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立松
(西安工業(yè)大學(xué) 文學(xué)院,陜西 西安 710021)
明初,太祖朱元璋分封諸王以藩輔帝室。朱元璋次子朱樉被封為秦王,號稱“天下第一藩封”。秦王駐守西安與燕王、代王號稱“塞王”,地位顯赫。秦藩第七任秦王為秦簡王朱誠泳。朱誠泳(1458-1498),號賓竹道人,朱元璋五世孫,成化四年(1468)封鎮(zhèn)安王,弘治元年(1488)父朱公錫秦惠王逝后襲封秦王,在位十一年。朱誠泳恭謙孝友,勤學(xué)好問,喜與文士交往,頗有文學(xué)造詣,為明代藩王以文學(xué)著者,謚號“簡王”?!读谐娂鳌贩Q其:“日賦一詩,積三十年。王醇雅有簡押,博通群書,布衣蔬食,延攬文儒,竟日談?wù)摬痪??!盵1]9《雍大記》云:“王天性醇雅,少即知檢,長益自矜,特喜讀書,經(jīng)傳子史,手不停披。喜接文儒士夫,話談竟日,亹亹忘勞。聲色歌舞貨財畋獵,淡然無所好。喜作詩文?!盵2]261著有《小鳴稿》十卷、《益齋嘉話》一卷、《詠雪唱和》一卷、《賓竹遺稿》三卷。
秦簡王身為藩王世居秦王府中,享有顯赫地位和經(jīng)濟(jì)特權(quán),但其生活的空間卻主要限制于西安城中,不能隨意出城游歷,而且朱元璋還限制皇家子孫在城中構(gòu)筑離宮別苑,因而秦王府園林就成為秦藩王的主要居游空間。秦簡王將人生寄托于園林與詩文中,流露出“富貴閑人”園林情懷與園林人生。
明代中央政權(quán)對藩王的管控日趨嚴(yán)格,以解除宗室對皇權(quán)的威脅。藩王的權(quán)力被壓制,政治、軍事權(quán)力不斷削弱,各藩之間聯(lián)系較少,出城活動也受到嚴(yán)格管控。秦簡王于弘治五年(1492)因患風(fēng)疾,奏請往城外太白山鳳泉、石門湯泉、驪山溫泉浴療,幸逢恩寵準(zhǔn)予前行。對于日常困守于西安城中的秦簡王而言,首次出城巡游不禁發(fā)出“半生今始出重城,客枕通宵夢未成”(《宿咸陽》)的感慨。秦簡王十分欣喜感激“拜命踴躍,不敢煩有司,自飾具以往”[3]344,得以游歷秦地江山勝跡,沿途抒懷慨嘆之作集為《恩賜勝覽錄》。秦簡王日常不能隨意出游山川,他最重要的生活閑居空間就是王府園林。
秦中自古帝王州,秦漢時長安宮苑園林、私家園林興起,唐代長安的私家園林更是星羅棋布。長安園林雖在宋元時沉寂衰微,但自明代以來,長安園林重?zé)ㄉ鷻C,園林營構(gòu)日漸興盛。“明代西安更以宗室園林為城市園林的主體”[4]211,秦王府園林在諸園中尤為稱盛,秦王府園林可分為三部分:“磚城內(nèi)東部書堂附近為秦王及其子弟讀書之所,園林意境高雅清幽;后花園規(guī)模較大,花草樹木種類繁多,充分體現(xiàn)了王府園林的風(fēng)格;護(hù)城河園林則以廣闊水面和蓮花為主要特色?!盵5]47秦簡王《春興》詩中感嘆此地園林是“滿眼春云合又開,名園處處錦城堆”[3]299。
明嘉靖時歷任陜西左布政使、陜西巡撫的張瀚《松窗夢語》中記載秦王府園林云:
