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濤
1
快到九點的時候,我提著行李走出宿舍,打算到鎮(zhèn)頭站點去坐班車。到縣城五十多公里,頂多兩個來小時就能趕到,去往北京的那列火車十二點檢票,如果路上不出意外的話,我將有足夠的時間到達火車站。
我規(guī)劃得非常好,但正如我所擔心的那樣,意外還是出現(xiàn)了,而且不是出現(xiàn)在路上,我還沒到鎮(zhèn)頭站點,就被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拖住了。其實經過醫(yī)院門口的時候,我就隱約感到有什么麻煩在朝我靠近,因為我看見一輛救護車從街上馳來,從我身邊一掠而過,急快地駛進了醫(yī)院大門,帶起的風塵差點把我掀倒。望著車頂上不住閃爍的紅燈,我本能地感覺到這個不期然到來的急診病號或許與我并不是一點關系沒有,而我此時此刻根本不希望與任何人再扯上什么不必要的聯(lián)系,于是我趕緊掉轉身子,匆促地邁開大步,直朝通往鎮(zhèn)頭的大街上奔去。但我才跑出了半條街,我衣袋里的手機便響起來。他們果然找我來了?我掏出手機,一看是那個熟悉的醫(yī)院號碼,便毫不猶豫地按下了取消鍵。我本想關上手機,可又擔心我的妻子找我,便把手機原樣裝回衣袋里。在我走向鎮(zhèn)頭站點的路上,我的衣袋里一直鳴響著急促的手機鈴聲,雖然它讓我煩躁得要命,但我卻始終硬著心腸不接。你響吧,我惡狠狠地對它說,你就是把這部手機打爆了,我也不接那個該死的電話。我之所以如此堅決,是因為不管怎么樣,我都要去趕十二點那列火車,如果我不能在今天夜里回到我在北京的家中,明天一早我的妻子就會把與我離婚的起訴書送到法院去。
但讓我想不到的是,我只是一味地不接電話并不能解決問題,因為還有比電話更讓我感到頭疼的人在追趕著我呢。我還沒有走出街道,一個女人的聲音就從后面?zhèn)鱽?,吳醫(yī)生,你等一等——我當然知道那個聲音是在叫我,但我卻裝著沒有聽見,依舊大步朝前奔,隨即又想到光裝著聽不見還不行,于是我又飛快地向前奔跑起來,想把那個越來越近的聲音甩到遠處去。但我沒有想到,我會跑不過那個朝我追趕的女人,離站點只有五十步遠時,那個女人就跑到了我面前,轉過身來,張開手臂把我攔住了。
吳醫(yī)生,求您救救我男人……女人已經站不住了,身子一歪,軟軟地倒在了地下。
我不免吃了一驚,這個如此不要命地追趕我的女人竟然是姝婭,我還以為是醫(yī)院里的某個護士呢。你男人?我直勾勾瞪著他說,你男人怎么了?
他吃壞了肚子,姝婭吃力地折起上半截身子,大口地喘著粗氣說,已經把胃囊撐破了……
我愣怔了一下,很快便反應過來。不行,我明確地向她搖頭說,我還要去縣城趕火車,今天夜里我必須……
姝婭沒聽完我的話,就又把上半截身子伏到了地下,長長地伸開手臂,并且把兩腿也展直了,這就使她在地下呈現(xiàn)出一個“大”字。我自然明白,姝婭的這個姿勢,是他們當?shù)厝讼蛞粋€人表示最大尊崇或者最高要求的一種方式。
我不能不感到強烈的震撼,震撼之后便是猶豫,一度堅決不做妥協(xié)的打算已然動搖。快起來,我趕緊上前去拉她,你不要這樣,這件事我們可以商量……
但姝婭沒有起身,也不再說什么,依舊在我腳前保持著那個姿勢不動,看來她的決心比我下得還要大,只要我不答應她的要求,她就會一直這樣趴下去。
我仰起頭,對著昏暗的天空憤怒地嘆出一口氣,然后才喃喃地說,好吧,我這就跟你回去。
就在這時,我衣袋里的手機又響起來,我掏出來一看,屏幕上顯示的是我妻子的號碼。我的手指哆嗦了好一會兒,終于還是從接聽鍵上移開。匯麗,我只是在心里對她說,求你再給我一天的時間……但我不敢對她把這句話說出來。
和姝婭一起急匆匆向回趕的路上,我又禁不住問她,坤宅什么時候從北京回來的?坤宅是姝婭男人的名字,說起來也算是我的一個熟人。
今天一早,姝婭告訴我說,他一回到家來,就吃我為他準備的食物,吃著吃著便……
沒聽完她的話,我便又想到了我的妻子,因為在她的計劃里,當我回到家中的時候,也應該吃上她為我準備的一些食物……我吃不到了。我在心里哀哀地說。
2
這天也許活該是我倒霉,我所在的這家鄉(xiāng)鎮(zhèn)醫(yī)院的外科主治醫(yī)師正好到縣城開會去了,整個醫(yī)院里能夠主刀的外科醫(yī)生就剩下了我一個,當然,如果我能早一點踏上開往縣城的班車,我和我妻子的關系就不會得不到補救了,可那樣一來,那個因為吃壞了肚子而需要手術的坤宅也就失去了救治的機會。
幸虧我回來得及時,拍片和造影顯示,由于那些食物的膨脹、擠壓和侵蝕,坤宅的胃壁已經數(shù)處穿孔,食物都進入了腹腔內。在往回走的路上,我還產生了送他去縣城醫(yī)院手術的想法,那樣起碼我還能趕上那列火車,但我一看到檢查結果,便不再考慮其他方案,決定立刻為他實施手術。
