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銘 貢保扎西
內(nèi)容摘要:P.t.1078bis《悉董薩部落土地糾紛訴狀》是一件重要的文書,反映了吐蕃統(tǒng)治時期敦煌的一起土地歸屬糾紛。通過對該文書的漢譯和寫成時間、涉及人物及其重要事件的考釋,可以認為文書內(nèi)容反映了吐蕃統(tǒng)治敦煌時期處理民間糾紛的一般程序和基本辦法,同時認為吐蕃曾在808年為敦煌部分農(nóng)戶分配“籍田”(rkya zhing)并征其賦役,以保證寺院或僧官系統(tǒng)的供給。
關(guān)鍵詞:敦煌文書;吐蕃時期;土地糾紛;編戶和籍田
中圖分類號:K870.6;K877.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4106(2021)04-0094-09
Abstract:Document P.t.1078bis, Petition on a Land Dispute among the Sidungsa Tribe, is an important document that describes a dispute regarding land ownership in Dunhuang during the Tibetan Occupation. This paper presents a Chinese translation of the text and discusses the date of its writing, the figures it concerns, and the events it mentions. On the basis of this translation, the study argues that P.t.1078bis reflects the general procedures and legal methods utilized in Dunhuang during the Tibetan Occupation when dealing with civil disputes. Finally, the authors discuss a historical record from the year 808 when local authorities allocated “rkyazhing,” a type of agricultural field, to several groups of peasants in Dunhuang. The purpose of this gesture seems to have been to levy taxes and to secure a source of corvée labor that could supply for the needs of the monasteries and the monastic system.
Keywords:Dunhuang documents; Tibetan Occupation period; land disputes; registered households and lands
現(xiàn)存于國內(nèi)外的敦煌西域古藏文文書中,有許多能反映吐蕃統(tǒng)治時期重大政治、經(jīng)濟、軍事事件的內(nèi)容。對于它們,國內(nèi)外學者已經(jīng)做過長久的研究,取得了重要的成果,逐漸弄清楚了吐蕃統(tǒng)治敦煌時期的一些重大事件、重要人物和制度構(gòu)成等。
