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何
年齡的差距原來可以隨時間推移巨變而為天塹和鴻溝,他們一在此,一在彼,中間橫亙誤會與不滿的淵藪。
一
沈薔挑了個周末搬家,相親認識的男友忙著開會,在她把行李盡數(shù)打包好后姍姍來遲,總算來得及幫忙把最后一個箱子運到貨車上。
沈薔要搬離的是只有步梯的老式小區(qū)。水泥臺階壘疊出五層小樓,她住樓頂,上上下下幾年,一早練出健步如飛,倒是累著了坐慣電梯的男友。樓梯扶手上的紅漆龜裂剝落,很隨意地碎在地上,男友用腳尖踢一踢,半開玩笑地露出幾分嫌惡來:“好臟,這算得上史前文物吧?”
她裝作沒聽見,關(guān)上門后一路沉默著下樓。車子駛出小區(qū)大門時她想起林頡——第一次來她家做客同樣看見臺階上那些零散的漆片,但只真心實意地笑出兩顆虎牙:“好像玫瑰花瓣,沈姐姐,原來你每天都在走花路嗎?”
二
林頡比沈薔小幾歲,具體是多少歲,沈薔后來漸漸不敢去想??偛贿^是在她剛學(xué)了加減乘除的年紀(jì),林頡抱著玩偶一路從對門噔噔噔跑到她的書桌前,用還沾著口水的小胖手扯住她的衣角不停晃蕩,口齒含混:“沈姐姐,你給我講故事好不好?”
那時沈薔剛升上少先隊員,胸前的紅領(lǐng)巾提醒她必須先做完老師布置的作業(yè),于是她先是正襟危坐,被晃得受不住了,只好再鐵面無私地去掰林頡的手指。掰到最后一根時有溫?zé)崆艺吵淼挠晗略谒直成?,抬頭才發(fā)現(xiàn)林頡忍住了嚎啕但沒忍住大哭,白白凈凈的小臉上一半是眼淚一半是鼻涕,混在一起滾滾而下。
沈薔勸了又勸哄了又哄,才讓林頡勉強答應(yīng)吃完晚飯再聽故事。新月初升時林媽媽敲開沈家大門,林頡舉著圖畫書飛奔到沈薔面前,一把抓住她的手雀躍著不肯松開:“講故事講故事,沈姐姐,講故事!”
雖然沈薔很小就開始認字,但那本選段自法國作家的繪本還是被她講得磕磕巴巴。所幸林頡好糊弄,聽不出她的前言不搭后語,只睜著一對水葡萄似的眼睛滿臉虔誠。最后他怔怔發(fā)問:“小王子和玫瑰花還會再見面嗎?”
沈薔攤了攤手,把話說得直白無比:“不知道,這本書上沒寫。”
林頡扁了扁嘴,沈薔唯恐他再哭,連忙找補:“但是肯定會再見到的,畢竟他們互相那么喜歡對方啊?!?/p>
長大后沈薔才明白事無絕對,人世原來多的是無常。
三
沈薔在這座城市安頓下來后,聽聞林頡考上了同市的大學(xué)。多年鄰居,沈媽媽叮囑沈薔務(wù)必一盡地主之誼,她從善如流,客氣地邀請林頡吃飯。
聯(lián)絡(luò)方式是林頡擁有人生中第一部手機時加上的,算算也有兩三年。但過往年月里他們一個在家鄉(xiāng)忙著升學(xué),一個在異地忙著生活,再次聯(lián)系時竟有拙稚的生疏感。沈薔記得林頡愛吃辣,把地點選在一家川菜館,尖椒泡椒燈籠椒挨挨擠擠擺滿一桌,林頡入座后卻先倒了一杯白水遞到她面前。
經(jīng)年未見,林頡已明顯高過沈薔。沈薔原先訝于他的變化,像筍芽拔地而成新竹,儼然玉樹芝蘭,不知他日生于誰家庭階,見到那杯白水又忍不住打趣:“明明是你小時候愛吃辣卻怕辣,我才一直在飯桌上備著水?!?/p>
林頡赧顏,連耳朵尖也紅起來,嘴上卻不服氣:“我已經(jīng)長大了。”
沈薔笑意更甚,筷子于餐盤之間來來回回,逐漸在林頡碗里堆出一座小山。再要搛過去一塊肉時終于被他制止:“我已經(jīng)長大了,”他重復(fù),牙齒把每一個字都咬得堅定清晰:“不要再把我當(dāng)作小孩子?!?/p>
飯后他們沿著護城河散步,晚風(fēng)熏軟,混了一點若有似無的香,近了才發(fā)現(xiàn)是岸邊的花圃里植著一小片玫瑰??煲宓耐砩希鹿鉂M得從天際漲落,穿枝拂葉,在林頡身上籠出一層曖昧不定的陰影。他看一眼那叢開得熱烈的花,突然提起以前沈薔對他講過的那個故事。
故事的結(jié)局遠非尋常童話:玫瑰露出花刺,口不對心地送別小王子,他們從此便再也沒有見面。林頡頓了頓,說:“假如玫瑰花在小王子決定離開時挽留,他們是不是就能永遠在一起?”