按照醫(yī)院里的規(guī)定,在進入手術室的時候,我應該把手機關上,切斷和外界的聯(lián)系,以便專心致志地給病人做手術。但這一次我卻沒有關閉手機,盡管我一時還不知道該怎樣向妻子說明這件事,可我卻不想和妻子失去哪怕一分鐘的聯(lián)系。這樣,在我給坤宅實施手術的時候,我衣袋里的手機鈴聲便不斷響起來。手術室里的其他人都詫異地看我,一個小護士想把我衣袋里的手機掏出來,我身子一閃躲開了她的手。我現(xiàn)在不接聽電話。我對她說。
不是,小護士直言不諱地說,我是想給您關上……
不要關。我朝她斷喝了一聲,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一邊待著去。
也許我的樣子太過兇惡了,手術室里的人都呆住了,那個小護士更是嚇得不行,嘴唇顫抖著,差點哭出來。在此之前,我從來沒有發(fā)過這么大的火,所以雖然我違反了醫(yī)院的規(guī)定,卻沒有一個人再對我做出什么反對的表示。
對不起。我只是在心里對他們說。不斷響起的鈴聲的確有些干擾我的精神,盡管我拼命地警告自己要集中精力,但在手術的過程中,我的思緒還是止不住四處飄逸,老是想到一些與手術無關的事。當然,它們雖說和這次手術無關,卻與我手下這個被我實施手術的人,也就是坤宅不無聯(lián)系。
說起來,坤宅是我在這個叫烏龍鎮(zhèn)的地方認識的第一個山里人,或者說,當我還沒有見到他的時候,我就已經無數(shù)次聽說過他了。和我說起坤宅的人是我的父親,也就是說,我的父親先于我認識坤宅,不僅僅是坤宅,還有他的父親郎佟,都是我父親幾十年的老熟人。父親作為首都醫(yī)院里一個學術權威,被派到烏龍鎮(zhèn)來支援山區(qū)醫(yī)療建設,于是,父親便在這個地方的公社醫(yī)院里安頓下來,為山里的人行醫(yī)治病。父親以為自己一直進行的醫(yī)學研究就此中斷了,情緒一度十分沮喪,但出乎他意料的是,正是在這里的那幾年里,父親的研究取得了突飛猛進的進展,以至于回想起自己的學術生涯來,父親無法不感激那段在烏龍鎮(zhèn)的歲月。
我父親的醫(yī)學研究屬于遺傳學的范疇,具體說是對“返祖現(xiàn)象”的探查和分析,但在北京的時候,父親始終找不到相關的例證,所以研究一直無法真正進行下去,只能從理論上提出一些假設。來到烏龍鎮(zhèn)后,父親偶然聽說,有人曾經在莫邪山里看到過身上長毛的野人,一時激動得不行。父親不相信世界上真有尚未完成進化的野人,所謂身上長出的毛發(fā),不過是一種“返祖現(xiàn)象”罷了,那些人所說的“野人”一定就是父親一直尋找不到的研究例證。父親急于要見到那樣的“野人”,便在一些人們的指點下,獨自一人朝深山老林里走去。整個莫邪山區(qū)綿延八百多里,烏龍鎮(zhèn)只是一個進出山口的中轉站,大部分區(qū)域都是從來沒有開發(fā)過的荒山野林,別說有什么道路可行了,就連鳥獸的足跡都不容易見到。父親一個人在層巒疊嶂的深山里行走了半個多月,不知翻過了多少個山頭,越過了多少片叢林,終于在一條十分隱蔽的山溝里發(fā)現(xiàn)了一個“野人”部落,一見這個部落里有些人身上茸茸的黑毛,父親就知道這些人就是自己要尋找的目標,更讓他感到吃驚的是,除了那些身上長有毛發(fā)的人外,竟然還有一些人的屁股上長出了尾巴,可見“返祖現(xiàn)象”在這個部落里是多么明顯。父親簡直如獲至寶,感到自己的研究要取得前所未有的突破和進展了。
為了順利進入到這個陌生的環(huán)境里,父親想出各種方法,嘗試著和那些從來沒有與外界打過交道的人交朋友,這樣的過程一直持續(xù)了多年,父親才真正把自己融入他們當中去。父親了解到,這個還處于部落狀態(tài)的人群沒有自己的文字,只有用于簡單交流的語言,這里的人世世代代居住在莫邪山里,如果按民族劃分的話,他們應該叫“moye”族,這個發(fā)音與“莫邪”二字差不多,父親不知道是不是就把他們稱為“莫邪族”,包括郎佟、坤宅和姝婭的名字,也不過是根據(jù)它們的發(fā)音寫成了現(xiàn)在的漢字,如果換成其他的同音字也未嘗不可。不知道出于何種原因,這個部落大約每十個人里就有一個身上長毛的人,每五十個人里就有一個屁股上長尾巴的人。在這樣一個隨處可見例證的地方搞“返祖現(xiàn)象”研究,父親可算是找對地方了。
父親在這個部落里居住了一年多,便走出叢林,回到了烏龍鎮(zhèn)的醫(yī)院里。父親是突然離開那個部落的,也就是說當時他并沒有離去的打算,卻不得不踏上返回的道路,而且是偷偷摸摸離開的,因為他偶然聽到一個人說,這里曾經有一個古老的風俗,當人們無法用其他方式表達對朋友的熱愛的時候,他們唯一能做的便是把這個人吃掉,照他們的說法是把這個人裝在心里,只要吃者自己不死,就不用擔心會把朋友舍棄掉了。父親拿不準這是不是真的,也搞不清這個風俗是否還在流行,但考慮到自己和他們的關系,的確是一種彼此熱愛的朋友關系。父親不敢再待下去,便于一天夜里悄悄離開部落,逃一般地往山林外走去。其實父親已經找不到回返的路了,他之所以沒有迷失在古老的林莽中,是因為隨他一起離開那個部落的還有兩個人,一個是他的房東郎佟,一個是郎佟十幾歲的兒子坤宅。父親之所以敢?guī)麄兂鰜?,一是因為他相信這是兩個渴望見到外面世界的人,在他們一起相處的一年時間里,這兩個人強烈地表達了跟他離開這里的愿望;二是父親也同樣相信,憑著自己的力量,他是不可能再回到烏龍鎮(zhèn)的。
