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可彥
序 章
現(xiàn)在是走的時候了,我去死,你們?nèi)セ?,我們誰的命運更好,只有神知道。
——蘇格拉底《申辯篇》
1
一輛SUV減慢車速開進金剛山隧道,模仿狼嚎的警報聲在隧道里呼嘯。三分鐘后,SUV像老鼠出洞一樣從金剛山下竄出,車輪在路坑中抖擻一下,徐敏一家就這樣來到基也市的市區(qū)。
基也是一個縣級市,沒有大城市那些林立的高樓,行道樹隨意生長,有些樹枝還被掛上廣告牌,不那么寬敞的馬路邊胡亂地停車,市容顯得十分凌亂。坐在SUV中的男孩模仿大人的口氣問:“我們這樣算不算下鄉(xiāng)了?”
徐敏親自開車,她微笑地對坐在后排的兒子說:“這不是下鄉(xiāng),還有更落后的地方呢?!?/p>
男孩的父親也坐在后座,他是一個肝癌晚期患者,醫(yī)生判斷他的剩余生命只有一個月。他們來基也市,是為了那家名叫“完美天堂”的公司。男孩的父親說:“基也一點也不落后,而且它即將成為世界的中心,因為這里出現(xiàn)了完美天堂?!?/p>
SUV徑直開進完美天堂的專屬醫(yī)院,醫(yī)生看過男人的病歷后依然要做多項檢查,住院掃描了三天,男人為自己復(fù)制了一個分身,等他死去,分身將為他繼續(xù)生活,生活在“天堂”。
“我也想一起去天堂,天堂一定很好玩的呀?!蹦泻⒈犞煺娴拇笱劬Ω赣H說。他們此時坐在會客廳的沙發(fā)里,完美天堂的客服代表踩著高跟鞋走進門來。
“您的大腦已經(jīng)掃描完畢?!笨头碓谀腥嗣媲白拢殬I(yè)性地微笑,“您現(xiàn)在可以看一下套餐?!?/p>
一本精致的說明書在男人手上翻開,男孩趴在父親的肩膀上看得贊嘆連連:“哇,好漂亮的房子,好漂亮的車?!?/p>
徐敏就沒有那么興奮了,她看著每一幅插圖下面的價碼就心里發(fā)涼,那些房子和車子并不會比現(xiàn)實里的便宜,翻到后面還有價格千萬的私人飛機,連一個億的私人小島都有。
“我就要這個?!蹦腥税颜f明書還給了客服代表,他沒有和家人商量,他有些愧疚,他也覺得自己的決定有些自私,可是他真的希望在另一個世界也過上最好的生活。
客服代表激動萬分,她在心里快速計算出自己可以獲得的提成,不過臉上依然盡力保持平靜,畢竟這份價格4億的合同還沒有簽,按規(guī)定她需要最后和顧客確認一遍:“帶高爾夫球場等休閑項目的私人島嶼,自動駕駛的私人飛機,私人游艇,十個保鏢,十個女仆……”
“等等。”徐敏冷酷地打斷了客服代表,“這些女仆是什么人?”
“哦,這個您放心,她們只是人工智能的虛擬人?!笨头砟托牡亟忉尅?/p>
“可是她們穿成這樣是什么意思?”徐敏的手指憤怒地顫抖,指甲敲著插圖上穿著比基尼的女人,女人睜著天真無邪的棕色大眼看著鏡頭。
“這個沒關(guān)系的,她們的服裝很多,到時候先生讓她們穿整齊就可以了?!笨头韺δ腥苏A苏Q?。男人感受到挑逗的意味,不自覺地笑了笑。
“就這么定了,剩下的錢足夠你也過來,我會等你的?!蹦腥巳岷偷貙π烀粽f,他的臉上泛著紅暈,這是氣色轉(zhuǎn)好的表現(xiàn),想到有如此美好的新世界在等著自己,男人不再畏懼死亡。
“爸爸,我也想去,我要和爸爸一起在小島上曬太陽,這些姐姐好漂亮,我要和她們一起玩?!蹦泻⒋舐暤卣f。
男人嘆了一口氣,憂傷重新抓緊了他的心,他摸摸男孩的平頭:“以后吧,傻孩子,我們一家人會永遠在一起的?!?/p>
“不,爸爸,不能等以后,我要一直和爸爸在一起。”男孩感受到了憂傷的氣氛,他知道自己的爸爸得了很嚴重的疾病,爸爸曾經(jīng)說過自己要去另一個世界,是一個天堂,男孩覺得一家人應(yīng)該一起去。
男人含著淚水的眼睛看向客服代表,他說:“讓我的兒子和妻子一起去可以嗎?我的意思是,他們繼續(xù)活在這個世界,但是掃描他們的大腦,讓他們大腦的復(fù)制品和我生活在一起?!?/p>
客服代表無奈地輕輕搖頭:“我們公司規(guī)定不能讓活著的人進入天堂,即使是您,也要等我們收到死亡證明之后才能啟動您的新生命,這是嚴格的規(guī)定。”
“為什么不賺更多的錢?”男人是生意人,他不能理解完美天堂為什么和錢過不去。
“不,我們是一個真正的天堂,我們是為了讓死去的人復(fù)生,如果我們無條件地啟動新生命,我們就不是天堂,就會成為游戲?!笨头碚J真地說,她十分認同公司的理念,“完美天堂不是一個純粹為了賺錢的公司,我們要做的是終極關(guān)懷?!?/p>
“終極關(guān)懷?”男人對這個詞感覺陌生,“我覺得有家人的陪伴才是真正的終極關(guān)懷。”
“先生,您設(shè)想一下,如果任何人都可以進入完美天堂,那么完美天堂就會成為‘第二人生那樣的游戲,那樣的生活是不嚴肅的。當您在小島上吹海風(fēng),您會感覺身邊的家人不真實,因為您知道他們還活在另一個世界,您會覺得身邊的家人也是智能的虛擬人,事實也的確如此,而且,那個復(fù)制品還會阻礙您的家人以后進入天堂。”客服代表喝了一口桌上的水,又用衛(wèi)生紙擦掉杯口的口紅,這已經(jīng)不是她第一次和人解釋這個問題,“所以公司有嚴格的規(guī)定,只有確認死亡以后才能進入完美天堂,這個規(guī)定保證了完美天堂的真實性?!?/p>
“真實性?”徐敏尖聲地冷笑,“這天堂明明是假的,還敢說真實性。你們說自己做的是終極關(guān)懷,為什么那些虛擬的小島和飛機還是那么昂貴?還有那些所謂的女仆,你們是用色情服務(wù)誘惑顧客,你們就是無良商家,靠著一點高科技榨取病人最后的錢財!”
徐敏已經(jīng)站了起來,她憤怒地流淚,全身發(fā)抖,想到家里一半的資金都去買了虛擬的小島和女仆,客服還口口聲聲說著真實性和終極關(guān)懷,她實在壓抑不住怒火。
“不好意思,公司有很多規(guī)定,如果你們接受不了的話,完全可以……”
“好了,不說這些了?!蹦腥舜驍嗔丝头恚熬褪沁@個套餐,我們簽合同吧?!?/p>
客服代表瞄了一眼正在擦眼淚的母老虎,把合同從文件夾中抽出,在上面填下“套餐鉆石100”,抬頭問男人:“您希望以什么年齡的身體進入完美天堂?”
“這個也可以選?”男人有些驚喜地問。
“是的?!?/p>
“三十歲。”
“好的?!?/p>
徐敏用力拉起還在發(fā)愣的兒子走出了會客廳,她在心里發(fā)誓,要用最后的積蓄找一些有本事的人,把完美天堂毀掉。
孩子哭得聲嘶力竭。聽著兒子的哭聲,男人也忍不住流淚。妻子最后時刻的失控像刀子一樣刺痛他的心,當死亡可以復(fù)生,死亡原來如此孤獨。
2
比即將死去和復(fù)活的男人更孤獨的,是完美天堂的老板沈沉,這位單身工作狂年近四十,高中時談過一次手都沒牽過的戀愛,后來對女人沒有愛情對男人沒有友情,成天穿T恤和拖鞋上班,理一個平頭,黑發(fā)中夾雜一些短短的白發(fā)。他此時獨自坐在辦公桌前看著一杯番茄汁思索,喝番茄汁是他的癖好,這種紅色的酸味液體能刺激他的思維,現(xiàn)在卻忽然覺得面前的液體是一杯鮮血,趕緊把它倒掉。
外界對完美天堂的質(zhì)疑越來越多,沈沉認為有必要通過互聯(lián)網(wǎng)讓大家驗證天堂的真實性,可是一旦完美天堂和外界聯(lián)網(wǎng),那么完美天堂就有被黑客攻擊的危險。
數(shù)據(jù)安全是完美天堂的命根,數(shù)據(jù)就是所有天堂客戶的生命。上個月辦公室需要更換一臺打印機,就在工作人員即將把新打印機連接電腦的時候,沈沉忽然撲了上去。
他粗魯?shù)夭鸬袅舜蛴C的外殼,指著芯片說這被植入了病毒。工作人員覺得老總瘋了,但是不敢說什么,只好拿去給安全部檢測。安全部檢測不出病毒,可是沈沉認為病毒只是還沒啟動而已。
干了十四年程序員的沈沉相信自己的直覺,他在代碼中查找Bug(錯誤)總是特別快,特別是復(fù)合式Bug。
復(fù)合式錯誤是互相彌補的,有負負得正的效果,當程序員修復(fù)了其中一個Bug,另外一個Bug就會發(fā)作,所以軟件反而不能正常運行,這種時候程序員就會懷疑自己的修改,以為錯誤的不是Bug,而是自己。
當其他程序員被復(fù)合式Bug折磨得頭疼腦熱的時候,沈沉總能迅速找到復(fù)合的另一半在哪,別人向他求教經(jīng)驗,他說沒有經(jīng)驗,靠的是直覺。
當腦醫(yī)學(xué)博士張向清研究出腦細胞掃描技術(shù),沈沉的直覺讓他辭職開創(chuàng)了完美天堂公司,傾注全力把腦科學(xué)和軟件工程結(jié)合,發(fā)明出第一臺真正可行的神經(jīng)電腦,并且為那些大腦復(fù)制品創(chuàng)建了一個號稱天堂的平臺。
兩千多年前柏拉圖在《蒂邁歐》中斷定人的肉體和靈魂都是數(shù)的序列,基因科學(xué)證明肉體的確可以還原為數(shù)據(jù),當?shù)谝粋€“靈魂”作為數(shù)據(jù)在完美天堂中“復(fù)活”,沈沉對著屏幕想起的就是《蒂邁歐》中的神,那個神用理智創(chuàng)造了一個圓形的生物,那個生物就是宇宙。
“你和張向清的合作是這個社會的復(fù)合式Bug?!鄙虺恋牟┦可鷮?dǎo)師半年前就打來了警告電話,對這個自己曾經(jīng)最得意的學(xué)生說,“一個錯誤和另一個錯誤合成了一個虛假的正確,復(fù)合式Bug?!?/p>
“可是我們的社會從一開始就是這樣的,我們要修改代碼里的復(fù)合式Bug,但是我們不能修改社會里的復(fù)合式錯誤,社會就是由所有人的錯誤復(fù)合而成的。”沈沉反駁自己的導(dǎo)師。
“借口,你在找借口?!鼻淌跓o奈地笑著,他知道自己說什么都沒用,想進天堂的人很多,沈沉不可能放棄這么好的賺錢機會。
現(xiàn)在的沈沉回想起導(dǎo)師的警告,他不覺得完美天堂是一個復(fù)合式錯誤,但是完美天堂的確挑戰(zhàn)了人類的倫理,全世界的絕癥患者正在涌來,全世界的批評也緊隨其后。
樓下傳來一聲巨響,把沉思中的沈沉嚇了一跳。辦公室雖然裝有很好的隔音窗,不過公司在郊區(qū)比較安靜,所以他常常把窗戶拉開呼吸新鮮的空氣。那一聲巨響驚起了一陣鳥兒拍打翅膀的聲音。沈沉想了想,他覺得自己聽到的是槍聲。
沈沉走到窗邊往下望,他在六樓,把樓下那塊爆開的腦袋看得一清二楚,從服裝和身材上能看出那是一個男人,男人的手邊是一把黑色手槍。兩個保安跑了上去又迅速退開,沈沉聽到保安報警的聲音,大聲地說這邊有人開槍自殺了。
沈沉把隔音窗關(guān)上,他覺得自己應(yīng)該和全世界的錯誤隔絕,他緊繃的神經(jīng)不能再受到任何打擾,可是就在這時電腦音箱發(fā)出咚咚兩聲,收到一條內(nèi)部消息,是研發(fā)部傳來的報告:“天堂視角已安裝完畢”。
沈沉重新振奮起精神,他沒想到研發(fā)部的速度這么快,看來他們的確是連夜加班,他登錄管理員賬號后先修改了密碼,泡上一大杯茶,戴上VR眼鏡準備欣賞天堂的景象。
3
這個天堂視角是準備給觀眾使用的,讓塵世人好好看看天堂的模樣,讓質(zhì)疑的人閉嘴,并且吸引更多的人進入天堂。
沈沉隨機選擇中國—北京—石景山進入,天堂視角設(shè)置了壁壘,無法進入私人空間,他就在繁華的街上如幽靈一般游蕩。
人很多,嘰嘰喳喳熱鬧非凡,不過沈沉知道自己見到的大多數(shù)人是虛擬的人工智能人,放這么多假人的好處有兩個,一方面讓天堂里的真人感到不寂寞,一方面假人都是托兒,能激發(fā)塵世人的從眾心理。
“傳說我們要被網(wǎng)絡(luò)直播了。”沈沉進入一家咖啡廳,在一對男女身邊坐下后就聽到男人這樣說。沈沉確定這個男人不是虛擬人,虛擬人只會最日常的交流。
“網(wǎng)絡(luò)直播?”女人看起來只有十六七歲,男人則在三十歲左右。
“是啊,是新來的人說的,很多人懷疑天堂的真實性,所以公司要直播我們的生活給他們看?!鄙虺量床怀瞿腥说哪樕嫌惺裁磽鷳n。
“那挺好的啊,我們就成網(wǎng)紅啦?!迸诵χf,“不過,不會暴露我們的隱私吧?!?/p>
“不會的。”男人十分肯定地說,男人在女人面前往往都是用這種口氣說話,為了顯得自己很有見識,“如果人們可以看到我們的隱私,那么人們就不敢來天堂了,他們也怕來了以后被人看到隱私啊,所以公司不會讓他們看隱私的。”
“哇,有道理?!迸耸殖绨莸乜粗腥?。如幽靈般在一邊偷聽的沈沉十分滿意。不過,為了消除所有天堂用戶的疑慮,他準備讓宣傳部門公布天堂視角的具體情況,并且讓天堂用戶也可以使用手機觀看天堂視角。
天堂用戶和人們的最大區(qū)別是他們不會死,饑餓感達到一定程度后就會麻木,所以很多人選擇了不參加工作。他們克服了饑餓的束縛,從此不吃飯也能正常生活,這導(dǎo)致了天堂里游手好閑的人很多。
天堂里的治安很不好,大家動不動就斗毆,反正怎么打都不會死,大家甚至把群毆當成游戲,疼痛沒有死亡威脅后居然成為一種特別的享受,受虐狂和虐待狂不斷增多。
警察都是人工智能,常常要一次性出動上百人來執(zhí)行任務(wù),抓住犯罪分子也沒什么用,關(guān)上幾天禁閉后就放出去了。
絕大多數(shù)用戶沒有家庭,他們可以結(jié)婚也可以生育人工智能的孩子,可是來到天堂的人似乎找不到結(jié)婚的理由,死亡是拉近彼此的良藥,沒有了死亡,友情愛情都變得十分脆弱。
耶穌說富人想進天堂,比駱駝穿過針眼還難,可是沈沉制造的天堂現(xiàn)在大多是有錢人,進入天堂的基礎(chǔ)費用是二十萬,人們對完美天堂的真實性還半信半疑,家里閑錢比較多的人才會抱著試一試的想法進入。
是否應(yīng)該在二十萬之外增加條件對用戶進行篩選?提升一下天堂用戶的整體素質(zhì),沈沉想著,持有教師資格證可以打折,有特殊貢獻的人甚至應(yīng)該免費進入天堂,這樣也能擴展天堂的影響力。
“叮咚——”
沈沉辦公室的門鈴響了,他放下眼鏡退出視角,打開監(jiān)控看門外的來人,居然有兩個警察,安全部的經(jīng)理站在他們中間。
“怎么了?”沈沉拿起話筒問。
“沈總,他們一定要找您,這件事也的確只有您能做主?!苯?jīng)理懇切地說,他知道帶著警察來見沈總非常不好,顯得他們做手下的沒把事情辦妥當。
“你帶他們?nèi)褪?,我馬上過去?!鄙虺敛幌矚g公司之外的人進入自己的辦公室,他走出辦公室之前總是要關(guān)好防盜窗,關(guān)上門后還要在指紋鎖的基礎(chǔ)上加上一道傳統(tǒng)的掛鎖。
“你們的用戶犯法了?!比昼姾笊虺羴淼綍褪?,剛剛在會客室的沙發(fā)上坐好,年紀稍長的警察開門見山地說。
“我們的用戶?”沈沉不太理解。
“是的,這位男子非法持有槍支,現(xiàn)在又剛剛進入了你們的完美天堂?!本炷贸鲆粡堈掌o沈沉看。沈沉根本不認識這個人,安全部經(jīng)理在旁邊解釋:“他剛在我們樓前自殺了,又確實是我們的用戶?!?/p>
“哦,就是這個人啊,我看到了?!鄙虺料肫鹉莻€槍聲,“那和我們有什么關(guān)系?”
“有關(guān)系,現(xiàn)在他人在你們這里。”警察認真地說,“你們已經(jīng)突破了倫理,現(xiàn)在他還活著,活在你們的系統(tǒng)當中,既然他犯法了,他就要受到懲罰?!?/p>
“受到懲罰?”沈沉冷笑地問,“怎么懲罰?”
“這個由你們決定,我們主要是要提醒你,你們只能暫時突破倫理和法律,倫理和法律會重新規(guī)范你們的行為?!本煺f完就起身離開,沈沉看著他們的背影若有所思。
“怎么處理?”安全部經(jīng)理小心地問。
“處理什么?”沈沉奇怪地看著他。
“警察說的那個人?!?/p>
“不處理,他是我們的客戶,我們要保護他?!鄙虺翀远ǖ卣f,“他們要規(guī)范我們的行為?我們還要規(guī)范全人類的行為呢!”
4
大腦共包含860億個神經(jīng)元,許多腦科學(xué)家對掃描技術(shù)表示懷疑,認為漏掉的部分大概比掃描進去的還多。作為大腦掃描技術(shù)的發(fā)明者,張向清從來不表態(tài),他的技術(shù)確實省略了許多。
省略的事只告訴了沈沉,沈沉覺得省略的部分影響不大,至少外人看不出來。經(jīng)過半個月的謹慎內(nèi)測,天堂視角正式啟動,只要登錄網(wǎng)站就可以看天堂里的生活,還能看見自己的親人??吹接H人活得好好的,許多人流下感動的淚水。
天堂用戶的手機甚至可以和塵世接聽,可以用視頻聊聊天,天堂用戶記得一切和親人的共同回憶,這更是讓天堂的真實性板上釘釘,于是親人可以給天堂用戶匯錢,雖然那些錢實際上是匯進了公司的賬戶,但是天堂用戶又確實可以在那個世界收到錢,去購買許多更高級的服務(wù)。
天堂世界與塵世相似,一樣的亞洲歐洲美洲……一樣的太平洋北冰洋大西洋印度洋,因為據(jù)某些宗教經(jīng)典記載——塵世是天堂的投影,天堂是實物,塵世是鏡像。
完美天堂的影響力瞬間爆棚,網(wǎng)站的注冊用戶在一周之內(nèi)超過了20億,天堂里的治安忽然好了,因為大家想到自己會被觀看。
天堂用戶都成了演員,他們在大街上公園里展示才藝,沒有才藝的就用鞭炮炸褲襠或者像山羊一樣吃青草。公司趕緊在天堂里開設(shè)各種培訓(xùn)班給他們免費培訓(xùn),并且讓人工智能警察掃蕩低俗淫穢表演。
有20億觀眾的地方自然少不了廣告,完美天堂公司光靠廣告就能賺無數(shù)的錢。廣告不僅放在網(wǎng)站,還放到天堂中各種顯眼的位置,許多大樓都以塵世的房地產(chǎn)品牌冠名,路上的各種汽車同樣是塵世的品牌。
完美天堂的用戶不再只是絕癥患者,無數(shù)人蜂擁到基也市掃描下自己的大腦,就像給自己的生命買一個保險,他們選中套餐后先付了款,等到死亡的時候就可以復(fù)生,許多人是借錢貸款來買自己未來的生命,甚至有人抱來了家里的寵物狗,為它也花上20萬。
完美天堂的資金就這樣積累到了天文數(shù)字,沈沉創(chuàng)辦許多小公司招收員工,一千多個新員工都是大數(shù)據(jù)分析員,沈沉就這樣拿到了人類的記憶。
每個人的記憶中或多或少都保存了一些別人的秘密,不僅有自己的信息,還有許許多多其他人的信息,整合之后沈沉的數(shù)據(jù)庫就是人類的大腦。歷史的拐點出現(xiàn)在沈沉的眼前,他看見了上帝的寶座,上帝不在,寶座虛位以待。
當尼采宣告上帝死了,當福柯宣告人也死了,當所有的價值都被虛無替換,當失去價值的人類在科技的裹挾下互相殘殺互相傾軋,當無數(shù)的核彈頭隨時可能長成一朵脹破地球的黑蘑菇,生活的意義需要重新建立,需要強有力地建立,也就是說,必須有人坐上上帝的寶座,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人類。
猶豫中的沈沉在維特根斯坦的書中得到激勵,這位20世紀最偉大的哲人斷定世界之內(nèi)毫無價值,他在《邏輯哲學(xué)》的末尾總結(jié)說:“世界的意義必定在世界之外?!?/p>
世界之外?世界之外!完美天堂不就是一個世界之外的世界嗎?在天堂為塵世建立價值,這個世界不就擺脫虛無了嗎?這不就是人類價值的復(fù)蘇嗎?沈沉感覺到了使命的召喚,他認定自己責(zé)無旁貸。
天堂視角開放一年過后,完美天堂關(guān)閉了塵世與天堂的聯(lián)絡(luò)方式,連匯款都不行,只留下天堂視角還可以觀看,沈沉宣稱這是為了讓天堂用戶不受塵世的打擾,讓他們認真地投入生活。
這種反商業(yè)的行為令人懷疑,于是反對的聲音又開始增多,有人擔心完美天堂會成為科技霸權(quán),有人認為完美天堂是投在人類文明上的原子彈,有人已經(jīng)行動起來,他們要把這個數(shù)碼原子彈拆除。
第一章
宇宙必然不再是別的,而只是人類活動的漠然的背景,在這里人類活動才能繼續(xù),人類活動基本而言對它是陌生的,它對人類實現(xiàn)其人性沒有任何功勞。這正是自然這個概念在現(xiàn)代所經(jīng)歷的情況。對自然的道德模仿變得不可能,因為我們的自然概念發(fā)生了改變。世界再也不能幫助我們成為人,因此,我們是非此世的。
——萊米·布拉格《世界的智慧》
1
“難道這么善良天真的我真的會成為恐怖分子嗎?”這是我接受毀滅天堂的任務(wù)之后常想的問題。
那個我,那個屏幕里的我,是這一切的關(guān)鍵。屏幕里的杜奇和我一樣只穿深色衣服,他長得和我一模一樣,唯一的區(qū)別是沒有戴黑色寬邊眼鏡。起初我一看那個家伙就覺得不舒服,想起以前看《西游記》真假美猴王一章時嚇得手抖,在《紅樓夢》里看到甄寶玉就后背發(fā)涼,看到李逵和李鬼碰面也覺得恐怖,連那部本應(yīng)從頭笑到尾的《堂吉訶德》,讀到堂吉訶德對面走來另一個堂吉訶德時,我也心驚肉跳。
我總是忍不住要看那個杜奇,甚至要曠課一個人在宿舍里偷看,不看他的時候手癢,看他的時候心慌,出現(xiàn)在屏幕里的畫面似乎是一種更客觀的存在,我越來越覺得屏幕里的杜奇比屏幕外的我真實。
天堂杜奇是一個假冒的詩人,就像現(xiàn)在的詩人大多是假冒的一樣,他握著一個喇叭和背著一把吉他在街上疾走,天堂唯一不現(xiàn)實的地方是街上干凈得有點發(fā)亮。當然,這點不現(xiàn)實是應(yīng)該的,不然怎么稱之為天堂。
天堂視角的鏡頭由人工智能切換,我鎖定的是杜奇,鏡頭從不同角度對他拍攝。人工智能缺少一點藝術(shù)性,每隔一分鐘用一個長鏡頭繞著杜奇旋轉(zhuǎn),讓我了解周圍的情況,特寫鏡頭特別智能,如果杜奇注視著某物,鏡頭會跟隨他的視線,所以鏡頭里常常有美女出現(xiàn)。
那里正是白天,陽光還挺明媚,高樓之間的狹長天空藍得耀眼,有人從三十層的陽臺跳下做表演,那位藝術(shù)家身穿金色亮片燕尾服對著樓下的觀眾鞠了一躬,然后扭動兩下臀部起跳,在空中轉(zhuǎn)體空翻,最后“轟”的一聲摔在地上,引起人群的一片喝彩。
杜奇還沒適應(yīng)天堂的生活,天堂是藝術(shù)的世界,隨時隨地都有才藝表演,文藝在高度發(fā)達的工業(yè)文明中純屬娛樂,但是在天堂里卻是生活本身。
杜奇目不斜視,表情緊繃,傻愣愣地走到廣場中央,把吉他從吉他包里抽出,順勢把吉他包丟在地上當坐墊,彈起和弦唱起了歌: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無奈……”
他的歌聲引起路人的側(cè)目,一方面是破嗓子不好聽,一方面是歌詞比較刺耳。
外面的世界?大家早都不管那個“外面的世界”了,大家要在這個完美的天堂好好地生活,還提那個外面的世界干嗎。
“混蛋!”一位上半身穿著棉襖下半身穿超短褲的女青年丟出一枚硬幣,卻不是對賣唱歌手的鼓勵,硬幣直接砸中杜奇的腦門,在他的額頭上留下一道淺淺的血痕。
“當你覺得外面的世界很無奈,我還在這里默默地等著你……”杜奇的嘴角勾起一絲命運的微笑,事實證明這句歌詞是唱給我聽的,他周圍的行人已經(jīng)情緒失控,第二塊硬幣再次飛去,是另外一個男青年丟的。
杜奇的左臉“啪”的一聲,第三個硬幣擊中他的右臉,圍觀的人越來越多,他們?nèi)佑矌藕喼鄙习a,甚至有人跑去附近的小超市換了一百個硬幣,就在那一百個硬幣即將趕來的時候,識趣的杜奇終于停止了歌聲。
還好啊,不然就要被錢砸死了,我為那個長得和我一模一樣的傻子捏一把汗,為什么我一進完美天堂就變得這么傻呢?杜奇這個傻子用的可是我的大腦呀,我不可避免地要為他的智商負責(zé)。
“朋友們,請允許我為你們朗誦一首詩歌。”杜奇站了起來,把吉他放在地上,舉起小喇叭,他那個樣子很像街邊擺地攤的小販。
“這首詩呢,名字叫作《美麗的錯誤》?!倍牌婷腿皇掌鹦θ?,干咳兩聲表示預(yù)備,擺出雄渾的喉音開始朗誦。
“一個錯誤加上一個錯誤就是正確,一個謊言加上一個謊言就是真理,這是一個虛假的世界,想上天堂的人最終在地獄嚎哭,醒一醒吧朋友,生命只有一次,即使世界有兩個……”
一百個硬幣一股腦摔在了杜奇的頭上,他在金錢的跳躍聲中緩緩地倒下了,一道鮮紅的血流覆蓋他的臉。
人群正準備向杜奇沖去,不知道是要把他再揍一頓還是要搶地上的錢??删驮谶@時,忽然傳來一陣密集的槍聲,人群立刻尖叫著逃竄,是人工智能警察來了,他們一旦感應(yīng)到暴力事件就會自動出擊。
智能警察一次性出動了五六十個,一個個面無表情騎在摩托車上,紅光閃耀警笛呼嘯,黑洞洞的槍口對著天空掃射。
“噠噠噠—噠噠噠—”智能警察為杜奇掃蕩出了一片寂靜的廣場,最后連警笛聲也遠到無法聽見。躺在血泊中的杜奇笑了笑說:“看來詩人洛特雷阿蒙說得沒錯,既然天堂和塵世都由上帝創(chuàng)造,你肯定會在天堂遇上和塵世一樣的煩惱,哦對了,何況這個天堂還是人造的?!?/p>
2
集體生活的好處是不需要自己安排時間,集體生活的壞處也是不能自己安排時間。宿舍樓里忽然傳來騷動,我看了一眼屏幕右下方的時鐘,剛剛下課三分鐘,那些著急回宿舍玩電腦的同學(xué)們正在樓梯上狂奔,整棟大樓發(fā)出隆隆的聲響。
屏幕里的杜奇把落在身邊的硬幣一把一把塞進口袋,沾滿血污的嘴角還掛著貪婪的奸笑。其實那點錢根本買不了什么東西,而且在天堂即使一分錢沒有也可以過得不錯,但是杜奇在塵世窮怕了。
這樣的畫面實在不忍目睹,多希望那不是我,可是那就是我。我點擊鼠標退出了完美天堂,根據(jù)敏姐的要求,我不能讓任何人知道自己在屏幕前看杜奇。
其實哪里需要敏姐提醒,宿舍的同學(xué)如果在電腦屏幕上看到我,特別是電腦屏幕外還有一個我,那么他們一定會震驚的,誰都知道完美天堂的規(guī)矩,他們不允許活人進入他們的世界。
“杜奇,你又沒去上課,今天沒點名,被你賺到了!”宿舍門被撞開,陳凱新沖了進來,他把教科書隨手丟在床上,迅速打開了電腦。
“哈哈,那太好了?!蔽腋胶偷匦π?,其實老師點名不點名都跟我沒關(guān)系,畢業(yè)文憑對我也沒有意義,將來我是不能找正規(guī)工作的。我已經(jīng)開出了死亡證明,比如我被某家公司錄取,人事部門會查詢我的檔案,然后他們就會看到一個死人。
學(xué)古代文學(xué)史的時候我去圖書館借過一本《莊子》,那里面講到一棵沒有用的樹,木匠把它批評了一番,說樹長成你這樣也太不成材了,樹不接受批評,反駁說就是因為自己沒有用所以才能活到今天,否則早就被砍死做棟梁去了。我感覺自己正在成為那樣一棵沒有用的樹,不能畢業(yè),不能上班,還好我用自己的“死”跟敏姐換了兩百萬,應(yīng)該能勉強度過廢柴余生。
宿舍里的另外兩個同學(xué)也回來了,他們回到宿舍做的第一件事情同樣是開電腦。其實他們都和我一樣,他們也有一個分身在虛擬的世界,他們的分身隨著升級和獲得裝備變得越來越強大,而我的分身過得比我還悲慘,那個杜奇此時正在自己的血泊中撿硬幣呢。
“杜奇,你也來加入我們的戰(zhàn)隊吧?!鄙嵊牙钗闹姓f,“我們帶你,你很快就能升級的,我們這款游戲馬上要列入亞運會競技項目了,說不定我們戰(zhàn)隊還能去拿金牌。”
“杜奇哪里有時間跟我們玩,他要去找女生打炮啦?!标悇P新嘲笑著說。感覺他是不歡迎我加入他們的戰(zhàn)隊,他們是那個世界的強者,我一個新手菜鳥只會拖他們的后腿。
“哈哈哈?!蔽倚χ酒鹕?,全身筋骨酸痛,“我得出去走走,在這里坐很久了?!?/p>
“杜奇你曠課玩的什么游戲,為什么不跟我們一起?”李文中一直是我在學(xué)校里最好的朋友,可自從我“死了”以后,就覺得和他有了隔閡。
“我沒玩游戲啦,看電視劇呢?!蔽艺f。
“電視劇?”李文中有些震驚,不過他似乎又恍然大悟,“我知道了,這是為了和女生有更多的共同話題?!?/p>
“我說杜奇要去打炮吧?!标悇P新得意地說,“好了,你們兩個快點,我已經(jīng)在風(fēng)之谷等很久了?!?/p>
他們?nèi)嗽陲L(fēng)之谷集合。我看了一眼李文中的屏幕,那風(fēng)之谷是一個灑滿紅色落葉的所在。落葉在風(fēng)中紛飛,他們?nèi)松泶┙鹕z甲和黑色法衣站在其中,既有詩情畫意又有英雄氣概。
“怎么樣,這游戲畫面感不錯吧,操作也是一流的,還不用花太多錢?!崩钗闹姓Z重心長地說,“不要被愛情沖昏了頭腦啊,男人就應(yīng)該活在男人的世界,我看到那些自命不凡的女生就討厭,不就稍微漂亮一點嗎,牛氣什么?!?/p>
“像你這種游戲直男啊,活該一輩子單身。”我拍拍他的肩膀。李文中這個話是針對柳依依說的,他知道我一直喜歡柳依依,而柳依依一直都不愿意理我,但是現(xiàn)在局勢發(fā)生了逆轉(zhuǎn),送她一部手機之后,柳依依接受了我的邀請,今晚七點她會帶著自己的三個舍友和我在KTV見面。
“單身就單身唄,大不了死得早些,賺夠了錢,去完美天堂買一個女仆過日子,我已經(jīng)挑中一個了,有空給你看看,那個正點啊。”李文中陶醉地笑著,他不知道天堂很快就會毀滅,想到他的女仆夢要破滅在杜奇的手上,我不免有些愧疚。
我按住李文中的肩膀欲言又止,悲憫地看著他的后腦勺,他的頭發(fā)向左旋轉(zhuǎn),夾雜著星星點點的白屑。我知道如此平凡的后腦勺只能理解眼前的事物,告訴他我即將毀滅天堂又怎么樣呢,他根本不會相信。
“好了,不打擾你們,我先出去?!蔽艺Z重心長地拍拍李文中的肩膀,超人一定是寂寞的,是自戀的,是不被理解的。
走出宿舍樓,我感覺自己和“杜奇”一樣神經(jīng)兮兮,和他不同的是我沒有喇叭和吉他,我也不是一個詩人。他背著毀滅世界的任務(wù),而我已經(jīng)被世界毀滅。
我已經(jīng)是一個幽靈,一個被證明死亡的人。在這個程序化的現(xiàn)代社會,身份證上的身份就是靈魂,我的身份證被銷毀,我賣掉了自己的合法性,于是失去了真實性。
完美天堂有錄像回放功能,天堂里的杜奇每個動作都被記錄,都有歷史,而我的一切行為都像在水上畫畫一樣稍縱即逝。我覺得自己已經(jīng)不存在了,存在的是天堂里的杜奇。
我拖著一具成為幻影的沉重身體走出校門,伸出無力的手攔了一輛出租車。敏姐在家里等我,她要我去找她,卻也沒說有什么事。我還是得聽她的,因為還有一百萬捏在她的手心。
3
敏姐是一個房地產(chǎn)商,不過并非那種了不得的大老板。她的老公一年前去了完美天堂,花了一半的家產(chǎn)在天堂買了一座小島和許多女仆。
問題就出在女仆上。天堂視角可以看到小島上的沙灘,敏姐在那里看到老公和女仆的風(fēng)流生活,這是她無法接受的。也許是因愛生恨吧,敏姐決心要毀滅整個天堂,即使自己的老公就在天堂當中。
我是參加一次神經(jīng)性藥物臨床試驗的時候認識的敏姐。那天,我在學(xué)校里接到一份招收醫(yī)學(xué)志愿者的傳單,志愿者是沒有薪水的,不過營養(yǎng)費相當可觀,足足有一萬塊,代價只是注射一種針對神經(jīng)的藥物,然后在實驗室躺兩個小時配合觀察。
我之前就做過一次醫(yī)學(xué)志愿者,注射一種治療狂犬病的特效藥,營養(yǎng)費只有四千。他們給我打了兩針,第一針是狂犬病毒,第二針把病毒消滅,這比通常使用的疫苗高效得多,實驗相當成功。
這回是針對神經(jīng)的藥物,神經(jīng)全身都有,任何有感覺的地方都有神經(jīng),所以我猜這種藥物比狂犬病特效藥安全。但是,當我準備簽署合同的時候,他們告訴我這個藥物是針對中樞神經(jīng)的,今后會用于植物人的蘇醒治療。
“那會有什么副作用?”我問。
“這個很難說,很有可能是極度興奮,你們是第一批志愿者,你們做過實驗之后就什么都清楚了?!贝┲状蠊拥尼t(yī)生說。
和我一起來的“志愿者”都轉(zhuǎn)身逃走,亮堂堂的房間里只剩下我和醫(yī)生。房間外紛亂的腳步聲還沒有徹底散去,醫(yī)生對我神秘地笑笑:“你為什么沒走?”