每謁秦王,殿中公宴畢,必私宴于書堂,得縱觀臺池魚鳥之盛。書堂后引渠水為二池。一栽白蓮,池中畜金鯽。人從池上擊梆,魚皆躍出。投餌食之,爭食有聲。池后疊土壘石為山,約亭臺十余,座中設(shè)幾席,陳圖史及珍奇玩好,爛然奪目。石砌遍插奇花異木,方春海棠舒紅,梨花吐白,嫩蕊芳菲,老檜青翠。最者千條柏,一本千枝,團(tuán)欒叢郁,尤為可愛。后園植牡丹數(shù)畝,紅紫粉白,國色相間,天香襲人。中畜孔雀數(shù)十,飛走呼鳴其間,投以黍食,咸自牡丹中飛起競逐,尤為佳麗[6]45。
秦王府園林景致雅樸幽然,池中栽蓮畜魚動靜相映,亭臺假山參差錯落,圖史珍奇燦然奪目,異木珍卉蒼翠爭艷。園中畜養(yǎng)的孔雀呼鳴于花間,極具臺池魚鳥、草木奇花之盛。
秦簡王的日常生活并無太多政治事務(wù)之勞形,“案牘無勞日日閑,每拼臨水更看山”(《次三鎮(zhèn)國慎獨齋陪游后園池亭之作》)[3]264,悠閑憩居于王府之中。水木明瑟、雅致安逸的園林是其生活的空間,也是暢懷心靈之地。秦王府的后園是藩王府邸中規(guī)模最大的園林。秦簡王作《后園寫景》長詩描繪園中景致:
城中寸金營寸土,我愛斯園帶花塢。依稀風(fēng)景小蓬萊,始信神仙有宮府。錢刀不惜走天涯,殷勤遠(yuǎn)致江南花。沿階異草多蔥蒨,參天老木何槎牙。誰移泰華終南石,巧作山峰疊青壁。山下池中幾種蓮,赤白紅黃更青碧。金鯉銀魴玳瑁魚,往來自適恒如如。一點塵埃飛不到,水晶宮殿涵清虛?;〞r最愛花王好,魏紫姚黃開更早。玉盤斜瑩壽安紅,卻為迷離被花惱。兩行槐幄夾高柳,時送清風(fēng)到窗牖。綠陰啼鳥共幽人,爽氣自能消宿酒。黃花采采開深秋,滿林紅葉霜初收。幾度醉游明月夜,天香萬斛沾輕裘。山頭一夜風(fēng)吹雪,萬木蕭條寒栗烈。索笑閑尋綠蕚梅,三種還分蠟紅白。松栢蒼蒼檜竹青,相看同結(jié)歲寒盟。滿前好景道不得,四時詩興還相縈。柏臺豸史薇垣老,吳語詩翁共襟抱。能吟賓從亦相從,好謎奇猜多絕倒。優(yōu)游幸際太平時,有園有酒寧無詩。但愿花開詩侶健,年年共醉黃金巵[3]231。
園中疊石鑿池、草木繁盛、百花競放,四時之賞不絕。王府花園一派絢麗,有“赤白紅黃更青碧”的蓮花,有“金鯉銀魴玳瑁魚”的游魚,“魏紫姚黃開更早”“玉盤斜瑩壽安紅”的牡丹,有“三種還分蠟紅白”的綠萼梅,有“綠陰啼鳥共幽人”“黃花采采開深秋”“滿林紅葉霜初收”“松柏蒼蒼檜竹青”的自然景致?;▓@景色隨時令更迭而變幻,各種生物競相爭艷、各領(lǐng)風(fēng)騷,如入色彩斑斕之境而令人神往。秦王府花園淡化了亭臺樓閣、珍玩異石的富貴之象,而是突出描繪園中自然之景,營造出萬象生機、四時流轉(zhuǎn)的園林景象?!拔覑鬯箞@帶花塢”之語流露出人與園相遇的欣喜沉醉及對園林的眷眷摯愛之情。
秦簡王頗喜園林水池,作有《玩假山池亭》《臨池作》《端陽日池亭對雨》《西園池亭》《池上》《興慶池》《過曲江池》《過隆慶池》《涵碧池》等詩描繪王府花園及西安城中池亭。其《臨池》詩云:
我性元來喜幽獨,長笑癡人避空谷。臨流處處得天真,不問外邊絲與肉。一區(qū)有地東之偏,甃池那用青銅錢。池深怪我欲何事,聊以貯此千斛泉。華峰船藕誰能掘,玉井千年亦空竭。無緣高覓十丈根,隨騎等閑來百粵。朱明守夏薫風(fēng)涼,花開正作黃金妝。紅者惟紅白者白,宮城十里飄清香。金魚無數(shù)長過尺,出水荷翻尾揺赤。地底休夸錦作鋪,古來浮浪皆陳跡。石鯨風(fēng)動昆明寒,華清墮翠成闌珊。何如此池開半畝,直與君子長交歡[3]220。