回到烏龍鎮(zhèn)后,父親緊鑼密鼓地加緊他的研究,沒想到支援山區(qū)醫(yī)療建設工作結束了,上級讓他立刻回到原先的單位去,也就是說他要離開烏龍鎮(zhèn)了。但父親卻一點兒也高興不起來,本來他還盼著有一天再到那個部落里去一次呢,就算待在烏龍鎮(zhèn),也比回到遙遠的北京對他的研究有利。但上面催得緊,父親無可奈何,便只能告別郎佟,帶著坤宅回到北京去了,父親之所以帶著坤宅到北京去,一是他還有些不甘心,雖然坤宅身上沒有長毛,屁股上也沒有長尾巴,但他還是希望在他這里找到一些返祖的跡象,但檢查的結果卻是,坤宅身上尚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與返祖現(xiàn)象有關的證據(jù);二是不管是郎佟還是坤宅本人,都再次表現(xiàn)出了見識大世界的意愿,父親不想讓他們失望,便再次帶著坤宅上路了。坤宅雖然僅僅在北京待了一個星期,就被父親送上了返回的火車,但畢竟開闊了眼界,也可以說是他在十幾年后再次闖蕩北京的一次預演。
回到北京后,父親不由自主地陷入沒有多少實質意義的人事糾紛中,不但沒有讓就要面臨突破的研究取得如期的成果,而且身體也很快垮下來,他企圖再次到莫邪山區(qū)考察的計劃便慢慢泡湯了,研究也只能停下來,短短幾年后,父親便離開了這個世界。好在父親去世前夕,我已經從醫(yī)學院畢業(yè),來到他所在的那個研究室里工作,成了他真正意義上的接班人。父親把他沒有做完的工作交到了我手里,尤其是去世前的那幾天,他一再叮囑我說,你一定要到烏龍鎮(zhèn)去,找到郎佟和坤宅,讓他們帶你去山林深處找到那個部落,只有見到了那些身上長有毛發(fā)或者屁股上長有尾巴的人,你的“返祖現(xiàn)象”研究才能取得真正的突破,取得真正的成效。我雖然把父親的話記在了心里,但在接下來很長一段時間內,我都沒有按他所期盼的那樣去做。說來有些不好意思,在這段時間內我建立了自己的家庭,我的妻子匯麗是個十分漂亮的女人,我們雖然結婚好幾年了,我還有些舍不得離開她,一想到那些時不時圍繞在她身邊的無聊男人,我就打消了去往烏龍鎮(zhèn)的念頭。再說,我是那家醫(yī)院里的一名醫(yī)生,要服從組織的安排,哪能想出去就能出得去呢?再說,到遙遠的莫邪山區(qū)考察,沒有個一年半載是不能收到什么成效的,我在等待一個機會,一個看起來不至于讓我感到為難的機會。
幾年過后,這樣的機會還真的到來了,醫(yī)院忽然接到了一個支援貧困山區(qū)醫(yī)療建設的任務,其中的目標單位便有烏龍鎮(zhèn)所在的那個縣。這樣千載難逢的機會自己來到了我面前,我再也沒有任何理由不抓住了,于是,在還沒有任何人報名的情況下,我第一個把申請表遞到了院長的辦公桌上。為了不至于讓這件事出現(xiàn)變故,我沒有告訴我的妻子,而是第一次自己為自己做了決定。我當然被批準了,而且還在全院大會上作為典范受到表揚。到這時候,我才知道沒有了退路,不得不回到家對妻子說了。正如我所料,匯麗一聽到我要離開她三年的時間,立刻就和我翻了臉。我們吵架加冷戰(zhàn)了好幾天,直到我離開家離開北京,匯麗都沒有給我一個好臉色看。到車站為我送行的時候,匯麗板著臉對我說,我在家里等你三年,你要是三年還不回來,我就是不和你離婚,也會去找別的男人。我當然愿意把這話當成是她對我說的氣話,畢竟我們一度那么相愛,而且還有了見證我們愛情的結晶,一個已經三歲的可愛兒子,就算她真的耐不住寂寞,怕是也會有所顧忌吧。
但我還是對匯麗的耐心失去了判斷,我千不該萬不該在三年過后申請延長兩年期限,拿著匯麗對我的通牒不當回事兒。其實我也不愿待在這個鳥不拉屎的地方,不管工作多么需要,烏龍鎮(zhèn)的生活環(huán)境都不能讓我有絲毫的滿意,如果在那三年里我能到山里去一次,就算找不到父親所說的那個野人部落,我也會主動結束在這里的工作,回到北京去與我美麗的妻子匯合。但在那三年里,我卻沒有找到一次進山的機會。說來慚愧,與我的父親相比,我是一個天生膽小的人,似乎也缺乏為科學獻身的沖動,尤其是聽了父親為我講的那些事,便本能地對那個陌生的野人部落產生了恐懼,就算沒有被那里的野人吃掉的危險,但想到一個人進到漫無盡頭的深山老林里去,我的頭皮便有些麻,腿腳便有些軟。按照我的打算,應該由郎佟或者坤宅領我進山,但當我來到烏龍鎮(zhèn)的時候,郎佟已經死去,坤宅雖然還在鎮(zhèn)上,可我還沒有做好進山的準備,他就又隨著那些打工的人到北京闖蕩去了,他們家倒是又多了一個叫姝婭的女人,卻畢竟不適合當我的向導,我無可奈何,只能期待著坤宅早些回來。