“因為錢啊,我需要錢?!蔽蚁氲搅肆酪溃乙o她買一部最貴的手機,我要征服她的心。
“很好,有一筆更大的錢想不想賺?”醫(yī)生脫掉白大褂,里面穿的是西裝,他現(xiàn)在看起來就像一個銀行的大堂經(jīng)理。
“更大的錢,多少?”我疑惑地問。
“兩百萬。”大堂經(jīng)理說。
“哈哈哈,有兩百萬,讓我干什么都行?!蔽掖曛旨拥鼗卮?。
“跟我走吧?!彼娴氖且粋€經(jīng)理,是敏姐的助手,他帶我見了敏姐,又見了一位姓曲的老教授。老教授遞給我?guī)讖埣?,上面密密麻麻寫著一堆神秘的字符?/p>
“這是毀滅世界的咒語。”曲教授對我說,“把它背下來,明天來這里默寫給我看,然后我們才能進入下一步。”
“咒語?”我有些遲疑。
“背不下來嗎?”教授挑戰(zhàn)地看著我。
“放心好了,我是中文系的?!蔽倚χf,似乎中文系就代表了超群的記憶力。
問題是那張紙上寫的不是中文。好在兩百萬的誘惑給我打了雞血,我用一個通宵背下了一千多個沒有規(guī)則的字符。以為默寫一遍就搞定,結(jié)果教授要求我每天上午十一點都去他面前默寫,就這樣折磨了我一個星期。
“我不相信這是咒語?!蔽艺f,“如果告訴我這是什么,我也許會背得更加牢固?!?/p>
“如果告訴你了,我們的任務(wù)就無法繼續(xù),你只需要知道任務(wù)完成之后,你可以得到兩百萬。”曲教授第一次是這樣對我說的。后來我改變了提問的方式,又得到了不同的答案。
“我真的感覺到了?!蔽壹傺b全身發(fā)抖地說,“感覺到這個咒語的魔力?!?/p>
“告訴你,從現(xiàn)在開始你是一個詩人,這張紙上的字符是你最得意的作品,是一首通靈詩?!鼻淌谏窠?jīng)兮兮地說。
“我不想成為詩人?!蔽姨孤实卣f。
“你必須成為詩人,否則兩百萬就拿不到了。”曲教授又提起了兩百萬,在他看來我就是一個財奴,為了錢什么都會答應(yīng)。
“哦?這樣啊,哈哈哈,那可以啊,我本來就是中文系的嘛,詩人在我的專業(yè)范圍之內(nèi)啦。”有什么辦法呢,為了兩百萬,只好做一回詩人了。我之前正好跟著柳依依選修過一門現(xiàn)代詩賞析,命運總是早有預(yù)謀。
財奴詩人杜奇橫空出世!我通過了教授的終極測驗,然后他們花了二十萬讓我去完美天堂掃描下自己的大腦,又動用手段開出一份真正的死亡證明寄到了完美天堂。完美天堂審核通過,新杜奇的吊詭人生從此拉開了序幕。
4
出租車拐進了市里最豪華的南郊別墅區(qū),這一帶都是林蔭單行道,簡直是一片森林,我甚至看到一棵倒下的大樹干橫在路中央,大樹干開了一個大洞,正好能容一輛小車通過。
“剛才那個樹洞是真的還是假的?”我問司機,“該不會是水泥做的吧,只是涂上樹的顏色。”
“真的呀,那個樹干據(jù)說是從亞馬遜買來的。”消息靈通的司機說。
“亞馬遜啊,那不是一個網(wǎng)上書店嗎,居然還賣樹?!蔽艺{(diào)侃了一句,不太相信有人會為了裝飾道路而從美洲運一個大樹干。
“怎么會是網(wǎng)站,是一個地區(qū),好像是在南美洲還是哪里?!彼緳C困惑地說,他一點幽默感都沒有,還嘀咕了一句,“現(xiàn)在的大學(xué)生怎么回事,連亞馬遜都不懂?!?/p>
“哈哈哈?!蔽掖笮θ暎瑧械酶麪幷?,還是繼續(xù)觀賞車外的風(fēng)景。別墅群在樹影間時隱時現(xiàn),道路剛灑過水,顏色是靜默的深藍,路標嶄新,整個環(huán)境好像插畫,真是個景觀社會。
我在一座大別墅門口下了車,門牌號沒錯。我按響門鈴,門上立刻打開一個小窗口,一只沾著眼屎的眼睛透過小窗看了看我,然后“咣當”一聲拉開了大鐵門。
“請出示您的身份信息?!遍T后走出兩個身穿保安制服的男人,一個高瘦,年近五旬,一個矮胖,年紀輕輕,是高保安在跟我說話,口氣還算客氣,“您是生面孔,下次來的時候就不用身份信息了?!?/p>
可是他說到了我的痛點,真是說者無心聽者有意,我板起面孔對他說:“對不起,我沒有身份信息,因為我是一個死人?!?/p>
“很好,先生,您可以進來了,我們老板吩咐我們在此等候。”高保安對我恭敬地微笑,卻把電棍向我身上招呼。我來不及躲避,以為自己要觸電倒地,結(jié)果那不是電棍,而是用來安檢的塑料棒子。
我睜開緊閉的雙眼,深吸一口氣,用威脅的眼神輪流把兩個保安瞪了一遍,然后冷冷地問:“你們老板難道叫你們在這里等一個死人不成?”
“是的?!北0舱\實地說。
“哦,好吧?!蔽覠o奈地笑笑,走進這該死的大門。作為一個幽靈,計較俗世上的一點瑣事實在沒有必要。
“先生,您要步行還是乘坐電瓶車?”高保安留在門邊抽煙,矮保安帶著我走。
“電瓶車?這里難道是游樂園不成!”我看到五十米遠的地方就是一棟四層的別墅,想必敏姐就在那里恭候,“這么近的路,就走路吧?!?/p>
“好的。”保安在我身前一米處踏著方步前進。我們走進了房子,卻穿過大廳走出了后門,后門外的世界別有洞天,是一個起起伏伏的高爾夫球場,保安舉手遙指天邊的一座小型場館說:“老板在那邊的游泳館等您。”
“那還是把電瓶車叫過來吧?!蔽乙黄ü勺诓莸厣希日娴暮芩?,特別心累??粗媲熬d延的草場,我明白了一個道理,那就是普通人住的地方叫作窩,而富豪住的地方叫作領(lǐng)地。
敏姐的領(lǐng)地地形復(fù)雜,電瓶車速度很慢,經(jīng)過五分鐘的車程,我終于來到了游泳館。保安讓我一個人進入,里面果然有水聲,穿過一個不長的通道,在碧波當中,一個身穿比基尼泳裝的女人正在游泳。
泳池中央貼了無數(shù)張照片,是一個女人的大頭照,那些照片的尺寸相同,臉上是同樣的表情同樣的發(fā)型,一起在水中扭曲變形。起初以為是自戀的富婆把自己的照片印在泳池,不過看樣子那女人是白種人,厚厚的紅唇一點也不好看,而且給人一股遺照的感覺。
“夠愜意的啊?!蔽易揭贿叺奶梢紊希贸爸S的口氣對變態(tài)富婆說,“敏姐,我覺得你完全沒必要跟完美天堂作對,這么好的生活,好好過著就是了?!?/p>
敏姐正從一百米遠的水面游來,我懷疑她聽不清我說的話,她在水中就像一只綁上彩帶的白色海豚,上下扭腰配合幾下劃水就能前進,不像游泳,卻是真正的游泳,緩緩來到我的面前,雙手按在岸邊爬出水面,豐滿的胸部擋住了我所有的視線。
躺椅特別寬敞,足夠用來混合雙打,敏姐濕身在我身邊坐下,皮膚上閃耀著水的光芒,腹部沒有贅肉,鮮艷的比基尼 布非常少。
她挨著我,把我也弄濕了,那條白花花的大腿完全貼在我的牛仔褲上。我小心地挪了挪屁股,還是要保持距離比較好,身上這套格子襯衫乞丐褲是賺錢后新買的,總價超過了兩千元,只買了一套,弄濕就麻煩了。
我清了清嗓子客氣地說:“敏姐,一百萬什么時候才能給我?”
“一百萬呀,我當然會給你啦,你還怕我沒錢不成?只是你還沒做我想讓你做的事?!泵艚阄⑿χp手在胸前整了整泳衣,從躺椅邊拿起一瓶礦泉水,不知道為什么卻把那瓶礦泉水放回,重新拿了另外一瓶毫無區(qū)別的礦泉水,然后擰開蓋子卻不是放到嘴上,而是拉起花色褲頭把礦泉水灌了進去。
“完事后就給我一百萬嗎?”我紅著臉站起身,從她褲子里流出的礦泉水弄濕了我的屁股。她為什么要灌這個水,是勾引我,還是純粹只是清洗一下重點部位?
“當然,完事后當然會給你錢?!泵艚愦_定地說,把手伸進褲子里搓了搓,把剩下的半瓶水慢慢地灌完。
“不行,你把我當什么了,我……我賺錢都是為了我的女朋友,如果我出賣了自己的身體,那么我還對得起女朋友嗎?如果我對不起女朋友,那我還賺錢干什么呢?”我的邏輯依然十分清晰,雖然下半身因為潮濕而十分難受。
“想什么呢?”敏姐哈哈大笑,把空瓶子放到一邊,“你在完美天堂里的那個分身還沒寫出通靈詩,只要他把通靈詩寫出來,一百萬自然給你,而且你的死亡證明也會被撤銷,我會恢復(fù)你的身份?!?/p>
“他,我,就是那個杜奇,你們不是讓他去當毀滅世界的恐怖分子嗎?和通靈詩有什么關(guān)系?”
“他不寫出通靈詩,又怎么能毀滅天堂,你以為他是誰,他一點本事都沒有,真正有作用的是你背誦下來的那張紙?!?/p>
我目瞪口呆,倒吸一口涼氣,原來我只是一個搬運信息的工具,不過這倒不要緊,我早知道自己不是一個能毀滅世界的恐怖分子,關(guān)鍵是這下一百萬徹底拿不到了。
“你們?yōu)槭裁词裁词虑槎疾辉缱屛抑?,如果你們告訴我那張紙的作用,我……我就不會忘掉了?!蔽艺J為錯誤不在自己,主要還是他們的錯。
“你忘了?”敏姐臉色一變,先前的嫵媚一掃而光,顯出女變態(tài)的本色,“什么時候忘的?”
“去掃描之前就忘了,我以為背那張紙只是一種考試?!蔽姨孤实鼗卮?,“考試通過后混入天堂,你們的恐怖組織會和杜奇取得聯(lián)系,然后……”
“你竟然忘了?不是默寫一個星期了嗎!”敏姐站了起來,兇神惡煞地看著我。
“是啊,我的應(yīng)試能力很強的,平時不用學(xué)習(xí),期末考試前三天才開始背書,考試成績都還不錯,不過啊,考試一結(jié)束就什么都忘了。”我不好意思地說。
“你忘了,忘了……”敏姐光著腳來回踱步,又大叫一聲跳進水里,那樣子看起來很像一個絕望的人投水自盡。不過更應(yīng)該絕望的人是我,她只是錯過一次毀滅天堂的機會,而我卻失去了實實在在的一百萬。
游泳池中翻江倒海,敏姐用力地打著水花,不知道的人還以為她不會游泳在拼命掙扎呢。我看著那搖晃的水面,覺得周圍的世界都不安定,掏出手機看了一眼時間,該回去了,如果錯過了和柳依依的約會,那可比錯過一百萬還令人痛心。
我徑直走出游泳館,敏姐沒發(fā)現(xiàn),我也沒必要和她告別。游泳館外沒有電瓶車,帶我來的保安也不知去向,我看著起伏的高爾夫球場,心想散散步也未嘗不可。
這個高爾夫球場已經(jīng)閑置,野草叢生,無論什么球都不可能在這樣的草地上順利地滾動,夕陽掛在天邊,晚霞十分迷人,草地的顏色顯得更黃了。敏姐也挺不容易的,她的房地產(chǎn)公司已經(jīng)日薄西山,她的生意就像這個高爾夫球場一樣,雖然很大,卻已經(jīng)荒蕪。
也不只是敏姐的公司,所有不與完美天堂合作的公司都面臨被滅的威脅,也許這也是他們拜托我毀滅完美天堂的原因之一,可是我也無能為力。秋天的傍晚涼風(fēng)習(xí)習(xí),我的心中涌起一股落寞英雄的悲情,屁股因為濕透而有些冰冷。
一輛電瓶車從遠處駛來,這大概是來接我的。敏姐雖然生氣,對待客人的基本禮貌還是有的。我希望他們能再派一輛專車把我送回學(xué)校,他們這塊區(qū)域打車很不方便。
“先生,請上車。”剛才帶我來的保安在電瓶車上招呼我,他的身邊坐著高個子保安,電瓶車司機斜眼看著我。
一只肥嘟嘟的老鼠從地里冒出,不知道它的小窩能不能算一個高爾夫球洞。老鼠從五米外倉皇跑過,我的心中泛起一絲不祥的預(yù)感,頓時覺得保安臉上的神色不太對勁。
“你們是來接我出去嗎?”我問。
“哦,是啊?!备邆€子保安說,嘴角的微笑有嘲諷的味道。
“何必來這么多人???”我擔心地問。
“這個啊……這個……這樣不是更好嗎?”高個子保安揉了揉眼睛,發(fā)出了十分生硬的笑聲。
看來的確來者不善,可是我有辦法逃走嗎?只能乖乖踏上電瓶車,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
剛在座位上坐好,兩個保安把我按住,起初他們特別用力,那緊張的樣子好像被綁架的是他們,搞了幾下才發(fā)現(xiàn)我非常放松,坐在前排的司機從腳下掏出一捆麻繩。作為一個死人,我非常配合地讓他們在我身上捆綁。
5
他們把我押到了一間辦公室,辦公室里有電腦、投影儀、咖啡機、音箱等等,設(shè)備一應(yīng)俱全,對于一個被綁架的人而言,這樣的生活條件是五星級的。
“給我松綁吧,我絕對不會逃走的?!蔽姨稍谏嘲l(fā)里,這是一張頂級沙發(fā),該軟的地方軟,該硬的地方硬,躺在里面如同飄浮在空中,可惜被綁住還是不太舒服。
“不好意思,要等老板來了再作決定?!卑珎€子保安客氣地給我倒了一杯水,在杯子里放了一根吸管,方便雙手被縛的人飲用,我對他表示感謝。
敏姐在十分鐘后出現(xiàn),穿著黑色長裙的她和游泳館時的樣子判若兩人。她趕走了保安,絲毫沒有為我解綁的打算,一臉冰霜地打開電腦,又忽然問我:“杜奇的身份號碼多少?”
我探出頭咬住吸管,慢慢地吸了一口,水溫適中,保安的服務(wù)十分周到。敏姐忽然發(fā)飆:“快把號碼告訴我!”
“446734354?!蔽亿s緊把一口水咽下,一邊咳嗽一邊把號碼乖乖報出。這是一串我十分熟悉的號碼,是我在完美天堂的身份。當我要把天堂視角鎖定杜奇的時候就需要這個號碼。
“很好。”敏姐打開投影儀,把窗簾拉上,只開一盞小燈,墻上出現(xiàn)一個和我一般高的杜奇,他的臉正面對著我們,一時間我有正在照鏡子的錯覺。
杜奇正舉著喇叭在街邊說話,嘴巴一動一動,可是我們聽不到聲音,敏姐又打開了音箱。
“想要毀滅天堂的朋友們在哪里,我們一起努力啊,這是一個虛假的世界,正在摧毀那個真實的世界……”杜奇就那樣光明正大地招募同伙,居然沒有引來人工智能警察,設(shè)計程序的管理員實在想不到會出現(xiàn)杜奇這種神經(jīng)病。
“敏姐,看到了吧,我已經(jīng)很努力了?!蔽椅卣f,“你再派個人去跟杜奇說一下通靈詩的事,給他一點提示,不就是寫首詩嗎?杜奇是大詩人杜甫的后人,請相信他?!?/p>
“杜甫的后人?”聽口氣敏姐對杜甫十分不屑,她拍了拍自己的肚子說,“我看你就像這個肚臍,一點用都沒有。”
“哎呀,肚臍可是很有用的,科普一下,肚臍是胎兒的營養(yǎng)來源哦,是胎兒與外界連接的唯一通道。”我哼哼地冷笑兩聲,“現(xiàn)在我就是兩個世界的通道,敏姐啊,對我好一點吧?!?/p>
“哈哈哈。”敏姐猖狂地大笑,完全不把我放在眼里,她走到我面前,端起我面前的杯子,把里面的水倒在了我的頭上。
“我七點有一個重要的約會,如果你耽誤了我的約會,也許會出現(xiàn)你不想看到的后果?!蔽宜λ︻^毫不示弱地說,頭發(fā)滴著水,鏡片嘩啦啦一片,又沒辦法伸手去擦,吸管掉在我的兩腿之間,看起來不太雅觀,卻也無可奈何。
“現(xiàn)在馬上就是六點,我很確定地告訴你,約會可以取消了,你都不一定能活著出去,別忘了你本來就是一個死人?!泵艚銍虖埖卣f,又給我倒了一杯水,卻沒有放吸管,“你如果還不開竅,就別怪我給你醍醐灌頂。”
我瞪著面前的變態(tài)富婆,變態(tài)富婆也瞪著我,四周的空氣幾乎凝固,我們用目光交鋒,誰先眨眼誰就輸。
“咚咚,咚咚?!庇星瞄T聲傳來,還有一聲干咳,是曲教授來了。
敏姐揉了揉臉,踩著高跟鞋去開門,一見到曲教授就熱情地笑,和五秒前的變態(tài)富婆相比簡直是人格分裂。
曲教授對我點了點頭表示招呼,在我對面的沙發(fā)上坐下,緊鎖眉頭看著墻上的杜奇。杜奇還在執(zhí)著地招募同伙,周圍人卻都繞道走開。
“教授,你為什么不把那張紙的作用說清楚,我以為沒什么用,就忘了?!蔽覇柷淌?。
“通靈詩與毀滅完美天堂是不可以在你的腦中掛鉤的,否則在催眠狀態(tài)下容易被查出?!鼻淌谥锌系亟忉專澳敲磸?fù)雜的字符,忘記是情有可原的?!?/p>
我忍不住笑了笑,正想對敏姐說你應(yīng)該放過我了,我是無辜的,結(jié)果敏姐先瞪了我一眼。我夸張地嘆了一口氣,仰躺在沙發(fā)里。
“從認知神經(jīng)科學(xué)的角度看,所有的記憶原本就不可靠,記憶會在特定環(huán)境中被想象力重新塑造,大腦總是自欺欺人,否則它會發(fā)現(xiàn)許多問題解釋不了,人們進入完美天堂后會在不知不覺中忘記自己是死過的人,人很擅長給自己的存在尋找真實感,很快就能形成文化共同體,在共同體中確認彼此的真實,所以去到完美天堂忘記一些東西是正常的,人已經(jīng)被重新塑造了?!鼻淌诜治鲋碱^更加緊鎖。
“那我們還有希望嗎?”敏姐擔憂地問。
“有啊,杜奇就是我們的希望,他的精神力很強,還能保持相當獨立的思想,別人都忘記自己是活在一個虛擬的世界,但是杜奇還記得,而且是真的想做事,這樣的人才真的是找不到了?!鼻淌谫澰S地看著我,夸得我都不好意思了。
“哦哦,是這樣子的啊。”敏姐尷尬地笑笑,羞愧地看了我一眼,又問曲教授,“里面的杜奇是人才,但是外面這個杜奇也是嗎?”
“不都一樣嗎?現(xiàn)在里面的杜奇想不出通靈詩,我們需要多了解外面的杜奇,也許可以從他身上找到觸發(fā)靈感的辦法,然后再想辦法派一個人去天堂指導(dǎo)杜奇。”曲教授用銳利的眼神看著我,在那一瞬間,我覺得他像是在看一頭值得研究的大猩猩。
“啊哈哈。”敏姐熱情地向我走來,替我解開麻繩,拿來一條毛巾給我擦干頭發(fā)。
由于襯衫下擺濕透,我只好松開皮帶把內(nèi)褲上端掏出來擦鏡片。這種動作雖然有些粗俗,卻也比敏姐往內(nèi)褲里灌礦泉水文雅得多。
曲教授和敏姐默默地看著,我擦干后戴上眼鏡把皮帶系好,伸了一個懶腰說:“給我派一輛專車,我七點有一個重要的約會,現(xiàn)在就走?!?/p>
6
其實還是出發(fā)得有些早,到達KTV樓下的時候才六點半,乘坐勞斯萊斯轎車的體驗果然非凡,戴白色手套黑色制服的司機也相當有派頭,他的派頭就是我的派頭。
“我在里面多坐一會兒可以嗎,我們聽聽歌怎么樣?”我對前排的司機說。
“完全聽您的吩咐?!彼緳C恭敬地答應(yīng),立刻打開車載音樂播放器。
“對了,我下車的時候你可以幫我開門嗎?”我又提了新的要求。
“當然,這是我應(yīng)該做的?!彼緳C和我是同齡人,他對我的一系列要求感到困惑,卻又不敢多問什么,我可是他們老板的貴客。
像勞斯萊斯這樣的車可能播放西方古典音樂才比較搭調(diào),比如貝多芬莫扎特那幫人的作品,不過車載曲庫全部是鳳凰傳奇,想必是敏姐的喜好,聽歌只是借口,只是為了順理成章地留在車上。我始終盯著前車窗,那是柳依依即將出現(xiàn)的方向。
“我們還是聽聽新聞吧?!睆摹蹲铎琶褡屣L(fēng)》聽到《月亮之上》,五首歌下來我體會到自己和敏姐確實有審美差異,我得找點話跟司機說,于是我問:“當司機一個月能掙多少錢?”