本文要討論的P.t.1078bis《悉董薩部落土地糾紛訴狀》,就是一件重要的文書。其重要性在于文書內(nèi)容通過一樁土地糾紛案的處理,反映了吐蕃統(tǒng)治敦煌時期,曾對編入某種“戶籍”(rkya)的百姓分配土地,這種土地根據(jù)藏文的含義可釋為“籍田”(rkya zhing)。對于rkya一詞,以往王堯、陳踐先生將其譯成“唐人”,現(xiàn)在看來不能成立[1]。東噶·洛桑赤列教授將rkya釋為“人戶”或“戶籍”,正確地釋讀出了該詞的基本含義[2]。而日本學者巖尾一史認為,在吐蕃統(tǒng)治敦煌西域的背景下,rkya所指是一種被征稅的單位或?qū)ο?,涉及的有漢人、吐谷渾人,被征收的物品包括金銀、糧食、棉花、木材等;rkya zhing這一組合詞是一種土地單位,它與林地、荒地并列,可以譯為 “農(nóng)耕地”[3]。
這件文書除了王堯、陳踐先生將其漢譯之外[1]273-274,巖尾一史也曾撰專文對其進行考釋[4]。后有何志文博士將其與S.2228/3《關(guān)于林苑歸屬的訴狀》進行比較,討論了吐蕃統(tǒng)治敦煌時為防止出現(xiàn)土地糾紛問題,采取的一系列預(yù)防與懲罰措施[5]。鑒于本文書的重要性,筆者不揣淺陋,在前人研究的基礎(chǔ)上,將其重新漢譯,對文書寫成的時間、涉及的人物及其重要事件進行討論。尤其對吐蕃在敦煌分配“籍田”(rkya zhing)這一舉措,從時間、背景及其成因上加以分析,以求教于方家。
一 P.t.1078 bis《悉董薩部落土地糾紛
訴狀》釋讀
藏文及拉丁字母轉(zhuǎn)寫(略,圖1)
漢譯文:
1. 往昔,在水渠垓華溝地方,悉董薩部落的王安成與王貴公兄弟的……
2. 田地毗連而居。【杜】廓庸與【王】貴公之間,因田地而言語不和……
3. 所以將爭議的田地,獻給論羅熱諾布贊。多年以來……
4. 此后于龍年夏,瓜州軍鎮(zhèn)會議[6]之論結(jié)贊、論贊桑、論……
5. 等人,批復(fù)瓜州賽悉塘之來件,朗論羅熱父子,自沙州百姓編軍(vbangs rgod)……
6. 分出之后[6]20-26,王貴公兄弟向萬戶副長論贊三摩贊請求:往昔,我【等農(nóng)田】……
7. 自唐以來,在水渠垓華溝地方。后于鼠年,為屬于編戶(rkya)的沙州人分配土地 (zhing mkhos)[4]11-14……
8. 從而獲得籍田(rkya zhing),而過去所分田地,繼續(xù)耕種,但悉寧宗部落……
9. 我耕種的需要交納突課(dor ka)[7]的少量籍田(rkya zhing)下方,尋找借口,并爭奪……
10. 這些菜地,獻給論羅熱諾布贊,朗氏成為地主,周布……
11. 對此菜地,朗作證并經(jīng)管,筑房宅,植園林,近二十年……
12. 菜地等如同失去一樣。如協(xié)約所規(guī)定,無辜受害而上訴……
13. 此后,我等如約申訴,知情證人如實供述。菜地……
14. ……等,務(wù)請如愿歸還給我們。杜廓庸申訴……
15. 【王貴】公兄弟之菜地,往昔在唐廷時【與我】地界相連。此后,為屬于編戶(rkya)的沙州人【分配】……
16. 【每戶】平均分得籍田(rkya zhing)五突半(?),一起記入賬目,田畝冊下面寫明……
17. 【兩戶】領(lǐng)受田地十一突。貴公兄弟所種五突半,但他們未曾領(lǐng)受……
18. 【實際】領(lǐng)受了八突。我因為沒有那么多田地,都督論……
19. 核對田契,用丈量突田之繩索丈量后,我的田地為三突【半】……
20. 余下七突半,王貴公之田多出三突七畦?!?/p>
21. 經(jīng)判決后,彼等不聽,言語不和,我等千戶長論……
22. 千戶長說:“我等【有些】沙州人未曾領(lǐng)受籍田,多余的田地……”