但出乎我意料的是,三年過去,坤宅還沒有從北京回來,我沒有別的辦法,只好又向上級遞交了延長支醫(yī)兩年期限的申請。讓我想不到的是,這一次我徹底激怒了匯麗,從上個星期開始,她就向我發(fā)出了最后通牒,如果我不在這周內回到她身邊,她就會把她的離婚起訴書遞交到法院去,也就是說,我們曾經美好的婚姻便要走到盡頭了,今天是她規(guī)定的最后一天,我比任何人都明白,我必須在夜里十二點以前趕回北京,可哪里想到,居然會在這種時候出現(xiàn)坤宅吃破肚皮的事兒,由此我也要把自己的大事給耽擱了。尤其讓我想不明白的是,坤宅他早不回來晚不回來,偏偏在今天回來,而且一回來就讓我陷入麻煩,真不知道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錯。
3
我從坤宅破爛的胃囊和腹腔里大約取出了足有一臉盆的食物,真難以想象,坤宅怎么就吃下了那么多東西。我每把一樣食物丟到盆子里,那個小護士就低下頭,一邊捂著鼻子一邊點數(shù),并且還給周圍的人報一報,那些食物盡管受到一定程度的腐蝕,但由于在里面停留的時間不長,并沒有被完全消化,所以還能被輕易地認出來。半斤草莓、半斤葡萄,小護士在報那些食物名稱的時候,還隨便把數(shù)量一同報了出來,當然她估摸的只是大約數(shù),但也和實際情況差不了多少,一斤蘑菇、一斤木耳,她報出的數(shù)量越來越大,一只山雞、一條蜥蜴……
別說了,有人已經受不住了,打斷了小護士的話,再說下去我的胃囊也要膨脹起來了。
聽著小護士說到的那些食物,我也止不住想到了匯麗在手機里對我說過的話,具體說是她為我回家準備的一些食物,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那些食物包括茶湯、驢打滾、褡褳火燒、焦圈、爆肚、艾窩窩、門釘肉餅、稻香村糕點、全聚德烤鴨等。匯麗為我準備的都是北京的特色食品,也是我平時最喜歡吃的食物。她在電話中動情地對我說,我已經把這些東西放在了我們的餐桌上,它們散發(fā)出的香味彌漫在屋子的每一個角落,吸一口氣,你是不是已經聞到了那些香味?快回來吧,它們早就急不可耐了,只要你一回到家里,它們自己就會朝你嘴里跑過去你信不信?我不假思索就回答她說,我信,我當然信,你不知道,我已經盼望它們許久許久了,就像盼望見到你那樣盼望吃到那些食物。匯麗打斷了我的話,那你怎么還不回來?我信誓旦旦地對她說,我已經買好了回北京的火車票,親愛的等著我,今天夜里我就會回到你身邊,把你為我準備的那些食物統(tǒng)統(tǒng)吃掉。我能想象得出,匯麗為我準備的食物一定不只是一頓飯的數(shù)量,但我相信自己,不管她準備的食物多么多,我都會一口氣吃掉,一點不剩地全部吃光。而且我也能想象得出,姝婭在電話里對坤宅也肯定說過類似的話,甚至比匯麗說得還要動情,因為她準備的那些食物對坤宅來說更具家鄉(xiāng)特色,那些食物全是她從深山里帶來的,只有他們那個部落才會有這些東西,噢不,我的意思是說,只有他們那個部落才能把這些食物做出讓人如此喜愛的味道,那才是真正意義上的家鄉(xiāng)特產呢,正是這些獨具風味的鄉(xiāng)野食物吸引坤宅返回,并讓他張開大嘴綿延不斷地吃下去,吃下去,直到把自己的胃囊撐得像一張漁網那樣。
我的胃囊開始痙攣起來,握著手術刀的手也不住地顫抖。我有些撐不住勁兒了,好在坤宅胃囊和腹腔里的食物已清理得差不多了,我便離開手術臺,打算到外面喘一口氣兒。這時,小護士也把那盆食物端起來,打算拿到外面讓病人的家屬去看。讓我來吧。我從她手里接過臉盆,端出手術室,交到一直等在外面的姝婭手里。你怎么讓他吃了那么多東西?我用埋怨的口氣對她說。
坤宅他沒有什么大礙吧?姝婭沒有回答我的話,而是向我打探她自己關注的問題。
沒大事。我安慰她說,他肚子里的食物已經清理干凈,待會我把他的胃囊縫合起來就沒事了。
姝婭松了口氣,十分信任地朝我點點頭,然后便去擦她自己臉上的汗珠。今天一早,坤宅回到家來,她這才開始回答我的詢問,我把為他準備的食物拿給他,他就開始不住地吃……我從來沒有見過他那種吃相,好像他已經好多日子沒有吃過東西了,我簡直懷疑,這三年多他在外面是不是從來就沒有吃過一頓飽飯……真的,他也比先前瘦了許多,衣服脫下來,連他肚皮下面空蕩蕩的胃囊我都能看得見……他吃呀吃呀,吃了一樣又吃一樣,總也沒有個飽,我真疑心,就是把我們家所有儲存的東西都拿出來,也未必能裝滿他的胃囊。他的胃囊變得奇大無比,好像能裝得下我們家里所有的東西,包括房屋和房屋的一切家具……吳醫(yī)生,您說這是怎么回事?
沒什么,我淡淡地朝她笑著說,如果我回到了自己的家里,我也吃得下那么多食物。
真的?姝婭驚愕地張大了嘴,您……她有些結巴起來,你可是醫(yī)生呢,怎么可能也把自己的肚子吃壞?
這不關醫(yī)生不醫(yī)生的問題,我聳聳肩說,只要是餓了,就算他是神仙,他也要不顧一切吃東西的。
你們都很餓?姝婭直直地看著我。
怎么?我反問她說,你不感到餓嗎?