司機愣了一下,不過他總體上是爽快人,工資這東西也沒什么好保密的,他說:“三千多塊啦?!?/p>
“還可以啊?!?/p>
“是還行,老板喜歡自己開車,這輛車是跟人談生意的時候做排場用的?!彼緳C坦率地說,“所以我還是挺輕松的?!?/p>
“現(xiàn)在生意很少談了吧?”我試探地問,不指望他回答。
“半年沒談過了,我?guī)缀鯖]有出車,張總在的時候生意比較多,對了,張總是老板的老公,他一年前去世了,哦不是去世,是去了天堂,以前談生意都是靠的張總的人脈?!彼緳C爽快地把公司的商業(yè)機密告訴了我,也許這根本不算什么吧,一家沒有生意的公司是沒有機密的。
“說不定你們老板自己去談生意,不做排場了。”
“不會的,我平時也去公司,那里裁掉了一半以上的員工,開發(fā)部已經(jīng)沒有人,售樓部把庫存賣光也會關(guān)門?!彼緳C嘆了口氣,“我覺得自己很快也要下崗了。”
“哎呀,這個時代,生意不好做啊。”我老氣橫秋地感嘆一句,又忽然眼前一亮,前方正有四名女生走來,一個超短裙,一個齊膝短裙,一個短褲,一個褲裙,穿褲裙的正是柳依依。
“來了來了。”我激動地說,“來來來,兄弟,你倒數(shù)五秒后下車,然后幫我開門。”
司機很有悟性,他似乎已經(jīng)看出了我的目的,看著前方的女生倒數(shù)五秒,5、4、3、2、1,他利索地下車,筆挺地站在車邊,玉樹臨風(fēng)的樣子真怕他搶了我的風(fēng)頭。
我身邊的車門緩緩打開。我倒數(shù)三下后邁出腳步,假裝沒看到柳依依,也沒跟司機告別,徑直向KTV的大門走去。
“哎呀,這不是杜奇少爺嗎?”柳依依的舍友張林夕大叫著向我跑來。她是穿短褲的那個,小巧玲瓏活潑開朗的樣子很有趣。
“哦,叫我杜奇就好了?!蔽荫娉值卣f。
“杜奇,你今天好帥啊。”張林夕大驚小怪地叫著。
“沒有沒有,和平時一樣?!蔽抑t虛地說。
“和平時一點也不一樣?。 睆埩窒猿忠湮?。
我向左跨出兩步從她身邊繞過,走到柳依依的面前,當周圍人都不存在,對她說了聲:“依依。”
柳依依淡淡地笑了笑,她今天梳的是斜劉海,發(fā)梢燙卷,一件簡單的淺藍色T恤,深藍色褲裙很短,露出修長的腿。
柳依依沒有說話,我還等著她回應(yīng)一聲“杜奇”,等著她溫柔或者不溫柔地和我打一聲招呼,結(jié)果什么都沒有,只是尷尬地站著。我只好干咳兩聲,帶頭先走。VIP大包廂早上就已預(yù)訂,四千多元的最低消費食物豐盛,足夠我們四女一男吃一頓晚餐,不過她們都已經(jīng)吃過,于是我在她們的歌聲中自顧自地狼吞虎咽,把女生肯定不喜歡的各種油炸食品就著啤酒一一消滅。
“我把你送的手機賣了?!绷酪酪娢矣貌屯戤?,坐到我身邊對著我的耳朵說,楊春喜正在唱一首《天黑黑》。
我一晃神把擦嘴的面巾紙掉在了地上,她把手機賣了,這是什么意思。
“賣了差不多原價,因為我沒拆包裝,保證是全新的?!绷酪赖穆曇魺o比好聽,說出來的話卻十分傷人。
“然后我給張林夕買了一條一千元的項鏈,說是你送的?!绷酪佬χf,“她很開心,我保證能用賣手機的錢幫你追上她,當然,你如果對另外兩個更有興趣的話也沒問題?!?/p>
我抬頭看了一眼張林夕,她正捧著一片哈密瓜在看我,圓圓的眼睛反射著綠色的燈光,看著就像一只愛吃水果的大白貓。我趕緊避開視線,免得引起不必要的誤會。
“我不喜歡她們?nèi)齻€中的任何一個?!蔽姨拐\地對柳依依說。
“那不然我們系的都可以,我基本上都能幫你介紹的。”柳依依無情地說。這其實就是在拒絕我,我還應(yīng)該感激她拒絕得如此委婉。
“哈哈哈,不用那么麻煩啦,今天還是好好唱歌吧?!蔽矣逕o淚地笑著,把啤酒狠狠地灌進胃里。
我喝醉了,幾乎所有的酒都是我解決,她們一人只喝半杯紅酒,喝醉了也好,柳依依和張林夕扶著我從電梯下樓,柳依依的手臂貼著我的手臂,人生苦短,有過這樣一個夜晚足矣。
“杜奇少爺,你的車呢?”走出KTV的大門,張林夕張望著問。
“走路就好了?!蔽铱吭诹酪赖募绨蛏险f。
“還是叫司機過來吧。”一向善解人意的柳依依為難地說。實在是為難我,我哪里有什么司機?
“不然,我還是打個車吧,這么晚了,沒必要麻煩司機?!蔽曳砰_了柳依依的手。我根本沒醉,裝醉占便宜實在是齷齪行為。我以S形走到路邊,差點摔下馬路牙子的時候是張林夕從身后抱住了我。
柳依依也重新抓住了我的手,可是她卻說:“你真的醉了,你如果出什么事的話,我們也有責(zé)任啊?!?/p>
“不好意思,給您添麻煩了?!蔽移嗫嗟貙α酪勒f。就在我即將伸手攔出租車的時候,一輛勞斯萊斯轎車停在了我的面前。
“什么情況,影響我打車!”我憤怒地咆哮,正好把心中的郁悶發(fā)泄出去,“有錢人就可以這么沒禮貌嗎?有錢就了不起,就可以隨便擋別人的路嗎?明知道我是要打車還堵在這里。”
“杜總,我們上車?!毕挛缢瓦^我一程的司機走到我面前,我揉了揉眼睛才確定真的是他。他用戴著白手套的手給我開門,張林夕推著我上了車,她順勢坐在了我的身邊,是柳依依從車外幫忙關(guān)的車門。
“杜總,送你回學(xué)校嗎?”司機裝模作樣地問,好像我除了回學(xué)校之外還有別的去處。這樣的司機就是訓(xùn)練有素,知道給客人制造排場。我想起來了,下午的時候司機說過,這輛車就是用來擺排場用的。
“回學(xué)校,我明天要上課?!蔽艺f。
“是?!彼緳C原本就是往學(xué)校的方向開,很快就進了校門,他不知道我的宿舍樓在哪里,跟我問路的話就會暴露自己不是我的專職司機,聰明的司機放慢了車速問:“是不是先送女生回宿舍?”
“那肯定啊,張林夕你指一下路吧,女生宿舍怎么走?”我看了看身邊的張林夕,一向活潑開朗的她此時十分拘謹,緊緊地抓著我的手,大概勞斯萊斯的奢華氣質(zhì)讓她不太適應(yīng)。
五分鐘后勞斯萊斯停在第七女生宿舍樓下。周圍稀稀落落有十幾個路人,他們好奇地看著從車里走出的張林夕,還有人掏出手機拍照,但愿明天不會出現(xiàn)張林夕被富豪包養(yǎng)的傳說。
“哎呀,兄弟,你太好了?!睆埩窒σ魂P(guān)車門,我就拍著駕駛座的靠背說。
“應(yīng)該的啦,你指一下路,男生宿舍在哪里?!彼緳C客氣地笑笑,“可以的話,在老板面前夸我兩句,說不定我就不會被裁員了?!?/p>
“必須好好地夸啊,幫了我超級大的忙?!蔽液浪卣f。實際上敏姐根本不會把我的意見放在心上,我根本不是敏姐的“貴客”,她非常恨我也說不定,不過多說好話是我唯一的報答方式。
司機一直把我扶上了三樓。舍友見我被一個穿制服的男人帶進宿舍都十分吃驚,不過他們的游戲任務(wù)正好到了關(guān)鍵時刻,所以他們看了我一眼也沒多說什么。
我倒頭就睡,醒來時是漆黑的凌晨一點,頭很痛。宿舍里其他三個人都在打鼾,我也想和他們一樣熟睡,卻無論如何沒辦法重新入眠。聽著他們交錯的鼾聲我感到生活的平靜,他們過得真輕松啊,無憂無慮,上課時坐在后排玩手游,下課后回來備戰(zhàn)“亞運會”,停電后安安穩(wěn)穩(wěn)地睡覺。
和他們相比我的人生完全是個錯誤,一個我分裂成兩個杜奇,就像兩百萬只拿到了一百萬,那份沒拿到的一百萬是巨大的折磨。我長嘆一聲:“杜奇啊,你快寫出通靈詩吧?!?/p>
輾轉(zhuǎn)到三點多身體才漸漸麻木,不知道是什么時候忽然睡著,醒來的時候照例聽到那三個舍友的喊殺聲,看了一眼時間,才早上十點不到。
“哇靠,你們能不能小聲一點。”我忍不住抱怨了一句,本來想睡到十二點的,結(jié)果被他們吵醒。
“杜奇啊,你這樣下去真的不行,課不上就算了,游戲也不打?!标悇P新對我說,手上毫不耽誤地快速點著鼠標。
“對了,你們怎么不去上課?”我失望地問,多希望他們有上不完的課。
“課程表都忘了是吧,今天早上只有第一節(jié)有課。”李文中插嘴說。
“好吧。”我不情愿地打開手機,打開手機是一天的開始,發(fā)現(xiàn)敏姐給我發(fā)了微信,問昨天晚上最后一次見到她的司機是什么時候。
“十點左右吧。”我回憶了一下給她發(fā)了回復(fù)。
“那家伙失蹤了?!币环昼姴坏矫艚阏f。
“才幾個小時不見就說他失蹤?”我覺得敏姐莫名其妙。
“你們這些人實在不懂。”敏姐說,緊接著又發(fā)一條,“警察說要24小時后才立案幫我找,就是不相信我?!?/p>
“當然?!蔽艺f。
“我那司機這么多年來從來沒有叫不到的時候,他有事斷線的話一定提前跟我請假,算了,跟你說這些也沒用。”敏姐說。
“嗯。”我鎖上屏幕下床去衛(wèi)生間洗漱,根本沒把司機的“失蹤”當回事,說到底我和他也不熟,而且他說不定只是忽然碰上什么急事沒能回應(yīng)老板,比如在什么地方出了一點車禍,或者只是單純地睡過頭。
往后的三天我過著吃完就睡,睡醒就賴床的日子,塞著耳機聽一首又一首傷感情歌。張林夕給我發(fā)過消息,我只是敷衍幾句,雖然被柳依依拒絕后很失落,我依然認為和她之間還是有點希望的,要留住希望,首先就得和張林夕保持距離。
到了第三天終于悶得受不了,睡過午覺后我在校園里閑逛,黃昏時坐到校門口的馬路邊看夕陽,公交車每隔三分鐘會在不遠處停站,車門嘩啦一聲打開,從后門涌出一幫大學(xué)生,卻沒什么人上車。
一對男女手拉手從我面前走過,他們穿著一模一樣的衣服,是最樸素的情侶裝。五分鐘后又有一對男女走過,男生上身赤裸,瘦骨嶙峋的身體沒有一點肌肉,女生同樣干癟,松垮地套著一件男式白襯衫,那臟兮兮的襯衫很可能是從男朋友身上借的,襯衫下擺正好蓋過臀部,這是更樸素的情侶裝。
馬路對面有一個年輕女人十分特別,她在人行道上來來回回地走,不到一百米的一條直線,從左走到右,又轉(zhuǎn)身從右走到左,修長的腿皮膚白皙,穿著一雙拖鞋,牛仔褲和我的平角內(nèi)褲一樣短,吊帶上衣露出一大片后背,可以看到水紅色內(nèi)衣背帶,給人非常邋遢的感覺。
男生會覺得邋遢的女生很性感,雖然女生對男生的看法恰恰相反。我受神秘力量感召穿過四車道馬路,站在人行道上近距離看她的背影,數(shù)了一下,那背帶露出三個鐵環(huán),我不知道總數(shù)是多少,可能是四個。她忽然轉(zhuǎn)身看著我,一張清純憂傷的臉,我猜她可能剛剛失戀,或者喜歡思考人生。
“是不是看我很久了?”那女人走到我面前,嘴角露出一絲禮貌的微笑。
“啊?哈哈?!蔽疑敌χ浅2缓靡馑?,原來早就被她發(fā)現(xiàn)。
“只需要五百元,我的床在樓上?!迸撕臀业木嚯x只差幾厘米,她的身高到我肩膀,我向下可以看到她白里透紅的乳溝。
“?。抗?,謝謝,謝謝?!蔽覀}皇逃跑,沒想到這么有詩人氣質(zhì)的女人會是一個自由暗娼。
吃完晚飯?zhí)焐淹?,我在足球場找了一個相對安靜的角落躺下,球場另一邊有一臺充電大音箱在放著音樂,夜空中正在播放光影廣告,一個小丑踩著彩球緩緩滾過,然后用橘色燈光打出一個m,這種立體無聲廣告內(nèi)容簡單,有西洋鏡的感覺。老子在《道德經(jīng)》中說天地是一個風(fēng)箱,那是空氣流通的古代,現(xiàn)代的天地更像西洋鏡的箱子,我們在箱子里,四周全是畫片,手機是畫片,大樓是畫片,連天空都是,人群是畫片中的影子,景觀社會,高度發(fā)達的景觀社會。
按理說既然進了箱子就已經(jīng)拆穿了這個西洋鏡,可是拆穿又怎么樣?因為我們逃不出這個箱子,所以箱子里所有的畫片都是真的,光影廣告每五分鐘播放一個,一道巨大的金色大門在空中慢慢推開,門后是一座美麗繁華的城市,那是完美天堂,一陣風(fēng)吹起,好像人間要被吸到天上。
看了半個小時廣告,球場上人越來越多,離我不到兩米的位置有一個男生把女生壓在草地上。女生撒嬌地說:“我們才在一起幾天你就這樣?!蹦猩f:“既然在一起了就應(yīng)該這樣?!彪S即傳出吮吸和呻吟的聲音。我根本不敢往那邊看,不知道他們在干什么。我爬起癱軟的身體回了寢室,洗了澡重新躺下,聽著歌不知不覺睡著了。醒來時將近凌晨五點,去上一趟廁所后進入失眠狀態(tài),干脆拿出手機去看望一下完美天堂里的杜奇。
我打開完美天堂app,那個世界也是夜晚,睡眠對那里的人類而言不是必須,只要克服了習(xí)慣性的困意就可以不用睡覺,他們沒有身體需要休息,許多游民在明晃晃的路燈下閑逛,喜歡熱鬧的人在廣場上唱歌跳舞,喜歡寂寞的人在屋頂上放孔明燈。我輸入杜奇的身份號碼,如果他在公共場合,天堂視角就能找到他。
屏幕里的畫面旋轉(zhuǎn)了兩周,視角找到了杜奇,他果然不會老老實實在家睡覺,手里握著一個喇叭,沒背吉他,黑暗中看不清晰,他處于沒有路燈的所在,只有淡淡的月光。
我打開了視角的補光功能,看起來杜奇好像正站在海邊吹風(fēng),我插上耳機打開聲音,果然有海浪拍岸的聲響。杜奇的身邊站著一個男人,身高比他略低,看那身影覺得可疑,因為眼熟,由于開了補光的關(guān)系,兩個人影蒼白得像幽靈。
我調(diào)整視角對準那個男人的臉,是司機,三天前送我回學(xué)校的那個司機!
7
“頭,我沒有找到你要的快艇,連小船都沒有。”司機對杜奇說,對杜奇十分恭敬。
“干脆我們游泳過去好了。”杜奇想了想說,“我查過地圖,到畫廊島距離只有三公里?!?/p>
“那很遠啊,我已經(jīng)很多年沒游泳了,不知道還會不會?!彼緳C恐懼地說。
“小蠟,不要怕,我們是淹不死的,你上次游泳是什么時候?”
“十一二歲的時候吧,學(xué)會了以后就沒游過了,而且這可是大海,不是游泳池?!痹瓉硭緳C名叫小蠟,他繼續(xù)說,“而且我還不知道我們?nèi)ツ沁吀墒裁??!?/p>
“你剛來,很多東西不懂,這里的人是不會死的,說實話我根本不會游泳,不過我可以馬上學(xué),你不是說以前是敏姐的司機嗎,我去那邊是為了找敏姐的老公,她老公也算是你老板吧,敏姐雇我毀滅天堂,可是現(xiàn)在一點辦法都沒有,不過她老公如果能聽我的勸,說不定敏姐能原諒這個天堂,所以要你跟我去勸勸你老板,讓他遠離女仆。”杜奇認真地說。他居然為了變相完成任務(wù)去大海冒險,而且還是在不會游泳的條件下,都是為了活在塵世的我。他記得我,他知道任務(wù)沒完成,我的一百萬肯定拿不到。
“你說的毀滅天堂是怎么回事,聽起來很厲害啊。”小蠟困惑地問。
“當然厲害了。”杜奇得意地說。
“可是天堂如果毀滅了,我們怎么辦?”
“我們怎么辦?這個我確實沒想太多啊,我還是比較認同原來的我,因為……告訴你一個秘密,原來的我還沒死?!倍牌嫔衩氐卣f。
“居然是這樣,好高級啊,可是你確實也在這里啊,你首先要為自己考慮,這里的你才是真正的你,原來的你已經(jīng)和你沒有關(guān)系了,毀滅之后我們就沒了?!毙∠瀳远ǖ卣f。
“但是這里是假的呀,我也是假的呀,既然是假的,毀掉也不會怎么樣。”
“什么叫不會怎么樣,后果很嚴重的,你是比較沒關(guān)系啦,但是我們這些人怎么辦,你說這里是假的,但是我們?nèi)绻麤]有這個世界的話就什么都沒有了呀,對我們來講,這里就是真的。”小蠟懇切地說。
“哎,也是啊,看來我是有點自私?!倍牌娴乃枷朊黠@松動了,“死人就是可憐,只能把假的當作真的?!?/p>
“其實,說不定所謂塵世里的人也是死人呢,在另外一個世界里死掉的人,去了塵世,在那里死了以后又來了這里……”
“哈哈哈?!倍牌娲笮ζ饋?,“你這個說法有點意思,不過我不相信。”
小蠟頓時啞口無言,他很想勸說杜奇。如果杜奇真的相信了他那一套,那我的一百萬就沒有希望了,但是我設(shè)身處地地為天堂人考慮,又覺得小蠟說的有點道理。
“哎,勸敏姐的老公好好做人是很難的,畢竟他也只是做了男人喜歡做的事,我如果能寫出通靈詩就好了?!蓖诎档拇蠛?,吹著呼呼的海風(fēng),杜奇又回到自己的思路,“其實我差不多想清楚了,毀滅天堂只能靠我自己,我能靠的大概就是那首通靈詩?!?/p>
“通靈詩,這個是什么?”小蠟問。我把視角對準他的臉,覺得他的眼神中含著狡詐。他到底是誰?他真的是那個司機嗎?敏姐是不是也給他制造了虛假的死亡證明呢?派他去輔助杜奇,可是他又不希望天堂被毀滅,這樣的助手也太不靠譜了吧。不,他真的已經(jīng)死了,如果他有真身在塵世,剛才就不會說出那樣的鬼話。
杜奇對小蠟一點防備都沒有,真把他當自己的幫手:“要我背通靈詩,又要逼我當詩人,說明那個通靈詩有決定性的作用,我猜通靈詩一旦寫出,這個世界就會毀滅,那是一連串奇妙的字符,實在是很難記住,所以我忘了。”
“怎么可能有這種事,寫一首詩能毀滅世界。”小蠟懷疑地說。
“我也不太敢相信,不過我想起博爾赫斯的一篇小說叫《神的文字》,里面有一個被囚禁的法師找到了神的文字,他可以用那個文字毀滅監(jiān)獄毀滅軍隊,既然他可以,為什么我不可以?”杜奇愣愣地說,他的口氣不是很確定,不過他也實在想不到別的辦法。
“小說上的事你也敢信,哎,那通靈詩是誰讓你背的?敏姐肯定不會拿出那種東西的吧?”小蠟試探地問。
“一個叫曲教授的家伙,說了你也不認識。”
“誰說不認識,我載過他,一個不太正常的怪老頭,沒想到現(xiàn)在的教授還會搞巫術(shù),你現(xiàn)在就成天想那首通靈詩好了,還是別去畫廊島了,肯定到不了,到了也沒用。”小蠟說。
“不試試怎么知道去不了呢,我必須干起來?!倍牌娌桓吲d地說,突然脫了衣服,連牛仔褲也一起脫掉。只剩一條內(nèi)褲的他跑進了大海,因為水冷顫抖地尖叫。徹底沒入海水之前,他又回頭對小蠟喊了一句:“想辦法把我的衣服和喇叭帶到畫廊島啊,我在那邊等你?!?/p>
“這附近一艘船都沒有,叫我怎么想辦法啊。”小蠟大聲地喊,可是杜奇已經(jīng)聽不到他的聲音,只有洶涌的大海在咆哮。
可憐的杜奇沉入海底,還好他的確不會死,用狗爬式緩緩前進。視角在水中模糊一片,我估計杜奇要游上三天三夜才能到畫廊島。
畫廊島是著名的景點,敏姐的老公就在那個地方過著放蕩生活。
完美天堂的網(wǎng)站首頁曾經(jīng)常常推薦那里的視角,讓用戶了解了解最好的服務(wù)是何等氣派,可是后來不推薦了,視角要進入畫廊島還需要輸入身份證號證明自己是成年人,因為敏姐的老公閑極無聊在島上開展了A級表演,和十個女仆做出各種各樣雜技動作,敏姐就是這樣徹底失去了理智。
人工智能警察對畫廊島有特別的保護,陸地上沒有船只能前往那里,一旦有人制作竹筏或者類似的工具,警察會立刻開動直升機進行驅(qū)逐,所以杜奇最終選擇游泳是對的。
但是他游泳的樣子實在讓人不忍目睹,也許是適應(yīng)了水性,他浮出了海面,結(jié)果被海浪拋向了空中。渺小的杜奇像一個橡膠玩偶,海上忽然映照一片明亮的血紅,原來是日出了。
光明并不能改善杜奇的處境,他又摔了幾次,終于識趣地重新沉入海底。我把視角推向東方,那里此時壯麗無比,半輪紅日漸漸升起漸漸變圓,又漸漸地褪去紅暈漸漸縮小。這是我第一次看日出,沒想到看的是天堂的日出。
五分鐘過去還是不見杜奇的蹤影,我退出天堂視角,外面的天色已經(jīng)和天堂里一般亮。我穿好衣服爬下床,給敏姐打了電話,可是她處于關(guān)機狀態(tài)。
宿舍在六點之前沒有電,我拿著一本《查太萊夫人的情人》坐到窗邊,鐵床是書桌床鋪一體的,人全部睡在上鋪,下面的書桌放電腦,我坐到陳凱新的椅子上。
陳凱新在墻上貼了一張AV女優(yōu)的海報,里面有兩個一模一樣的女優(yōu),兩人跪在坐墊上面對面,用同樣受傷的眼神看著鏡頭,穿著同款白色吊帶裙,一個露出左乳,一個露出右乳。
為什么到處都是分身?其實也沒什么,隨便照個鏡子就有分身,鏡子里的我不是物質(zhì),那就是更高級的我嗎?難道他也不受到物質(zhì)的制約嗎?
不看海報了,我翻開小說,《查太萊夫人的情人》已經(jīng)看過一大半,這個書名很不錯,簡單幾個字包括了三個人,查太萊是一個,夫人又是一個,夫人的情人再來一個,甚至可以多來幾個。
小說中的男爵擁有一些煤礦,他完全不把煤礦工人當作人??膳碌氖沁@位男爵不是壞人,他非常講道德,他的道德就是管理好煤礦,而那些沾滿煤灰的工人不過是煤的一部分。
讀到這本書我才知道那些擁有資源的人是怎樣看待群眾的,從他們的角度群眾的確只是資源,但是從我的角度卻不能這樣認為,因為我是群眾中的一個。
當手機響起的時候我正趴在桌上,《查太萊夫人的情人》壓在我的臉下,我看了看封面上的成熟女郎,那大概就是小說中的男爵夫人,她的老公有著貴族無可救藥的高傲,她卻喜歡和工人階級上床。
“你現(xiàn)在能過來一趟嗎?”我接起電話,那頭是敏姐的聲音。
“我正準備找你呢,你知道我在天堂看見誰了嗎?”我仰頭看了看宿舍里的三個上鋪,室友都躺得好好的,不過他們都沒有鼾聲,說不定已經(jīng)醒了,或者是沖到了醒的邊緣。
“你是看見我的司機小蠟了吧,過來再說吧,他死了?!泵艚銍@了口氣說,“我就說他肯定出事了?!?/p>
8
我用手機叫了一輛車,讓他直接開到圖書館門前,系統(tǒng)顯示接單快車是一輛黑色奔馳,看來我最近人品爆發(fā),坐的都是豪車。
等黑色奔馳的空隙我警惕地觀察著四周,總覺得有人在跟蹤,并且準備把我暗殺了之。
我打算以后就賴在敏姐家里不走了,她那里肯定客房無數(shù),騰一間給我應(yīng)該沒有問題,游泳館也相當不錯,可是我立刻想到了柳依依,我不能離開學(xué)校。
圖書館要七點半才開門,時間馬上就到,有一群學(xué)生在門前等著,周圍除了這些好學(xué)的同學(xué)之外沒有別人。我的心情平靜了許多,暗殺怎么說也得等晚上吧,先好好享受這清晨的陽光再說。
車子很快就到,我核對過車牌號才小心地拉開車門,關(guān)門的時候卻用力過猛,也是它這個車門太重的緣故,震得人耳膜刺痛。
“是去找那個所謂的敏姐嗎?”司機平靜地問我。
我很吃驚地看著司機,他是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理一個氣派的平頭,下巴刮得干干凈凈,穿著短袖棉布襯衫,手腕戴著勞力士手表。
我坐在副駕駛位置,車子剛剛開動,按理說我應(yīng)該馬上打開車門跳車才好,但我卻系上了安全帶,還假裝鎮(zhèn)定地笑笑:“那個地址你很熟啊。”
“那倒沒有,第一次去那個地方,只知道你要找敏姐,不管你是去什么地方,找的都是敏姐。”男人說話的口氣很平靜。我看著他的側(cè)臉,他的臉上居然一絲得意之色都沒有,我如果能把別人的行蹤判斷得如此精準,一定會像小人得志一樣興奮。
“你們想怎么樣?”我冷冷地問,擺出一副很酷的表情。
“你可以改變此行的目的地,從此以后和敏姐終止合作,這樣的損失只有一百萬,而且保證你人身安全,并且恢復(fù)你的身份?!蹦腥说哪抗馐冀K盯著前方,奔馳車平穩(wěn)地前行,“然后跟我們合作,給你兩百萬……”
“啊哈哈,兩百萬,不錯啊?!笨磥硎虑檫€有轉(zhuǎn)機,我還不至于死掉,殺死我可比殺死敏姐的司機簡單得多,畢竟殺死我是不用負法律責(zé)任的,只要把尸體處理妥當。
“那你決定好了嗎?”男人問。
“那當然決定好了,你這邊價錢更高,為了兩百萬,我跟你們合作。”我爽快地回答,“敏姐對我很不好,還拖欠我一百萬,我早就不想跟她混了?!?/p>
“很好,她的公司快破產(chǎn)了,根本不可能給你那么多的錢?!蹦腥嗽诼房诘纛^,我們開向了基也市,兩個小時后停在了完美天堂總部的門前。
這個時候手機響了,是敏姐的電話,我直接掛斷,并且開啟了飛行模式。
9
這是我第二次站在完美天堂公司的樓前,面前這座小樓一點也不氣派,僅僅六層,敏姐的寫字樓比它高出三倍有余,不過和公司大樓相隔百米的醫(yī)院足足有一座小公園那么大。
醫(yī)院是完美天堂的基礎(chǔ),保證了“天堂”的真實性,曾經(jīng)有許多國家都跟風(fēng)出現(xiàn)了類似完美天堂的服務(wù),但是經(jīng)過調(diào)查曝光都一一倒閉,原來他們的大腦掃描是假的,只是經(jīng)過心理咨詢記下用戶的行為模式,用戶進入天堂之后并沒有記憶,只是一個空殼。
“完美天堂是一個有理想的公司,致力于打造不死的人類,能和這樣偉大的公司合作,我感到十分榮幸?!蔽覍ι磉叺哪腥税l(fā)表了一通贊嘆,他伸出手和我握了握,我們終于有了一點合作的樣子,剛才的車中談判實在是很不正式。
“我叫宋德南,是總裁的第三號助理?!彼K于說出了自己的身份,雖然這個身份還是讓人摸不著頭腦。
“我叫杜奇,請多關(guān)照?!?/p>
“好的?!彼蔚履衔⑿χf,他的身上有一種正氣凜然的味道,和這樣的人合作很有安全感,不像那個時而狂喜時而狂怒的變態(tài)富婆。
我們走進大廳,乘坐設(shè)在角落的內(nèi)部電梯。宋德南輸入密碼,我們前往六樓。
“沈總要親自和你談話,說實話,這一年來他幾乎沒和公司之外的人說過話,你可能是第一個?!彼蔚履相嵵氐貙ξ艺f,電梯已經(jīng)平穩(wěn)地升到四樓。
“榮幸榮幸,我真的有這么重要嗎?”我心目中的沈沉是一個傳奇人物,就像《白鯨》里的亞哈船長,他帶著一幫水手去征服命運,站在身邊的宋德南就像船上的大副星巴克。那我是誰呢?大概就是最后上船的那個野人吧。雖然是野人,投標槍可是很準的,想到這里我得意地笑了笑。
電梯到了六樓,門無聲地打開,宋德南先走,我緊隨其后。他把我?guī)нM一個狹小的會客室,里面只容得下兩張小沙發(fā)和一張小桌子,厚重的窗簾拉得嚴嚴實實。
房間里開著蒼白的日光燈,一個非常矮小的老人坐在那里,滿頭銀發(fā),沒有起身,對我點了點頭,禮貌性地笑笑。
“請坐?!崩先苏f。
“謝謝?!蔽乙黄ü勺?,不知道宋德南搞什么鬼,為什么讓我先見這個老人。
“那我先出去了?”宋德南恭敬地問。
老人沒有反應(yīng),但是宋德南卻知道他的意思。門被關(guān)上,房間里只剩下我們兩人。老人若有所思地看著我,在滿臉皺紋的襯托下,他的眼神實在銳利得可怕,我躲閃他的目光,時間就這樣過去了三十秒,我渾身不自在,終于先開口說了話。
“你好,我是杜奇,請問您是?”還是先確認一下對方身份為好。
“我是沈沉。”他說。
“可是沈沉我見過,我是說照片,和你一點也不像?!蔽艺痼@地說,面前的“老人”身高沒有超過一米六,以前看照片總覺得沈沉是中年才俊,想象中的樣子和現(xiàn)實中的形象實在對接不上。
“照片都是幾年前的樣子了,我這一年老了很多?!鄙虺恋穆曇暨€是年輕的,據(jù)我所知他的年齡是四十左右,面前這個人看起來卻已經(jīng)差不多八十。
“為什么忽然老了?”