秦簡王囿于身份不能出城,在王府園林中經(jīng)營起一番熏風(fēng)送涼、花開飄香、金魚無數(shù)、出水荷翻的頗具生命意識的園林景象和靜謐之境,于此中超越感通。
臨池看新泉滾滾,觀魚躍鷺飛,賞微波荷蕩,看云影天光,池亭閑坐靜思悟道。園池景象與園主自我精神融通無礙,自得適性,于此可以忘憂,可以滌煩。秦簡王《池上》詩云:“新泉滾滾出無窮,水面微波覺有風(fēng)。夜靜獨憐清境好,出看明月到天中?!盵3]311《西園池亭》詩云:“池亭閑坐久,煩郁頓消除。水氣侵衣薄,山光入座虛。淺沙眠白鷺,細(xì)藻躍金魚。最喜無塵雜,吟哦趣有余?!盵3]245他還于王府子城外修治瑞蓮池,引龍首渠水注入?!度鹕徳娦颉罚骸坝柘采?,遂命吏植蓮其中。復(fù)即體仁門外為亭,水中以寓目。亭之北則舊有長廊十余間,牖皆南向,與亭相對而蓮屬焉?!盵3]334疏通利用城市水源而為王府園景所用也體現(xiàn)了藩王之權(quán)利,如英國學(xué)者柯律格云:“把他們治下的都市景觀中的園林與更廣闊的社會景觀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7]34作為藩王雖不能居于高山流水之畔,但池亭園景形成一個足資寄托內(nèi)心的清靜幽居世界,可以暢志怡情。
秦簡王筆下園林的園林物象充溢著天然情趣,園林不只是觀照的物象、客觀的物體,而是融入自我的“有我之境”。園中處處有自然平淡的真我所在,正如宗白華《中國藝術(shù)意境之誕生》中所云:“主觀的生命情調(diào)與客觀的自然景象交融互滲,成就一個鳶飛魚躍、活潑玲瓏、淵然而深的靈境。”[8]358園林中的亭臺樓閣、泉石花木營構(gòu)出一派雅致天然之象與幽人之致。在園林天地中,秦簡王體味自然的生機意趣,享受泉池竹樹、琴書詩酒、閑庭信步的園林生活,于此蕩滌世俗塵煩。
秦簡王的園林書寫取意清幽,凸顯出園林的文人色彩,體現(xiàn)了園主的個人情趣與生活品位。陳從周先生贊平泉別墅、輞川別業(yè)有“竹洲花塢之勝,清流翠筱之趣,人工景物,仿佛天成”[9]71。秦簡王園林的花塢竹林、清池水亭之景不僅娛心悅目,而且具有象征意涵,融入了文人的志向情趣,園境與心境相契合,澄懷觀道、悠然自足。
在王府園林的諸多景觀中,秦簡王尤喜賓竹軒,他自號“賓竹”,稱“賓竹道人”。賓竹軒位于秦王府城書堂西軒,四周遍植竹林。秦簡王寫有《賓竹軒記》闡釋園林命名,并以客之問難、主人解答的形式,闡明竹之品性與以竹為賓的原因。他還作有唯一一篇賦文《賓竹賦》以彰顯個人旨趣。
“賓竹軒”之名,因此軒“蓊然成林,蕭然有洞庭九嶷之趣,予甚樂之”,更因園主視竹為賓友。園主之坐、行、語、讀、吟等一切日常生活都有竹林與之相伴相隨。
日引肩輿造竹所杜門謝客,獨與此君相揖讓。竹亦曉解予意,觸事感興,動能相如予坐,竹參吾前;予行,竹隨吾后;予語,竹鏗然相應(yīng)答?;驎r敲金戛,玉奏簫笙以相娛;至于興在書史,竹亦作伊吾聲,伴予讀;興在詩歌,竹更作推敲勢,助予吟。久之精神凝合,爾汝交契。蓋不知竹之為賓,賓之為竹也。予謂孟嘗之客三千,田橫之客五百,宜莫若予竹之眾且賢者,遂顏其軒曰賓竹[3]325。