23. 【千戶】長說:“如今論羅熱父子已遠離家鄉(xiāng),以前都督……
24. 請求給予。如此請求,屬實與否?”稅吏與萬戶書吏等人言,……
25. 稅吏論多熱和萬戶書吏論諾三摩諾麥駕前,比照田契,……
26. 在水渠垓華溝,從王彬多的田中領(lǐng)受一突二畦,杜廓庸……
27. 因田契上未出現(xiàn)。知情證人,計算田地的長老陰享文、氾啻奴……
28. ……子、令狐安子、索子升、氾京子等人申誓,所言與上訴相符,分清……
29. 實屬其祖上留傳田地與園林。后于鼠年,為屬于編戶的沙州人分配土地后……
30. 兄弟兩人繼續(xù)耕種并擁有這些菜地。杜廓庸與周布楊父子,對王貴公(之田)……
31. 介入,并強行搶奪,沒有得逞,【所以】獻給論羅熱布贊,近二十年間……
32. 區(qū)分真?zhèn)魏?,向萬戶副長論贊三摩贊申訴,并判定為……
33. 若有理,王氏越界超出的田地,不是王氏領(lǐng)受的,與證人所言比較,實屬……
34. 判給杜【廓庸】,都督論噓律桑諾悉結(jié)等人,也請求判決,如民眾所愿……
35. 位于南面的【田地】,判給杜【廓庸】和周【布楊】父子,位于水渠北面的【田地】,判給貴公兄弟所有,……
36. 判定以后,不得再有怨言和爭論,各自發(fā)誓并確認。發(fā)誓以后,杜廓庸與周……
37. 按規(guī)矩加蓋指印,并由萬戶副長論贊三摩贊加蓋判印后,杜與王各自人手持有,……
(朱砂印和漢式簽名)
令狐安子(Leng ho an the)
杜廓庸(Do kog yung)
氾大勒(Bam stag legs)
索多熱(Sag mdo bzher)
氾和京(Bam hve kheng)
陰享文(Im hing weng)
氾英進
氾子昴
陰□[4]5
二 文書涉及的主要人物和重要內(nèi)容
P·t·1078 bis號《悉董薩部落土地糾紛訴狀》漢譯文如上,筆者將其基本內(nèi)容和主要人物考證如下。
(一)本件文書涉及的人物分類
本件文書涉及的人物較多,不過根據(jù)訴狀的特色很容易將他們分成三類:
第一類是上訴人,如糾紛涉及的雙方,王貴公(wang rgod kong)兄弟,對立方杜廓庸(do kog yung)、周布楊(dzevu bur yang),以及牽涉方論羅熱諾布贊(blon lha bzher mdo brtsan)和王彬多(wang beng vdo),杜廓庸從后者處補得了一突二畦土地。
第二類相當于是中間人,或者說是見證方,有計田長老陰享文(zhIng tses rgan rabs Im hIng weng),見證人氾啻奴(bam kyir vdo)、令狐安子(leng ho an tshe)、索子升(sag dze sheng)、氾京子(bam kheng tse)等。
第三類就是評判方,即對此糾紛進行調(diào)查和判決的蕃、漢官吏。其中有對此份判決進行批準的吐蕃瓜州軍鎮(zhèn)官吏論結(jié)贊(blon rgyal tsan)、論桑贊(blon btsan bzang),進行判決的萬戶副長論贊三摩贊(khri zla blon btsan sum brtsan),負責走訪、調(diào)查的稅吏論多熱(khral pon blon mdo bzher)、萬戶書吏論諾三摩諾麥(khri yig blon stag sum stag legs),以及在此之前曾經(jīng)判決過此事的漢人都督論噓律桑諾悉結(jié)(to dog blon klu bzang stag skyes)。另外就是名字殘缺的吐蕃千戶長“論……”