“因為睡不著,這一年幾乎沒有睡覺,不是抑郁癥,是大腦在瘋狂地運轉(zhuǎn)?!鄙虺疗v地說。
“壓力山大?”我問。
“是的,不過還好,馬上就到頭了?!?/p>
我抬頭看著沈沉,感覺他所說的“到頭”有一股死亡的氣味:“你應(yīng)該休息休息,把工作分攤給助理,剛才那位第三號助理就非常能干,輕而易舉就把我劫到這里,而且你手下的助理肯定不止一個,至少三個,一號助理和二號助理肯定又比三號助理更強?!?/p>
“我有十二個助理,其中有一個正準備背叛我,他會殺了我,而我正準備著讓他殺死?!鄙虺辽衩氐匚⑿?。
“何必呢,為什么不先把那個助理抓出來干掉?”我不解地問。
“因為我正需要解脫,只有死亡才能讓人自由,我不需要這個身體,這個身體承受不了我的靈魂,所以身體這一年才老得這么快,我厭惡這個身體,它給了我很多痛苦,走個路關(guān)節(jié)都咔咔地響,全身像被綁住,我很清楚是這個軀殼限制了我的自由?!?/p>
我嘆了口氣,不是同情沈沉,而是哀嘆自己理解不了偉人的心思。
“死之前,我想了解一下杜奇,我是說天堂里的那個。”沈沉看著我,終于進入這次談話的主題。他想了解一下杜奇?原來偉人也有理解不了凡人的時候。
“那個杜奇,沒什么好了解的,傻子一個?!蔽疑敌χf。
“你太謙虛了,介紹一下吧,你偽造死亡證明進入天堂的目的是什么?”
“為了錢,他們給我錢?!蔽姨孤实卣f。
“通靈詩是什么?”
“那個東西我不懂,看不懂,他們讓我背下來,我以為是考試,考試完成后就忘了,還因此被罵個半死,甚至差點就被殺了?!?/p>
“其實我知道那是什么?!鄙虺聊獪y高深地說,“是病毒代碼,你把代碼背在腦中,然后來這里掃描,于是病毒代碼就存入了我們的數(shù)據(jù)庫,我做了幾道防火墻,卻被曲教授用人腦炸彈突破了?!鄙虺涟咽稚系闹戈P(guān)節(jié)按得咔咔直響。
“原來如此,可是曲教授為什么不找軟件學(xué)院的學(xué)生來背?找一個他以前的學(xué)生就可以,何必找我?我根本不理解那些東西,背得很辛苦啊?!蔽依Щ蟮貑?。
“我們這邊對大腦里有編程語言的人有特別嚴格的檢查,曲教授知道這一點,所以找一個學(xué)中文的,冒充什么通靈詩。”沈沉苦笑了兩聲。
“那現(xiàn)在怎么辦,把杜奇的數(shù)據(jù)刪除?”我試探地問。
“那是可以的,畢竟那個杜奇違反了規(guī)定,他還活在塵世,所以他的死亡證明是假的?!?/p>
“是啊?!蔽疫z憾地說,想到杜奇要死,我不免有些哀傷。
“但是我當初創(chuàng)建系統(tǒng)的時候,沒有設(shè)置‘刪除這個功能,我希望我的用戶在天堂可以絕對永生,我不想因為杜奇而改變,這個天堂就是要讓人類不死,所以不能刪除?!?/p>
我能感覺到沈沉的善良,他的理想讓我感動,最重要的是我的分身安全了。
“可是病毒如果真的發(fā)作了怎么辦?”
“所以我想問你,你是否真的忘記了那些代碼。”
“你能相信我嗎,如果我騙你呢?”我狡黠地看著他,他卻堅定地看著我。
“你不應(yīng)該騙我,你的分身在里面,如果天堂毀了,對你沒有任何好處?!鄙虺梁苡邪盐盏卣f。
“那確實,而且你們給的錢更多,誰給的錢多我就跟誰說實話,我一向都是這樣的,所以我可以保證,我完全忘記了那些代碼,那些字符對我而言一點邏輯都沒有,一百零一行,長得要命,實在記不住。”
“這么短?”沈沉驚訝地問。
“什么這么短?”我困惑地看著他。
“代碼啊,居然能用這么短的病毒代碼,說明我的系統(tǒng)是被他徹底看穿了。美國和以色列曾經(jīng)共同研制出一款名叫‘震網(wǎng)的病毒,讓伊朗的核進程推遲了三年以上,那個震網(wǎng)病毒有一萬五千行,我這邊也被上萬行代碼的病毒攻擊過,我對他們一點也不擔心?!?/p>
“就擔心曲教授寫的這個小病毒?”我的心中充滿自豪,不過這自豪完全沒道理,首先代碼不是我寫的,而且我還把它給忘了。
“是啊,當老師要跟學(xué)生作對的時候,就是有意想不到的麻煩?!鄙虺量嘈Φ卣f。
“對了,你們不能直接檢查杜奇的數(shù)據(jù)嗎?看看他的腦袋里面都是什么鬼,這樣就能知道他到底有沒有記住病毒了?!?/p>
“只有一部分最表層的記憶能夠檢查,確實對那部分做了詳細的分析,那里面一點有價值的信息都沒有?!?/p>
“那就對了,放心好了,杜奇那個家伙我最了解,他什么價值都沒有?!蔽倚χf,可是又有些擔心,宋德南承諾給我兩百萬,但我卻一點價值都沒有,不知道這樣一番談話是否值得他們花上兩百萬。應(yīng)該值得吧,畢竟是讓他們的老總放了心。
“你總是太謙虛,你的價值很大,我很好奇曲教授的那個代碼到底是什么樣子,而且拿到代碼,我就可以寫一個針對性的補丁把它防住,就像打一針疫苗,所以后面要靠你調(diào)查?!?/p>
“我是雙面間諜?”
“是的,拿到病毒代碼,我的三號助理會給你一千萬。”沈沉爽快地說。
“哈哈,好,好?!蔽腋铀斓卮饝?yīng),一千萬這個數(shù)字組合成幸福的沖擊波,徹底沖昏了我的頭腦。
沈沉從抽屜里拿出支票本,拿過桌上的炭性筆刷刷地簽上數(shù)字和自己的名字,說好的兩百萬立刻擺在我的面前。
“哈哈哈?!蔽胰滩蛔⌒χ?,伸出貪婪的手把支票塞進口袋,作為一個雙面間諜,我本應(yīng)有007一般冷酷的表情才是,可惜我實在是不會演戲。
“這是一張內(nèi)部支票,你沒有身份證,去銀行拿不了錢,所以你現(xiàn)在去財務(wù)部領(lǐng)現(xiàn)金。”
“啊,是是。”我一高興居然把自己沒有身份這件事給忘了,沈沉卻為我考慮得如此周到。他按了按鈴,三號助理宋德南十秒后出現(xiàn)在門口。沈沉對我點點頭,這就是大人物和人告別的禮數(shù),我是小人物,只好對他鞠了個躬才走。
10
領(lǐng)完錢,宋德南給我準備了一個亮閃閃的金屬行李箱,還親自開車送我回學(xué)校。
“跟你們混的感覺真好?!蔽易诟瘪{駛座上感嘆,想著行李箱中那一大堆鈔票,用意念數(shù)著錢,“怎么說呢,有一種干大事的感覺,而且你們都很正派,很讓人感動?!?/p>
“我們是在為全人類服務(wù),天堂是一個沒有剝削的社會,不需要勞動,每個人都自由地生活?!彼蔚履险f。
“是啊,完美天堂是好的,但是我總覺得哪里還有問題,你們有沒有想過完美天堂的缺點,畢竟,任何事物都會有缺點的吧?!蔽姨崃艘粋€不太識趣的問題。
“缺點,是有的?!彼蔚履闲α诵Γ巴昝捞焯梅糯罅爽F(xiàn)代性的頹廢,現(xiàn)代性頹廢是尼采的說法,他認為科學(xué)讓人類把希望都放在了未來,人類想著未來會徹底征服自然,會實現(xiàn)完美的社會,結(jié)果不珍惜現(xiàn)在的生活,因為盲目樂觀而錯過了當下存在的意義,表面看起來特別上進,其實特別頹廢,以前我不相信現(xiàn)代性頹廢這種說法,但是完美天堂的出現(xiàn)證實了這個觀點,不過這個問題不能完全怪完美天堂,畢竟這個問題本來就存在。”
“哎呀,我就覺得自己的生活越來越?jīng)]有意義,原來這個叫作現(xiàn)代性頹廢啊?!蔽铱鋸埖匕@一聲,又苦笑著說,“我覺得自己真的是虛幻的,天堂里那個杜奇是不朽的,而塵世里這個隨時可能死掉,隨時啊,虛幻啊。”
我感嘆著,宋德南看了看虛幻的我,又看著前方真實的道路,他說:“你這個情況比較特殊,需要的話,我可以幫你聯(lián)系一個心理醫(yī)生。”
“好啊,需要的時候再告訴你?!蔽腋兄x地說。不過我肯定不會去看心理醫(yī)生,因為我認為出問題的不是自己的心理,是這個復(fù)雜的世界,心理醫(yī)生就是為這個世界打下手的吧,世界負責(zé)摧毀,醫(yī)生負責(zé)寬慰。
“在這個時代,只有克服了現(xiàn)代性頹廢才能成為真正的人。什么是人?這個概念已經(jīng)說不清楚了,因為這個概念現(xiàn)在成了空殼。每個人只能靠自己創(chuàng)造意義,把自己的空殼填滿,你已經(jīng)開了死亡證明,你在完美天堂的生命已經(jīng)啟動,你會明顯地感到自己是一個空殼。不過從本質(zhì)上看,別人和你也差不太多,只是大多數(shù)人都生活在習(xí)慣當中。所謂習(xí)慣就是把空殼當作生命,絕不思考空殼之外的東西,空殼之外的東西就是虛無,最好的狀態(tài)是除空殼之外什么也不看,這樣空殼就會特別實在??墒悄悻F(xiàn)在不小心見到了虛無,你就要在虛無中建造起自己的意義,比如我,我要幫助所有人免費上天堂,這是我活著的意義,這樣一來,我就充實了許多。”宋德南好像知道我不會去看心理醫(yī)生,所以他先寬慰起我來了。
“愛算不算意義,愛,love?!蔽覠o力地問。
“算啊,當然,但是愛有很多種……”
“我是說愛情。”
“那也很好啊?!彼蔚履险\懇地說。他說話的口氣讓我莫名地有些感動,因為我總以為像他這種人是冷血無情的。
“那我有愛情就夠了?!蔽覞M足地說,心頭泛起一陣幸福的波浪。
“但是愛情這個東西很不穩(wěn)定,一言不合就要出問題?!彼蔚履险f。
“沒事,我單方面堅持就可以了?!毕氲搅酪赖木芙^,幸福的波浪旋轉(zhuǎn)著,變成一個痛心的漩渦。
“我妻子對我很冷淡,我也是單方面堅持著,我很了解這種愛情的痛苦,多把時間放在事業(yè)上,人會好過很多?!彼蔚履险f。
我詫異地看著他的側(cè)臉,那上面確實有些憂傷,還以為他這種成功人士會到處尋花問柳呢,原來也和我一樣單方面堅持。想到同是天涯淪落人我忍不住笑了,發(fā)現(xiàn)這笑聲不太禮貌,又趕緊哀嘆了一聲。
我們到校門口的時候剛剛放學(xué),十幾家快遞公司像擺攤一樣讓同學(xué)們圍在地上翻包裹,人流量大得像趕集,車子開不進學(xué)校。宋德南加了我的微信,然后親自下車從后備廂把行李箱提出來給我。我欽佩地和他握手告別,不管是誰,只要給我兩百萬,我都會對他十分欽佩。
我獨自走進校園,行李箱的橡膠滑輪在地上滾動,發(fā)出的輕微聲響實在好聽,一股力量通過拉桿傳入我的心臟,鼓動著我的血脈,我感覺這個箱子就是一部推動世界進步的引擎。我抓緊拉桿提了提,行李箱的重量是最重要的,管它世界怎么樣呢,反正兩個世界都有我杜奇的存在。
我走得很慢,真想拉著行李箱在校園里多走幾圈。前面走來一個身穿奇裝異服的女生,那黑色長袍應(yīng)該出現(xiàn)在《哈利·波特》電影里才合適,一陣很輕的風(fēng)吹過,她的長袍輕輕鼓起,那黑影一下子變得特別寬。
我看著她,發(fā)現(xiàn)她也看著我。她的半張臉被黑紗蒙住,黑色的眼睛顯得特別大,她的黑色讓我喘不過氣,空氣中仿佛彌漫著一股黑色的香水味,可怕的是她忽然站住,就擋在我的面前,一雙手從黑色長袍中伸出,戴著玫瑰色手套,捧著一個金色信封,看樣子是要給我。
“為……為什么給我?”我有些緊張地問。
“這是你的信,拆開就知道了。”女生的聲音雖然尖細卻很悅耳,我接過信,她立刻閃身從我身邊走過。
我回頭看著她的背影,由于看不到她的腳,總覺得她在飄。等她消失在拐角,行李箱的拉桿立刻讓我恢復(fù)了平靜,想必是惡作劇的社團活動吧,穿成那個樣子裝神弄鬼想嚇我。
我覺得某處肯定躲著那個女生的同伙在偷看,甚至是偷拍。為了展現(xiàn)鎮(zhèn)定我當場拆開信封,里面是一張又黃又厚的紙,不遠處正好有垃圾桶,我走過去把信封丟進去。
“來自你的父,諸王之王,也來自你的母,東方的女主,來自你的兄弟,我們的第二位?!毙诺拈_頭是一排故弄玄虛的頭銜,字跡雄渾有力,肯定不是剛才那個女生的親筆。
“我們向你(我們在塵世的兒子)問候,從你的沉睡中蘇醒吧,起來,看我們信中的話。記住你是一個王子,小心你在沉淪中愛戀的那一位。留意靈知的珍珠,為了它的緣故你才離家去蒙塵土。回憶你榮耀的衣袍,回想光輝的披風(fēng),你可以在意念中穿上它們,從而擊碎虛幻的四周,你的名字將在關(guān)于英雄的書中被閱讀,你將與你的兄弟一起成為我們的代表,繼承王國的光榮?!?/p>
讀完信我更加確定是社團活動,背面果然用五號字印著“本周六晚八點在綜合樓D棟903見”。我回想了一下那個女生,她揭下面紗不知道是什么樣子,應(yīng)該很漂亮吧,但是我對柳依依之外的女生沒有興趣,我把信也丟進了垃圾桶。
垃圾桶里挺干凈的,他們社員完全可以把道具撿回去重新使用。我若無其事地走向宿舍樓,推開宿舍門的時候想知道室友會用什么眼神看我,可是那三個家伙正坐在電腦前吃快餐,一邊嚼著飯菜一邊喊著“快干它,干它”。
我知道他們要干的不是我,他們都在狂點鼠標,三套音箱在小小的宿舍里制造出無比絢爛的立體聲環(huán)繞,刀聲、弓聲、箭聲、腳步聲、爆炸聲、燃燒聲、喊殺聲、慘叫聲、女人和男人的笑聲、利刃穿透肉體聲、魔法特效聲、撿到錢幣的叮當聲、死后復(fù)活的咆哮聲、大地的震動聲……最重要的是鍵盤的啪啪聲和鼠標的噠噠聲,他們完全不知道自己的宿舍里出現(xiàn)了一個擁有三百萬現(xiàn)金的土豪。我把行李箱塞進桌下,藏在另一個行李箱的后面,于是沒有人知道這里多了一個箱子。
“杜奇,最近都忙什么呢,成天見不到人?!崩钗闹衅v地問了一句,他們那持續(xù)三分鐘的激戰(zhàn)終于告一段落,戰(zhàn)士們臉上都是高潮過后虛脫的表情。
“哎,不就是泡妞打炮那些事嗎,是吧杜奇?”陳凱新在一旁插話。
“哈哈,還沒追上呢,還要繼續(xù)努力啊?!蔽姨氯痪?,看到第三個室友正在看我的桌下,那個眼神銳利得好像能透視。我的舊箱子原本是軍綠色,洗過幾次之后變成了黃色,我真擔心它在朱魁的目光下變成透明。
這朱魁平時非常沉默,和我完全無話可說。他一旦說起話來總要打夸張的手勢,比如說到“天上”,他的手一定要舉到頭頂,說到“女人”,他就要在空中畫出一道S形的線條。這應(yīng)該是一種表達障礙,所以他輕易不跟人說話。
是網(wǎng)絡(luò)游戲讓朱魁和他人產(chǎn)生了聯(lián)系,讓他融入了人類這個大家庭,不過我還是覺得他的心理不太正常,特別是他看我桌下的那個樣子就讓人很不放心。
我的兩個行李箱都有密碼鎖,原先的那個不僅塞著一堆衣服,還有敏姐給的一百萬,難不成朱魁早就發(fā)現(xiàn)行李箱的秘密?我明天應(yīng)該搭個車把錢運一部分回家里才是。
我拿出手機,發(fā)現(xiàn)系統(tǒng)處于飛行模式,一恢復(fù)信號就收到消息無數(shù),居然都是敏姐發(fā)的微信。她先問我到了哪里,又問我應(yīng)該沒事吧,最后開始罵我了,問我是死在了哪里。
“我現(xiàn)在過去,剛才被綁架了?!蔽医o敏姐發(fā)了一條消息。
“好的,趕緊過來,我快急死了。”敏姐回復(fù)得很快,她總喜歡說“死”這個字,在這種你死我活的狀態(tài)下聽起來真是很不吉利。我現(xiàn)在是相對安全了,敏姐還在死亡威脅中,他們既然能殺她的司機,殺她同樣是小菜一碟。
早餐和午餐都還沒來得及吃,我在校門邊買了一份蛋黃紫菜卷,攔了一輛出租車,在車上簡單填了一下肚子,所謂干大事就是這么一回事,不僅鋌而走險,還廢寢忘食。
11
為了拿代碼去賣一千萬,我又一次來到敏姐的別墅,敲門而入的時候他們正在看杜奇。杜奇真的成功登陸了,正全身赤裸地躺在沙灘上休息,大腿和手臂上都有淤青,藍色平角內(nèi)褲攤開放在一邊,畢竟不是游泳褲,得曬干以后才能穿。
曲教授起身去上廁所,似乎是對天堂視角里的畫面感到尷尬,敏姐卻旁若無人。我對她干咳兩聲,示意她不要看得那么認真。杜奇絲毫沒想到會有人在看自己,四肢完全伸開毫無遮掩,那疲軟的樣子一點也不好看,還好肚子上的贅肉躺下后完全看不出來。
敏姐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杜奇,才想起杜奇本尊就在她的面前,原來她也會害羞,趕緊慌張地點擊鼠標移開天堂視角,選擇切換到“最近的人”。于是畫面中出現(xiàn)了一個身穿比基尼泳衣的波霸女郎,女郎正踮著腳尖慢慢前進。
女郎前進的方向還是杜奇,可能是踮腳尖走路的關(guān)系,她的胸口晃動得很厲害,兩只手臂微微張開,像一只瘦高的企鵝,海浪的聲音完全蓋過了她的腳步,所以當她站在杜奇身邊的時候,杜奇完全沒有發(fā)覺。
畫面中重新出現(xiàn)杜奇的傻樣,我看了看敏姐,她的眼睛真是一眨不眨,我也計較不了那么多了,畢竟也想知道女郎和杜奇的邂逅會碰撞出什么火花。
女郎把烏黑的長發(fā)全部掃到背后,然后慢慢地蹲下,伸出溫柔的雙手,扼住了杜奇的喉嚨。
“?。 倍牌嫱纯嗟貞K叫,女郎似乎是更加用力了。杜奇的聲音被完全卡住,他痛苦地掙扎,兩條腿亂踢,在女郎光滑的手臂上瘋狂地抓,抓出一道道血痕。
女郎放開了雙手,她也許是想到了杜奇怎么掐都不會死,心疼地撫摸著自己小麥色的手臂,還好傷口很快就會愈合。
“你想干什么,瘋了嗎?”杜奇已經(jīng)站了起來,生氣地瞪著女郎。
“你才瘋了呢,這里是私人島嶼,你憑什么上來?!迸珊敛皇救?,口氣雖然兇狠,依然改不掉嬌滴滴的味道,“等下有你好看的,我馬上去報告主人,他會派保鏢囚禁你。”
“快去吧,我就是來找你家主人的,告訴他,就說他老婆派人來了。”杜奇沒好氣地撿起地上的內(nèi)褲,甩去上面的沙子。
“等等?!倍牌嬲鹨恢荒_準備穿褲子的時候女郎叫他等等,他只好保持金雞獨立,女郎驚恐地問:“我的主人還有老婆?”
“是啊,有什么奇怪的嗎?”杜奇把持不住差點摔倒,褲子還是沒能穿上,“你家主人還有兒子呢,他老婆派我來傳口信,按理說我還是貴客,你居然還掐我,等下我得好好把這個情況反映一下?!?/p>
“嘻嘻嘻?!迸珊鋈粙趁牡匦ζ饋恚叩蕉牌娴拿媲?,伸手撫摸著他的脖子,看樣子是準備用色誘來收買杜奇。不爭氣的杜奇立刻有了反應(yīng),把內(nèi)褲丟在地上,雙手伸到女郎背后準備解開她的扣子。
“我們是不是應(yīng)該換臺了?!蔽覍γ艚阏f,畢竟眼前的畫面已經(jīng)可以叫作前戲。
敏姐沒聽見我說話,注意力完全投入在畫面當中,我正準備再說一遍,忽然聽到了杜奇的慘叫,他捂著襠部趴倒在地,敏姐心痛地尖叫了一聲。
女郎捧了一手的沙子擦膝蓋,想必剛才就是用那個部位攻擊杜奇,看她那天真無邪的臉實在想不到她會如此狠毒,她又威脅地說:“我不會讓主人聽到任何關(guān)于老婆的消息的,我現(xiàn)在就直接去找保鏢。”
杜奇痛苦地呻吟著,一時半會兒爬不起來,只能眼睜睜看著女郎跑遠。
“敏姐,你有沒有看見杜奇對你的一片忠心,你知道他為什么去畫廊島嗎,都是為了你啊?!蔽铱鋸埖馗袊@,希望她念在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的分上對我好一點,比如先給我十萬或者二十萬。
“你說早上被綁架了,是怎么回事?”敏姐直接忽略了我的問題。
“哦,那個啊,也沒什么,我被綁去了基也市,當時叫了一輛車要來你這里,結(jié)果司機是完美天堂的人,直接把我?guī)ё吡??!?/p>
“他們要你干什么?”敏姐緊張地問,曲教授上完廁所回來,也關(guān)切地看著我。
“他們要我背出什么代碼,我說從來不知道什么代碼,他們威脅要對我嚴刑拷打,可是我確實什么都不知道?!?/p>
“他們?yōu)槭裁捶帕四??”敏姐懷疑地問,“為什么不殺你??/p>
“沒事殺我干什么?”我不太高興地瞪著敏姐,“這個世界上估計也就你成天想殺我了吧?!?/p>
“沒有沒有,不是那個意思,他們下手非常狠,你知道嗎,我的司機小蠟被切成了六塊,六塊還堆在一起,衣服褲子穿得好好的放在車上,連安全帶都系上了,可怕的是傷口還沒有血,被完全抽干?!泵艚愕穆曇纛澏?,兇手就是要用這種方式恐嚇她。
“那幫人殺人還搞這么復(fù)雜的排場,對了,小蠟居然去了天堂,你之前不是說身邊人沒有去掃描大腦的嗎,一旦他們?nèi)呙瑁覀兊男畔⒕秃苋菀妆┞栋 !蔽以絹碓接X得敏姐辦事不靠譜,跟沈沉他們比起來實在差太多,讓敏姐的手下去殺人,他們肯定沒辦法干凈到那種潔癖的程度,先把被害人的衣服脫下,切割完畢后再把被害人的衣服穿好。
“我也奇怪,小蠟確實沒有去掃描過的,我的手下都互相監(jiān)督?!泵艚阕孕诺卣f。
“說不定他們早就組團去掃描了,這年頭有點錢就去掃描,一個個都怕死?!蔽也恍嫉卣f。
“也有可能是假的?!鼻淌诮K于開口說話,“完美天堂里那個小蠟有可能只是空殼,沒有真正的記憶,他們的目的是警告我們,擾亂我們的軍心,要我們放棄?!?/p>
“對對對,應(yīng)該就是這樣?!泵艚愫芟M蚁嘈徘淌诘牟聹y,她大概很擔心我的信心被動搖。她怎么也想不到我已經(jīng)收了沈沉的兩百萬,還準備拿他們的病毒代碼去賣一千萬。
“其實,我最近發(fā)現(xiàn)一個事情?!蔽矣檬稚衩氐目跉庹f,“我覺得我們馬上可以干掉完美天堂了?!?/p>
“你發(fā)現(xiàn)什么了,發(fā)現(xiàn)什么了?”敏姐非常激動,踩著高跟鞋跳到我的身邊。
“我發(fā)現(xiàn)自己能感受到杜奇的想法,在夜深人靜的時候,能聽到杜奇的聲音,那感覺就像另外一個我在跟我說話。”我并沒有說謊,的確有這樣的體驗,但是我的理智對我的體驗抱著懷疑的態(tài)度,我想別人大概也會認為我是說謊。
“這是什么道理,這和干掉天堂又有什么關(guān)系?”敏姐有點失望。音箱中傳出紛亂的腳步聲,是三個彪形大漢操著電棍跑到了杜奇的面前,杜奇完全沒有反抗的能力,被電棍一頓招呼。
“??!”我呻吟了一聲。
“你怎么了?”敏姐疑惑地看著我。
“我的身上有痛感,我覺得自己是跟杜奇有感應(yīng)的,啊,這個應(yīng)該就是平行世界之間的量子糾纏?!蔽铱戳丝辞淌?,他緊鎖著眉頭看著我,那個眼神就像看一頭用來做實驗的大猩猩。
“我相信,杜奇也能聽到我的想法,所以啊,只要我不停地背通靈詩,杜奇有可能就會寫出通靈詩。”我又看了看敏姐,她好像還是不太明白我的意思。
“完美天堂不是平行世界,那僅僅是虛擬的程序,人不可能和程序發(fā)生量子糾纏。”曲教授肯定地說,“你這個是心理作用,畢竟成天看到那個杜奇,難免受到他的影響,但是他可沒有成天看你,他不會受到你的影響?!?/p>
“曲教授,平行世界理論是真的?!蔽抑钡卣f,我現(xiàn)在特別相信這個理論,因為平行世界讓兩個杜奇都有合理的存在。
“我又沒說平行世界是假的,但是完美天堂和現(xiàn)實之間沒有平行世界的關(guān)系?!鼻淌谟謴娬{(diào)了一遍。
“我的靈魂是信息,完美天堂里的杜奇是一樣的信息,這之間真的可以量子糾纏的?!蔽椅孀∽约旱男模鞍。√弁词钦娴陌??!?/p>
“上傳到天堂的信息肯定是被磨損過的,只要有一點點的磨損就不能糾纏。”曲教授說。
“我的靈魂信息在這個世界上也不停地磨損啊?!蔽铱粗艚阌脑沟卣f,提醒她沒少磨損我。
“那就更糾纏不了了,兩邊都在磨損,卻是不一樣的磨損。”曲教授抓住我觀點中的漏洞說。
“剛才杜奇被踢襠的時候怎么沒見你有反應(yīng)?”敏姐見我無力反駁,不懷好意地問。
“有啊,怎么沒有,是我忍住了,現(xiàn)在還有點疼呢。”
“這叫作癔癥,很正常?!鼻淌诶淠卣f,“而且現(xiàn)在是危險時期,你已經(jīng)被盯上了,背通靈詩的話有可能會泄密。”
“不,現(xiàn)在反而是最安全的時候,我剛剛被他們調(diào)查過,今天我不離開這里,不停地背那個通靈詩,杜奇在量子層面得到我的提示,說不定明天就寫出通靈詩了?!蔽覉远ǖ乜粗淌?,他卻搖了搖頭。
“這是一個絕對無效的方法,沒有嘗試的意義?!鼻淌趶氐追駴Q了這個方案。
杜奇被電棍打昏,那幾個彪形大漢把他用鐵鏈捆住,再掛上一個看起來非常沉重的銅塊,然后抬著杜奇走向大海,那個女郎滿意地跟在后面,看來杜奇即將永沉海底了。
“太慘了。”我搓著手說。
“沒想到最后會是這樣?!泵艚阋埠苄耐础?/p>
杜奇消失在海面,波濤反射著刺眼的陽光,女郎和三個彪形大漢一一擁抱,又把杜奇留下的內(nèi)褲用沙子埋好。
海灘重新回歸平靜,天堂視角依然可以透過海水找到杜奇。他早就醒了,我們看到他睜著絕望的雙眼,正仰望著那片碧波蕩漾的天空。
12
看來那片海就是杜奇的墳?zāi)沽耍恢劳顺钡臅r候能不能讓他露出水面,否則永遠不會有人發(fā)現(xiàn)他,除非……申訴!