姝婭想了一下,似乎很快便明白了我話里的意思,不禁也點了點頭。是的,她表示同意說,我也很餓。
這時,我衣袋里的手機鈴聲又響起來,不用看,一定是我的妻子匯麗打來的。在我做手術期間,她已經給我打過許多遍了,我一次都沒有接聽,現(xiàn)在我來到了外面,是不是該接一下她的電話了?但我剛把手指放到接聽鍵上,又馬上移開,我實在不知道該怎么對她說今天的事,如果不出意外的話,她聽了一定會火冒三丈,而且接下來一定會按她說的那樣把離婚起訴書遞交到法院去。一想到這里,我便立刻打消了接她電話的念頭。見我還是不接電話,匯麗很快發(fā)了一條短信給我,為什么不接電話?你到底在干什么?我還沒有打定主意是否給她回復,她的下一條短信又發(fā)過來了,是不是你已經上火車了?我不禁一怔,立刻抬腕去看手表,老天,原來已經十二點整了,也就是說我已經徹底失去了今天回到北京的機會,這樣說來,我就更不能對她說什么了。于是,我趕緊把手機放回衣袋內,就像拋出一顆定時炸彈一樣急切。
姝婭看出了我的異常,聯(lián)想到我到鎮(zhèn)頭站點去的情景,好像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是不是您要離開這里?她看著我說。
我不想和她談這個話題,便轉移目標說,對了,以前坤宅回來為什么沒有吃壞肚子?
以前回來?姝婭莫名地眨眨眼,他以前沒有回來過呀。
沒有回來過?我也不禁愣住了,那你……我差點把下面的話說出來。我想到了一年前的一件事,有一天,姝婭悄悄找到了我,不好意思地讓我給她幫一下忙。看著她早就開始隆起的大肚子,我很快便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你要打胎?我主動挑明說,坤宅會同意嗎?姝婭忙不迭地點頭,同意同意,您盡管給我打就是了。考慮到她此前已經有過一個兒子了,既然他們夫妻都同意,那我還有什么好拒絕的呢?于是,我便很痛快地給她做了引產手術。當時我并沒有意識到這件事有什么不對勁的地方,現(xiàn)在看來,事情遠遠沒有我想得那么簡單。
姝婭不知道我在想什么,還在向我申明說,坤宅這次到了北京后,三年多了沒有回來過一回,要不是我一次次給他打電話,說不定他現(xiàn)在……
我不想聽她說下去了,轉身便往手術室里走,不知道為什么,這個時候我竟然想到了匯麗,想到了那些曾經圍繞在她身邊的無聊男人們。連姝婭這樣的女人都……我在心里對自己說,何況是匯麗那樣的女人呢?我的眼前一黑,差點被腳下的什么東西絆倒。不要,我扶住墻壁,在心里一遍遍地警告自己說,不要再想那些亂七八糟的事了,安心做你的手術吧,坤宅的小命還在你手里呢。突然之間,我開始對這個如此懷念家鄉(xiāng)的人產生了真切的同情,同時似乎還有高度的認同,一種同是天涯淪落人的蒼茫和哀傷感籠罩在心頭,讓我禁不住鼻子有些發(fā)酸。正是在這種情感的驅使下,我邁著大步回到手術室里,絲毫不敢馬虎地去做剩下的手術。
4
在給坤宅一針針縫合胃囊的過程里,我的眼前老是出現(xiàn)幻覺,我感覺我縫合的并不是坤宅的身子,而是姝婭的肉體,那些已經被我清除出來的食物,似乎也變成了那個早被引產的胎兒。我的胳膊不住地打顫,真擔心會把針扎在我自己的手上,從而制造一起并不多見的醫(yī)療事故。手術室里的人都看出了我的反常表現(xiàn),試圖詢問我一句什么,但看我格外陰沉的表情,又都不敢說什么。小護士舉著一塊手巾,想給我擦擦額頭上的汗水,也把手停在了半空中,始終沒有落到我臉上。
記得我第一次見到姝婭的時候,是在她和坤宅開辦的飯館里,其實我是打聽著坤宅的名字找到飯館來的,因為這個時候我還不知道他的身邊已經有了女人。在此之前,我在北京早就見過了坤宅,與他也算是熟人了,所以我一來到烏龍鎮(zhèn),剛在那家醫(yī)院里安頓下來,就跑到街上來打聽坤宅的住處。那家飯館就是。有人朝前指著說。于是,我便一路來到了飯館前,還沒有走進去,就看出這里的生意異?;鸨?,一些酒足飯飽的人正撫著肚皮走出來,而另一些餓著肚子的人也在急急地往里走。我聽父親說過,烏龍鎮(zhèn)是一個盛行美食的地方,那里的風味小吃遠近聞名,但我還是沒有想到,一家普通的飯館竟然就吸引了那么多的食客。活躍在食客間的是一個年輕的女人,短短的上衣貼在肚皮上,頭發(fā)在腦后編成了若干根細密的長辮子,辮花間還插著一些好看的小花草,這樣的打扮使她顯得特別扎眼,凡是從這里路過的人或許都會看她幾眼,我想這大概也是坤宅的飯館如此火爆的原因之一吧。我以為她是坤宅用來招攬顧客的服務員,所以一進到屋里就問她說,你們的老板在哪里?