關(guān)于都督論噓律桑諾悉結(jié),此人要多說兩句。盡管他取了一個吐蕃人的名字,但他實際上是一個漢人,即吐蕃統(tǒng)治敦煌時期有名的杜都督父子之一。筆者判斷此人應(yīng)是屬于兒子的杜都督,因為他在820年繼任其父成為都督,所以才取了一個吐蕃人的名字。漢人取吐蕃名字這一特征出現(xiàn)在吐蕃統(tǒng)治敦煌的中后期,也就是820年以后。
在這里需要討論的是,巖尾一史對于上述都督和千戶長出現(xiàn)的時間的判斷是錯誤的。簡言之,他把都督和千戶長的初次判決出爐的時間,推到了最初給沙州編戶(rkya)分配籍田的時間,說王貴公因為對都督、千戶長的判決不服,于是才有了陷入爭議的土地被吐蕃官吏朗氏攫為己有[4]10。筆者不能茍同的理由有二:其一,不管吐蕃是在796年還是808年在敦煌分配籍田,當時敦煌的軍事化部落阿骨薩等并未成立,何來千戶長(stong pon)之說?其次,文書中,這位千戶長說“我等(有些)沙州人未曾領(lǐng)受籍田”, 又云:“如今論羅熱父子已遠離家鄉(xiāng),以前都督們……”可見千戶長的這段話,是在論羅熱父子占用王氏土地近20年并已經(jīng)返回家鄉(xiāng)之后說的,故巖尾一史將其置于20年前的判斷似不能成立。
(二)文書的主要內(nèi)容
根據(jù)以上對文書涉及人物的梳理,現(xiàn)在可以簡略地敘述事件的基本線索和內(nèi)容:在吐蕃統(tǒng)治敦煌之前,王安成、王貴公兄弟與杜廓庸等人的田地相鄰,均位于水渠垓華溝地方。入蕃之后的某個鼠年(796?808?),官府集中對已經(jīng)編入戶籍(rkya)、需要提供稅賦和勞役的沙州人分配籍田,即把原來從各方捐入寺院的土地以及絕戶和逃逸戶留下的歸公地,按大致平均每戶五突半(55畝)的數(shù)量進行分配。當然由于可供分配的土地數(shù)量不足,故出現(xiàn)了千戶長所謂“有些沙州人未曾領(lǐng)受籍田”的現(xiàn)象。官府的解決辦法,就是把分配對象原有土地,包括從祖上繼承下來的土地,或者是承租寺院或地主的土地也算入授田數(shù)額,將其一并計入戶均約55畝的賬目。這其中就包括領(lǐng)受戶原有的少量的自耕地,比如本文書提到的,王氏超出的多余田地,實際不是領(lǐng)受的籍田,而是其祖上留下來的。
由于王貴公兄弟與杜廓庸的土地相鄰在一起,故將兩戶共十一突(110畝)一起計入籍田賬目,平均算在兩戶的頭上。這或許就是有學者所稱的敦煌每兩戶家庭組成一個“籍”(rkya),作為納稅單位[8]。因此這十一突地,其中就包括王貴公兄弟祖上傳下來的,可能還包含兄弟倆承租寺院或地主的土地,因為文書中記載他們尚需為承租地交納“突課”(dor ka)。一般認為,所謂“突課”應(yīng)為寺戶或佃客向寺院或地主上交的分種地的地租,那么此句表明王貴公兄弟分種的一部分土地是要向寺院或地主交納地租的[7]107-109。這樣一來,如果說杜廓庸耕種的土地僅有其所稱的三突半,而王貴公兄弟分到的籍田也是三突半,那么王氏兄弟多出的“三突七畦” ,就是祖上留下來的,并包括部分向寺院或地主承租的,所以王氏兄弟實際耕種的土地就有七突半。如此狀況引起杜廓庸不滿,因為土地賬目上記錄他和王氏兄弟共有籍田十一突(110畝),而自己實際耕種的只有三突半。于是杜氏在王氏的承租地下方侵占耕種,試圖霸占侵漁。由于王氏拒絕,引起雙方糾紛,官府就把這塊涉及糾紛的土地交由吐蕃官吏論羅熱諾布贊使用,于其上筑房宅,植園林,近二十年。
在820年沙州百姓編軍分出之后,由于吐蕃官吏論羅熱諾布贊離開敦煌,這塊菜地的歸屬權(quán)糾紛又起。于是雙方先訴至漢人都督處,都督派人核對田契,用丈量突田之繩索量后,查實屬于杜廓庸的土地實為三突半,其余七突半為王耕種,根據(jù)賬目上兩家一并領(lǐng)受籍田十一突的情況,都督判決王貴公應(yīng)把多占的兩突歸還杜廓庸。