這是個再直白不過的問題,沈薔卻無法立刻給出答案。蟲鳴蛙聲漸次響起時她只說:“如果玫瑰這樣做,玫瑰大概也就不是玫瑰了?!?/p>
圣??颂K佩里在書中寫得清楚分明:“她不愿讓小王子看到自己哭泣。她曾經(jīng)是多么驕傲的一朵花?!?/p>
四
到達新家不久后男友接到上司的電話,很快匆匆離去。沈薔習(xí)慣了他的公務(wù)繁忙,索性一個人坐在地上整理大大小小的紙箱。
她原以為行李不多,沒想到半天工夫也理出了鋪滿一地的家什。從箱底取出的最后一個物件是掉了釉彩的水晶球,灰蒙蒙的玻璃里嵌著一顆小小的星球,粉狀的雪積在小王子金色的頭發(fā)和紅玫瑰透明的保護罩上,讓人想到白頭的隱喻。
東西是林頡送的,和沈薔收到過的其他禮物相比,遠遠不算貴重,但的確最得她歡心。深冬薄暮時林頡等在她公司樓下,天氣冷,凍得他連鼻尖也泛紅,沈薔小跑到他面前,嗔怪他不找個避風(fēng)的地兒呆著,白白讓她心疼。林頡嘿嘿一笑,握著她的手放進自己大衣的口袋——沈薔就在那個時候第一次觸到手心這只保存至今的舊物。
水晶球底座有個開關(guān),塑料撥片被劃到另一邊時,玻璃世界里就會伴著月野空的
沈薔和林頡的相戀開始得不算容易,結(jié)束得卻極匆忙。但仿佛又在任何人的意料之中——沈薔每天忙著為工作焦頭爛額,給不了林頡一日三餐的陪伴;而林頡由于應(yīng)接不暇的大學(xué)活動,同樣沒辦法為沈薔提供穩(wěn)定的安全感。
年齡的差距原來可以隨時間推移巨變而為天塹和鴻溝,他們一在此,一在彼,中間橫亙誤會與不滿的淵藪。在一起的第二個周年紀(jì)念日,沈薔對接的項目出了差錯,不得已留在公司加班到深夜,林頡抱著花束拎著蛋糕等在大門口,眼巴巴看著摩天大樓的燈光一盞盞滅下去,始終不見她的身影。
爭吵在沈薔下班后看見林頡和陌生女人談笑時爆發(fā),雖然她一早知道林頡異性緣極佳。火藥味連綿數(shù)日,終于導(dǎo)致分離——盡管林頡多次解釋那只是他實習(xí)期的同事,心力交瘁的沈薔還是被積重的壓力和委屈催逼著選擇了放手。
強硬掙脫林頡的擁抱時沈薔突兀想起那株在渺遠星球上的玫瑰,她們一樣用驕傲的刺芽代替脆弱的眼淚,唯一不同的是,她還沒有等到小王子為她打造出隔絕外界紛擾的保護罩。
五
和男友分手后,沈薔毫不意外地遭到了親媽的炮轟。嫁女心切的沈母把陳詞濫調(diào)念叨了一遍又一遍,話里話外繞不開她年紀(jì)不小了再耽誤下去必定成為剩女云云。不愿繼續(xù)勉強將就的沈薔被她念得腦仁一抽一抽地疼,剛想著假裝信號太差掛斷電話,沈母突然轉(zhuǎn)了話鋒:“林頡是不是快畢業(yè)了?”
沈薔嗯一聲,不想被聽出太多情緒上的起伏。他們的戀愛沒有瞞著雙方家人,卻也并未得到任何一方的祝福。大概沈母覺得林頡太過年輕難托重任,林母同樣不認為事業(yè)心強烈的沈薔是兒媳佳選——雖然如此,林頡從未避諱在她們面前大方挽起沈薔的手。
電話另一端的嘮叨轉(zhuǎn)了一大圈,最后停在“放假了回家看看”這一句上。沈薔很愿意在小事上為父母妥協(xié),下一個周末便拎著禮物坐上回鄉(xiāng)的列車。打開家門時卻發(fā)現(xiàn)餐桌邊上端坐著林頡。
沈薔呆了一呆,很快看見沈母的眼色,卻驀然少了敷衍的力氣。飯后她被迫送林頡回家,出門后她直言不諱:“我從來不信破鏡可以重圓,更討厭被當(dāng)作婚戀市場上的貨物待價而沽?!?/p>
林頡深以為然地頷首,依舊從大衣的口袋里取出禮盒交付在她手心。打開后沈薔看見打磨精巧的星球小王子玫瑰花,一應(yīng)俱全地墜在恰好是她手圍的鏈條上,首尾用刻了她生日的暗扣相連。
沈薔甚至還未感到鼻酸,盒子里的紅絲絨卻迅速洇開一小片海。五感被彌漫的水汽模糊時她聽見林頡的小心翼翼:“如果不能重圓,可不可以請你和我重新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