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 歡

一百多年前，當進化論的思想在達爾文的腦海中成形的時候，他碰到了一個令他十分困惑的東西——雄孔雀的尾巴。

雄孔雀那鮮艷而巨大的尾巴簡直是對進化論赤裸裸的挑戰(zhàn)，它是如此沉重、巨大、鮮艷奪目。這條尾巴對雄孔雀的天敵來說，就是最好的助攻。鮮艷奪目可以讓天敵在很遠的地方就看到雄孔雀，沉重巨大則讓雄孔雀的逃跑能力大大下降，會讓天敵們更容易抓到它。

雄孔雀為什么要花費巨大的代價，長出這么一條毫無用處甚至是有害的尾巴呢？

最終達爾文提出，選擇也許并不僅僅只有自然選擇這一項，還有性選擇——雄孔雀的尾巴也許降低了它本身的生存概率，但是架不住雌孔雀喜歡啊。這條尾巴越大、越華麗，尾巴的主人和更好的雌性交配的概率就越大，從而更容易把自己的基因流傳下來。（其實當時的達爾文并不知道物種的遺傳要依靠基因，囿于當時的認識水平，達爾文一直認為生物的遺傳是靠血液完成的。）

性選擇：扒開現(xiàn)代社會生活的外衣

性選擇理論提出后的一百多年間，遭到了一些男性科學家的極力反對。一個重要的理由是性選擇把女性放到了和自然同等的位置——自然選擇物種，女性選擇男性。借用后來的一位人類學家莎拉·赫迪的話說，“在非同尋常的程度上，作為兩性投資方——女性的偏好潛在地決定了物種演化的方向，因為女性是決定自己何時性交、性交頻率和與誰性交的最終裁斷者。”

雄孔雀和雌孔雀 圖：reef2reef.com

雄孔雀開屏，向雌孔雀求偶 圖：jualayamhias.com

爭斗中的雄孔雀 圖：Pinterest

相比起以前的科學家們，現(xiàn)在的中國人也許是最能理解莎拉·赫迪這句話的。我們只要隨便打開一個短視頻平臺，就會有無數(shù)的短視頻教育我們，女性是求偶行為的主導者，她們的喜好決定了一段求偶行為是否成功。很多公眾號的雞湯文也會告訴我們，要如何去追求一個女性呢？男人們需要去了解對方的喜好，然后投其所好，盡量滿足女方的要求——不管是情感要求還是物質(zhì)要求。

一些男人看到這里可能會很不服氣：“憑什么??？憑什么不能由女人來追求男人??？”更多的男人也許嘴巴里不說，心里卻會這樣想。

憑什么得是男人追求女人呢？這件事情還得從數(shù)億年前說起，當有性生殖剛誕生的時候，交配雙方的配子大小是差不多的，不分雄雌，大家都出一樣的力。但是后來隨著演化的進行，一些配子變得越來越小。因為體積小，產(chǎn)生它所消耗的能量也少，它們的數(shù)量越來越多，而且運動越發(fā)靈活，可以不斷地追著別的大配子跑，這些小配子最終變成了雄配子。而另一些配子則變得越來越大，消耗的能量也越多，運動能力也隨之變?nèi)?，它們只能待在原地等待小配子前來。這些大配子最終變成了雌配子。于是性別的分化誕生了。

對人類來說，女性付出的除了一個相對巨大的卵細胞以外，還有長達9個多月的孕期以及隨后的哺乳期。簡單點說，女性——或者說絕大部分雌性能在求偶行為里占據(jù)主動的原因，其實很簡單：因為只有女人能生孩子，還很辛苦。

有些男人可能又要犯嘀咕了：“都什么年代了還把生孩子拿出來說事？”確實，在現(xiàn)代社會里，生不生孩子以及哺不哺乳都已經(jīng)沒有那么重要了，有大量的夫妻都選擇了“丁克”的生活方式，我們甚至還有了人類反抗自然選擇最強大的武器——避孕套和避孕藥。

但是相對于物種演化所需要的時間來說，現(xiàn)代文明誕生至今也不過彈指一瞬?，F(xiàn)代人的基因——包括我們的大腦，其實和20萬年前智人剛誕生時相差無幾。如果我們把“物質(zhì)極大豐盛、大多數(shù)人不再為尋找食物發(fā)愁”作為現(xiàn)代文明的起點的話，那么現(xiàn)代文明最多不過200年的歷史。

很多人可能沒有這個概念，然而實際上，在僅僅200年前，即在火車和防腐劑發(fā)明之前，大多數(shù)人一生中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考慮怎么活下去。

不過往回說，基因和原始人相同并不意味著我們的行為就和原始人一模一樣，我們的行為動機是由兩部分決定的，一部分是基因，另一部分是環(huán)境。因此我們?nèi)祟愂且环N十分特殊的物種，我們同時擁有兩種身份。一半是還生活在原始叢林里的屬于猿猴的那部分基因；另一半則身處鋼鐵叢林，被熱量爆炸的奶茶和各種帥哥美女云集的網(wǎng)絡包圍。