女人以為我是來吃飯的,沒有正面回答我的話,只是把她手邊的幾樣食物端到我面前,然后才答非所問地說,您吃飯就是了,不用找老板了。
我看著她端給我的那幾樣食物,認出其中有蔬菜,也有鳥獸,還有魚類,材料我倒是都認得出,但它們的做法我卻是從來沒有見過,低下頭聞聞,除了普通的香味外,似乎還有一種我說不上來的味道,雖然那種味道我沒有聞到過,卻有一種誘惑我嗅覺的吸引力,我不知道這種獨特的氣味是用什么調料做出來的,口腔內不由自主便涌滿了黏稠的唾液,如果我真的是來吃飯的,那我肯定會埋下頭去大口地吞吃。雖然我也十分饑餓,但我卻沒有打定主意在這里吃飯,便收回身子,再次問她說,我找你們的老板。
見我還是這樣說,女人不能不回答我的話了。她的回答自然讓我吃了一驚,因為她嘴里說出的話是,我就是這里的老板。
直到見到了坤宅本人,我才弄明白,這個看起來像是服務員卻自稱是老板的女人是他的老婆。這有些出乎我的意料,在我的想象當中,這家飯館的老板即使不是坤宅本人,也應該是一個我沒有見過的老頭子,那是坤宅的父親郎佟,而絕不應該是現(xiàn)在這個名叫姝婭的年輕女人。
其實我還不知道,我父親回到北京后沒幾年,郎佟便因為一場感冒而去世了,這個時候,坤宅也還沒有任何需要女人的想法。郎佟臨死前,曾經對他說了這樣一句話,我要葉落歸根。這當然是鎮(zhèn)上的人經常說的一句話,現(xiàn)在卻半生不熟地從郎佟嘴里說出來,坤宅便覺得有些別扭,也就沒把這句說給他的話放在心上??衫少∪ナ篮?,按照莫邪族的安葬方式,坤宅應該把他放在樹枝上,讓往來的風霜雨雪把他的身子風干,只有這樣,他的靈魂才能順利升天。坤宅從山里出來的時候,已經長到十幾歲了,當然知道這件事沒有什么回旋的余地。但現(xiàn)在的問題是,在鎮(zhèn)子里,要想把郎佟的尸體放到樹上去安葬,卻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不用做什么嘗試,坤宅也能想象得出,這樣的安葬方式肯定不被允許,看來,唯一可行的辦法就是把郎佟的尸體帶回到自己部落里去。到這個時候,坤宅才明白了郎佟死前說給自己的那句話:葉落歸根。一時間,坤宅突然對這句看似平常的話產生了深深的敬畏。于是,坤宅便把父親的尸體背在身上,憑著當年出山時的記憶,一步步往深山老林里走去。這時他當然還不知道,這次回返除了安葬父親,還讓他頗為意外地得到了一個女人,正是這個女人解除了因為郎佟的去世而在他身邊彌漫不散的孤獨和寂寞。
大約經過一個月的艱難行走,坤宅終于回到了自己的老家,成功把郎佟的尸體放到了部落里的樹杈上。所有的人包括烏龍鎮(zhèn)的人和那個部落里的人都以為他不會再回到山外來了,但又過了一個月的時間,坤宅竟然重新出現(xiàn)在了鎮(zhèn)子里,更讓人們想不到的是,這次與他待在一起還有一個年輕的女人,是他從自己的部落里帶回來的,沒錯,這個隨他來到山外的女人便是姝婭。據(jù)說,坤宅并沒有帶女人回來的打算,甚至他自己回來不回來都不是一件十分確定的事,是姝婭自己向他提出了這樣的要求,正是在她的誘惑和鼓動下,這一出極富私奔色彩的戲劇才開始上演。他們曾經是小時候的伙伴,坤宅回到部落的時候,兩個人差不多已經彼此認不出來了,而且這時候,姝婭正在和另外一個小伙子婚配,坤宅作為這個部落里的一名歸來者,被邀請去吃一頓喜宴。就是在那個喜氣洋洋的場合里,坤宅受到了作為小時候伙伴的姝婭的糾纏。
喜宴吃到半截的時候,姝婭趁著人們包括新郎都在醉醺醺跳舞的混亂,悄悄把不入群的坤宅拉到了一邊,一上來便和他進行了一次決定他們命運的談話。坤宅從姝婭的嘴里知道,新郎的哥哥和弟弟都是身上長毛的人,雖說在這個部落里,身上長毛甚至屁股上長尾巴的人十分普遍,并不會受到什么歧視,但女人還是本能地不愿嫁給這樣的男人,好在新郎身上并沒有長毛,姝婭嫁給他也算正常。但姝婭并不這樣看,在她想來,盡管自己和新郎身上都沒有長毛,可他們生下來的孩子會不會是一個毛孩?姝婭就是這樣問坤宅的,并且兩眼直勾勾地看著他,期待他給自己一個明確的說法。聽了姝婭的問話,坤宅吃了一驚,他當然不知道該怎么回答,雖然他已經在外頭見了世面,而且聽說過我父親有關返祖現(xiàn)象的研究,但要想把這樣一個如此深奧的問題說清楚,卻不是他能夠完成的一件事。反正外面那個地方沒有身上長毛的人。坤宅只是這樣應付她說?!巴饷婺莻€地方”自然是指烏龍鎮(zhèn)了,他不過是隨便對她說說而已,并沒有任何帶她私奔的想法。但讓他想不到的是,正是這句看似平常的話深深打動了姝婭,幾乎那場舞還沒有跳完,姝婭就做出了跟他到外面那個地方去闖蕩的打算。當然,這個時候坤宅不帶她走也不行了,因為新郎已經舉著一把尖刀氣勢洶洶地奔他們而來了。按照莫邪族不可違抗的風俗習慣,在婚配的喜宴上,新娘除了能夠和新郎待在一起外,是不能和其他男人說哪怕一句話的,而姝婭卻趁著混亂不僅和坤宅談得火熱,而且連身子都和他傍在了一起,這不僅讓新郎接受不了,整個莫邪族部落都不會容忍他們。坤宅在外面待得太久了,早就忘記了這項飽含禁忌色彩的部族規(guī)范,那么接下來他除了帶姝婭趕緊逃走外,似乎再也沒有了別的選擇。