竹能通曉作者之意,可以動靜相隨、興意相通,竹早已融入朱誠泳的生活之中。與竹相賞、有竹為伴,竹與秦簡王賓主應(yīng)答、相知相得,因而他的園林生活幽清而富生趣。他將生命融入園林得以冥然契合,寄意人生?!坝枭鯓分薄熬颖鹊掠谥瘛?,朱誠泳以竹為友,恰因竹之虛心勇邁、獨立不倚、四時常青的仁義德性契合其精神品質(zhì)?!顿e竹軒記》云:
吾賓而禮之,非惟適吾性,而昕夕相觀又藉以成吾徳焉?!蛑裼谥参镏凶顬槿珡裕渲刑撍迫?,其勇邁直遂似義,其群居不倚,獨立不懼似剛,其可器使似才,其四時而不易其色似節(jié),徳音之在天下昭昭如此。吾固將師之事之,豈但賓之云乎。抑君子之處世有所契合,則忘情之情,情之至也;不言而言,言之妙也,彼神交百世,尚友千古者,豈必待話言通肺腑,然后得其人哉[3]324。
園主素性純雅,事竹為賓,為友,為師,將自我的人格投于竹林,與之神交,心與物通。《賓竹賦》中賓客詰難園主為何不以芝蘭、梅菊、松柏為友?園主則分別從竹之產(chǎn)、竹之品、竹之器、竹之奇才偉績來闡說竹品性,并以竹比德:“引而申之,其體也虛,若顏子屢空,雖簞食瓢飲而樂亦在其中。其用也實,若史魚秉直,沒猶尸諫而愚不可及。遠(yuǎn)而望之,癯然其形,若將凂焉,伯夷之清。近而即之,溫然其色,有斐君子,武公之徳。然既有此西都之賓,不有東道之主可乎……”[3]325,不知竹之為賓,賓之為竹,直入莊子化蝶物我兩忘之境。
“優(yōu)游天地一閑人”是秦簡王的自我定位,其《自題小像》云:“石田揮筆寫吾真,身外誰知更有身。報國寸心元自赤,流年雙鬢欲成銀。愛山常與山為主,種竹誰知竹是賓,茶灶筆床隨處有,優(yōu)游天地一閑人?!盵3]263明末畫家沈周(號石田)曾為其繪像,秦簡王題詠詩中流露出自己的政治訴求和身不由己的人生境遇,以及對人生的哲思?!蹲再澬∠瘛吩疲骸胺乔浞窍啵堑婪巧?,樂天忘勢,惕勵戰(zhàn)兢。惟饑餐而渴飲,恒夜寐以夙興。德無可重,才靡可稱。好讀書而不解,欲寡過而未能。野服綸巾,暫宜獨樂,析圭儋爵,恒恐弗勝。事琴書而作伴,招風(fēng)月以為朋。噫,斯人也,既宅心于道認(rèn),任時人之愛憎?!盵3]324朱誠泳對政治地位有清醒的認(rèn)識,藩王為其承襲的生存身份,而琴書作伴、風(fēng)月為朋的生活則是政治空間中自我得以優(yōu)游處世的選擇。
在明代藩王政治生態(tài)惡劣的環(huán)境中,秦簡王始終懷有報國之志和對帝王的一片忠心,但卻有志不得伸,唯有謹(jǐn)言慎行,投身于詩歌題詠和興修文教之中。明人謝肇浙《五雜俎》就感嘆曰:“今天下宗室之多莫如秦中、洛中、楚中。賢者賦詩能文,禮賢下士,而常郁郁有青云無路之嘆。”[10]425他以園林的亭池草木聊以慰藉,沉浸于琴棋書畫、吟詠風(fēng)月、贈答迎賓的閑散生活,寄情于園林與詩文之中,這也是明代藩王在高壓環(huán)境中無奈的人生選擇。學(xué)者也指出:“出世情懷與避世幽居在明代士人之中并不少見,于藩王而言,其特殊之處在于這種出世情懷并非個人的選擇,而具有群體性,是明代宗室所處的政治生態(tài)使然。這也使得這種情懷并非單純的超然物外的灑脫,而是同時具有抑郁的哀怨和避世避禍的意味?!盵11]328秦簡王雖有顯赫的政治地位,但并未有政治抱負(fù)施展的空間,只能無奈地選擇清簡幽居的生存情態(tài),于園林中寄意人生。