我們就是如此分裂的生物，我們知道奶茶熱量爆炸喝了就會胖，但是我們的基因卻極端地追求著甜味，因為那在原始叢林里意味著生存必需的能量；我們知道花朵本身對人類來說其實沒什么作用，甚至開不了多久就會凋謝，但是我們的基因卻告訴我們，在原始叢林里看到花，多半預示著那里有種子、有食物，所以我們喜歡花。

人類，本質(zhì)上就是一頭沒毛的猿猴，這個理論由英國動物學家德斯蒙德·莫利斯在其1967年出版的暢銷書《裸猿》中提出。

我們在褪去了毛發(fā)以后，又披上了一層現(xiàn)代社會的外衣，但是只要扒開這層外衣，我們不過是一頭普通的動物。我們最關注的依舊是吃、性、生殖和撫養(yǎng)后代。人類的有些行為看上去很復雜，但是只要扒開這層外衣，內(nèi)里其實是很簡單的。就比如——戀愛。

戀愛：幸福家庭策略的人類版

什么叫做“戀愛”呢？百度百科對其的定義是：“兩個人基于一定的物質(zhì)條件和共同的人生理想，在各自內(nèi)心形成的對對方的最真摯的仰慕，并渴望對方成為自己終身伴侶的最強烈、最穩(wěn)定、最專一的感情?！?/p>

十分的“文學”，看著像是解釋了很多，但是仔細一想你又似乎什么都沒明白，這是一個沒有任何可操作性的定義。

現(xiàn)在我們把這個定義里所有屬于現(xiàn)代社會的外衣都撕掉，回歸其生物屬性，那什么叫談戀愛呢？就是人類的求偶過程，或者詳細點說，“男人追求女人，直到女人甘愿給男人生小孩之前的那一段時間，就叫做談戀愛。”

然后我們再想想，生物界里的求偶一般是什么樣的呢？

理查德·道金斯在《自私的基因》一書中把雌性的擇偶策略分為兩種：一種叫做“大丈夫策略”，另一種叫做“幸福家庭策略”。

大丈夫策略一般出現(xiàn)在后代可以由雌性單獨養(yǎng)活的物種里，在這種策略下雌性很可能會倒追雄性。男人們可別高興得太早了，一般來說只有種群里最優(yōu)秀、最能吸引雌性目光的雄性才能享受被倒追的待遇，在交配完成以后，雌性一般會單獨養(yǎng)育后代，而不管雄性會不會一起照顧后代。

對于達不到最頂層地位的雄性來說，這種策略其實是十分不利的。以典型的象海豹社群來說，不到5%的雄性象海豹占有了幾乎全部的雌性，那剩下的雄性象海豹怎么辦？只能一輩子在野外游蕩，終身被判無“妻”徒刑。

一些男人還經(jīng)?；孟胫祟惿鐣芑氐揭环蚨嗥迺r代，這樣自己就能妻妾成群了，卻從來沒想過如果這個夢想真的成真，那女人們多半都會選擇嫁給吳彥祖、鹿晗、蔡徐坤這樣的當紅明星了。NBA傳奇后衛(wèi)“魔術師”約翰遜就曾經(jīng)自曝，自己曾經(jīng)和成千上萬的女性發(fā)生過關系。那剩下的普通男人不但沒法妻妾成群，很可能連女人的手都摸不到。

幸運的是人類養(yǎng)育嬰兒的過程十分困難，多數(shù)情況下都需要夫妻雙方一起努力才行，女人也因此很少會選擇獨自撫養(yǎng)后代。

而幸福家庭策略就對普通人群十分友好了，這種策略是雌性對雄性個體先打量一番，企圖發(fā)現(xiàn)其忠誠和眷戀家庭生活的跡象，通過漫長的追求期來剔除不忠貞的雄性。而且，這種追求的過程往往還要求雄性個體在交配前提供巨大的前期投資作為保證金。

就比如伯勞鳥，在繁殖季節(jié)的時候，雄性伯勞鳥就會收集各種可食用的獵物，掛在領地里。擁有更多儲存品的雄性伯勞鳥就能吸引更多雌性的目光，而什么都沒有的“窮”伯勞鳥則會被所有雌鳥拒絕。

織巢鳥也有類似的行為。雌性會在交配前檢查雄鳥的巢穴情況，更堅固的巢穴就能吸引更多的雌性目光，至于巢穴都沒有的無房階級雄鳥，同樣會被雌鳥拒絕。這么一看，國內(nèi)大量女性在結(jié)婚前要求男方有車有房也就不難理解了。

不過這段追求期，對于雄性來說也是有作用的，可以防止雌性懷孕了帶著胎兒來讓自己接盤。這種情況在一些鳥類里常常發(fā)生，很多雌鳥會找一個擁有足夠資源的雄鳥來養(yǎng)家，但是同時偷偷出去和擁有優(yōu)秀基因的雄鳥偷情，這樣的雌鳥既可以擁有大丈夫策略的優(yōu)勢，又避免了大丈夫策略里無法獨立養(yǎng)育后代的缺點。