“我們可以申訴,我們還可以申訴!”我激動地對敏姐喊,“杜奇是完美天堂的用戶,現(xiàn)在他出了故障,他們有義務(wù)幫助他。”
“他們巴不得杜奇廢掉呢,他們不是已經(jīng)知道杜奇攜帶病毒了嗎,別妄想了,當他們看到杜奇被綁在海底的時候,高興都來不及?!泵艚銌蕷獾卣f,把天堂視角在畫廊島上亂切,找到了她的老公,那家伙正抱著一個女郎在花園里蕩秋千。
帶靠背的白色秋千十分寬敞,他們卻選擇了最擁擠的坐姿,兩人在樹蔭下一絲不掛。一群海鷗以人字形呼嘯而過,女郎坐在男人的腿上,男人一手摟住女人的腰,一手抓著扶手,親著女郎的脖子,女郎雙手騰空做飛行狀,他們的速度很慢,慢得像最悠閑的生活,兩個人笑得合不攏嘴,玩得不亦樂乎。
“我如果有那么多錢,就應(yīng)該給杜奇升級一下服務(wù),也去買一個小島?!蔽业囊暰€始終無法從女郎的胸前挪開,對敏姐的老公真是羨慕到五體投地。
“你們這些惡心的男人。”敏姐狠狠地關(guān)掉天堂視角,咬牙切齒地說,“不得好死的男人!”
“砰”的一聲巨響,門被踢開,兩個魁梧的黑衣人踩著帶鋼板的靴子在辦公室里站定,他們煞有介事地掏出黑色手槍,展示完畢后又默默地塞回褲袋。
敏姐反應(yīng)迅速地按了墻上的警報器,警報器被接聽,一個身穿花襯衫的矮個子男人走了進來,他尖聲地說:“我們就是您最好的保安,哈哈哈哈……”
“你,你是誰?”敏姐恐懼地問,我看到她的手在激烈地發(fā)抖。
“就是我們殺了你的司機,怎么樣,手法還算漂亮吧?”矮個子男人自己拉了一張靠背椅坐下,從口袋里掏出煙和打火機,打火機是槍形,他扣動扳機點上火,陶醉地吸了一大口。
“你們……你們想干什么?”敏姐癱軟地坐回沙發(fā),曲教授也絕望地閉上雙眼,看來是死定了。
“你們是完美天堂公司的吧?”我試探地問,心想自己是安全的,畢竟我是和三號助理宋德南握過手的人,早上還和他們的總裁沈沉促膝長談。
“是啊,我們是完美天堂的?!卑珎€子男人冷笑著說,“我可以宣布一下,我原本是總裁的十一號助理,不過現(xiàn)在我是總裁了?!?/p>
“哎呀,恭喜恭喜?!蔽疑敌χf,想起沈沉說過自己的助理要殺他,看來就是面前這位家伙了,沒想到下手這么快。
“哈哈,謝謝,你是杜奇吧,早上剛見過啊。”聽口氣新總裁對我還是相當客氣的。
“哈哈,是是?!蔽以缟细緵]看見過他,不過也許看見了沒注意也不一定,又或者人家根本就是在監(jiān)控里看到的我。
“是這樣子的。”新總裁干咳兩聲,“我對大家沒有任何惡意,這個你們放心,我是來跟你們合作的,你們這里有我想要的,我這里也有你們想要的,所以我們應(yīng)該合作。”
“你那里有什么是我們想要的?”曲教授忽然開口,他有些好奇地問。
“我這里啊,有你們的命?!卑珎€子男人又掏出一把袖珍手槍,不過這把不是打火機,他無聲地扣動扳機,子彈打進敏姐所坐的沙發(fā)里,彈孔就在敏姐的身邊,“你們的命,你們還是想要的吧,哈哈哈?!?/p>
“呵呵?!鼻淌谥匦麻]上眼睛,覺得面前這個新總裁真幼稚,玩的都是小把戲。
“沈沉死了,但是明天就會復(fù)活,在完美天堂里復(fù)活,他會繼續(xù)控制公司,從天堂發(fā)出指令,他那群助理會無條件地執(zhí)行他的命令,這讓我很頭痛。”新總裁焦慮地說,口氣意外的誠懇,“我知道你們可以幫我,曲教授,給我病毒代碼吧,我們一起來毀滅天堂。”
“哎呦,不錯啊?!蔽倚α?,和敏姐對視一眼,對新總裁說,“我們有共同的目標啊,我們也想毀掉天堂,想很久了?!?/p>
“就是啊,哈哈哈?!毙驴偛靡詾檎勁幸呀?jīng)達成,從座位上站了起來。
“我為什么要相信你?”曲教授卻不怎么配合。
“你還殺了我的司機,剛才進來的時候是不是還殺了我的保安?”敏姐鎮(zhèn)定了許多,也敢生氣了,“這就是你合作的誠意?”
“哎呀呀,會賠償?shù)臅r償?shù)模瑒偛拍銈儽0餐督档煤芨纱啵覀兌及阉麄冩i起來而已。為什么殺那個司機呢?如果不殺一個人,你們怎么能感受到我的決心?拿出決心就是我的誠意,而且……而且我懷疑那個司機是沈沉的人,被收買后用來監(jiān)視你們的。如果不殺了他,我一來你們這里就會被沈沉留下的那幫助理知道,我們的合作就談不成了?!蹦俏恍氯慰偛每戳宋乙谎郏胰戆l(fā)軟,但愿他不知道我也被沈沉收買了。
“這么說,我們早就應(yīng)該合作了,原來我們有共同的敵人?!币驗樾奶?,我只好附和這位新任總裁。
“是啊是啊,哈哈?!彼Φ孟駛€沒長大的小混混,看樣子很吃我這一套。
“早合作是沒用的,你需要的就是現(xiàn)在,沈沉剛剛進入天堂,你想把他毀掉,然后一切從頭開始?!鼻淌诶淅涞卣f。
“是啊,系統(tǒng)設(shè)置不了‘刪除,不然我直接把沈沉的數(shù)據(jù)刪掉就好了,也不知道您這個病毒厲害到什么程度,還得請您把控,所以,曲教授,我今天是來三顧茅廬的,請您出山為完美天堂工作,年薪十億?!?/p>
新總裁對著曲教授恭恭敬敬,兩個黑衣男子依然殺氣騰騰地瞪著雙眼,這就叫威逼利誘,難怪當年諸葛亮不得不跟著劉備打天下,劉備的誠懇是一回事,關(guān)羽張飛的死亡威脅也很關(guān)鍵。
“沈沉是我的學(xué)生,他請我去都被我拒絕了,那個病毒也沒什么好把控的,刪除完所有數(shù)據(jù)之后就結(jié)束任務(wù),所以啊,不用給我發(fā)薪水了?!鼻淌谡媸歉唢L(fēng)亮節(jié),“但是我不能給你代碼,你讓我去完美天堂把病毒直接載入?!?/p>
“刪除完所有的數(shù)據(jù),我恢復(fù)一下系統(tǒng)應(yīng)該還可以繼續(xù)使用吧?”新總裁有點擔心地問。
“可以吧,但是丟了那么多的數(shù)據(jù),天堂里死了那么多的人,你們需要賠償很多錢給家屬,完美天堂的信譽也沒有保證了,幻象只能破滅一次,重新拼貼的水晶球是沒有魔力的?!鼻淌诶淅涞卣f,“你想清楚了,不要到時候后悔。”
“這個不是問題,我們壟斷掃描大腦的技術(shù),也有足夠多的錢,最重要的是,我必須殺掉沈沉,徹徹底底地殺掉沈沉!”新總裁慷慨激昂,一方面他可能不太理解曲教授的警告,一方面完美天堂對他而言確實就是幻象,權(quán)力才是真的。他不知道權(quán)力只有維持住幻象的時候才有效。
“那很好,我們走吧?!鼻淌谡酒鹕?。我的心底咯噔一下,莫名地感到失落。天堂要毀滅了,我從此也沒有了價值,不過天堂里的杜奇要解脫了,我實際上白賺了三百萬,也沒有什么好抱怨的。
曲教授跟著那幫家伙離開,我和敏姐一起送到別墅門口。看著曲教授那微微駝背的身影鉆進轎車,我莫名地感到悲傷。
那個狗屁不通的新總裁明顯不是好人,曲教授怎么看都有被劫持的感覺,雖然他們此行的目標相同,但是出發(fā)點卻不一樣。等天堂毀滅,曲教授說不定還會被那個狼心狗肺的家伙殺掉。
“你知道曲教授為什么要毀滅天堂嗎?”當那幫家伙的兩輛車開遠,我“咣當”一聲關(guān)上鐵門。幾個保安剛剛松綁,身上都有傷,重點是已經(jīng)很久沒上廁所,敏姐讓他們先去休息,只好由我來鎖門。
“我不是很了解,他說完美天堂最終會讓全人類失去自由,所以要提前鏟除?!泵艚阈牟辉谘傻卣f。我感覺她失魂落魄,本以為她是和我一樣為曲教授擔心,原來是忽然擔心起她的老公。
我跟著敏姐回到辦公室,她又一次打開了天堂視角,目標明確地找到了自己的老公。她的老公還坐在秋千上,女郎的臉趴在他的大腿上,意外的是敏姐這回并沒有生氣,反而十分憂傷。
“你知道嗎,他和我談戀愛的時候,就是現(xiàn)在這個樣子?!泵艚闵硢≈曇粽f,癡癡地看著屏幕。
“哎?!蔽覈@了口氣。
“他三十歲的時候身材就是這么好,臉就是這么帥氣?!泵艚愕哪樕蟿澾^淚水,抽了一張面巾紙擤鼻涕,她的老公確實很帥,特別是生活在那樣一個伊甸園,眼神特別天真和純凈。
“后悔了嗎?”我問。
“后悔了?!泵艚愦分雷樱柨抟宦?,“啊,來不及了?!?/p>
“看到他過得好,應(yīng)該高興的,而且那些女仆都是人工智能人,跟她們計較什么?!蔽艺f。
“就是啊?!泵艚阃床挥卮罂?。
“不過你還是應(yīng)該高興才對,天堂毀滅,里面的私人島嶼沒了,你拿到的賠償款最多?!蔽艺{(diào)侃地說。
“他死了,我還要那么多的錢干什么,而且,要賠的錢太多,他們一定會殺了我?!泵艚愠槠f,“所以我還得提前宣布不需要賠償?!?/p>
“也是啊,他們現(xiàn)在勢力太大了,所謂店大欺客就是這么一回事?!比魏我环N服務(wù)一旦壟斷,服務(wù)的性質(zhì)就會改變。
我拿出手機找出宋德南的微信,看來只有他能幫敏姐的忙,就是怕他已經(jīng)不在人世,我問宋德南:“你還好嗎?”
“還好?!比牒笏卮?。
“沈沉死了對嗎?”
“是的,不過是暫時的,他復(fù)活后可以更好地工作?!彼蔚履险f。
“如果他復(fù)活不了呢?你們的十一號助理正帶著曲教授去公司毀滅天堂?!蔽野堰@樣一條重要信息發(fā)送出去,感覺自己真的是一個間諜,沈沉花了兩百萬聘請我,看來關(guān)鍵時刻我真的有作用。
“謝謝,十一號助理是負責(zé)安全保衛(wèi)工作,看來就是他殺了沈總,我們會保護好天堂的?!彼蔚履夏且簧碚龤獾臉幼佑指‖F(xiàn)在我眼前,有他在還是很讓人放心的。
“加油!”
“一定?!?/p>
第二章
今天,科學(xué)在它的所有領(lǐng)域內(nèi)都成了一種獲取知識與傳授知識的技術(shù)的、實用的事務(wù)。從這樣的科學(xué)出發(fā)根本不可能發(fā)生精神的喚醒,倒是科學(xué)自身需要這樣一種喚醒。
——海德格爾《形而上學(xué)導(dǎo)論》
1
柳依依像家長安排相親一樣帶著我和張林夕到公園游玩,結(jié)果她們倆一上船就成了孩子,打鬧著搶座位,都想躲避曬進小船的陽光。湖水晃動著小波浪,我們的電動船本可以平穩(wěn)地行駛,卻快樂地顛簸著。
小船有一個小小的銀色頂棚,我坐在方向盤前,感覺陽光控制在我的手里,當我想讓她們尖叫一陣的時候就讓船換個方向。
“啊!曬到我了,我要這邊?!绷酪酪黄ü勺綇埩窒Φ耐壬?,兩人推搡著,互相撓癢。
她們的笑聲從船上向天空播放,湖面流動著特效一般絢爛的光,岸上的大音箱傳來浪漫的音樂,生活美好得像電影。我的口袋里塞滿了錢,放在一邊的背包里還有兩萬,其實根本用不上這么多的錢,但是錢給了我自信,如果沒有背包里的兩萬,我連打方向盤都要手軟。
三天過去了,還沒聽到完美天堂被毀滅的消息,沈沉的死訊倒是公布了。沈沉被助理殺害的新聞是這幾天的熱點,吃瓜群眾有許許多多的猜測,一些網(wǎng)友甚至對兇手開始了人肉搜索。
完美天堂依然可以登錄,我早上出門前搜索了一下杜奇,他居然不在水底。由于他處于隱私保護空間,我找不到他了。
反正杜奇死不了,所以也沒必要擔心,等有空的時候問問宋德南,他那邊調(diào)查一下就什么都知道了。我回頭看了看兩位美女,柳依依坐在上面所以不占優(yōu)勢,被撓得幾乎受不了了,笑得上氣不接下氣。
真是不好意思,我覺得柳依依被撓癢的樣子特別銷魂,趕緊回頭做深呼吸,給大腦緊急補充氧氣。管他完美天堂怎么了,我應(yīng)該全身心地享受和柳依依在一起的美好時光,所以我又鼓起勇氣轉(zhuǎn)過身。柳依依看了看我,羞澀地捂住臉,坐回曬著陽光的座位。
我轉(zhuǎn)身去打方向盤,讓小船做一個180度大轉(zhuǎn)彎,身后立刻傳來張林夕的尖叫。
“杜奇,你太壞了,你不是人,你絕對不是人!”我回頭看自己的成果,張林夕沐浴在熱烈的陽光中,幽怨地瞪著我。
柳依依得勝地笑著,張林夕不服氣,端起屁股去搶座位,兩人又開始互相撓癢地笑。
柳依依為什么要給我介紹女朋友呢?如果她不喜歡我,直接拒絕就好了,現(xiàn)在她還帶著張林夕和我在一起。她如果真心為張林夕牽線的話,剛才就不應(yīng)該得勝地笑了,那個笑容表現(xiàn)出她在乎我的偏心,說明她還是希望我喜歡她的,又或許女生在潛意識里都希望男生喜歡自己吧。即使根本不喜歡那個男生。
女生的心真是難猜,特別是柳依依的心,我從來沒有看透過,她在我心中有一種神秘的美。
“??!”柳依依痛苦地慘叫起來。我回頭去看,只見柳依依正用力地捶著張林夕的肩,表情扭曲。張林夕還以為柳依依跟她鬧著玩,我趕緊伸手把她拉開。
“你們兩個是要一起對付我嗎?”張林夕生氣地喊,不過當她看到身邊的柳依依正在艱難地呼吸時也非常驚慌,她不是第一次見柳依依發(fā)作,她說:“依依對不起,我忘了,我沒想到會這樣,沒想到會這樣……”
“柳依依,你沒事吧?”我擔心地問。她的嘴唇一團紫黑,臉色特別蒼白,看上去非??膳隆?/p>
柳依依搖了搖頭,慌張地打開自己的手提包,原來里面有藥,她含下一顆,用含混不清的聲音說:“應(yīng)該沒事,不過還是靠岸吧?!?/p>
“好?!蔽壹泵φ{(diào)整方向開往岸邊。張林夕在哽咽,柳依依還得安慰她兩句,請她幫忙解開自己背上的內(nèi)衣扣。
“真對不起你們,一不小心就發(fā)作了,心臟不好,今天大家本來很開心的。”我把柳依依扶到岸邊的長椅上坐好,她自責(zé)地說。
“你沒事就好啊。”我笑著坐在她身邊。柳依依有心臟病,我將來一定要好好照顧她,如果我們有將來的話。
“喝一點水?!睆埩窒ε芰诉^來,她剛剛?cè)ベI水了。我接過礦泉水擰開蓋子,交到柳依依的手上。
張林夕站在我們的面前喘氣。這感覺很好,坐在柳依依身邊的我儼然就是她的男朋友,張林夕是一個標準的燈泡。我調(diào)整姿勢讓自己坐得更舒服些,甚至把手放在柳依依身后的靠背上。
“讓夕夕坐一會兒吧。”柳依依小心地喝了兩口水,看著我說。
“?。颗??!蔽颐銖姷芈酒?,想客氣地笑笑,卻表情僵硬。張林夕不高興地轉(zhuǎn)過身,結(jié)果柳依依身邊就成了空位,氣氛變得更加尷尬。
“夕夕?!绷酪罒o力地呼喚了一聲,張林夕反而緩緩地邁開了腳步。一陣風(fēng)吹過,地上翻滾著幾片落葉,張林夕頭也不回地走了??粗谋秤?,依然可以看出她抹了一下眼淚。
“這是怎么回事?”我假裝困惑地重新坐下,這種時候什么都不懂最好。
“都是我的錯?!绷酪辣瘋卣f,我看到她的眼眶也有些紅腫,“我真不該幫你們牽線。”
我點了點頭,表示十分贊同,不過柳依依閉著眼睛,沒看到我的反應(yīng)。
“我發(fā)現(xiàn)你確實不喜歡我們家夕夕?!绷酪绹@了口氣,她把自己的舍友都當作家人。
“是啊,我……只喜歡……喜歡……一個人……”我支支吾吾地說,“那個人就是……”
“啊!”柳依依輕輕地尖叫了一聲,打斷了我的表白。
“怎么了,沒事吧?”我以為她的心臟承受不了這種緊張的時刻,畢竟我的心臟都快停止跳動了。
“哦,沒事?!绷酪篮π叩匦π?,顯得有些不知所措,“我得去找個衛(wèi)生間。”
“你確定完全沒問題了?”我多么希望她繼續(xù)坐在我身邊,衛(wèi)生間似乎只是一個逃避表白的借口。
“是啊,沒問題了?!绷酪勒酒鹕?,我看到她背后的衣服鼓起兩塊,我想起來了,剛才柳依依讓張林夕解開了扣子。
“你走前面?!绷酪篱W身讓我先走,其實扣子那點小事根本沒必要在意的。我們很快找到了公廁,柳依依抽出一張衛(wèi)生紙后把手提包交給了我,我站在路邊等她。和煦的陽光曬在我身上,看著行人臉上幸福的表情,一股戀愛的氣味就這樣在我心底燃燒了起來。
過了一泡尿的工夫柳依依重新出現(xiàn),我們兩人沿著湖邊散步,湖邊的風(fēng)特別大,柳依依的長發(fā)隨風(fēng)飛舞,她的兩只手還要緊緊地壓住短裙。這段路走得有些艱難,我們朝著樹林走去,風(fēng)漸漸地變小,我們走了更窄的岔路,路邊不再有鮮花,是一片沒怎么打理的雜亂角落。
“杜奇,等到某一天,你會去完美天堂嗎?”四周不再有別人,這是屬于我們的大自然,我正沉浸在緊張的甜蜜情緒中,柳依依轉(zhuǎn)頭問我。
腳下是坑坑洼洼的土路,我們停下了腳步,我看著柳依依,不知道怎么向她解釋。
“其實,我已經(jīng)在里面了。”我說,不想對柳依依隱瞞任何事情。
“在里面了?!绷酪啦惶斫?,“在完美天堂里面嗎?”
“是的,一般人要死了以后才能進去,不過我走了后門?!蔽姨拐\地說。
“還能這樣,可是,既然在塵世活得好好的,為什么要在天堂放一個分身呢,做一個大腦備份就好了呀?!绷酪览Щ蟮乜粗?。
“是啊,但是我要去天堂執(zhí)行任務(wù),你知道我最近為什么有錢了嗎?就是因為幫別人去做任務(wù)?!蔽彝耆唤?jīng)思考地說出一切,愛情就像磁鐵一樣把秘密全部吸出。
“什么任務(wù)?”柳依依好奇地問。
“毀滅天堂?!蔽艺f。
“為什么要毀滅天堂?”柳依依十分震驚。
“我只負責(zé)執(zhí)行任務(wù),那些有錢人常常有一些特別的想法,不過其實是一時沖動,現(xiàn)在好了,我的雇主后悔了,所以我現(xiàn)在白掙了錢,任務(wù)取消了?!蔽胰滩蛔⌒α诵?。
“哦,那就好?!绷酪浪闪丝跉?。
“怎么了,為什么這么關(guān)心天堂?”我詫異地看著柳依依。
“我要去天堂啊。”柳依依笑著說,她盡量讓自己的笑聲顯得開心,但是我還是聽出了一絲苦澀。
“確實很多人都去,反正去掃描做個備份也不錯,以后還可以更新記憶,第一次更新是免費的?!蔽覍μ焯蒙钤缇陀型昝赖挠媱潱袄锩嬗懈鞣N套餐,我就準備給天堂里的杜奇升級一下,去海邊買一個小別墅,然后在我快死的時候去更新一下記憶,這樣我就算是永生了?!?/p>
我算過,現(xiàn)在有三百萬,為老爸老媽準備四十萬,我已經(jīng)在里面了所以省下二十萬,海濱別墅兩百萬,再買幾個女仆和保鏢,女仆一個十萬,保鏢一個五萬,詫異的是,我居然從來沒有考慮過柳依依也會去天堂。
“杜奇,其實我想和你談?wù)劊憧梢越o我二十萬嗎,我……我可以賣給你,一次一萬,可以嗎?”柳依依緊張地說,右手不由自主地捂住自己的胸口,她低著頭,我忽然發(fā)現(xiàn)她的身體是那樣單薄。
我沒有說話,說不出話,看了一眼她的身體就不敢再看,大腦一片空白,晃晃悠悠幾乎暈厥。她等待著我的回答,又補充著說:“我知道自己快死了,醫(yī)生說要做換心手術(shù),可是手術(shù)的費用要三十多萬,手術(shù)還不能保證成功,即使成功也只能維持十年,所以我希望掃描自己的大腦,去完美天堂生活。我想通了,既然我的生命在天堂,這個身體就不算什么,所以我愿意……賣給你?!?/p>
我全身發(fā)軟,腳底好像破了洞,全身的力氣像水一樣漏出,強烈的絕望終于把我徹底擊倒。我跪在了柳依依的腳前,我再也不想顧忌,我說出最真實的想法。
“依依,即使你從來不喜歡我,即使你不愿意和我在一起,我還是愿意什么都給你。你不用賣啊,你難道看不出來我有多愛你嗎?我們現(xiàn)在就回學(xué)校,我馬上給你四十萬,給你買一個還可以的套餐?!?/p>
“杜奇,你不能喜歡我,我是馬上要死的人。”柳依依也一起跪下,她哽咽著,她柔弱的膝蓋直接和地面接觸,她會疼的。我趕緊把她扶了起來,看著她膝蓋上的血印,我無比的心疼。
“那有什么,現(xiàn)在誰會死,都不會死,我已經(jīng)在天堂了,實在不行我們就一起去那里生活。”我抱住了柳依依,她現(xiàn)在就像一塊冰一樣脆弱,我一時激動抱得太緊,她身上的關(guān)節(jié)發(fā)出咔咔的響聲。
“你要在塵世繼續(xù)好好地生活,我會給你介紹女朋友的,我去天堂以后,會找到杜奇的,那就是你哦。”柳依依把臉靠在我的肩上,原來她是愛我的,她以前之所以拒絕我,是因為太愛我。
“我不要女朋友,我只喜歡你一個人,想到天堂里的我可以和你在一起,我已經(jīng)滿足了?!蔽野涯樎襁M她的長發(fā),呼吸著她身上的青草香,“如果哪天你在塵世的生命結(jié)束了,我會馬上自殺?!?/p>
“說什么呢,你要好好地活著?!绷酪琅闹业谋痴f。
柳依依的態(tài)度讓我更加感動,她是這樣的在乎我,雖然以前從來沒發(fā)現(xiàn)她也會關(guān)心我。
回到學(xué)校,我讓柳依依在樓下等我,到宿舍拉出了藏有兩百萬的行李箱,我決定給柳依依辦一個兩百萬的捆綁式套餐,因為柳依依一旦去了天堂就會和杜奇在一起,所以這份套餐杜奇也可以一起享用。
我們立刻打車前往基也市,我在路上給宋德南發(fā)了一條微信,“天堂沒問題吧?”
“基本沒有問題?!彼蔚履匣卮?。
“還有一些小問題嗎?”我有些擔憂地問。
“對手逃跑了,所以還不算徹底解決。”
“天堂沒問題就行?!蔽艺f。
“那是絕對沒問題的?!彼蔚履峡隙ǖ鼗卮稹?/p>
2
趕到基也市的時候是中午一點,我們在醫(yī)院附近找了一家餐館,柳依依要了一份西紅柿雞蛋面,我要了一份牛肉炒面,雖然不是標準的飯點,周圍卻有不少顧客,感覺他們都是來醫(yī)院掃描自己大腦的。
“欠你那么多,我覺得自己死也不安心啊?!绷酪揽鄲赖卣f,“不要四十萬的套餐了,二十萬的標配就好?!?/p>
“依依,你知道這個箱子里有多少錢嗎?”我神秘地笑笑,“我要給我們兩人辦一個兩百萬的套餐,不是給你一個人辦的,所以你不要覺得欠我什么?!?/p>
“啊?”柳依依震驚地看著我,“兩百萬,我們兩人?”
“是啊?!蔽胰滩蛔√鹈鄣匦χ?wù)員用一個托盤把我們兩人的食物一起端來,等服務(wù)員走了以后我才繼續(xù)說話,“天堂套餐有一個綁定功能,當你的新生命準備啟用那個套餐時,系統(tǒng)會找杜奇確認,他同意綁定的話,你們兩人,哦,我們兩人,就可以一起享用套餐了?!?/p>
“如果他拒絕呢?”柳依依問。
“他不會拒絕的,他如果拒絕的話,他就不是我了?!蔽乙贿叧灾嬉贿吷敌χf。柳依依夾起一筷子的面卻沒有動嘴,若有所思地低著頭。
“沒問題的,你放心?!蔽已a充說,“如果他拒絕的話,也不會影響你的新生命,只是套餐變成一百萬的?!?/p>
“我主要是覺得哪里怪怪的?!绷酪捞ь^看著我,“畢竟你和天堂里的杜奇已經(jīng)不是同一個人了,你為我和他花那么多的錢,不覺得哪里不對勁嗎?”
