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了好長時間鄰居了,她和我沒說過一句話,甚至沒笑過一笑。
老師說,要多笑,多練習笑。人類社會越進化,人的身體就越退化,包括身體上的表情,我們的笑容也和尾巴和盲腸一樣在漸漸退化。連老師所做的笑的示范,都那么困難。他牽動著有關的肌肉,顯得好吃力。
我們同住在一座六層樓房里。她在六樓,我在五樓。我們每天差不多的時間出門去上學。我們總是在樓梯上相遇。為了減慢身體的退化,電梯已經(jīng)禁用,我們必須步行上下樓。
這座樓里有六個每天差不多時間出門的學生。只有我一個男生。在樓梯上我默默地遇見五個女孩。想和她們打招呼的念頭是有的,但就是沒機會。機會會有的。因為,也許她們等著我去打招呼,也許等著給我一頓臭罵。
不知過了多少次,有一次,我經(jīng)過四樓時,和四樓的女孩一起下樓。我看見她穿著花裙子,有一只大蒼蠅叮在她的裙子上,我想這蒼蠅很快會飛走的。但到了三樓,蒼蠅還沒飛走。到了二樓,蒼蠅還沒飛走。到了底層,我就忍不住揮了揮手。
四樓的女孩覺察到我的動作,回過頭來問:“你干什么?”我說:“幫你趕蒼蠅?!薄摆s走了嗎?”“沒有,它還在那兒。”
四樓的女孩就笑起來了。我這才體會到,笑實在是一種退化了很可惜的表情。四樓的女孩并不好看,而笑比任何化妝品都管用。
只是我不知道她為什么笑。
四樓的女孩就給我解釋,她的裙子采用了先進的全息印染技術,把蒼蠅印得很立體、很逼真,所以騙過了我的眼睛。
“可是,”我不明白,“花朵應該配蝴蝶,不應該是蒼蠅呀?!?/p>
她說:“你不懂,眼下就時髦這個?!?/p>
雖然我至今還是不懂時髦,但那假蒼蠅帶給我真的成功。
但在其他女孩那兒,我還是沒法打開局面。直到有一天——樓梯上響起警報聲。按照世界衛(wèi)生組織的統(tǒng)一規(guī)定,我們每個人都須佩戴傳染病警報器,那玩意兒就跟古老的BP機一樣,別在腰間,一接近傳染源就嗶嗶作響。當時樓梯上只有我和二樓的女孩,兩人一前一后,一時弄不清是我的響還是她的響。
到底還是我的響。那么也就是說,傳染病在她身上。她就挺難為情,我看見她脖子紅了。
使她難為情的警報聲還在不停地響著。要讓警報不響,我只需暫停腳步,等她向前走,拉開安全距離。但那樣好像太不男子漢了。我就伸手關閉了警報器,并硬著頭皮緊隨她身后。
二樓的女孩似乎有點感動了。她說:“不好意思,我感冒了?!薄皼]什么,”我安慰她,“我也會感冒的。”她說:“下次你感冒,我也關掉警報器?!蔽艺f:“謝謝。”
她就笑了。
和三樓的女孩取得進展是在學期快結束的時候,考語文的那天早上。
我聽見她一邊下樓一邊還在背誦,“二十世紀的偉大‘坐家周銳,生于一九五三年一月二十八日凌晨兩點零三分……”
我就忍不住糾正她,“是三點零二分”。
“就算是三點零二分吧,”她說,“不過這種題目不一定考的?!?/p>
“難說。越是冷題越要提防。我還找了介紹周銳生平的課外書做參考,那上面說周銳剛出生就能坐起來,所以他當‘坐家是有天賦的。”
當天考完回來,三樓的女孩對我佩服得不得了,考題中果然有這么一道——為什么說周銳是有天賦的“坐家”?
我很少遇見一樓的女孩,因為她和我的共同“樓程”幾乎等于零,一出門就是停機坪,大家匆匆登機,又匆匆飛往各自的學校。
只有一次,太匆匆了,我和她的直升機在升空時相撞。是我撞了她,但她立刻又更重地撞了我一下。
我朝她喊:“我不是故意的!”
她說:“我是故意的!你要是覺得吃虧了,你再撞我好了!”
我這才知道,她是喜歡撞來撞去的。好在未成年人的飛機上都裹著橡皮碰碰圈,怎么撞都撞不壞的,我們就在空中大撞特撞起來。每撞一下,她就爆炸一樣地笑,仿佛她的笑是被緊緊封著,要撞開一個裂口才能釋放出來。
但六樓的女孩似乎更文靜些,不喜歡碰撞。功課也許更有把握,不會在考試前臨陣磨槍。她沒有時髦的衣裙,不會有全息印染的蒼蠅使我錯覺。而她又足夠健康,我的警報器從來不曾被她激動過。
總之,盡管共同走過的臺階最多,卻始終沒法改變我和她的陌生,好遺憾。
更遺憾的是,不可能有什么改變了。一個氣候反常的星期天,我從外面回來,四個女孩告訴我,她搬走了。
第二天去上學,從五樓到四樓,成了我感覺上的一段空白。
暑假,我去參加一個夏令營,是在月球上。
營員們一半來自地球各地,一半來自外星球。為了便于營員間的交流,規(guī)定使用統(tǒng)一的宇宙語。一位外星女孩問我:在地球上,女孩要跟男孩打招呼,是不是需要等待機會,這個機會是不是可能永遠都不會到來?我說:對地球上的某些男孩(比如我)來說,是這樣的。正在這時,我忽然大吃一驚,我看到了她——我過去的鄰居。
她也看到了我,我們互相指著對方,大叫一聲:“你?!”
接著她笑起來,我也笑起來。在美麗的月亮上。看她笑成那樣,我知道怎樣回答那個外星女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