有些人可能會覺得，找一個同時擁有優(yōu)秀基因和充足資源的雄性不就好了嗎？確實如此，現(xiàn)在很多女性也想這樣做，我們可以仔細想想“高富帥”這三個字到底表示了什么呢？高——強壯能保護自己；富——擁有足夠的資源能夠養(yǎng)家；帥——擁有優(yōu)秀的能吸引異性的基因。但是這樣的男人有多少？有多少女人會來競爭這樣的男人？大部分的男人別說高富帥三條，能占一條都已經(jīng)很不容易了。

男人要如何保證自己不接到盤呢？有兩個方法：第一個就是娶一個處女，古代的時候幾乎在所有人類文明中都存在的貞操觀念就源于此。第二個方法就簡單多了，談幾個月戀愛，如果女人的肚子還沒有大起來，那說明女方?jīng)]有帶著胎兒來尋求接盤，接下來和女方形影不離膩在一起，讓對方?jīng)]有出軌的機會。

在剝離了現(xiàn)代社會的外衣以后，人類的求偶行為其實都遵循著性選擇里最基本的邏輯，人類的行為只是在這基礎上進行的延伸和發(fā)展。

象海豹 圖：Flickr

內(nèi)卷：性選擇壓力的重負

性選擇還有一個特點，就是性選擇壓力會過度，直到對生物本身的生存能力造成損害，用現(xiàn)在一個流行的詞來說，競爭陷入了內(nèi)卷的狀態(tài)。

還是以開頭說的雄孔雀為例，最開始的時候，光亮的尾羽表明了雄孔雀沒有寄生蟲的困擾，因為寄生蟲往往會讓羽毛或者皮膚變得暗沉，而更大更重的尾羽則是一種性炫耀，類似于“你看我拖著這么重的累贅還能活著，那我是不是比邊上的同類更加強壯??？”這樣的宣言。

但是當大多數(shù)雄性都這樣的時候，雌孔雀就會開始追求擁有更大、更重尾羽的雄性，最終事態(tài)完全失去了控制，雄孔雀甚至長出了讓達爾文都難以理解，對自己的生存會造成重大影響的尾巴。

兇猛的伯勞鳥 圖：Reddit

人類身上其實也有類似的器官，比如女性的胸部，女性的胸部其實完全沒必要演化成那么巨大的形狀。

將獵物掛起來“展示”的雄伯勞鳥圖：JBatesArt

“不對，”有人可能會提出反對意見，“女性的大胸部是有用的啊！胸部越大泌乳能力肯定越強，越有利于后代的生存，這只是女性為了后代進行的犧牲而已。”

有這樣的想法很正常，但可惜的是，這個推論有一個巨大的漏洞——女性的胸部大小其實和泌乳能力無關。簡單來說：大胸部也好，小胸部也好，在哺乳期的時候泌乳能力是一樣的，我們從來沒聽說過有哪個女人，會因為胸部太小所以導致小孩子吃不飽。因為泌乳是乳腺負責的，而大胸部女性的胸部里，主要的填充物是脂肪。

最初選擇壓力形成的時候，男性的目的多半就是為了更強的泌乳能力，于是大胸部的女性更容易擁有更強大的配偶，從而延續(xù)自己的基因。

但是乳腺過于復雜，成本就會變得高昂。后來，一些女性突變出了能讓脂肪堆積在胸部的基因，這個基因易于讓女性增加她們對男性的吸引力，但是對女性自身的生存來說，其實是個拖累。毫無用處的巨大乳房會妨礙女性的運動能力，于是，一些大胸部的女運動員只能選擇做縮胸手術。

和孔雀的尾巴一樣，大胸部除了增加性吸引力外毫無用處，甚至有害。

甜蜜的愛戀 圖：VectorStock

性選擇就是這么不可理喻。和自然選擇不同，性選擇還要牽扯到異性的偵測成本，如果成本過高，那么偽裝也不失為一個有效的做法。雖然生物學家們經(jīng)常用欺騙這個詞來形容這種行為，但是那并不是說某個人故意在欺騙什么，畢竟再高明的騙子，也沒法控制自己的基因用于行騙。

男與女 圖：Pinterest

現(xiàn)代人類的求偶行為就是這樣由多個因素組成，其中充滿著背叛、欺騙、偏見、歧視和傲慢。這個故事宏大而復雜，以至于很多男人覺得求偶行為中女人的很多行為都難以理解，不可理喻。

不過如果我們進行抽絲剝繭，其實很容易就能發(fā)現(xiàn)，這些行為都有統(tǒng)一的原理，也有明確的行為動機。只要知道了這些動機，我們甚至都不難理解網(wǎng)上流行的“求生欲測試”中那些乍看之下很“油膩”的答案。

飛行中的雄孔雀 圖：buzzly.info

棲息于樹枝上的雄孔雀 圖：Razzle-Dazzle Bir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