“不會啊,他就是我?!蔽疑敌χf,“真的就是我,我觀察他很久了,確實和我一模一樣?!?/p>
“好吧,可能我死了以后就會理解了?!绷酪览Щ蟮亻_始吃面,她吃面的時候一點聲音都沒有,速度卻又不慢,不知道是怎么做到的,大概淑女都有經(jīng)過刻苦的訓(xùn)練吧。
完美天堂雖然業(yè)務(wù)繁忙,下午卻堅持三點才上班。我和柳依依走在大街上,秋老虎曬得人頭昏眼花。一輛摩托賽車轟鳴著從路上飛馳而過,十秒后又來了第二輛,現(xiàn)在不要命的人很多,大概都有備份自己的分身在天堂。還好完美天堂后來規(guī)定犯罪分子不能啟動天堂的生命,否則鋌而走險從事犯罪活動的人會更加猖狂。
柳依依拉起我的手,指著對面的酒店說:“我們就去那里住吧?!?/p>
“可是,可是……”我支支吾吾地握緊柳依依的手,希望她不要向前走。
“不要可是啦,我已經(jīng)是你女朋友了哦。”柳依依笑著說,正好換成行人的綠燈,而且看樣子不會有第三輛賽車,柳依依用力把我拽過了馬路。
“你帶身份證了嗎?”我問柳依依,她正準備走進酒店的旋轉(zhuǎn)門。
“我?guī)Я耍瑢α?,你有帶嗎?”柳依依回頭問。
“我……沒帶?!蔽覠o奈地說,為了開具死亡證明,我的身份證已經(jīng)交給公安機關(guān)銷毀。
“那也沒關(guān)系,有一次我們宿舍四個人出去玩,只用了兩個人的身份證開一個標間,另外兩個人過一會兒再來就可以了,所以,你先在附近走走,等我的微信。”
柳依依調(diào)皮地笑笑,徑直走進了酒店,她高挑的背影嵌在旋轉(zhuǎn)門的玻璃后顯得很夢幻,我覺得自己越來越不了解她了。
正出神地望著旋轉(zhuǎn)門,忽然有人撞在我的身上,是一個大叔,他罵了一句:“哪里來的神經(jīng)病,站在這里擋路?!?/p>
我震驚地看看自己所站的位置,又看著那位大叔走遠,他低著頭看手機。他的道路在手機里面,他走在塵世的身體只是一個分身。
我在酒店附帶的小花園里找到一片樹蔭,這里還有一對老年人坐在地上。我嫌地臟所以站著,和兩個老人距離兩三米,還是能聽到他們說話的內(nèi)容。
“哎,讓他們罵去吧,不要多想了?!崩蠣敔斦f,看樣子是在安慰老太太。
“能不想嗎?”老太太的口氣十分苦惱,“他們怎么辦啊?!?/p>
“不是說了嗎,他們都年輕,以后也能掙到那么多錢的?!崩蠣敔攬詻Q地說,“我們還留那么大的房子給他們呢,大不了讓他們賣了?!?/p>
“現(xiàn)在房子聽說也賣不了多少錢了?!崩咸f,自從完美天堂受到普遍認可之后,房價就不停地跌,大家一下子失去了買房的熱情,這就是敏姐瀕臨破產(chǎn)的主要原因。
“咱倆是活不長了,要趕緊的,這種事情不能讓著年輕人,別的都能讓,這個不能讓,明白了沒有,這可是命啊,命!”老爺爺用發(fā)抖的手掏出一根煙點上,估計他已經(jīng)八十多歲了,應(yīng)該由子孫送來完美天堂做掃描才是,不過看樣子他們是偷偷來這里的。
我的手機發(fā)出了一次震動,心臟也隨之狂跳起來,打開屏幕一看,柳依依說:“來,房號2666,在26樓。”
2666?這不是柳依依正在讀的那個五卷本大部頭的書名嗎?這一年來每次在閱覽室找到柳依依的時候都能在桌上看見那本書,我?guī)е槐尽毒滞馊恕纷谒龑γ妫粗龔牡谝痪碜x到第三卷,跳過第四卷直接讀第五卷,她的進度我全都知道。我曾經(jīng)問她這書名什么意思,她說2666是世界末日那一年,我說這個期限還挺樂觀的嘛。
我忐忑地走進酒店。拉著行李箱的我看起來很像一個準備入住的客人,雖然沒有工作人員阻攔我,可是坐電梯卻需要房卡。柳依依住在26樓,難道要爬樓梯上去不成?等我爬上了26樓,大概世界末日真的已經(jīng)到了。
我正站在電梯門前發(fā)呆,還好身后來了一個客人,他把房卡一貼,電梯門為我們打開了。我跟在別人身后進了電梯,真有一種做間諜的感覺。
我終于敲響了柳依依的房門,她訂的是兩張床的標間。看到兩張床的時候我既失落又有些莫名的慶幸,想起上午她說要賣給我,那簡直是噩夢。如果我和她發(fā)生了什么,那么純潔的愛情就要成為齷齪的買賣了。
“快睡吧,我設(shè)好鬧鐘了?!绷酪佬χf,自己和衣鉆進了被窩。
“好?!蔽曳判牡孛摰粜?,在被子里脫去牛仔褲,轉(zhuǎn)頭看著閉上眼睛的柳依依,她的鼻子尖尖的,她的眼睛長長的,她的嘴角天然帶著微笑,她就是童話里最純潔的睡美人,可惜她患上了那么嚴重的心臟病,等大腦掃描完畢,我還是要勸她做換心手術(shù),我還有一百萬,留下四十萬給爸媽,有六十萬可以做兩次換心,我可以把她多留住二十年。
如果不掃描大腦呢?或者只花二十萬做掃描,這樣換心手術(shù)就可以多做許多次,柳依依可以更久地留在塵世。天堂里的杜奇真的是我嗎?難道現(xiàn)在活在塵世的我不是真正的我嗎?我開始猶豫了,開始后悔了,讓柳依依嫁給天堂里的杜奇,確實有一種為他人做嫁衣的感覺,就像柳依依說的,感覺怪怪的。
“你怎么還不睡?”柳依依笑著問,原來她透過眼皮的縫隙看到了我。
“依依,想到你有一天可能會離開,我就覺得很傷感。”我說。
“可是我會在天堂找到你的呀,我們會在天堂重逢。”柳依依睜開眼睛看著我說。
“可是你還是離開了我,這種離開的感覺是真實的,重逢的感覺我卻體會不到了?!闭f著我居然流出了眼淚。
“好啦?!绷酪老崎_被子,輕盈地蹲到我床前,幫我擦去淚水,淚水卻因此越流越多。
“依依,掃描完大腦,換心手術(shù)還是繼續(xù)做,好不好?”我聲音哽咽,懇求地說。
“可是我真的受夠了,死亡一直威脅著我,從早到晚跟著我,連睡覺都不安穩(wěn),發(fā)作起來又非常難受,你知道瀕死感是什么嗎?發(fā)作的時候就是那種感覺,太可怕了?!绷酪腊咽终品旁谖业男乜?,“去了天堂,我就可以從死亡的壓迫中解脫。”
我點了點頭,她的話有道理,我也不希望她受死亡的折磨,想留下她是我的自私,只能寄希望于她以后能改變想法,她對塵世不可能完全沒有依戀,她也許還能活五年十年甚至更久,那么長的時間足以改變一個人。我用力地吸了一口氣讓自己鎮(zhèn)定,顫抖著聲音說:“先睡覺吧,掃描完再慢慢商量?!?/p>
3
下午我們?nèi)ネ昝捞焯脪焯枺酪劳ㄟ^了體檢,要開始一段為期三天的掃描流程。她辦了住院,她的單人房間在枕頭處有一個巨大的鋼罩,接下來的時間她要分階段讓自己的大腦接受鋼罩的掃描。
“原來酒店的房間是幫我開的?!蔽倚χf。
“對啊,不過你可以回學(xué)校的,還要上課呢?!绷酪腊逊靠ㄟf給我。
“不回去了,我就在附近玩幾天。”三天后我要和柳依依一起選套餐,如果回學(xué)校的話還要再跑一趟,而且我就想呆在柳依依的身邊。這套掃描流程我很熟悉,柳依依每天會有三小時的休息時間,如果那些時間她都能看見我,那么我在她的記憶中就有更特別的地位。
柳依依去了一趟衛(wèi)生間,穿好成人紙尿褲后就開始掃描。她躺到床上,最后看了我一眼。我對她揮了揮手,又覺得不恰當,在她記憶的這個節(jié)點留下告別的畫面似乎不太吉利,可是沒辦法,鋼罩已經(jīng)擋住了她的臉,護士也把我請出了房間。
我乘電梯下到一樓,看到一個強壯的男人正在拉拽兩個老人,仔細一看嚇我一跳,正是中午在花園樹蔭下看到的那一對老伴。
兩個老人向后滑行,年輕人把手插入他們的腋下,雖然走得艱難卻也速度不慢,老爺爺憤怒地呻吟著,老太太泣不成聲。
即將走出醫(yī)院大門的時候兩個保安堵住了年輕人的道路,我也趕到了他們身邊,保安說:“你這是干什么?”
“這是我家的老人,不懂事,我拉回去教育教育。”年輕人喘著氣說,帶著威脅的口氣,“你們快讓開,別管我們家的事?!?/p>
“既然在我們醫(yī)院,就是我們的事?!北0餐赖卣f,握緊拳頭毫不示弱。
“不孝孫,什么時候輪到你教育你爺爺?!崩蠣敔敵脕y掙脫了年輕人的控制,保安機敏地擋到老人和年輕人中間,把老爺爺保護起來。
“你們想錢想瘋了吧,一群騙子?!蹦贻p人指著保安大罵,“看到我爺爺那個包了吧,那里面估計有四十萬,還好我爸發(fā)現(xiàn)早,叫我趕緊來這里,不然錢就被你們騙走了?!?/p>
“不孝孫,這些錢是誰的,都是我一輩子辛辛苦苦攢下的,我愛怎么花就怎么花?!崩蠣敔敶謫≈曇艉?。
“不對吧,有三十萬是我爸的錢?!蹦贻p人冷笑著說。
“你爸不是我生我養(yǎng)的嗎?他娶媳婦的時候……”
“別算那么遠的賬,反正那錢是我爸的,我今天必須把錢拿回去,你愛回去不回去都可以?!蹦贻p人理直氣壯地說,搖了搖他奶奶的手臂,“奶奶你勸勸爺爺,我是要帶你回去的,你勸爺爺也一起回去,這里都是騙子,那些高科技的東西你們懂嗎,都是他們吹的牛,奶奶你是信我還是信別人?!?/p>
“老伴啊,咱倆還是回去吧,該死就得死啊,哪能一直活著呢,留著錢還能過幾年好日子呀?!崩夏棠炭拗爸?,保安大概覺得這幫人影響不好,干脆撤掉了對老爺爺?shù)谋Wo,年輕人沖上去拉住了爺爺,把他拽出了醫(yī)院。
兩個保安無奈地搖頭,圍觀人群同樣唏噓不已,那孫子是活生生地斷了老人的永生路。赤裸裸的暴力就發(fā)生在眼前,是金錢限制了生命的長度。
走到醫(yī)院門口,曬著塵世的太陽,我給宋德南發(fā)了一條微信:“我在你們公司旁邊,能去找你嗎?”
“我在外地,晚上回來,八點見面可以嗎?”宋德南說,還補充了一條,“正好也想找你?!?/p>
“好的,八點見,我就住在你們公司旁邊。”宋德南也想找我,這讓我有些意外,我是想求他解救杜奇的,杜奇不知道去了哪里,如果他完全失去了自由,那么柳依依去天堂以后就沒辦法結(jié)婚了。
我在街上亂走,看到一個牌子寫著“名著書店”,覺得去看看書打發(fā)時間也不錯,卻在附近找不到一家能稱之為書店的店鋪,再仔細看那牌子,原來“名著書店”四個字下面有一個褪了色的箭頭,我根據(jù)箭頭指示走進小巷當中。
書店還挺大,看樣子是由一棟洋樓改造的,里面全部是文學(xué)作品,大概都是書店老板心目中的名著吧。里面冷冷清清沒有客人,除了我之外還有一個不到三十歲的年輕男人,應(yīng)該是店員。
我把書店四層走了一遍,一個人影也沒見到,安詳靜謐的感覺相當不錯。我最終留在二樓,這里有一個挺有趣的書架叫“動物區(qū)”,我看見了自己最喜歡的小說《白鯨》,是一個之前沒見過的版本。我抽出來翻了翻,就像在街上看見換了發(fā)型的老朋友,又親切又新鮮。
不過我不可能再買一本《白鯨》,其實一本書也不想買,但是有點不好意思,所以最后挑了一本特別薄的《大象旅行記》。
走出書店的時候天色已晚,雖然不餓卻去吃了一頓快餐,回房間后把書一丟看起了電視,換了一百多個頻道都沒看到喜歡的節(jié)目,干脆拿起《大象旅行記》坐電梯到頂樓,提前到達和宋德南約好的咖啡廳。
咖啡廳里沒有其他客人,到處都是玻璃制品,玻璃的桌面,大大的落地窗占據(jù)整面墻,連地板都是磨砂鋼化玻璃,更不用說那些花瓶杯子之類的玻璃器皿,我想象自己在這樣的空間里反射出無數(shù)的影子,每一塊玻璃中都有我的分身。
“你們不能放點音樂嗎?”我問從我身邊走過的男服務(wù)員。
“哦,好的,沒問題?!彼デ芭_打開電腦,結(jié)果開機音樂突兀地從音箱里傳出,這么一搞有種出戲的感覺。雖然在咖啡廳聽音樂的人都知道音樂不是現(xiàn)場演奏的,但是一旦清楚是電腦播放之后還是有些失望。
聽著不知道名字的鋼琴曲,讀著一頭印度象從葡萄牙走向奧地利的故事,大象按照大象的節(jié)奏前進,護送它的人也只能按照大象的節(jié)奏前進,這是發(fā)生在16世紀的故事,我想起村上春樹的一篇小說《象的失蹤》,在我們這個現(xiàn)代社會,大象再也不能用大象的節(jié)奏前進。
把書翻過去五頁我忍不住掏出手機,刷一下朋友圈,又看看訂閱號有沒有感興趣的消息。讀書是落后于時代的,特別是讀桌上這本落后于時代的書,而手機里不斷更新的消息多么及時。
我讀了一篇關(guān)于靈魂與睪丸的推送,結(jié)果是標題黨,讀到最后也沒有答案,留言板第一條寫著“沙發(fā)是我的”,那搶沙發(fā)的人以為第一個留言就意味著自己比別人更前沿,也許是真的更前沿也未可知。
八點宋德南準時出現(xiàn),咖啡廳里沒有其他客人,他利索地坐到我面前的座位,女服務(wù)員把他點的拿鐵端來后宋德南說:“你們都下班吧,我談點事情,還有,把音樂關(guān)了?!?/p>
“是?!迸?wù)員乖乖地離開,對另外三個服務(wù)員吩咐一番,音箱里喪氣地發(fā)出關(guān)機音樂,服務(wù)員們關(guān)上玻璃大門走了。外面的雜音徹底消失,咖啡廳里死一般寂靜。
“這咖啡廳該不是你開的吧?”我詫異地問。
“這酒店是公司的?!彼蔚履咸谷坏卣f,“你住店如果遇到什么問題都可以找我,比如沒有身份證有不方便的地方?!?/p>
“沒事,我有房卡,只要他們別來查我身份證就行?!蔽叶似鹈媲暗目ú计嬷Z喝了一口,清了清嗓子說,“你說本來也想找我,是什么事情呢?”
“想請你更新一下杜奇的記憶?!彼蔚履衔⑿χf,雖然口氣一如既往的嚴肅,卻隱含著一絲客氣,看來是真的想拜托我。
“第一次更新,是免費的吧?”我說。
“那當然,你是自己人,更新幾次都免費?!彼蔚履闲χf,笑起來顯得格外親切,“沈總正在考察你,說不定你有一天可以成為他的助理。”
“沈沉嗎,他不是去天堂了嗎?”我不由自主環(huán)顧四周,感到周圍的空氣變得恐怖,一個死去的人正在考察我,還準備讓我當他的助理。
“沈總在天堂依然可以指揮工作,他可以看到這個塵世,他可以找我們開會,也可以隨時給我們發(fā)出指令,他知道你的情報救了完美天堂,最重要的是救了他,所以他很看重你?!?/p>
“有點可怕。”我坦率地說出自己的感受。
宋德南認真地看著我,輕輕地點了點頭,從他的眼神中我能感受到一絲恐懼,難道他也怕沈沉?
“耶穌說過,神之物當歸神,凱撒之物當歸凱撒?!彼蔚履闲÷暤卣f,“我認為邊界是很重要的,所以世界上才有那么多圍墻,所以每家每戶都有一道防盜門,每個房間也都有門,這就是邊界,沒有邊界,世界就要混亂一片,你覺得呢?”
“沒錯啊,當然要有邊界?!蔽艺f,感覺宋德南話里有話。
“天堂和塵世要不要邊界?”宋德南問。
“要,如果沒有邊界,那就全亂套了?!蔽沂执_定地說。
“嗯。”宋德南點了點頭,“我很希望你更新一下杜奇的記憶,這樣天堂里的杜奇會更了解現(xiàn)在的形勢,現(xiàn)在的形勢就是邊界正在消失。”
我吃驚地看著宋德南,他依然一臉正氣,那應(yīng)該不是裝出來的正氣,他這個人有自己的原則,他不是沈沉的走狗,也許他已經(jīng)意識到了沈沉的危險,雖然那個老態(tài)龍鐘的沈沉看起來十分無害,但是沒有身體的束縛之后說不定他會像蝌蚪變青蛙那樣完全變態(tài)。
“沈總也希望杜奇更新記憶,這樣可以讓杜奇徹底忘記病毒代碼,沈總更信任現(xiàn)在的你?!彼蔚履险f。
“他怎么還是不放心,杜奇是真的忘了?!蔽倚χf,沒想到沈沉到現(xiàn)在還怕這個。
“可是天堂里的杜奇說他還記得,他現(xiàn)在和畫廊島的主人成天混在一起,他們兩個準備在天堂干一番事業(yè),畫廊島的主人就是看重他的通靈詩,杜奇現(xiàn)在寫出了一部分,畫廊島的主人拿著那部分來威脅我們,他不想當畫廊島的主人了,他還想當亞洲的主人?!彼蔚履峡嘈χf,對畫廊島主的野心感到十分無奈。
“哈哈哈。”我忍不住大笑,“我以為杜奇被藏到哪里去了,原來是在畫廊島騙吃騙喝,是不是還把女仆騙到手了。”
“確實送了兩個給他?!?/p>
“哈哈,不錯啊,杜奇那個人我了解,他肯定是騙人的,你們放心?!蔽掖蛑闭f,說完才意識到是在自黑。
“根據(jù)我對天堂杜奇的觀察,我認為你是一個目標很堅定的人,很有原則的人,一個正直的人,我猜你曾經(jīng)也是一個理想主義者?!彼蔚履衔⑿Φ乜粗遥页泽@地看著他。
“哈哈哈?!蔽一芜^神來大笑三聲,沒想到和宋德南聊天會這么開心,笑得我肚子疼,“那都是初中二年級的時候啦,不值一提,不值一提啊?!?/p>
“我知道理想主義者一旦轉(zhuǎn)身就是徹底的虛無,我覺得你只轉(zhuǎn)到一半,曲教授在我這里,你重新背一下代碼,然后去更新。”宋德南懇切地看著我,“天堂里的杜奇是地球的保險絲,如果天堂要隔離塵世然后控制塵世,也許杜奇可以拯救地球?!?/p>
“隔離塵世?就是不讓塵世的人進天堂嗎?”我驚訝地問。
“沒錯,我的理想是讓所有人都能免費上天堂,可是我認為完美天堂現(xiàn)在正往隔離塵世的方向發(fā)展,如果隔離了塵世,那就是一個虛假的世界,徹底變質(zhì),成為一個權(quán)力機器,這臺機器是人類智慧的結(jié)晶,足以控制人類,當真實人被虛擬人徹底控制,誰真實誰虛擬就要重新界定了。”宋德南壓低了聲音,口氣顯得很恐怖。
我震驚地看著宋德南,原來事情有這么嚴重,原來杜奇還能擔負這么光榮的使命,原來宋德南是希望杜奇記住代碼的,宋德南把話說到這個份上也是承擔著巨大的風(fēng)險,萬一我去告密怎么辦?所以他是信任我的,原來我還是值得信任的。
“哈哈哈。”沉思片刻,我又假裝無賴地笑起來,是真的無賴也不一定,這笑聲把宋德南嚇了一跳,“更新記憶啊,可以的,哎呀,多少錢?”
宋德南松了一口氣,笑著說:“你又來這一套,兩百萬夠嗎?”
“夠夠,給我兩百萬,讓我干什么都行?!蔽掖曛郑X都是沈沉的,不要白不要。
4
隔天上午九點,宋德南親自開車拉著我去找曲教授。幾天前曲教授去天堂準備植入病毒時被宋德南埋伏的槍手劫持,那個臨時上任的新總裁倉皇逃跑,根本顧不上曲教授,他逃跑后原本想召集手下反撲,結(jié)果宋德南提前一步公布了十一號助理殺害沈沉的事實,公司的安全部門效忠于沈總,他們反而開始搜捕那位所謂的新總裁。
宋德南把車開到一個偏僻的小區(qū),地下車庫的入口有五個保安站崗,一見宋德南就拉起路障,我笑著說:“我知道,這個小區(qū)也是你們公司的?!?/p>
“不是的?!彼蔚履弦馔獾卣f,“只是昨天剛把物業(yè)管理權(quán)買下來而已?!?/p>
小區(qū)看起來很普通,沒有超過五層的樓房,沒有電梯,中心是一片草地,草雖然沒有綠到賞心悅目的程度,平整的樣子卻讓人很想躺上去睡上三十分鐘。
我跟在宋德南的身后打了一個哈欠,看著宋德南那挺直的背,再看看自己半年沒洗過的臟球鞋,明白我和他確實不是一種人。對了,我根本不是一個合格的活人,雖然也不是一個合格的死人。
我們上了樓梯,在四樓停步。我氣喘吁吁,宋德南呼吸平穩(wěn),他按響門鈴,是曲教授親自來開門。
我本以為曲教授是被軟禁了,可是從他對我親切的笑容看來一點失去自由的感覺都沒有。
客廳里到處丟著書,曲教授按照待客之道給我們燒水泡茶,忙前忙后的樣子十分自然,我越發(fā)覺得這套房子就是曲教授自己的家。
“曲教授,最近有跟敏姐聯(lián)系嗎?”我試探地問了一句。
“哈哈,沒有,我老啦,要告老還鄉(xiāng)啦,也該隱退了?!鼻淌谳p松地說,他早就退休好幾年了,也不接受大學(xué)的返聘,為了毀滅天堂跟敏姐合作,現(xiàn)在功敗垂成,準備躲進小樓自成一統(tǒng),不管春夏與秋冬。
“我今天是作為一個司機來的,所以你們先聊,我過一會兒再來接杜奇。”宋德南喝了一口烏龍茶,把茶杯一放居然起身告辭,曲教授客氣地把他送到門外。我不明白他既然只是當司機,又何必上樓?難道只是為了宣告自己的存在。
“曲教授,現(xiàn)在到底是什么情況?”曲教授關(guān)好門重新在沙發(fā)上坐好,我迫不及待地問。
“他們對我還算客氣,把我關(guān)在自己家里,小區(qū)的保安全換了,我一出門就有保安光明正大地跟蹤,現(xiàn)在沒辦法,先呆在家里看看書?!鼻淌跓o奈地說。
“您剛才說要隱退是開玩笑的吧?”我擔心地問。
“半真半假吧,現(xiàn)在看來是完全拿他們沒辦法,只能希望天堂里的杜奇忽然超水平發(fā)揮啦。”曲教授苦笑著說,他也知道杜奇是徹底把通靈詩給忘了。
“曲教授,現(xiàn)在有一個很好的機會。”我看著茶杯里的烏龍茶,那茶色真是高深莫測。
“什么機會,說來聽聽。”曲教授有些好奇,不過看得出來他并沒有抱太大的希望。
“完美天堂要我去更新一下杜奇的記憶,沈沉對杜奇還是不放心,因為杜奇在天堂跟人說自己有一首能毀滅世界的詩,而且還確實想起了一部分。沈沉很確定現(xiàn)在的我已經(jīng)把詩忘了,所以讓我去更新一下,就是空白覆蓋。結(jié)果沒想到他手下還藏著另一個叛徒,就是剛才送我來的那個,他希望我們盡快毀滅天堂,把復(fù)活的沈沉干掉?!?/p>
曲教授皺著眉頭看著我,表情變得非常認真,他的大腦此時似乎在劇烈地運轉(zhuǎn),也許他在思考是否要相信我,是否還要最后再冒險一次。
“沈沉那小子就喜歡把規(guī)則定死,不設(shè)置‘刪除功能,更新記憶的時候還必須檢驗記憶重合度,他要是能刪除,杜奇就沒了,如果能隨便更新,就能用別人的記憶把杜奇替換了。”曲教授說,“看在他這么有原則的分上,我本來覺得他是非常負責(zé)任的好學(xué)生,但是完美天堂還是太危險了,越講原則越危險,我預(yù)測,他會用自己的一套原則來規(guī)范所有人,那時候就是人類的末日。”
“如果他的原則都是好的呢,您看他設(shè)計的這兩個原則多好,最大程度地保護了天堂用戶,保證了永生的可靠。”我困惑地說。
“歷史已經(jīng)證明了一切,沈沉的權(quán)力是不受監(jiān)督的,所以,他的原則,他的負責(zé),最后都只會淪為控制別人的野心,控制的極致會讓所有人失去自由。死亡原本是解脫的良藥,可是在那個世界,連這個良藥都沒有,那難道不是地獄嗎?”曲教授憂心忡忡地看著前方,他考慮得很遠,可是對于我來說,現(xiàn)成的兩百萬最重要。
“既然這樣,曲教授,我們一定要抓住這個機會,過了這個村就沒有這個店了呀。我就要去更新記憶了,您把通靈詩交給我,我背下來,杜奇的記憶更新完畢,天堂就可以馬上毀滅?!蔽业目跉飧裢鈭詻Q,為了掩蓋這句話里謊言的成分。記憶更新完畢并不會馬上毀滅天堂,宋德南是讓我去做“保險絲”的,如果我立刻毀滅,宋德南估計要殺了我。
“我知道你的意思,但是我怕你會猶豫,你沒有理想,現(xiàn)在的年輕人都沒有理想。”曲教授口氣十分失望,“之前給你兩百萬的時候是最好的機會,你為了錢會認真做事,結(jié)果還是失敗了,居然忘了,現(xiàn)在我沒辦法給你錢了,你還能完成得了任務(wù)嗎……”
我“霍”地站起,努力激發(fā)出久違的憤怒:“曲教授,您這是在侮辱我的人格,我既然接受了任務(wù),就要把任務(wù)完成,敏姐還扣著我一百萬,只有完成之后才能給我,所以我才來找您。我沒有理想沒錯,但是我有夢想,我要賺很多的錢,讓爸媽過上好日子,追上喜歡的女生……”
曲教授咯咯地笑了,整張臉揉成一團:“哦哈哈,好,很好,我忘了還有一百萬沒給你,這樣我就放心了,我馬上給你代碼,你讓剛才那個家伙晚上再來,一個白天應(yīng)該能背下來吧?!?/p>
“可以,畢竟以前背過嘛?!蔽抑匦伦?,心里松了口氣,給宋德南發(fā)了一條消息,“晚上再來找我,教授愿意讓我背代碼了?!?/p>
曲教授進書房折騰了五分鐘,拿出六張不同規(guī)格的紙,排好順序后交給我,紙張都壓得很平,大概是從書頁里抽出來的。
曲教授拿出紙筆坐在我對面,想了想又把筆放下說:“你先背吧,背完以后我再把最后一段寫給你,還有,把手機給我?!?/p>
我乖乖交出手機,問曲教授:“最后還是要考試嗎?”