王貴公顯然沒有接受這個判決,在擔任千戶長的吐蕃人調(diào)停仍然無效后,王開始向萬戶副長論贊三摩贊請求交還菜地。萬戶副長于是派遣稅吏和萬戶書吏下去調(diào)查核實,兩人找來丈量土地的長老進行測量,并找來若干證人了解情況。最后得出的結(jié)果是:王貴公兄弟多占的田畝數(shù)不是官府分配的籍田,而是其祖輩留下來的。于是最后判決:“位于南面的(田地),判給杜(廓庸)和周(布楊)父子,位于水渠北面的(田地),判給貴公兄弟所有,……判定以后,不得再有怨言和爭論,各自發(fā)誓并確認。發(fā)誓以后,杜廓庸與周……按規(guī)矩加蓋指印,并由萬戶副長論贊三摩贊加蓋判印后,杜與王各自人手持有。”最后,上述判決被報送給瓜州軍鎮(zhèn)長官,于龍年夏的瓜州軍鎮(zhèn)會議上得到最終批復(fù),在此判決上簽名的軍鎮(zhèn)官吏有論結(jié)贊、論贊桑等。
上述先由都督處理漢人社會中的這類糾紛,如果不能平息,再向上一級萬戶長申述的程序,在吐蕃統(tǒng)治敦煌時期似乎已經(jīng)形成了一種制度。我們在S.2228/3《關(guān)于林苑歸屬的訴狀》中看到,因為已經(jīng)領(lǐng)受到“籍田”的農(nóng)戶與寺院有關(guān)林地的糾紛,也是先由漢人都督進行處理,由于農(nóng)戶不服,又申述至更高一層的吐蕃官吏——德倫(bde blon)那里,才能做出最后的判決[9]。
三 吐蕃在敦煌分配“籍田”的時間
吐蕃在敦煌分配“籍田”的背景是十分清楚的。根據(jù)已有的研究可知,吐蕃在786年完全控制敦煌以后,在788年便進行了戶口清理,對僧俗百姓進行了戶籍登記[10]。然后在790年初次劃分了部落,并實施了“計口授田”[11],即按照當時敦煌人均占有土地的實際情況,按人口數(shù)而不是戶數(shù)進行土地分配,或曰土地調(diào)整,調(diào)整的標準就是一人一突,即一人十畝。
可以說,上述清查戶籍、劃分部落和“計口授田”等一系列措施,是吐蕃統(tǒng)治敦煌初期的重大施政,基本上控制了敦煌的局面,穩(wěn)定了敦煌社會,讓各階層有機會恢復(fù)生計,百姓生活逐步穩(wěn)定下來。但在邁出這一步以后,又面臨一個新的問題。眾所周知,當時的吐蕃本土及其控制下的敦煌都是一個佛教迅速發(fā)展、宗教勢力不斷上升的社會。從吐蕃方面來說,在公元8—9世紀之交,逐步確立了寺院屬民制和民戶養(yǎng)僧制這兩項重要制度[12]。而從敦煌來說,吐蕃為了兌現(xiàn)當初“勿徙他境”的城下之盟以及利用敦煌原有的僧俗勢力來維護自身統(tǒng)治的需要,僅僅解決世俗社會的問題還遠遠不夠,還面臨如何扶持佛教勢力持續(xù)發(fā)展的問題。在此背景下,官府就要考慮如何向寺院和僧官體制提供勞役和稅收。如此,吐蕃在敦煌百姓中建立向寺院和僧官系統(tǒng)提供賦役的“戶籍”(rkya)制,按戶數(shù)而不是按口數(shù)向他們分配“籍田”(rkya zhing),這樣的措施呼之欲出。
現(xiàn)在首要的問題是要弄清楚吐蕃在敦煌分配“籍田”(rkya zhing)的時間,這樣才能完整敘述這一事件的始末。因為吐蕃自貞元二年(786)占領(lǐng)敦煌以后,到大中二年(848)統(tǒng)治敦煌結(jié)束,共有796、808、820、832、844五個鼠年,其中哪一個年份是P.t.1078 bis《悉董薩部落土地糾紛訴狀》以及S.2228《有關(guān)永壽寺的系列文書》記載的[9]76-83,官府在敦煌“調(diào)整草地和農(nóng)田”并賜給百姓作為籍田(rkya zhing)的鼠年呢?
