹得苗鳳三性起,不打你個滿地找牙才怪。于是,呼隆隆,顧不得炎熱,就從老街兩頭堵了過去,有的還放膽跟著吆喝了一兩聲,像是起哄。
那人也是閑話少說,往蒲扇大的手心吐了口唾沫,呼啦啦先練了一路拳,還說叫什么“美人照鏡”。
我們見他打過來,就緊忙往后躲閃,不敢再出聲。那拳腳砸在身上,估計沒誰受得住。心里還想,這場景最好苗鳳三能看到。
苗鳳三這會兒還睡著嗎?能睡得著嗎?饃饃房門口只守著他家一個叫羽子的女工,怕是一時忘了去叫苗鳳三。
那人將“美人照鏡”收了勢,隨著大腳一跺,噗的一聲,地上的石板顫三顫,饃饃房上的匾額,似乎也晃了兩晃。
呀!石板縫里擠出了一股泉水。
外面動靜這么大,苗鳳三就聽不到嗎?故意的吧。
還沒喘口氣,那人就抄起了一桿長槍。朝空中猛一挑,紅纓子舞成了一團,像陽光下刺啦躥出了一朵紅火絨。
槍尖不見了,只這朵紅火絨把人的眼睛吸引了過去。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帶著風聲,要么如蛇蜿蜒,要么如箭鏃直射。看著紅火絨扎在了天上,一忽兒又猛撲在地上,幾乎鉆進了石頭里。
這長槍舞得煞是好,卻聽噼啪一響,人都不知是哪里發(fā)出來的了。
那人突然舞不動了。也許因為老街上空間有限,長槍卡在了墻上,他也只得往后一退。饃饃房被打的匾額,隨之掉落在地。看他的樣子,我們認為這是他的失誤。
在他將長槍也收一收,又要去舞時,苗鳳三出現(xiàn)在了門口。
他慌沒慌?沒有。他是上門叫陣,要的就是這個。
槍尖亂點,不但沒有挪到別處,反而越是圍住了苗鳳三的身子。
那女工已嚇得縮脖捂嘴,而苗鳳三依舊不躲不閃,倒在我們意想之中。就等你挑釁夠了,他只消伸出一根手指,輕輕一撥,那長槍就得當啷落地。
我們緊緊盯著。苗鳳三沒動。槍尖也沒離開的意思,更來了興頭似的。眼睜睜看見,點得最近的,到了他的喉頭,真讓人替他捏把汗。
“哈哈哈!”那人不由得放出了笑聲。
這就讓他身手慢了些,那槍尖也終于調(diào)轉(zhuǎn)了方向。在他躬身跳躍之際,他還問人,“聽沒聽過?‘打得精,宋駿通。打出火,高衛(wèi)國。”’
四下當然沒人回答。
“宋駿通是我?guī)煾??!彼f。
那槍尖又游回來,從苗風三跟前過去了,沒停。
“引蛇出洞法!”
一腿向前大大一伸,一手持槍,跟著捅出去。反身回抽,長槍又落到了另一只手上。身子一旋,長槍就呼地掄了起來,再次從苗鳳三眼前劃過,又沒停。
我們有些捺不住。出手啊,鳳三!人都這么激了。要真不行,就往后站站。萬一那人閃失,傷著就不好了。
“打出火,高衛(wèi)國!”
那人又快了。
可不,槍尖淹在那紅火絨里了。
槍尖不是在苗鳳三跟前沒停,是當了他不存在。
苗鳳三,不要你使指尖將長槍彈出去,你就叫聲“好”。你叫聲“好”,我們也跟著叫聲,想必不會惹著那人。
紅火絨在明亮的空氣中燃透了,那人也戛然將這路槍法收了勢。槍頭下只是長長的紅纓子飄起來。
我們不管苗鳳三的反應(yīng),給了那人一片喝彩聲。
如果到此為止,我們可能還不會有那被羞辱的想法,或許他真是為求切磋。不料放下槍,又拎了顫悠悠的大刀。本以為后有更唬人的,他卻只是拿大刀這里撲一下,那里撲一下。虛張聲勢地撲了四五下的樣子,就住了,從地上撿起衣服,掏出一塊手表。
他在看時間!