“當然。”曲教授嚴厲地說,“你這種學(xué)生我見得多了,不考試就什么都學(xué)不會。”
我點著頭,心里卻有不同的想法,如果每次背書都有機會拿到兩百萬,那么就算把《中國古代文學(xué)史》整套背下來我也義不容辭的。
5
曲教授人還不錯,晚飯時間給我做了一份醬油炒飯,真的是炒過的,并非直接把醬油倒入白米飯。雖然除了醬油和白米飯之外沒有菜葉牛肉雞蛋之類的東西。
曲教授吃的和我一樣,估計他平時也這么生活,單身老人的境況確實不好。他還給我倒了一杯水,我一口氣就喝下半杯。
“為什么不娶一個女學(xué)生做老婆?”我問曲教授,問題有些冒昧,但是實在壓抑不住自己的好奇心。我們系就有幾個老師完成了婚姻的換代更新,這是很平常的事。
“都快死的人了,還搞那么多麻煩事干什么?”曲教授反問。
“曲教授,您真的不怕死嗎?”我對這個問題的答案更加好奇,如果天堂真的被毀滅,曲教授就是終結(jié)人類永生夢想的罪魁,而杜奇只能算是罪魁手下的小弟。
“當然會有一點怕,但是人必須要死,這是鐵律。我曾經(jīng)和沈沉談過,希望他設(shè)置一個自我休眠的功能,比如天堂用戶覺得活得受不了的時候,可以自己決定休眠幾年,這就像輪回投胎一樣,只有這樣才能解脫生存之苦。但是沈沉拒絕了,這讓我更加懷疑那家伙要的是絕對的控制,正如馬爾庫塞說的,絕對的科技必然導(dǎo)致絕對的統(tǒng)治?!?/p>
“這種絕對的統(tǒng)治有意思嗎?”我不解地問。
“當你有機會統(tǒng)治的時候,你就會覺得有意思,而且是越來越有意思。”曲教授冷笑著說,“這也是鐵律?!?/p>
我覺得曲教授和他的學(xué)生沈沉一樣太相信原則,動不動就是鐵律?!扒淌冢鋵?,只要愿意被統(tǒng)治,只要感覺不到自己被統(tǒng)治,就不算被統(tǒng)治了,而絕對的統(tǒng)治一定能做到不知不覺,或者讓被統(tǒng)治的人樂趣無窮,舉個例子,你以為被鞭打是很痛的,但是對于受虐狂來說,那可是非常爽的……”
“什么!難道現(xiàn)在的年輕人都像你這樣嗎?”曲教授把筷子拍在桌上,用不可思議的眼神看著我。
“啊哈哈。”我傻笑著,慚愧地低下頭,“沒有沒有,我是比較喪的那一類,大多數(shù)年輕人都很上進的,您放心?!?/p>
聽我這么說,曲教授臉色有所緩和,他問我:“你知道為什么讓杜奇去天堂做一個詩人嗎?”
“因為他是中文系的,做這個比較方便?!蔽铱隙ǖ鼗卮?。
“不是這樣的,詩人在這個時代顯得可笑,因為詩很不實用。語言是人類最早發(fā)明的技術(shù),其他技術(shù)的傳承也有賴于語言這種技術(shù)的幫助,所以語言是最基本的技術(shù),而詩這個東西最奇妙之處在于讓語言技術(shù)向?qū)徝赖姆较虬l(fā)展。技術(shù)的進步讓人類越來越機械化,詩是最后的一點靈性,就像海德格爾說的,詩可以讓人回歸家園,回歸本真的存在。杜奇作為一個詩人,他的使命就是摧毀那個用計算機語言創(chuàng)造的科技天堂,讓人類回歸家園。”曲教授苦口婆心地說。
“回歸家園有什么用嗎,家園這個東西有什么好處?”我好奇地問。
曲教授看著我,面無表情地看著我,一時間我懷疑他已經(jīng)停止了呼吸和心跳,最后他點了點頭,說:“確實沒什么用,但是什么東西都按照有什么用去想的話,人又何必活著呢?!?/p>
“曲教授,我懂了,就是要活得有意義,要不然活再久也是白活,我會記住詩人的使命的,就是回歸家園,回歸本真的存在,是吧?至少在掃描之前一定記得?!蔽覍η淌谧隽吮WC。他跟我說這么多,都是說給天堂杜奇聽的,實際上與我無關(guān)。在我看來,只要所有人都把假的當作真的,那么假的自然就真了。完美天堂之所以不能成真,完全是曲教授這幫老頑固的懷疑造成的。
“那就好,趕緊吃完繼續(xù)背,盤子我來洗。”曲教授無力地說,聽口氣他已經(jīng)放心了許多,雖然還是憂心忡忡。
我慌忙把最后兩口醬油炒飯掃進嘴里,把盤子推到一邊,曲教授把盤子接過,讓曲教授幫忙洗盤子我實在過意不去,他已經(jīng)很累了。其實他就是被自己那些奇怪的思想給害了,我要是和他一樣有一個像沈沉這么厲害的學(xué)生,那肯定要跟著學(xué)生吃香的喝辣的,自己的學(xué)生統(tǒng)治全人類不是很好嗎,難道不會跟著一起有點成就感嗎?
曲教授去廚房洗盤子,看著他有些佝僂的背影,看著他花白的頭發(fā),我的眼眶忽然有些濕潤。不過現(xiàn)在不是多愁善感的時候,把兩百萬賺到手才是最重要的事。
我莫名其妙地笑了兩聲,也不知道自己是在笑什么,還好廚房水聲很大,曲教授聽不到我的笑聲。最近總是忽然哭忽然笑,我感覺自己已經(jīng)有人格分裂的先兆。
我一向欽佩軟件工程師,軟件是世界的靈魂,他們是靈魂工程師,我同樣欽佩黑客,他們用計算機語言謀殺靈魂,魔鬼撒旦就是一個黑客,他是上帝最好的搭檔,沒有了撒旦,上帝的生活將百無聊賴,可以讓天堂杜奇擁有撒旦之力,我感到十分滿足。
我終于在十點多的時候默寫出能毀滅天堂的“通靈詩”,曲教授看完我的作業(yè)后冷冷地笑了,他說:“非常好,這是我們最后的機會,但愿一切順利?!?/p>
“哈哈哈?!蔽疑敌ζ饋恚舆^之前被沒收的手機,我決定跟曲教授說實話,“其實我也不確定這次更新記憶到底是什么意義,不知道結(jié)果會幫到哪邊,就像一開始的時候一樣,我只是一個運載信息的工具。”
“你什么意思?”曲教授威脅地問。
“到底什么是好什么是壞,我已經(jīng)沒有能力分清。說實話,我覺得完美天堂挺好的,但是您的鐵律卻認為它不好,我相信您的鐵律,也相信完美天堂,所以,如果可以的話,更新記憶以后,天堂里的杜奇要見機行事。曲教授,您不要生氣。”我看曲教授的臉色已經(jīng)變得十分恐怖,趕緊掐住話頭,“曲教授,我先走了。”
一個茶杯向我飛來,我閃身躲過,身后發(fā)出破碎的響聲。曲教授瞪大的眼球十分可怕,他干啞的聲音十分驚悚:“見機行事?你分不清好壞,怎么見機行事?當你習(xí)慣了那里的生活,你就會覺得那里是真的,因為求生的本能,你不可能毀滅那個世界,所以,我已經(jīng)知道你最后的下場,你是一個廢物,徹頭徹尾的廢物!”
“是,是?!蔽冶傅攸c頭,心臟怦怦直跳,“曲教授,您照顧好身體,我先走了。”
我后退地離開,避免被曲教授攻擊。他確實操起了茶壺,在我拉開鐵門的空隙茶壺飛了過來,我趕緊伸出雙手接住,小心地把茶壺放在地上。
“曲教授,保重。”我告別完畢關(guān)上鐵門,心里松了一口氣。我沒有立刻離開,而是躲在樓梯轉(zhuǎn)角掏出手機,把通靈詩記在手機記事本里,免得睡過一覺忘記。
記錄完畢,我在手機上叫了一輛快車,目的地選了酒店,坐進車后才給宋德南發(fā)微信:“我背完了,現(xiàn)在已經(jīng)上車,不用來接我?!?/p>
“你直接來醫(yī)院,我在門口等你?!彼蔚履匣卮?。
“這么著急嗎?”我問。
“夜長夢多,對了,你不要把代碼寫進手機?!彼蔚履险f。
“我已經(jīng)寫了,不會怎么樣啊。”保存代碼的瞬間我也有點擔心,該不會合成病毒把手機系統(tǒng)破壞吧,不過帶著試試的心態(tài)我還是保存了,根本沒效果。
“馬上刪除,避免泄密?!彼蔚履险f。
有這么敏感嗎?我打開文件夾,把那個文檔刪除,既然掃描要馬上開始,確實也沒必要記在手機里。
我讓快車司機把車停在完美天堂醫(yī)院,宋德南果然已經(jīng)站在那里,門前綠色的燈光照著他,看起來像個幽靈。我一下車他就拉住我的手臂,拽著我走進空蕩蕩的大廳。
廣闊的大廳亮著慘白的日光燈,宋德南的皮鞋聲在回蕩,那感覺就像四周有人正在走來,卻看不見人影。
宋德南放開了我的手臂,我無聲地跟在他的身邊。我們走過一個拐角,進入一個長長的走廊,兩邊都是門,有的門開著,像黑暗的洞穴。
不遠處忽然有兩個黑衣人走出,我迅速躲到宋德南的身后,心想對方如果開槍我應(yīng)該躲進開著門的房間,雖然里面依然是死路一條。
沒有那么危險,都是自己人,打開電梯在此等候,我們四人走進電梯,其中一個黑衣人說:“安保全部布置完畢?!?/p>
宋德南威嚴地點了點頭,我拿下寬邊眼鏡用襯衫下擺擦拭鏡片,重新戴上眼鏡時電梯到了六樓,隨著鐺的一聲鋼門分開,黑衣人先走,迅速散開站在電梯兩旁,我狐假虎威地跟著宋德南走出電梯,一股英雄氣概涌上心頭,此情此景放在電影里肯定有電吉他制造出的緊張音效,架子鼓也打得震天響。
宋德南把我?guī)нM一個大房間,這里比普通房間多了兩張沙發(fā)和一臺電視,掃描設(shè)備和普通房間沒有區(qū)別,無非是一個大鋼罩。
醫(yī)生和護士都準備完畢,宋德南的手機響起,我就站在他身邊,聽見他的聽筒里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他說:“我已經(jīng)拿到了那個病毒代碼,估計不用理那個小子了。”
“哦,是嗎,怎么拿到的?”宋德南用好奇的口氣問。
“一直在監(jiān)控他的手機,那個傻子把代碼存到記事本里,哈哈,這不就拿到了嗎。”那個男人嘲笑著說。
“有你的,可以啊?!彼蔚履腺澰S地說。
“所以你先別掃描,我現(xiàn)在報告沈總,問他怎么決定。”那個男人冷冷地說。
“好啊,本來就打算明天才掃描的。”宋德南平靜地說。
“哈哈哈,真的嗎,你們的微信聊天在我這里是直播的呀,你叫他馬上去掃描……”電話那頭猖狂地笑著。宋德南直接掛了手機,他對醫(yī)生說:“趕緊,馬上開始?!?/p>
“是。”醫(yī)生恭敬地答應(yīng),看來這個醫(yī)生是宋德南的親信。例行體檢就免了,我從護士手里接過紙尿褲,到衛(wèi)生間穿好,脫掉鞋子躺到床上,把眼鏡丟在一邊。護士為我蓋上一張柔軟的被子,鋼罩緩緩下落,我的眼前就黑暗一片。
宋德南走出了房間,門被關(guān)上,醫(yī)生按下了開始的按鈕。我的聽覺被封閉,只聽見腦中常常的耳鳴。
這耳鳴聽起來像倒計時的嘀嘀聲被拉長,上次掃描時聽起來非常難受,這回都有心理準備,所以覺得沒什么。唯一擔心的是宋德南,萬一沈沉發(fā)來指令要求杜奇的記憶不用更新,那么這次更新的成果就不會被載入,這一天的辛苦背書就算白費,簡直就像勢在必得的考試被取消,獎學(xué)金也沒了著落。
不過宋德南這么慷慨大方的好人想必不會計較那兩百萬吧,該給我多少還是給我多少,這么一想我放心了許多,開始默背通靈詩,曲教授和宋德南這樣的大人物都把期望寄托在我身上,我怎么說也得做到差不多吧。
耳鳴聲越來越大,像一只困在我腦袋里的蟬,它雖然一動不動,卻叫得越來越大聲。我努力排除干擾地背著,代碼在我眼前一行行浮現(xiàn),可是我的意識漸漸地模糊,連蟬鳴聲也忽然遙遠,仿佛冬天真的來了—南方的冬天,省略了秋天。
這是正?,F(xiàn)象,我知道自己即將昏迷,柳依依來了,真的是她嗎?她驚恐地尖叫著,我的心臟被死亡的力量一手按住,柳依依對我大聲地喊:“杜奇,你這個瘋子,搞什么鬼,啊……”
6
杜奇那個瘋子是搞什么鬼呢?為什么讓柳依依那么恐懼?難道是要對她行什么不軌之事嗎?還是說杜奇是真的瘋了,準備自殺,或者殺人,又或者毀滅世界?
我醒來時正是清晨,去衛(wèi)生間把紙尿褲脫掉,刷牙的時候想起博爾赫斯,他說只要還有牙刷存在就足以證明我們并未生活在天堂。洗手臺有剃須刀片,但是我不會用那個東西,還好床頭柜里有一個電動的。
鏡子里的杜奇先把右臉刮干凈,推著“嗡嗡”的剃須刀我突然發(fā)現(xiàn)一個可怕的問題,為什么鏡子里的杜奇左右顛倒?他的右臉應(yīng)該是我的左臉,他的左臉應(yīng)該是我的右臉,因為他站在我的對面呀。為什么我會以為自己的左臉和他的右臉相同,而自己的右臉和他的左臉相同呢?在屏幕里看杜奇就不會這樣。
洗手臺上有一個不銹鋼指甲刀,閑著沒事,我蹲到馬桶前剪指甲,我本可以站在水池邊剪的,但是那里有一面鏡子。
也許是對指甲有什么嚴重的偏見,我認為這個東西和大小便是同類,比如剪指甲的時候最怕被人看見,剪進馬桶理所應(yīng)當,剪下之前還好,剪下以后怎么看怎么惡心,這一切特點都和大小便一樣。
指甲這個東西無時無刻不在證明人是動物,就像查拉圖斯特拉說的:“你們一路從蟲進化成人,但你們身上有許多東西仍然是蟲,你們從前是猿猴,即便是現(xiàn)在,人也仍然比任何一只猿猴更像猿猴?!?/p>
進化論很讓人失望,為什么沒有把指甲進化掉,手指甲就算了,畢竟還有點用處,腳趾甲則完全多余??墒侵两穸紱]有聽說有人生來沒有腳趾甲的,這都進化不掉,說明人類實在沒有超越動物的可能。
每當想到自己有指甲我就不敢驕傲,每當想起柳依依也有指甲我就感到遺憾。掃描到天堂里去應(yīng)該能解決這個問題吧,天使就是沒有指甲又有翅膀的人,翅膀就不奢望了,只要去掉指甲,天堂人就是超人。
走出衛(wèi)生間,我看到窗外好像在下雨,拉開窗戶果然馬上聽到淅瀝瀝的雨聲??諝庥悬c冷,天色灰蒙蒙,斜對面就是我原本住下的酒店,雨水把行道樹洗刷得很干凈。
我吸了兩口新鮮空氣,心想杜奇在天堂是吸不到空氣的,他只有吸到空氣的感覺,塵世人在這方面還是有一定的優(yōu)勢。但是轉(zhuǎn)念一想,我是否吸到空氣真的重要嗎,那只是我的感覺,杜奇只要感覺到自己有吸到空氣也就夠了。
“快關(guān)上!”剛打開門走進房間的護士向我撲來,她把窗玻璃向右一推,窗戶還沒完全關(guān)上就發(fā)出了一聲巨響,一個黑點撞在玻璃上,像一只蒼蠅那樣的黑點,力量卻像一顆子彈。
護士關(guān)好了窗戶,還小心地拉上了鎖,她的小手發(fā)著抖,驚恐地說:“差一點啊,還好這防彈玻璃是真貨?!?/p>
“鐺鐺鐺鐺?!狈缽棽Aв直淮蛄怂南?,這回聲音很小,仿佛窗外有一只鬼魂在敲門,節(jié)奏很像貝多芬《命運交響曲》的開頭。
“這真的是子彈嗎?”我好奇地問,笑了笑,為了緩解一下恐怖的氣氛。
“你還笑,真是個神經(jīng)病,差點就沒命了,要不是我來得及時。”護士憤怒地瞪著我。
“哎呀,美女救英雄啊。”我希望自己的口氣能充滿感激,但是忽然想起自己是一個死人。作為死人應(yīng)該把生死置之度外,所以感激之情像皮球泄氣一樣忽然消失。
“就你?也配叫什么英雄,狗熊吧?!弊o士有眼不識泰山,不過也不怪她,能看出我潛力的人很少,只有沈沉和宋德南這種級別的人才知道我的厲害。
護士是來給我送飯的,餐車還在門口,她沒好氣地把牛奶和面包擺在桌上就出門去了,一分鐘后醫(yī)生來看了窗戶,摸了摸玻璃,那里根本沒有裂縫,簡直像什么也沒發(fā)生過。
“杜奇,以后不要開窗,也不要離開這層樓,外面很危險?!贬t(yī)生對我說。
“看來是有人不同意我們更新記憶?”我嘴里含著一大口牛奶問。
“這個不要緊,不管他們是否同意,我們都要把這次更新做好?!贬t(yī)生堅決地說。
“好,我也是這么認為的?!蔽野雅D逃昧Φ赝滔?,心里空落落,不知道自己還能活多久,希望沈沉能給我足夠的時間料理后事,希望宋德南在我更新記憶后還能派人保護我,希望他不會過河拆橋,否則我懷疑自己一出門就要中彈身亡。
我可是一個開過死亡證明的人,一旦死掉,爸媽估計很難拿到我的遺產(chǎn),只要能讓我把遺產(chǎn)交割清楚,讓我?guī)土酪肋x好進入天堂的套餐,死亡也就沒什么了不起了。
我最喜歡的《莊子》里有一個故事,說麗姬是守封疆人的女兒,晉國剛迎娶她的時候,她哭得衣服都濕透了,等她到了晉王的宮里,和國王同睡一床同吃美味,這才后悔當初不該哭泣,所以我怎么知道死了不后悔當初不該戀生呢,莊子的老婆死時莊子鼓盆而歌,慶祝老婆終于離苦得樂,既然我們已經(jīng)有了完美天堂,既然我就在天堂里面,還怕死的話就太屈從于動物本能了。
醫(yī)生走后我打開電視,如果不是實在沒事的話我是不會看什么電視的,更不會看幾乎全是噩耗的國際新聞,什么恐怖襲擊,什么爆發(fā)洪水,基本上都是這些沒有意義的信息。
“美國國務(wù)卿拉班宣布:美國政府百分之八十的工作將由人工智能代理,此舉將極大提高政府的辦公效率,節(jié)省大量的行政成本,同時也避免了腐敗,人工智能警察也要在近期投入使用……”
我目瞪口呆地看著電視屏幕,這個新聞?wù)鸷车搅宋?,新聞里還說這是美國國民和民主黨共同努力的結(jié)果,甚至有人希望總統(tǒng)和國務(wù)卿也都換成人工智能,這樣就能實現(xiàn)一個無政府的社會主義國家。
真的會實現(xiàn)公平嗎?人工智能真的沒有私心嗎?如果它沒有私心,真的可以稱之為智能嗎?
我想起曾經(jīng)的國際足聯(lián)主席布拉特,他最后因為腐敗問題下臺,許多人要求用電腦技術(shù)甚至人工智能來輔助裁判或者代替裁判,避免人的誤判,結(jié)果布拉特說“誤判是足球運動的魅力之一”,我覺得布拉特說得有理,一個沒有錯誤的社會能行嗎?
“好了,去準備一下吧,把紙尿褲穿上。”護士推門進來,“醫(yī)生馬上就過來了?!?/p>
“不是休息一個小時嗎?”我看了看時間問。
“醫(yī)生說要抓緊時間,請你辛苦一下?!弊o士冷漠地說。
“好吧?!蔽覠o奈地關(guān)了電視,腦袋里依然是人工智能,人工智能會怎么使用武力?核武器會不會變成玩具?為了糾正世界的錯誤,人工智能也許會選擇最高效的處理方式,人的生命人的權(quán)利也許會被放到一邊,比如我這種開了死亡證明卻貌似活著的人,完全是一個Bug,就應(yīng)該被塞進垃圾箱送去焚化爐。
我的掃描真可以說是緊鑼密鼓,當我又一次醒來,居然已經(jīng)過去了一天。手背上纏了一個注射器,估計是為了給我注射營養(yǎng)液,褲子也被人脫了,應(yīng)該是為了給我更換紙尿褲,還好他們沒給我插導(dǎo)尿管。
我正掀開被子跳下床,那個對我偏見很深的護士進來了。想到我的紙尿褲都由她更換我只覺得戰(zhàn)栗,更尷尬的是,護士身邊還站著一位陌生的美女。
“這是新的一天?!弊o士說。
“我知道,我剛才看時間了?!蔽艺f著又重新爬上床蓋上被子。
“你怎么又上床了?快吃早餐吧,邊吃邊跟這位客人聊聊?!弊o士把褲子丟給我說,“今天會和昨天一樣,然后就可以結(jié)束了?!?/p>
“哦,好的。”我點點頭,在被子里面把褲子穿起來。護士把牛奶和三明治放在桌上,她離開以后房間里就只剩下我和陌生美女了。
“這是我們第二次見面哦。”美女原本穿著藏青色毛呢大衣,房間里比較熱,她把大衣脫下來在沙發(fā)上放好,身上只剩一件薄薄的女式襯衫。
“第二次?”我難以置信地把她上下打量了一遍,這么漂亮的臉,這么好的身材,如果曾經(jīng)見過的話我一定有印象的。
“上次我給了你一封信,結(jié)果被你扔進了垃圾桶?!泵琅χf,在沙發(fā)上坐下,并拍了拍身邊的位置,“你過來吃早餐吧,我已經(jīng)吃過了?!?/p>
“給我一封信?”我還是有些納悶,拘謹?shù)卦谒磉呑?,一靠近她我居然立刻產(chǎn)生一種大腦缺血暈乎乎的感覺。
“是啊,上次想約你見面來著,可以說是被你拒絕了?!泵琅凉值卣f,“不過也怪我自己穿得太奇怪,哈哈哈?!?/p>
美女銀鈴般的笑聲讓氣氛輕松了不少,我也沒那么緊張了,頭腦清醒了一些:“啊,我想起來了,哈哈,是穿得太奇怪了,蒙著面紗戴著手套,我還以為是社團活動,或者是你們玩真心話大冒險呢?!?/p>
“哈哈哈?!泵琅Φ酶舐暳耍按_實挺像惡作劇的,都怪我,都怪我?!?/p>
“沒事啦,不過你上次約我是有什么事嗎?”我好奇地問。
美女清脆地干咳兩聲,看來是要進入正題了,她微笑著說:“是這樣的,說起來你可能不信,我來自364號世界,而這個世界是365號,365是364的子世界,原本整個復(fù)數(shù)世界是365層,結(jié)果現(xiàn)在不是出來一個‘完美天堂嗎?它可以算是366號了,364號世界有責(zé)任管理365號,不能允許出現(xiàn)一個366號,因為366的智能水平很容易超過365,甚至可能超過364,我們必須把這個366消滅于萌芽階段?!?/p>
“364?365?366?”我側(cè)頭看著她,她的眼睛確實能讓我想起那天在路上碰到的蒙面女子。
“我們現(xiàn)在正在聊天的這個世界是365號,是364號世界的魔法師創(chuàng)造的,在364號世界里,365號呈現(xiàn)在一攤游泳池大小的黑水之中,魔法師基本不管這攤黑水,因為這攤黑水實在太臭了,我是魔法師的學(xué)生,我偶爾會去看看,結(jié)果發(fā)現(xiàn)這里居然出現(xiàn)了366號世界,這是一件大事,就像一個五歲女童懷上了孩子,而那個孩子一旦出生就是千年老妖,所以魔法師把我裝進黑水來除掉這個孽障?!泵琅J真地說著。
“那么完成任務(wù)以后,你要怎么回那個什么364號世界?”我有點不懷好意地問。
“死了就好了呀,很簡單。”美女不假思索地回答。
“可是,我怎么相信你說的364號,你說的這些簡直就是神話?!蔽乙Я艘淮罂谌髦?,又喝了一點牛奶,對她的神話不以為然。
“我可以證明給你看的?!泵琅f著站起身來,解開牛仔短褲的扣子,拉下拉鏈,我還沒來得及制止,她已經(jīng)一次性把短褲打底褲和內(nèi)褲脫到了膝蓋。
“你……你……”我想說你要干什么,可是嘴里都是三明治。
“你看,我這里和一般的人類不同?!彼牧伺男「?,我重新轉(zhuǎn)頭去看,發(fā)現(xiàn)她那里是光滑的,沒有毛。
我忍不住笑了笑,喝下一大口牛奶,終于把三明治全部吞下,我說:“這有什么,不就是白虎嗎?”
“不,你沒看仔細?!泵琅粷M地說,“你伸手來摸摸就知道了。”
“哦不不不?!蔽覍擂蔚負u頭,開始懷疑面前這個家伙神經(jīng)有問題。
“魔法師為了防止我留戀365號世界,所以封了我的下體,你仔細看看,我這里完全沒有洞?!彼f著拉起我的手,“我這里根本沒有性的意義,你放心吧。”
我沒有反抗,她把我的手放進兩腿之間,我的心臟差點停止了跳動,她那里真的是封閉的,那感覺就像膝蓋后面的腘窩,很熱,有一點汗,但確實沒有洞,好像連尿道口都沒有。
“怎么會這樣?”我瞪大了眼睛看著她,震驚的不只是這個封閉的私處,還有她剛才說的364、365、366。
“魔法師干的好事呀,這365號世界可把我悶死了?!彼匦麓┖醚澴釉谖疑磉呑?,“原本我應(yīng)該親自掃描大腦去366號世界的,但是出問題了,我的腦信號他們完美天堂的機器識別不了,所以我需要你的合作?!?/p>
“哦?”我笑了,心想需要我?guī)兔Φ娜诉€真多。
“看把你得意的?!彼死业亩洌{(diào)皮地笑著,我苦笑一下繼續(xù)吃早餐,說不定這個來自364號世界的家伙會讀心術(shù),我還是老實一點好。
“告訴你啊,我不會給你錢的,因為我沒錢,我也不會以身相許,你知道的,我沒有那個功能,所以我們的合作只能是無條件的,其實我需要你做的很簡單,只需要你記兩句咒語?!泵琅\懇地說。
“你是天使呀,怎么敢跟天使談條件呢?!蔽页酝炅嗽绮?,把身子往沙發(fā)上一靠說,“把咒語告訴我吧?!?/p>
“膚淺的屏幕終將碎裂,讓我們回歸深邃之海?!彼粗艺f。
“就這樣?”
“是的,差不多就這樣?!闭f著她又解開襯衫的扣子,這回我就沒那么吃驚了,她不是正常人,做出任何不正常的事都不意外,我看著她拉下胸衣把右乳掏了出來,她的乳頭挺起,比一般人的大一些,乳暈是淡紫色,她把我的杯子放到胸前,用另一只手擠自己的右乳,忽然一個白色的物體一閃而過,落進杯里的牛奶當中。
“你要干什么?”她把杯子擺在我面前,我有種不好的預(yù)感,她似乎想讓我把剩下的那些牛奶喝掉。
“你把這些喝了唄?!彼p松地微笑著,一邊整理自己的衣服。
“不喝不喝,不知道你擠什么東西進去了?!笨粗切┡D涛矣行┓次浮?/p>
“那是魔法師讓我?guī)淼恼渲榘?,吃了這個,咒語才有效果,不然你以為那兩句話能有什么用。”她說著端起杯子放到我的嘴邊,“喝嘛?!?/p>
我深吸了兩口氣,還是不能克服心理障礙,我的腦中忽然掠過一個念頭,說不定這個美女的故事完全是編的,她是一個殺手,現(xiàn)在正準備騙我服毒,不過她的下體是怎么回事?還能是怎么回事,天生畸形而已,或者是做了什么手術(shù)。
“不喝,我不喝,我的通靈詩已經(jīng)足夠摧毀完美天堂,還要吃這個藥干什么?”我居然到這個時候才反應(yīng)過來,如果真的有364號世界的魔法師,他只要坐享其成就可以了,我們已經(jīng)準備摧毀完美天堂。
“你們的通靈詩已經(jīng)被截獲了,沈沉一定可以寫出破解補丁,不然我也不會來找你,乖,喝了,這真的不是藥,是充滿靈力的珍珠牛奶。”她對著我眨眼,我們的距離只有幾厘米,但是我已經(jīng)感覺不到美女的魅惑,只有死亡的威脅。
“不喝?!蔽艺f,準備起身逃走。
“哎呀,你還是怕有毒啊,我喝給你看吧?!彼凉值乜粗?,把牛奶倒進了自己的嘴里,可就在我放松警惕的時候,她忽然把我壓在沙發(fā)上,用她的嘴叩開了我的嘴。
我用力推著她的肩膀,可是她這么瘦弱的身體卻巋然不動,我只好用力攪動舌頭,盡量讓牛奶漏出嘴角。這個時候門開了,是護士,本以為她會救我,結(jié)果她說了聲“不好意思”又退了出去。
壓在我身上的美女無聲地笑了,胸腔一陣顫動,她到這種肉搏的階段還是一副開玩笑的樣子。護士又重新把門打開,在門口用嚴厲的口氣說:“再等你兩分鐘!”