王府花園雖從屬于藩王這一政治角色,但在秦簡王的日常生活和書寫中,這里卻是一方私人領(lǐng)域,是修養(yǎng)棲居、充滿詩意的家園。秦簡王通過對園林風(fēng)物主體情感的投入,重新定義王府園林,在王府之中營造出不受世間干擾的壺中天地,賦予園林空間以山林隱逸之象和疏離政治之意。園林為其提供了一個在社會政治關(guān)系與自我心靈之間形成協(xié)調(diào)的緩沖空間。
秦簡王于政務(wù)之暇,常于園中對景興懷,怡情養(yǎng)性,他總是全心投入園林中,遺落世事,醉心于園林之樂。如《獨坐》詩云:“重門掩綠樹,車馬寂完喧。好鳥日相對,端居兩忘言。爽籟解炎煿,滿庭松竹繁,怡然適吾趣,俗慮焉能干?!盵3]204園林生活靜寂清疏,暢意樂懷。嘯傲山林、臨流獨坐是文人所追求的隱逸境界,秦王府園林有臨池觀魚、披林聽鳥的幽致,于此體驗不出城郭而得山水之怡的樂趣。
秦簡王雖身處藩王之位,卻性喜野情幽趣,于詩中多次表露在園林幽居的愜意。《寫懷》詩云:“野情耽逸趣,僻地結(jié)幽居。其中何所有,左右只圖書。飽食竟無事,陳編聊卷舒。眾鳥相和鳴,園林宿雨余。好風(fēng)東南來,飄飄吹我裾。愿言竟茲樂,舍此復(fù)何如?!盵3]207圖書相伴、眾鳥和鳴的景象,形構(gòu)出一方幽居野意。《竹亭偶成》云:“自笑耽幽僻,能忘對此君。綠云環(huán)冉冉,蒼雪落紛紛。晚節(jié)經(jīng)霜見,秋聲入夜聞,渭川湘水趣,未許俗人分?!盵3]237其《琴書自樂》云:“吾之二友惟琴書,五弦遠(yuǎn)慕有虞圣。六籍學(xué)焉孔子徒,琴滿錦囊書滿庫。”[3]227《軒中即事》云:“小小結(jié)幽軒,我來任棲宿。富貴輕浮云,身安心自足。髙槐夾行道,繁陰涼夏屋。洞然八窗開,青山常在目。細(xì)和淵明詩,詩成還自讀。夜來風(fēng)雨聲,曉起庭莎綠。”[3]221《草亭》詩云:“粗結(jié)茅亭小,乾坤景趣幽。坐來心跡靜,何必構(gòu)危樓。”[3]285《凈香亭》云:“小結(jié)幽亭傍此君,百年風(fēng)雨任朝昏。濕云侵晚籠茶灶,高節(jié)凌寒落酒樽。窗外有時搖翡翠,風(fēng)前終日散蘭蓀。主人對此歌淇澳,剩有清聲遠(yuǎn)近聞。”[3]260野鶴、閑云、幽軒、茅亭、幽亭、幽懷、野情、幽居等意象展現(xiàn)出一個疏離世情、閑逸自在的隱逸文人生活空間,表訴出野服綸巾的生活理想。臺灣學(xué)者王力堅就指出:“園林之象(景象/畫面)的運用,旨在反映隱逸之意(心態(tài)/思想);所描寫的園林是否屬于自己,甚至園林之象是否實景并非重要,重要的是隱逸之意的體現(xiàn)。誠如宇文所安所強調(diào)的:‘詩歌展示的對象不是園林,而是詩人自己。’”[12]39園林與隱逸互為表里,“園林(亦即充滿自然氣息的居住環(huán)境)既是士大夫隱逸的基本條件,也是隱逸文化全面發(fā)展的基礎(chǔ)?!盵13]263棲身于園林獲得恬靜安適的生活空間,成為秦簡王寄寓生命的一種生存方式。秦簡王的園林描寫體現(xiàn)幽人深致及與富貴生活的疏離,于此表達(dá)與世不爭、宅心體道的曠士之懷。