然后,抹一把頭上的油汗,將大刀、長槍和衣攏在肩上,拎起堂鑼,揚長去了。
剛才的事情就像沒發(fā)生過。我們愣了大半天。
后來我們得知這雜碎竟是小豐給弄來的。他能找來民俗專家,弄個雜碎來想必也沒什么難。他按時間給錢。那雜碎當著我們的面看表,我們馬上就想到他是掐著點來的。
他一個刀片子也不肯多撲。
我們老實街人就像被耍了。
苗鳳三有什么表現(xiàn)呢?指望他用指尖打掉長槍,妄想。不但一句話沒說,還在那人走后,沒事人一樣把打落的匾額給掛了上去。
小豐這樣的人,守不住讓他得意的秘密。老實街的苗鳳三是怎樣被他買來的高手肆意戲弄,那些老實街人不光干瞪眼,還看得起勁兒呢。苗鳳三會鳥毛?就一個做饃饃的。這樣的話通過不同渠道被我們聽到。
初冬的一天半夜,一個短小的身影從南走進空寂的老實街來。他就是鹿邑夫。
苗鹿二人單獨坐在打烊的饃饃房里。
“我出手了。”鹿邑夫?qū)γ瑛P三說。
苗鳳三臉上雖沒表現(xiàn)出驚異,手上卻微微發(fā)起顫來。
饃饃房里存有酵著的面、沒賣完的饃饃、和面機、電蒸籠。他四下掃了一眼,什么也沒看見。
“餓了,給幾個饃饃吃。”鹿邑夫說。
他是真餓了。他大口大口地吃起來。
“我沒聽師傅的話?!彼f。吃一口,就對饃饃看一眼,好像苗鳳三藏身在了饃饃里,藏得嚴嚴實實。
他吃飽了,打了一個嗝。
“我還沒全忘?!?/p>
苗鳳三俯身收拾吃剩的饃饃。鹿邑夫驟然一翻掌抓住了苗鳳三的手腕,同時苗鳳三也緊抓住了他。
當年江湖上飄蕩著他們師傅的傳說,“周身堅硬如鐵,長于跳蕩”。又“身不滿五尺,赧然如無能者,及試其技,則靈巧若猿”。
雙目相對,感受對方的鐵硬。
真?zhèn)€寂天寞地苗鳳三的手先松了。輕暖的一股氣,從各自手腕上游開。
鹿邑夫的黑眼珠,還在對著苗鳳三。又深又小,悄悄閃了一下微光,好像在說“你總讓人”。苗鳳三立起身,找出口袋,給他裝饃饃。
“夠了?!彼f。
苗鳳三給他多裝了幾個。
這個季節(jié),饃饃能多放兩天。
鹿邑夫告辭走到門外,又停下來,轉(zhuǎn)過頭,仰起了臉。
苗鳳三相信他看到了門上那塊匾額。他的黑眼珠,是很適合夜間的。
“我比不過你?!?/p>
當時鹿邑夫只是低頭咕噥了這樣一句讓人迷惑至今的話。不響亮。服輸嗎?以前就比不過,還用再說?是比生意還是比別的?交手了嗎?都是疑問。
但我們很快得知,其實鹿邑夫在這天的下午贏得了一次前所未有的勝利。
苗鳳三并不追著問。從鹿邑夫一來,就沒問過一句。好像他有只神眼,能把另一個人的一舉一動全看到。
本來要送出街口的,卻只是眼看那短小且鐵硬的身影,獨個兒閃入夜色。
多年后,苗鳳三安安分分,還做饃饃。
做同一件事,面對的卻已不全是同樣的人。將來怎樣?會不會有饃饃廠?那是將來的事。將來的事將來再說。再好的東西,也總有得丟。丟得早,丟得晚,總得舍得。都不用做饃饃,都解脫。做什么,也另說。
他也很少去老城,盡管后佛樓街幸存。
鹿邑夫裁縫鋪的招牌,只一個“功”字。
去四五趟,見不著他一趟。家人都說不出他去了哪兒。
每次回到現(xiàn)在住的東郊友誼苑小區(qū),苗鳳三都會恍然若失。半夜里,他不能再去老梧桐樹下轉(zhuǎn)圈了,目光也再不能悠然躍到樹梢上去。
偶爾,還可聽到鹿邑夫在佛慧山黑風口以一當十的豪舉。
那幾年,誰不曉得后佛樓街鹿裁縫的厲害?“手腕子一抖,啪,撂倒一個!”市井中從不忌諱夸大?!袄蠣斪右欢?,人去哪兒了?嘿,樹頂上!想捉他?捉不到!”
鹿邑夫把小豐一伙約到松林,結(jié)結(jié)實實教訓(xùn)了一頓。至少,小豐從此老實了,口風出人意料地緊,過了將近一年才為人所聞。那時,大“功”字已掛在裁縫鋪門上。
七七四十九招,鹿邑夫沒全忘,或許一招沒忘。
信不信,苗鳳三易口訣,他也忘不了!他只是終歸沒露出來。一手沒露。在初冬的饃饃房,鹿邑夫又說輸,好像出手是敗。鹿邑夫確實又露了。
既是好兄弟,又何分彼此。
整個老城已少有人知苗鳳三是鹿邑夫的師兄。來訪故交,卻常會有人指著他后背說,“那老頭兒,腳快著呢。”
每次來都是徒步。足下行云流水,他還能一口氣走上個一二十里。
一個和暖的日子,走迷了路,誤至一個陌生小區(qū)。到底是有些年歲的人,身子覺乏了,就想靠著一棵樹歇會兒,不料一靠那樹,竟瞑目睡了過去。
醒來時,日已西斜。背后,梧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