來到烏龍鎮(zhèn)兩年之后,姝婭生下了她和坤宅的第一個男孩獨珠,讓他們感到欣慰的是,獨珠不僅屁股上沒有尾巴,身上也沒有一根多余的毛發(fā)。姝婭放下心來,隨即便順應這里盛行美食的風尚,開張了一家獨具莫邪族特色的飯館,主要由她打點,將他們那個部落里的一些小吃做出來,讓那些沒有機會進山的人品嘗。飯館很快便紅火起來,烏龍鎮(zhèn)和周圍村寨的人幾乎每天聚集到這里,讓老板娘姝婭端給他們那些從未吃過的食物。漸漸地,就連一些山外的游客也被吸引過來了,鎮(zhèn)上的領導還對坤宅當然主要是姝婭說,你們也為烏龍鎮(zhèn)的經濟建設做出了貢獻。
姝婭受到了人們非同一般的歡迎,根本不會做這些飯菜的坤宅便顯得有些多余,姝婭倒沒有表示什么,他自己卻感到了某種程度的失落,當姝婭和食客們熱火朝天笑鬧的時候,他則一個人坐在一邊望著遠處發(fā)呆。沒過多少日子,坤宅便離開烏龍鎮(zhèn),離開姝婭,隨同那些外出打工的人到北京闖蕩去了。當然,對于坤宅的出走,烏龍鎮(zhèn)存在好幾種不一樣的說法,其中一種更為人們所接受的說法是,坤宅是看到姝婭與那些到她飯館來的男食客勾勾搭搭,才憤而到外面去的。這種說法也并不是空穴來風,姝婭的飯館里的確是清一色的男食客,在生意來往間,姝婭是否與他們有染并做出一些出軌的茍且之事,實在不好說。我倒是更傾向于坤宅出走是出于闖蕩世界的需要這種說法,因為我好像比別人更了解坤宅的內心,知道這個從山溝溝里出來的青年是多么容易被外面的世界所吸引,在烏龍鎮(zhèn)的日子里,尤其是上次的北京之行,已經使他大大地開闊了眼界,心胸也變得無比寬廣,再到北京甚至更大的地方去闖一闖,也確實符合他的人生發(fā)展規(guī)劃,如果他真有自己的人生規(guī)劃的話。至于姝婭,自從坤宅離開她以后,也變得更加自由起來,每天都游刃有余地混雜在一幫男食客之間,就像一條魚兒游蕩在大海里,還真給人一種自由自在的感覺,有一些風言風語傳出來也就在所難免了。
說來好笑,就連我這個看起來較為斯文的人也受到了她那些食物的吸引,只要閑下來,便隔三岔五地來到她的飯館里,一邊吃著美食一邊看她和人們打趣,也就是在這個時候,我把她當成了一條在大海里游蕩的魚兒,一條讓男人們心旌搖蕩的美人魚。我不知道這只是我的感覺還是在別人那里也是這樣,反正我一吃那些食物便會犯困,就像喝多了酒一樣漸漸產生眩暈的感覺,有一種要倒下去的欲望在內心深處牽引著我。我搞不清我是否真的在姝婭的飯館里睡過覺,好像有一次,我從困倦中醒來,發(fā)現(xiàn)我并不是坐在姝婭的飯館里,當然更不是躺在我自己的宿舍內,等我爬起來才發(fā)現(xiàn),我原來是依偎在坤宅家的沙發(fā)里。那到底是一個不真實的夢,還是我在睡眠中夢游了?我始終沒有搞清楚那件事的真相。不知道為什么,此時此刻,當我在為坤宅縫合胃囊的時候,我一邊想著我給姝婭做引產術的情景,一邊毫無道理地想到了那次荒唐的夢游。
看來我不能不和姝婭好好地談一談了。
5
好不容易做完了這個頗為復雜的手術,等護士們把坤宅推出手術室,我也摘下手套,踉踉蹌蹌地來到了外面。但我卻沒有看見姝婭。我又跟進到病房里,也沒找到姝婭。于是,我對正在坤宅床邊進行護理的護士們交代了一番之后,便走出醫(yī)院,穿過街道,朝姝婭飯館的方向走去。就在這時,我又聽到了手機短信的聲音。我從衣袋里掏出手機,看到屏幕上沒有閱讀的短信已經達到了十幾條。我頻頻按動手機鍵盤,一條條匆匆閱讀。匯麗顯然已經急紅了眼,發(fā)來的短信也充滿了越來越大的火藥味,諸如“你是不是出了車禍”,“你這個王八蛋到底要干什么”,“你死在烏龍鎮(zhèn)吧”等,剛剛發(fā)過來的這條則是:“你不用回來了,我已經把離婚起訴書送到了法院,等你接到傳票再往回趕吧。”一看到這里,我的眼前便冒起金星來,雖然我并沒有真的撞到什么東西上,但我身上卻有一種裂開并淌血的疼痛感覺。匯麗,我在心里失聲叫喊,你為什么這樣殘忍,就連多一天的機會都不給我?
已經看見姝婭的飯館了,我卻又轉身,邁著大步朝郵政所跑去。這家郵政所能夠代辦車船票,我上次的火車票就是通過它來訂購的。開往北京的火車每天只有一個車次經過縣城,雖然我知道明天到達北京已經沒有多少意義了,但我還是義無反顧地再次預訂了車票。我身上的疼痛感覺減弱了一些,然后打起精神,才又磕磕絆絆地朝姝婭的飯館走去。飯館里沒有一個食客,三間大的屋子里只有姝婭一個人。我不禁有些呆怔,簡直懷疑走錯了地方,這樣的情景我可是第一次見到。姝婭正在收拾房間,先前那些擺放在門口的桌凳已經被她放置在了墻邊,所以屋內便顯得空蕩蕩的,姝婭一個人站在里面,也給我一種被拋棄了的荒謬感覺。
他們呢?我慌不擇言地對她說。
盡管我說得不是那么明確,姝婭卻知道我是指什么。我不讓他們來了?她攤開兩手說。
為什么?我更加茫然了。
姝婭沒有回答我的話,而是轉身往灶房里走去。我去給坤宅做點吃的東西。她邊走邊說。
我想告訴她,坤宅現(xiàn)在還不能吃東西。但我張了張嘴,又沒有說出來。就讓她去做吧。我在心里說。于是我也跟過去,把身子倚在門框上,看她生火做飯。不要說吃了,僅僅是看她做一下,我也覺得獲得了某種滿足。那個孩子……我試探著對她說,你為什么要把他打掉?如果放在過去,我覺得我對她說不出這樣的話,畢竟這件事已經過去很久了,再說它與我又有什么關系?但不知為什么,現(xiàn)在我卻毫不避諱地對她說出來,好像這件事與我真的有什么關系似的。
姝婭忽閃了一下眼皮,很快便明白我說的是什么了。我不能要那個孩子。她低下頭,淡淡地說。
難道你不認為,我直直地看著她,那個孩子才是你希望要的嗎?
