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緊急求購新鮮牛糞一至兩坨,價格面議?!?/p>
我在網(wǎng)上發(fā)布信息不久就有人聯(lián)系我了,并非惡搞,這是千真萬確的求購信息。告訴你吧,這求購新鮮牛糞是父親今天上午對我下的死命令。說來話長,這都是為了哄我爺爺。
爺爺103歲了,這些年身體不大好,時而清醒,時而糊涂,總是吵著要回老家。爺爺離開老家都已經(jīng)八十多年了,最近一次回去還是他過完90歲生日的事情。然而這是一次令他很不愉快的回鄉(xiāng)之旅。他魂牽夢縈的小村子變成了一個人口密集的圩鎮(zhèn),山禿了,水濁了,農(nóng)田上各種亂搭蓋的小作坊,空氣中彌漫著一股臭雞蛋的味道。爺爺緊鎖眉頭,嘴里一直嘀咕著:“怎么這樣?樹木哪里去了?水里都沒魚了,怎么這樣?”爺爺把他大半輩子省吃儉用的十幾萬元全部捐給老家的政府部門,希望他們好好整治一下環(huán)境。畢竟年事已高,爺爺?shù)囊暳u漸不行了,看不了有關(guān)老家的新聞報道,我只好把相關(guān)報道念給他聽,他的聽力也在衰退,我就把聲音放大。說起來,這些年我都在欺騙爺爺,當(dāng)然這也是奉旨行事,父親說,難道你要告訴他,老家的河水更臭了,他捐贈的那筆錢都被當(dāng)官的吃掉了,這不是活活氣死他嗎?我只能順著爺爺?shù)乃季w,把老家描繪成一片花香鳥語、清新可人,有板有眼地讀著報紙說,經(jīng)過整治,青山綠水又回來了,鳥兒在林間清脆地鳴叫,水里的魚兒歡快地游來游去,到處呈現(xiàn)一幅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畫面……爺爺瞇瞇的眼里似乎閃出一絲光,癟著嘴說,其實你不懂,在河邊草地上放牛,那牛拉一泡熱乎乎的糞,風(fēng)兒輕輕吹過來,花香、草香,連牛糞都有一股淡淡的糞香……糞香!我真是服了爺爺?shù)乃季S,老家留給他太美好的回憶了。實際上,這幾年父親和我先后又回過一次老家,老家的環(huán)境更加惡化了,在我看來已經(jīng)不適宜人居。爺爺幾次陷入了昏迷狀態(tài),嘴里嚷嚷著要回老家,我們幾個孫輩只好用輪椅抬著他,在父親別墅的花園一邊走一邊喊著,回老家嘍——回老家嘍——爺爺,你看看,這是老家的河流,多清澈的水啊,老家的花草樹木,多漂亮。爺爺,你聽聽,這是老家的鳥在叫。其實爺爺看不到,也聽不到,他整個人恍恍惚惚,突然叫了一聲,我要——糞香!我們這下都怔住了,爺爺沒有了視覺、聽覺,把花園當(dāng)老家,隨便就糊弄過去了,但他還有嗅覺,他要聞記憶中的糞香,這要到哪里去找牛糞呢?
所以,父親對我下了死命令。
感謝萬能的朋友圈,還真有人從郊區(qū)牛場給我送來了一坨新鮮的牛糞,我可憐的鼻子實在聞不出糞香,不得不捏著鼻子掃了一下對方手機,支付了120元費用。
這坨牛糞被隆重地放置在花園水池邊上。被回到老家的爺爺又開始嘟噥著要聞糞香,我們把爺爺抬過來,一邊走一邊說,爺爺,你看到了吧,青山綠水,老家變得多好啊,爺爺,你聞到了吧——糞香……父親附在爺爺耳邊大聲地說,糞香!
我們?nèi)计磷『粑?,只有爺爺使勁地抽動著鼻子,嘴里嘟噥著,糞、糞……怎么不香了?
唉,糞本來就不香啊,只有在你的記憶里,它才是香的。可是,我們沒有人回應(yīng)爺爺,也不知怎么回應(yīng)他。
怎么……農(nóng)藥味?爺爺突然打了一個噴嚏。
父親趕忙指揮我們把爺爺抬回房間。
不是過去的糞香了……爺爺似乎把眼睛睜開了,定定地看著面前——我想,那是一片模糊不清、不可描述的景象吧,但它就是爺爺已經(jīng)回到的老家,樹木茂盛,流水叮咚,鳥鳴悠揚,還有糞——雖然不香了,有一股農(nóng)藥味,這些就是爺爺?shù)睦霞野?,他在想象中開放五官 ,像孩子般貪婪地使勁地看著、聽著、嗅著。
我的后事,你們別亂花錢,省著點,捐給老家,把環(huán)境整治更好一點。爺爺在輪椅里軟綿綿的身子往上挺了一挺,然后很用勁地說道,我要聞?wù)嬲募S香……
砰!砰!砰!