要討論這個問題,又必須首先判斷敦煌的悉董薩部落(stong sar kyi sde)、悉寧宗部落(snying tsoms gyi sde)等軍事部落成立的時間。因為本文書說道:姓王的兩兄弟與杜氏毗連而居,因土地糾紛爭執(zhí)不下,某吐蕃官吏把有爭議的土地攫為己有,占用近20年,自沙州百姓編軍戶(vbangs rgod)分出之后,王氏提出申訴要求官府歸還其地。悉董薩等部落成立的時間,就是“沙州百姓編軍戶(vbangs rgod)分出”之際。所以弄清楚這個時間界限,才能落實本文書所載吐蕃在敦煌分配籍田的時間。
按照學術(shù)界當前的主流觀點,阿骨薩等軍事部落開始成立于820年,這個觀點首先是由日本學者山口瑞鳳提出來的,他主要根據(jù)的是敦煌藏文文書P.t.1089《吐蕃官吏述情狀》等記載的內(nèi)容[13]。之后,筆者在相關(guān)的文章中,又根據(jù)對敦煌漢文文書的梳理,對其進行了補正,得出的結(jié)論是:公元820年前后,敦煌的部落名稱有一大變化,在此之前,部落的名稱較多,有階層(僧尼)、行業(yè)(行人、絲綿)、方位(下)等特點;820年以后出現(xiàn)的部落名稱減少,在漢文文書中新出現(xiàn)了阿(曷、紇)骨薩和悉(思)董薩等名稱,它們在藏文卷子中分別寫作rgod sar、stong sar,可以直譯為“新武士(東岱)”“新東(岱)”,均帶有軍事千戶的含意[14]。
到目前為止,山口瑞鳳關(guān)于吐蕃軍事部落組成時間的判斷,還是學術(shù)界的主流觀點,也就是說多數(shù)學者是贊同的。但也有提出質(zhì)疑的,巖尾一史在一篇文章中提出,P.t.1089 中的“敕命遞送大臣論·悉諾熱合乾”(phrin? blon blon stag bzhre rgod khyung),并非“唐蕃會盟碑”北面第17行的 “給事中勃闌伽論悉諾熱合乾”(bkavi? phrin? blon bran ka? blon? stag? bzher? hab ken),尤其是前一名字中的后名rgod khyung,與后一名字中的后名hab ken并不能勘同,山口瑞鳳判斷兩人是同一個人的觀點不能成立[15]。巖尾一史提出的第二個理由是,根據(jù)臺灣故宮所藏敦煌藏文卷子記載的抄寫佛經(jīng)人名,阿骨薩部落成立的時間似乎可以考慮已經(jīng)晚至832年[16]。巖尾一史雖然提出了上述質(zhì)疑,但他至今未能發(fā)表專文以推翻山口瑞鳳的觀點。自然,筆者目前仍然持自己的看法。
在有了上述背景以后,我們再來討論吐蕃在敦煌分配“籍田”的時間就順理成章了。
首先是796年說。巖尾一史先生認為P.t.1078 bis《悉董薩部落土地糾紛訴狀》和S.2228《有關(guān)永壽寺的系列文書》記載的土地分配涉及同一事件,并且推測此“鼠年”應(yīng)為公元796年。但筆者在這里首先要排除的是796年,因為如果是796年就在敦煌分配“籍田”的話,那么本文書所述的自吐蕃官吏在“鼠年” 劃分籍田之后占田近20年,就只能延展到816年。按照前述阿骨薩等軍事部落成立于820年的觀點,816年之際這些軍事部落尚未成立,也就談不上“沙州百姓編軍分出之后”云云。
其次是820年說。這個年限是被巖尾一史排除的。他對吐蕃在敦煌分配“籍田”的時間段,提出了兩種可能性,一個是796年(丙子),一個是808年(戊子)。他進一步把分田的鼠年到瓜州軍鎮(zhèn)會議批復(fù)判決書的龍年,劃出了796—812年(壬辰)、808—824(甲辰)這兩個時間段。他還補充說,從分配籍田的鼠年到瓜州軍鎮(zhèn)會議批復(fù)的龍年,不大可能是820—836年(丙辰),因為這樣的話,就顯得吐蕃在敦煌的授田行動過于遲緩[4]15。
既然820年不能成立,那么援引巖尾一史的看法,832、844為吐蕃分配“籍田”的鼠年則更難成立了,故這里略而不論。那么,就只剩下808年一說了。