護士把門重重地關(guān)上。好絕望啊,還有兩分鐘,我正這樣想的時候頭腦一陣眩暈,可能是藥效的作用,我的眼前有無數(shù)顏色掠過,稍稍適應(yīng)以后我看見那位蒙著黑色面紗的美女站在我面前,她的身后是一棵大樹,她對我說:“膚淺的屏幕終將碎裂,讓我們回歸深邃之?!?/p>
第三章
如果不再有任何的終點或限定,如果主體是不朽的,那么他就不再知道他是誰。我們的技術(shù)所制造的終極幻象正是這一不朽性。
——波德里亞《密碼》
1
完成了最后一天的掃描,我確實還活著,看來并沒有中毒,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想見柳依依,她比我早一天掃描。雖然我的掃描進程加了速,她可能還是比我快一點,可能已經(jīng)回了賓館,不過當我重新看見這個世界的時候,柳依依就坐在我房間的沙發(fā)上。
“依依?!蔽液傲艘宦暎麓驳臅r候差點撞到身邊的護士,護士罵了我一聲“渣男”,我懶得理她,激動地向柳依依沖去,“依依,你怎么會在這里?”
“他們讓我來這里等你呀?!绷酪佬χf。
我坐到柳依依的身邊,才發(fā)現(xiàn)自己只穿了一條白色的紙尿褲,激動的心情被尷尬替換,只好先躲進衛(wèi)生間把褲子換好。
裝有兩百萬的密碼箱放在賓館,本來應(yīng)該先去拿錢,但是宋德南正好要給我兩百萬,所以我用微信不客氣地給他發(fā)了一個語音通話。他正在開會,很抱歉不能來找我,讓我選了一個價值兩百萬的套餐給柳依依,費用由他負責(zé)。
“就這樣搞定了嗎?”我們在完美天堂的會客室拿到了發(fā)票,柳依依看著發(fā)票上的天文數(shù)字,驚訝地問面前的客服代表。
“是的?!笨头硐褚粋€人工智能的女仆一樣職業(yè)地微笑,她的臉和許多經(jīng)過整容的臉幾乎一樣,“公司內(nèi)部為您支付了所有的費用。”
“好的?!绷酪傈c了點頭,我們走出會客室后,她緊緊握住我的手說,“杜奇,你真的太厲害了。”
“哈哈哈?!蔽也缓靡馑嫉匦π?,我很清楚自己是一文不值的廢物,之所以能過手這么多的錢,完全是造化弄人,說到底也是為了柳依依。如果不是為了追柳依依,我不會出賣自己的身體去做實驗,也就不會接受敏姐的任務(wù),也就不會跟宋德南有合作。
回到賓館,柳依依先給母親打了電話,說了自己掃描大腦的事,她的母親很吃驚,擔心柳依依的錢來路不正,不過說明是男朋友買單以后她的母親很開心,決定和她父親這個月就去掃描,以后就不用那么擔心柳依依的心臟了。
“完美天堂真的是太好了?!绷酪罀斓綦娫捄髮ξ艺f,“那些反對完美天堂的人,不知道他們是在想些什么?!?/p>
“就是啊,我也不知道他們在想些什么?!蔽蚁氲搅嗣艚愕暮蠡?,她的后悔就是最好的教訓(xùn)。
我坐在床沿,柳依依坐在我的對面。她忽然脫了衣服,雙手背到身后,連水紅色內(nèi)衣也拆下來放在床上,我還沒反應(yīng)過來的時候她就把短裙和內(nèi)褲一起脫下,然后從床頭柜下拿出一次性拖鞋套在腳上。
我的心臟幾乎停止了跳動,因為夏天穿短裙的關(guān)系,她的腿部呈小麥色,但是到了大腿根部就白皙得如同珍珠,發(fā)出攝人心魄的光芒,濃密的黑色旋渦是光芒的中心,一團熊熊燃燒的暗光。
“我先去洗澡哦,不喜歡在醫(yī)院洗澡,所以快四天沒洗了?!绷酪勒f話的樣子特別自然,說完去了衛(wèi)生間。我依然呆呆地看著前方,她的身影像氣味一般還沒有完全散開,浮動著,蕩漾著。
我捏住自己的大腿,強行讓兩腿之間的器官冷靜下來,絕對不行,絕對不行,如果現(xiàn)在發(fā)生了那種事,純潔的愛情還是會變成齷齪的買賣,那么柳依依的錢就真的來路不正了。
“什么時候可以呢?”腦中有另外一個聲音哀求地問,我趕緊取消這個問題,因為這個問題不可以有答案,如果我能決定什么時候可以,難道不是同樣齷齪嗎?
“對了,我們應(yīng)該趕緊結(jié)婚,至少要趕緊求婚,柳依依的媽媽不是已經(jīng)知道我的存在了嗎?不是一切都差不多名正言順了嗎?”我立刻打開了密碼箱,從里面掏出兩大沓現(xiàn)金,浴室里傳出水聲。我飛奔出賓館,我知道附近就有一家珠寶店。跑了一百多米,店里沒有客人,我喘著氣對服務(wù)員說:“我要買鉆戒,有急用。”
“先生,現(xiàn)在只有兩款?!狈?wù)員拿出了兩個盒子,又打開一本宣傳冊,“這里面的也可以預(yù)訂。”
我對宣傳冊沒有興趣,看著兩個盒子里的鉆戒,感覺沒什么區(qū)別,選了稍大的那個,上面標價9999,這個數(shù)字正好,我放下一沓錢:“我就要這款?!?/p>
“先生,您知道愛人的指圍嗎?”服務(wù)員問。
“不知道啊,應(yīng)該是最細的那種吧?!蔽依Щ蟮卣f。
“不然先給您裝一個可調(diào)節(jié)的指環(huán),隨時可以過來更換?!狈?wù)員說。
“好的。”我松了一口氣,在椅子上坐下,驗鈔機“唰”地讓錢發(fā)出一聲慘叫,慘叫聲嚇得我跳了起來。服務(wù)員緊張地看著我,以為我是要反悔。
“先生,這是找給您的一元錢?!狈?wù)員把一個硬幣遞到我手里,另一個服務(wù)員繼續(xù)驗鈔,我確實有些后悔,難道鉆戒不是用錢買的嗎?既然是用錢買的,那么一旦發(fā)生那種事,不是又成了齷齪的買賣嗎?
三分鐘后,一個裝有鉆戒的紅色禮盒交到了我的手上,我機械地收下,走出珠寶店慢慢地向賓館走去。我甚至認為自己應(yīng)該逃走,立刻打車回學(xué)校,但是另外一個聲音告訴我應(yīng)該回到賓館,畢竟任何的不辭而別都不禮貌。
我重新回到房間的時候柳依依正坐在床上吹頭發(fā),她關(guān)掉吹風(fēng)機看著我說:“你去哪里了?”
柳依依的身上依然一絲不掛,洗完澡的她更加光芒四射,我已經(jīng)不能再做任何的思考,只能跪在她的面前,把鉆戒拿了出來。
“依依,我……我剛剛?cè)フ疫@個了,嫁……嫁給我吧。”我假裝說話的不是自己,只有這樣才能一直說完。沉寂兩秒后柳依依打開了電吹風(fēng),那熱風(fēng)吹在我的臉上,吹得我臉上發(fā)熱,吹干了我額頭上的汗,我想她是拒絕我了。
電吹風(fēng)的聲音很大,我單膝跪在地上,正對著她的大腿,我又看到那片濃密的暗光,只覺得自己真的很齷齪,純潔的愛情被我自己毀了,只希望天堂里的杜奇能讓柳依依幸福。
電吹風(fēng)停了,我的雙腿開始發(fā)麻,原來我單膝下跪的時候一點也不放松,就在我晃晃悠悠即將向右邊跌倒的時候柳依依抓住了我的手,從我的手上接過了打開的紅禮盒。
“你應(yīng)該問我愿不愿意呀?”柳依依笑著說。
“依依,你……你愿意嫁給我嗎?”不知道為什么我條件反射地問出了這句話,我已經(jīng)沒有退路了,如果我不能在塵世和柳依依結(jié)婚,憑什么相信天堂里的杜奇能夠做到。
“我愿意啊?!绷酪拦蛟诘靥荷媳ё×宋遥斘疑焓址幢ё∷?,感覺自己抱住了一團光滑的火焰。
2
我們在房間里躺了一個下午,躺在柳依依的床上,拉著厚重的窗簾,看不見外面的陽光,只開著床邊的落地?zé)?,黃色溫馨的燈光照在柳依依的身上。
我一個下午洗了五六次手,按一下電燈開關(guān)就要去衛(wèi)生間洗手,倒了一杯水就要洗手,不小心碰到了床頭柜也要洗手,抓過一次自己的頭發(fā)更要用洗手液洗手,因為怕不干凈的手會弄臟柳依依圣潔的皮膚。
一個下午,我除了撫摸和洗手之外什么也沒有做,柳依依被刺激得很難受,曾經(jīng)爬上一次我的身體,但是她找不準方位,抓著我往恥骨上頂,差點把我“弟弟”壓斷。終于摸索到入口以后她又像被捅了一刀似的慘叫一聲,其實也才進去了不到兩厘米,被一種很有彈性的物質(zhì)擋住。我如果向上用點力氣的話估計就能過關(guān),但是我反而向下退縮,疼痛讓柳依依變得干燥,撐了一分鐘也不見好轉(zhuǎn),最后只能放棄。
“在我死之前,我覺得應(yīng)該體驗完自己的生命才好?!绷酪乐匦绿稍谖业纳磉叄鴼庹f。
“但是,我怕你的心臟承受不了那種體驗?!蔽覔牡乜戳丝此@樣爬上爬下就已經(jīng)很累了,額頭上有幾顆汗珠,臉頰紅撲撲的非常迷人。
“不會的,我跑四百米都沒問題?!?/p>
“不只是和體力有關(guān),我也不懂,就是聽說有危險。”我想了想說,“我看過好幾條這樣的新聞,做著做著忽然就死了,真的很危險的,而且,還有可能懷孕什么的,你看我們現(xiàn)在都沒做好準備……”
柳依依不再說話,閉著眼睛扭過頭。也許我真的很沒禮貌,她已經(jīng)把話說到這個份上,而且答應(yīng)了我的求婚,但是我卻庸庸碌碌無所作為。主要是我還記得幾天前她說要賣給我的情景,那真的是太可怕了,是一種傷人的虛無,就像一個民間科學(xué)家苦心做了十年的實驗,又用一年的時間寫出論文,投稿給一份十分看重的期刊,結(jié)果編輯部根本不跟他談學(xué)術(shù),而是談什么排版費,給一萬元排版費就發(fā)表,只要你有二十萬,就能發(fā)表二十篇。
我又一次悲哀地想到弗洛伊德,他認為性始終受到壓抑,就像一桌臺球,性是白球,它把其余的球全部撞進洞里,自己卻孤單地留在桌上,要是一不小心自己進了洞,還得被人拿回桌上判處犯規(guī),真是可憐。
“我們的未來,還是讓我們的分身去完成吧?!蔽掖蚱瞥良耪f。雖然這樣說很心痛,但是這是逃避現(xiàn)實最好的借口。
“隨便。”柳依依坐了起來,“餓了,去吃飯吧?!?/p>
我頓時全身虛脫。也許是真的餓了,我不能鼓起力氣行動的最大原因是我不相信柳依依喜歡我,她以前拒絕我,后來要給我介紹女朋友,最后又說愿意賣給我。我的確喜歡她的身體,但是如果沒有得到她的心,她的身體無非是一個分身而已。我是有野心的,我要的是她的愛,她的心。
她的心不也是肉做的嗎?我心中泛起一點懷疑,說不定占有她的肉體就能占有她的心呢,不是說到女人心里的路通過陰道嗎?可是這樣充滿激情的想法又被腦中冷漠的聲音否決,那個聲音說不可逼良為娼,那個聲音擁有道德所加持的堅定,讓我自慚形穢,自感污穢。
我們在一家牛排館吃了晚餐,席間幾乎沒有對話。我還是在思考是否應(yīng)該對面前的她做那種事,被強行壓制的欲望正自下而上地沖擊,使我的心率不齊,大腦一片混亂,情緒很不穩(wěn)定。
柳依依切肉的手法十分嫻熟,我拿刀叉的雙手則不停發(fā)抖,只能勉強把牛排切成了三大塊,像吃大餅一樣把肉片叉起來塞進嘴里,把免費續(xù)杯的冰紅茶喝掉四杯。每當冰冷的液體從喉嚨穿過胸口,我才能暫時冷靜。
我精神恍惚,不知不覺就把肉吃完,土豆泥和煎蛋也默默地掃進胃里,柳依依還在切肉,我一個人去付款。服務(wù)員拿出了二維碼,但是我卻從口袋里掏出了一大沓現(xiàn)金,早上在珠寶店算過了,一沓有一萬,我把一萬元放在收銀臺上,然后抽出三張給服務(wù)員,活脫脫一個神經(jīng)不正常的暴發(fā)戶。
付完款回到座位,柳依依還在吃水果,像為陽桃片洗澡一樣仔細地涂上沙拉,我聽出餐廳音箱里放的是邁克爾·杰克遜的歌曲,杰克遜要是晚點去世就好了,可以選擇進入完美天堂,給天堂的人們表演太空舞步,那種看似進步其實原地踏步的存在主義藝術(shù)。
不過邁克爾·杰克遜真的死了嗎?難道音箱里不是他的分身在唱歌嗎,我莫名地傷感起來,因為想起邁克爾·杰克遜跳機械舞的樣子,那種咔嚓咔嚓的樣子讓我感覺自己特別需要一桶機油。
“你怎么了?”對面的柳依依問。
“哦,沒事?!蔽姨痤^看了她一眼,還好我不至于因為緬懷邁克爾·杰克遜而掉淚,其實我也不是緬懷邁克爾·杰克遜,是緬懷我自己。我端起重新被服務(wù)員滿上的冰紅茶,把那紅色液體當機油一口灌下。
走出牛排館無事可做,為了不回賓館,我們又去看了一場天堂電影。所謂天堂電影就是導(dǎo)演和演員都在天堂的電影,“天堂電影”已經(jīng)幾乎占據(jù)了整個市場,天堂里的導(dǎo)演和演員除了電影之外一無所求,那種敬業(yè)程度是塵世里的藝術(shù)工作者不能比擬的,而且完美天堂對電影工業(yè)非常重視,有專門的團隊為電影制作場景。塵世的導(dǎo)演為了拍攝唐朝可能需要花上十億建造一座“長安”,而完美天堂是一個純粹的景觀社會,它建造同款長安的時候只需制片人打一份申請。
不過天堂電影也有缺點,它們在技術(shù)上的精湛掩蓋不了精神上的匱乏,那里的人沒有死亡的鞭策,當藝術(shù)家把正在創(chuàng)作的作品作為遺作的時候才會激發(fā)出精神的力量,因為死神導(dǎo)致藝術(shù)家的生命只能靠作品用精神的方式延續(xù)。當生命不朽的時候,藝術(shù)就腐爛了,這個缺點在塵世的藝術(shù)中也越來越明顯。
柳依依選了一部名叫《拜倫》的電影,她很意外居然有人愿意拍攝關(guān)于詩人的題材。作為中文系的學(xué)生,作為財奴詩人杜奇的分身,我對拜倫也有點興趣。不過這個放映廳里只有我們兩個觀眾,詩人早就被高度發(fā)達的工業(yè)文明驅(qū)逐,如果“拜倫”兩字換成“車輪”的話說不定還能多賣幾張電影票。
片頭是一位英俊的青年在朗誦詩歌,那就是拜倫,他說“半人,半神,懸浮于半空”。但是看了五分鐘后我們終于明白,主角是詩人拜倫的女兒,電影與詩無關(guān),講的是拜倫之女發(fā)明了世界上最早的計算機軟件。
電影還算好看,多虧了拜倫的女兒和拜倫一樣風(fēng)流成性,她十幾歲時就征服了自己的數(shù)學(xué)老師,憑借才華,憑借美貌,憑借只有天堂里的女演員才具備的完美身材。看了這部電影我才知道,奧古斯塔·阿達·拜倫就是軟件世界的女神,她是詩人拜倫的女兒,如同智慧女神雅典娜從宙斯的頭殼中出生,難怪曲教授把杜奇攜帶的病毒代碼稱為詩,原來詩人和軟件工程師從一開始就有血緣關(guān)系。
“這部電影是來宣傳天堂價值觀的。”柳依依不滿地說,“片名叫《拜倫》,完全是誤導(dǎo)。”
“確實啊?!蔽倚χf,對這部電影倒是挺滿意的,主要是喜歡拜倫的女兒,她是指引人類前往天堂的女先知,電影末尾說計算機系統(tǒng)的0-1邏輯就是DNA雙螺旋結(jié)構(gòu),在宇宙工程師的眼中,人類的本質(zhì)就是代碼,我感覺這個說法還挺有道理的。
“杜奇,你可以答應(yīng)我一件事嗎?盡管對你不太公平。”柳依依輕輕握住我的手說。
雖然她握住了我的手,我卻沒有感到浪漫的氣氛,我緊張地問:“要……要答應(yīng)什么事?”
“不要讓同學(xué)知道我們的關(guān)系,我是說……求婚的事,感覺應(yīng)該是畢業(yè)以后才公布比較合適,談戀愛的事也先保密一段時間,我怕我們家夕夕受傷,她是真的喜歡你?!绷酪勒f。
“哦……哦,嗯。”我的頭腦一陣眩暈,屏幕里拜倫的女兒做了一次失敗的宮頸手術(shù),肚皮雖然縫上了,鮮血卻從她的兩腿之間瘋狂涌出,染紅了整個屏幕,也映紅了柳依依的臉,我似乎也失血過多,雖然早知道柳依依不喜歡我,但是聽到她提出這樣的要求,我還是感到天崩地裂。
“如果你還愿意,就在心里記住我是你的未婚妻,因為我們一定會在天堂結(jié)婚的,我相信?!绷酪揽吭谖业募绨蛏险f。
“嗯。”我點了點頭,“總之,我們的關(guān)系是一個秘密就對了,我不會給你添麻煩的?!?/p>
“不要這么說,我只是覺得……我們還需要一段時間磨合。”柳依依聲音沙啞地說。
有溫?zé)岬囊后w從我的肩膀流入胸口,是柳依依的淚水嗎,她很委屈嗎?為了上天堂永生她被迫接受了我的求婚。
我也很委屈啊,難道我不是先幫她上天堂然后才求婚的嗎?也許她只是單純的反悔,我已經(jīng)幫她辦完了天堂手續(xù),她實在沒必要和我結(jié)婚。
3
走出電影院,涼爽的晚風(fēng)讓我清醒了不少,我提出立刻就回學(xué)校。
“你是說現(xiàn)在就回去嗎?”柳依依驚訝地看著我,“現(xiàn)在退房和明天中午退房的費用是一樣的?!?/p>
“這個無所謂?!蔽覉詻Q地說,心里不知道為什么有趕緊和柳依依分開的沖動,想到晚上可能還要和她睡在一個房間就無法忍受,她不是說不要讓人知道我們的關(guān)系嗎?既然沒有關(guān)系,還在一起不是很尷尬嗎?她下午爬到我身上的樣子實在是可笑。
“隨便吧?!绷酪类絿伭艘宦曌咴谇懊?。她說話的口氣像一把刀子插進我的心臟,我覺得很爽,覺得很痛快,也許我就是有自毀的傾向。我站在原地向街道兩邊張望,稀稀落落幾個行人都懶得理我,為什么沒有槍手來殺我,現(xiàn)在就是我愿意受死的時刻。我在心里吶喊,快殺我啊,殺我??!
我又看著柳依依的背影,看她披在背后的長發(fā),看她閃爍在金色路燈下的雙腿,她越走越遠,我越看越覺得陌生,越看越覺得那個身影不是真正的柳依依。我加快腳步跟上去,我想到自己不能死在她的肉體之前,如果有槍手開火,最好把我們兩個一起殺掉。我忽然后悔下午沒有對她做那種事。為什么怕死,最好讓她死在我的身下,然后我從26樓跳下。我居然忘了我們都是可以永生的人,我早就在366號世界,柳依依只要在365號世界死去,也立刻能在366號世界復(fù)活。
我們默默地回房間收拾東西。也沒什么東西,我把《大象旅行記》塞進密碼箱,柳依依把一個紅禮盒也丟進了我的箱子。我打開看了一下,鉆戒就在里面。
我氣鼓鼓地走出房間,行李箱的輪子怎么也平衡不了,一路上東倒西歪,房費從柳依依的押金里扣除。我叫了一輛車,車到的時候我把行李箱丟給司機,自己鉆進前排的副駕駛,意思就是不想跟柳依依一起坐在后排。
車子開了十分鐘后我的手機收到一條消息,打開一看是柳依依發(fā)的微信,她寫了三個字:“神經(jīng)病”。
“謝謝。”我回答,把手機塞進口袋,一種毀滅的沖動籠罩住我,音響放著一首爛俗的鋼琴曲,正好成為我的配樂。我看著車窗外的風(fēng)景,好像置身于電影之中,我預(yù)感自己的結(jié)局很快就到。
拉著滿滿一箱的錢,拖著一具空虛的身體,我終于一個人走進了宿舍樓。看著斑駁的墻壁和破損的地磚,我知道這里才是我的歸宿。爬上三樓,正想推開宿舍鐵門的時候發(fā)現(xiàn)上面掛著一道鎖,我往鐵門上踹了一腳,甚至絕望地想用頭去撞。
“真是見鬼!”我又認真地看了看房號,房號確實沒錯,可是那三個家伙晚上是從來不出門的,更不會一起出門,難道是網(wǎng)絡(luò)出了什么問題所以去了網(wǎng)吧?或者網(wǎng)絡(luò)世界有什么重大任務(wù)需要他們通宵完成?我從來不帶宿舍鑰匙,因為用不上,現(xiàn)在只好拖著密碼箱去樓下傳達室找保安大叔。
因為手抖,我搞了半天才把借來的鑰匙插進鎖孔,當我終于打開宿舍日光燈的時候只感到眼前的環(huán)境十分陌生,房間打掃得非常干凈,他們?nèi)说淖郎弦馔獾貨]有垃圾,我看到自己的桌上有一張紙條,拿起來看,上面應(yīng)該是李文中的筆跡:“杜奇,不好意思,六十萬借用一下,我們?nèi)瞬幌胨?。?/p>
我觸電一般把紙條丟掉,那個嚴重發(fā)黃的舊行李箱還在,密碼鎖上的數(shù)字停在正確的位置。我趕緊打開,里面原本裝著接近一百萬的鈔票,鋪在箱子里十分漂亮,現(xiàn)在缺了一大塊,就像宴會結(jié)束后留下的生日蛋糕??磥碚缋钗闹兴f,那三個畜生沒經(jīng)過我的同意就拿走了六十萬。
我操起陳凱新的椅子砸在他的電腦屏幕上,把他的女優(yōu)海報撕爛,本來心情就不好,現(xiàn)在還碰上這樣的室友。我抬著椅子在房間里亂轉(zhuǎn),又砸爛了另外兩個液晶屏,重新在自己的椅子上坐下時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屏幕倒在了桌上。
“砸錯了?!蔽一舻卣酒?,李文中的屏幕還立在那里,黑色的鏡面居然映照出一個人影,我像見了鬼一樣大叫一聲,使出全身的力氣把屏幕里的人影擊倒。
我仔細地檢查四周,確定再也沒有能夠反射出分身的東西,坐了一會兒,我想起衛(wèi)生間里有一面鏡子,我可以看它嗎?我會在鏡子里看見誰呢,我決定試試,所以搬來一把椅子進了衛(wèi)生間,轟的一聲把鏡子砸碎。
不行,我受不了所有的人影,這是一個由復(fù)制品組成的世界,世界是復(fù)數(shù)的,世界本身被不停地復(fù)制著,復(fù)制物質(zhì)就算了,復(fù)制別人就算了,為什么復(fù)制了我!我一旦被復(fù)制就沒有了我,我不在我的身上,不在。
我打開另一個密碼箱,那里面是一張又一張的復(fù)制品,為了這堆復(fù)制品我?guī)缀醺冻隽松?,我去給人做狂犬病毒的免疫實驗,曾經(jīng)有子彈打在我身前十厘米的玻璃上,就是為了這堆復(fù)制品,一堆本應(yīng)一文不值的紙張。
我掏出手機打開完美天堂,在搜索框輸入杜奇的號碼,他正摟著一個人工智能的女仆在海灘上數(shù)星星,看起來女仆就是曾經(jīng)踹過他襠部的那位。我不知道眼前的杜奇是哪一個,是更新過記憶的那個,還是還沒更新的那個?
總之杜奇過得不錯,穿著花色的沙灘褲非常悠閑。看著手機里的杜奇我感到安心,深吸一口氣,咸咸的海風(fēng)好像吹到了我的臉上,我在那里,在完美天堂,那才是真正的我,真正的杜奇。
塵世里的柳依依和我沒有希望,但是天堂里的他們可以幸福,等塵世里的柳依依死去,杜奇就可以摟著她在沙灘上數(shù)星星,一閃一閃亮晶晶。
我笑了,那是魔鬼的笑聲,我第一次聽見自己的喉嚨發(fā)出這樣的笑聲,我退出完美天堂,給柳依依發(fā)了一條微信:“能不能下來一下?”
“明天可以嗎?我剛洗完澡?!边^了一分鐘柳依依回答。
“中午不是洗過了嗎?我很想見你,最后一面也好?!蔽艺f。
“又沖了一下,準備睡覺了,別說什么最后一面,我覺得你對我有些誤會?!绷酪勒f。
“沒有誤會,我現(xiàn)在去你樓下,見最后一面?!蔽野l(fā)出消息就往門口跑,甚至沒有鎖門,即使宿舍里放著兩百多萬,但是我已經(jīng)管不了那些。
快到各個宿舍樓關(guān)門的時間,靜靜的校園幾乎沒有行人,我全速在這個編號365的景觀世界跑了五百多米,在遠處就看到了柳依依。她真的下樓來了,穿著一套粉色睡衣,褲子長到膝蓋,袖子長到手肘,美得像一個天使,屬于天堂的天使。我氣喘吁吁地跑到她的面前,聽到她說:“杜奇,到底是怎么了?”
“沒怎么,依依,只是我等不及了?!蔽掖鴼庹f,“我愛你,愛你啊?!?/p>
柳依依嘆了口氣,“我還以為怎么了,就因為這個啊?!?/p>
“是啊?!蔽艺{(diào)整好了呼吸,看著柳依依,看著她眼神里的責(zé)備,“對不起,依依,我真的等不及了?!?/p>
“你想做什么?”柳依依后退了一步問,也許她本能地預(yù)感到了危險,也許看見了我眼中絕望的殺機。
“我要你現(xiàn)在就去天堂!”我向柳依依撲去,向她的分身撲去。這是一個限制了靈魂的肉體,限制了愛情的身體,這個身體讓愛情污穢,這個身體不愿意承認我們的關(guān)系。所以我掐住這個身體的脖子,這是身體最薄弱的部位,是生命的弦,當琴弦松軟,我才意識到我不恨這個身體,相反我太愛這個身體,我太想占有,可是只能失去。
周圍沒有人,柳依依沒有呼救,她死得很突然,甚至死得太簡單,我的觸覺感知到死亡的瞬間,我像觸電一樣松開了手。眼看著柳依依紅紫著臉倒在地上,宿舍樓前有監(jiān)控,在某個房間的顯示器上播放了杜奇殺人的畫面,有人或者沒人看著顯示器上的杜奇,那個杜奇是假的,真正的杜奇早就去了天堂。
我仰望夜空,空中有光影廣告,畫面中一道巨大的金色大門緩緩打開,出現(xiàn)一座美麗繁華的城市,沒錯,那就是完美天堂,偉大的366號世界。
尾 聲
這些就是我殺人的前因后果,我拒絕律師用精神疾病為我辯護。我殺人的時候是清醒的,沖動只是給了我勇氣,沒有影響我的決定。事情發(fā)生了,我必須認罪,死刑是我應(yīng)得的判決,如果不給我死刑,我也必須自殺。
雖然法律規(guī)定被判死刑的人不能啟動天堂生命,但是我的生命早就在天堂里面,那是我不會朽壞的真身。我慶幸完美天堂中沒有“刪除”的功能,我慶幸杜奇和柳依依的記憶都有節(jié)點,那里的柳依依不知道杜奇在365號世界殺了她,他們之間的記憶有一個美好的基礎(chǔ),有一個美妙的起點。
前天夜里我夢見柳依依穿著白色婚紗走進我的家門,我站在她的身后,她跨過門檻前回頭對我揮手,臉上是幸福的微笑。我知道,另一個我就在我的家里,他正在等著柳依依。
后來我知道,柳依依正是在前天下午火葬的,我想象她穿著夢里的那套白色婚紗,化了美美的妝,在焚化爐里重新站起,借著升騰的火焰走向天堂。柳依依嫁給我了,我和柳依依從此要在天堂過著幸??鞓返娜兆?,希望家人和朋友依然為我們送上祝福,謝謝。
責(zé)任編輯:盧 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