父親的門就是敲不開。我和弟弟由疑慮到焦躁,這都準(zhǔn)備要砸門了。對面的門吱扭打開一道縫,探出一張陌生的老人臉,說:“不在,他跟兒子去旅游了……”
兒子?我和弟弟面面相覷。對面的門用力地關(guān)上。我們這下呆住了。父親和母親生活了五十年,滿打滿算就我跟弟弟兩個“產(chǎn)物”,這已是五十年不變的現(xiàn)狀。十二年前,父母親雙雙退休,可惜母親身體不好,先走一步,父親就一直在這20世紀(jì)末的房改房里獨自生活,他腿腳利索,腦子活絡(luò),但也絕不可能橫空出世第三個兒子……
“我想起來了,”弟弟拍著腦門說,“上個月我到這里來見過他,是個保健品公司業(yè)務(wù)員,我聽老爸喊他兒子,也沒在意……”
弟弟這么一說,我頓時明白“兒子”的來歷。父親不知從何時起開始熱衷參加各種保健、養(yǎng)生講座,總是賣回來一大堆形形色色的滋補品,吃也吃不完,那些開包或沒開包的盒子先是把柴火間塞滿了,接著把家里的閑房也堆得像山一樣高,然后向臥室、客廳擴張。我曾提醒父親少買點,他沒好聲氣地回我,“我用我自己的錢!”那表情明顯是“你管得著?”我還想說一句,他冷眼掃過來,說:“你們都很忙,半個月不來一次,我總得自己找點樂子,不然就活活憋死了?!蔽冶桓赣H的話堵得啞口無言,從此不再過問父親買保健品的事。昨天弟弟來電說,他連續(xù)幾天打父親電話,座機無人接聽,手機不在服務(wù)區(qū)。我試打了一下,果然是,便相約上門來看父親,居然是跟“兒子”旅游去了,這讓我們兩個正版的兒子有點不悅。
“那個業(yè)務(wù)員,把老爸哄得像什么一樣,你看,老爸這些年從他手上買了多少保健品?”弟弟說。
這個賬我暗地里算過,父親早年節(jié)儉,有一筆不小的積蓄,加上退休金也不低,這些年他至少買了30萬元以上的保健品,可是你不能說他,一說他就惱,不把你數(shù)落一通不罷休。我嘆了口氣,對弟弟說:“老爸也真是的,去哪兒旅游也得說一聲,你有那個業(yè)務(wù)員的電話嗎?”
弟弟搖了搖頭。
這時對面門又開了,那個老人探出大半個身子,愣愣地看著我們。他顯然不認識我們,而我們也不認得這個父親的對門。
“兒子帶去旅游了……”老人癟著嘴說,“好孝順,乖啊……”
“我們就是他的兒子?!蔽也坏貌粚先苏f。
“你們?我從沒看到過,你們?nèi)值??我只看到那個,好乖,天天來……”老人說著還豎起了大拇指。
我們不知怎么跟老人說,只好問:“你知道他們到哪里旅游嗎?”
“真乖啊,孝順……”老人連連點頭。
“你知道他們?nèi)ツ睦飭??”我重?fù)問了一遍。
老人瞇著眼,身子往門后縮,關(guān)門時還不忘說了一句:“那個兒子,真孝順啊……”
這言外之意,我和弟弟這兩個兒子就不孝順了?我們心里有氣,又不便發(fā)作,前后腳走下樓梯。經(jīng)過父親的柴火間時,我扭頭看了一下,感覺有點異樣,發(fā)現(xiàn)門鎖是打開的,一推門開了,只見滿屋子跌落的紙盒子,下面好像埋著一個人。弟弟眼尖,驚叫了一聲。我們一起扒開層層疊疊的紙盒子,發(fā)現(xiàn)被埋在下面的正是父親……
經(jīng)過搶救,父親還是清醒過來了。外傷沒大礙,倒是幾樣老病復(fù)發(fā),需要住院治療。父親幾乎不說話,連我們揶揄他“你不是跟那個兒子去旅游嗎?”他也不吭氣。我和弟弟輪流在病床前看護,這些天從單位請了事假,辭掉全部應(yīng)酬,可以說全力以赴,盡心盡責(zé)。
出院那天,父親氣色看起來不錯,突然有意地咳了三聲,我們就知道,他想說話了,他也是憋了好多天了。
“其實,他也不容易,哄得我開心……”
父親沒有明說,我們也知道他說的是那個“兒子”。父親像是沉浸在一種久遠的回憶中,說:“其實,我一開始也明白他……就是要我買東西……你們都那么忙……”
“不管怎么說,他還是陪伴了你,”我說,“以后我倆兄弟爭取隔天輪流回來陪你?!?/p>
“你們也這么好?”父親似乎不相信地張大嘴巴。
“本來嘛,應(yīng)該的?!蔽艺f。
“你們這么好,那你們叫我買什么我都買……”父親說。
我們愣了一下,不由得大笑起來。
責(zé)任編輯 白連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