朱誠泳的園林生活并不隔絕與文人的交往,日常交游者除永壽王朱誠淋等宗親及使節(jié)官員外,主要是如湯潛名等一類文士。其《南園對景偶書》云:“南園風(fēng)色暖,二月已回春。宴笑皆文士,過從少俗人。檻花紅已遍,庭草綠初勻。富貴非吾事,韶光過眼新。”[3]244其《閑居漫興二首》云:“藩邸多清暇,閑居愛日長。疏簾晴靄散,小殿午風(fēng)涼。疊石詩中畫,分泉靜里忙。伊人有高致,寧惜共倘佯。古鼎裊余熏,空庭絕點塵?;ㄏ泔L(fēng)外細(xì),樹色雨中新。瀹茗延醒客,裁詩寄遠(yuǎn)人。最便閑樂處,吾欲養(yǎng)吾真?!盵3]237王府園林的閑居生活,使其得以享受疊石林泉、花香樹色的雅致,在古鼎煙裊,瀹茗延客的閑遠(yuǎn)逸興中怡養(yǎng)真性。
秦簡王向往林泉隱逸的生活,但也時時感懷圣恩以詩表露心跡,《感寓》詩有云:“天地固不老,吾人安可常。今者如不樂,逝者忽以亡。矧茲隆盛世,四海稱大康。吾藩靜無事,輔臣能贊襄。散人荷天寵,貴富守一方。臺池與山水,登臨足徜徉名。名花落又聞,好鳥鳴且翔。黃奶助滋味,朱弦和宮商。我生何慶幸,逸樂殊未央。載歌詠天保,終身感吾皇?!盵3]196園林中有蓮駢蒂同莖而生,“今茲池蓮駢蒂同莖而豈徒哉,是蓋今上恩覃宗支,吾王美濟(jì)奕葉之所致也。”[3]325秦簡王將此視為皇恩的瑞象,作《瑞蓮詩引》以記之,于園林物象中融合個人心志與皇恩福瑞。
秦簡王曾言“長笑癡人避空谷。臨流處處得天真,不問外邊絲與肉(《臨池》)”,正所謂“會心處不必在遠(yuǎn),翳然林水,便自有濠、濮間想也。不覺鳥獸禽魚,自來親人”[14]121。此種情懷可上溯至東方朔所云“陸沉于俗,避世金馬門。宮殿中可以避世全身,何必深山之中,蒿廬山之下”[15]3205及白居易所云“大隱住朝市,小隱入丘樊”[16]490的“中隱”情懷,也與明代“市隱”之風(fēng)相呼應(yīng),如明人夏基《隱居放言》中所云:“大隱隱跡,市隱隱心?!卜蛛S緣,悅情適性,是曰心隱”[17]。秦簡王雖無緣山林隱居,但卻在王府園林中尋求實現(xiàn)了政治地位、經(jīng)濟(jì)利益與自我精神超越的調(diào)和。
園林為秦簡王提供了一個其道兩全的生存空間。作為一代藩王,朱誠泳不可能逃離塵世,出處不能自由,但卻又向往林泉生活。他棲身于園林之中,可處于王位榮貴又能近于自然、體驗隱逸之樂。他于詩中感懷:“百年光景駒過隙,人生安得長少年”“豪華安得鎮(zhèn)常在,回首萬事浮云空?!盵3]179(《看花吟》)參透了榮華富貴終非長久,萬事回首有如浮云的人生真諦,早已淡然與安心于園林閑居生活,享受怡情山水的風(fēng)雅,在游賞園林、書寫園林中尋求心靈的修養(yǎng)與寄托。
對于秦簡王而言,簡疏淡然、懷真抱素是其人生秉性,也是對受限藩王生活的適應(yīng)。在明代藩王困頓的生存環(huán)境中,園林山水為其提供了一種指向自我內(nèi)在心靈的詩性生活。園林空間雖小但卻是一種通向自然之域的途徑,于此形成可以與園林風(fēng)物交流對話,可以怡情養(yǎng)性、觀照生命的心靈空間。秦簡王在園林中尋求到藩王身份與文人隱居間的平衡點,園林調(diào)和了外在身份與內(nèi)在自我,可以作為生命依存而又契合心境的詩意家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