筆者在1987年發(fā)表的一篇同樣涉及此件訴狀的文章中,曾提出吐蕃官吏占田的“鼠年”就是808年(戊子)[14]34-40。理由是:自吐蕃貞元二年(786)最終占領(lǐng)敦煌以后,到9世紀20年代共有3個鼠年,即796、808、820三個年頭,其中哪一個年份是P.t.1078 bis《悉董薩部落土地糾紛訴狀》記載的敦煌“劃分籍田”的鼠年呢?這從本文書記載姓王的兩兄弟與杜氏毗連而居,因土地糾紛爭執(zhí)不下,某吐蕃官吏把有爭議的土地攫為己有,占用近20年;后來,“自沙州百姓編軍(vbangs? rgod)分出之后”,王氏提出申訴要求官府歸還其地,可以計算出吐蕃官吏占田的時間,是在“鼠年”劃分籍田之后,在其占用近20年到了824(甲辰),這樣從808年到824年就是“近20年”[6]23。而且,可以根據(jù)文書中提到的“龍年夏,瓜州軍鎮(zhèn)之會議之論結(jié)贊、論贊桑、論……等人,批準瓜州賽悉塘之來件”,可以推定此件文書寫于820(庚子)之后的824年(甲辰)。
幾年前,筆者撰文討論了S.2228《有關(guān)永壽寺的系列文書》,其中也提到吐蕃當局于“鼠年”(808)在敦煌進行了大規(guī)模的“調(diào)整草地和農(nóng)田”,把各方面施入寺院的土地從寺院剝離出來,重新分配給沙州百姓作為“籍田”[9]76-83。這里再次強調(diào),只有在這樣的背景下,P.t.1078 bis《悉董薩部落土地糾紛訴狀》中提到的吐蕃官吏,才有可能把有爭議的田攫為己有,占用近20年。因此我們再一次確認,P.t.1078 bis記載的吐蕃官吏占田的時間與S.2228/3系提到“鼠年” 一致,即公元808年。這就是因為供養(yǎng)寺院和僧官系統(tǒng)的需要,吐蕃官府在敦煌部分百姓中分配“籍田”的時間。
無獨有偶的是,李正宇先生在他早年的一篇文章中 ,把S.3287v《子年(九世紀前期)五月左二將百姓氾履倩等戶口狀》中的“子年”考訂為808年,并說當年吐蕃為了某種政治或治安方面的需要,對敦煌的百姓按戶數(shù)進行了人口清查和登記,至于后續(xù)究竟采取了什么措施,尚待進一步研究。如果本文的觀點能夠成立,那么就有助于解開李先生提出的吐蕃“子年”清查戶口“之謎”。
四 余 論
以上通過對P.t.1078 bis《悉董薩部落土地糾紛訴狀》的漢譯和考釋,并引用相關(guān)的漢、藏文書,討論了該文書涉及的人物、職官和事件,并通過這一線索初步探討了吐蕃在敦煌分配“籍田”的時間及其成因。進一步確認,吐蕃曾經(jīng)在公元808年,為了解決向寺院和僧官系統(tǒng)提供賦役的問題,曾經(jīng)在敦煌的部分農(nóng)戶中分配“籍田”。而所謂“籍田”,來源主要是各方施入寺院的土地以及逃戶或絕戶的土地。其中是否還包含一部分寺田,尚需進一步考索。
至于“籍田”在敦煌民眾中分配的對象,以及對擁有它的部落成員如何征收賦稅、征用勞役以及是一次分配還是分配之后有所調(diào)整等,這屬于另一個比較復(fù)雜且涉及范圍廣泛的問題,包括巖尾一史等人的研究,均尚未涉及。而且筆者發(fā)現(xiàn)此類“編戶”(rkya)在敦煌藏文文書中,有時又對應(yīng)漢文文書中的“寺戶”,或用于指寺院或開窟造像的“供養(yǎng)人”“供養(yǎng)戶”乃至“貢物”等。此處限于篇幅恕不展開,已另撰文討論。
最后需要補充的是,通過對P.t.1111《寺廟糧食帳目清單》的釋讀,可以得知吐蕃統(tǒng)治中后期敦煌編戶 (rkya),在“沙州唐人三部落”(sha cu pa stong sde gsum)中共有六百八十四戶,且在某“馬年秋”“每戶向寺廟交供養(yǎng)糧二馱計,共計青稞一千三百六十八馱”。這里說的“沙州唐人三部落”,就是包括P.t.1087 bis文書提到的悉董薩、悉寧宗在內(nèi)的三個軍事部落,另外一個就是阿骨薩部落。文書記載的六百八十四戶編戶(rkya),應(yīng)該就是吐蕃統(tǒng)治敦煌中后期擁有“籍田”(rkya zhing)的戶數(shù),他們每戶均需向寺廟交供養(yǎng)糧二馱,反映出了編戶(rkya)的供養(yǎng)屬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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