姝婭也直直地看著我。你說得沒錯,她點點頭說,盡管這樣,可我還是不能要他……
為什么?我再次問她。
因為,姝婭囁嚅著說,他畢竟不屬于坤宅。
聽她這樣說,我知道我不能再問下去了。但既然這樣,我只是在心里問她,那你為什么還要在別人那里做什么嘗試呢?
姝婭似乎知道我在想什么??晌易罱K還是屬于坤宅,她這樣回答我說,還有我們那個部落。她一邊說著,一邊轉過頭,通過窗口朝外面望著,眼神里流露出無可奈何的哀傷情緒。
我隨著她的目光去看。我通過那個窗口看見了外面的街道,當然還有遠處的山林。我明白她的話了。為什么你會這樣想?我驚愕地看著她,不知道她為什么產生了這樣的念頭。我又回頭,把目光落在那些已經被她歸并到墻角處的桌凳上。怎么?我脫口說道,你們要離開這里,回到你們那個……部落里……去?我明白坤宅為什么突然回來了,原來他們要……
姝婭忽然有些控制不住,蹲下身去,兩手捧住臉,嗚嗚地哭泣起來。
我真是感到愕然,這個從來都是一臉歡笑的女人何時哭過,不要說哭,就連一絲淡淡的哀愁也從來沒有出現(xiàn)在她臉上,現(xiàn)在她卻……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
我知道我在姝婭這里暫時問不出什么了,便離開她的飯館,急快地往醫(yī)院里趕去,坤宅興許已經醒過來,還是讓他給我好好地說一下,他們?yōu)槭裁捶艞壛嗽谕饷娴男凶?,又不明智地回到他們出發(fā)的那個地方去呢?難道他們的努力要半途而廢了不成?他們?yōu)槭裁磿@樣沒出息,不能義無反顧地把一件事做到底呢?
6
坤宅果然已經醒來了,看到我進來,他想直起身子,但手術后的疼痛讓他停止了這種不切實際的努力。謝謝你救了我。他極力微笑著對我說。
我擦去他額頭上的汗珠,在他床邊坐下來。告訴我,我稍稍繞著彎子說,你為什么突然從北京回來了?
這個,坤宅有些語塞,但他想了想便說,我總是要回來的……還有你,不是也要回北京的嗎?
我也被他說愣了。這個坤宅,我在心里說,看來在外面真的得到了鍛煉,這哪里還像是一個從山溝溝里出來的人??磥砦也荒懿粚λ裘髁?。你們是不是打算回到你們部落里去?
坤宅怔了一下,知道沒有不對我說真話的必要了。是。他點點頭說。
為什么?
這樣不更好嗎?坤宅答非所問地說,這樣我就可以帶你去我們那里了,對了,你不是一直期盼著……
少來這一套,我打斷他的話說,你們?yōu)槭裁醋屪约和T诎肼飞希课译S即又推翻了自己的話,你們簡直是又原路返回去了。
你是不是在說返祖現(xiàn)象?坤宅企圖轉移話題,我在你父親的嘴里就聽到過這樣的說法。
別說,他的話還真的歪打正著地說到了點子上。你說得沒錯,我使勁點著頭說,你們現(xiàn)在就是在返祖。我站起來,想大肆對他指責一番,但又怕傷害到他,便盡量用委婉的口氣說,知道嗎?你們原本可以在外面一直走下去,烏龍鎮(zhèn),北京,甚至整個世界,如果你按這樣的線路走下去,我相信你總有一天會走遍天下,直到……
坤宅也很沒耐心地打斷了我的話。那么然后呢?他不動聲色地問我。
然后?我有些不明白他的意思。
我已經很累了,坤宅并不等我回答他的話,便自顧自說下去,其實憑我們自己的力氣,我們并不能走出很遠。
你遇到了什么?我盯著他的眼睛說,告訴我,是什么讓你們選擇了回頭?
不要再問了。坤宅忽然不想和我說下去了,掉轉頭,臉上現(xiàn)出頹唐的表情,我和姝婭已經做出了決定……
難道不能更改了嗎?我拉住他的手,使勁搖擺了一下。
坤宅回過頭,用愧疚的目光看著我。對不起,他淡淡地說,讓你失望了。隨即他又哀求我說,我想讓你跟我們一起走。
憑什么?我憤怒地甩開他的手,有意賭氣地對他說,我也要回北京去,我再也不搞什么返祖現(xiàn)象研究了。
這當然不是我的心里話,我不過是在激將坤宅,試圖通過這種方式讓他妥協(xié)。但我隨即發(fā)現(xiàn),我實在是想錯了??次乙舱f得如此決絕,坤宅并不再對我說什么話,只是無奈地攤開兩手,一副悲天憫人的可憐神態(tài)。
這真是讓我失望到了極點。我也不再說什么,轉身大步往外走去。
你相信命運嗎?我忽然聽見,坤宅在我身后說道。
我心里一動。但我不想再停留在這里,很快便走出去了。直到來到外面,我才在心里問了自己一句,他說的命運是什么意思?
叔叔,一個孩子跑到了我面前,撲閃著好看的大眼睛問我,我爸爸什么時候好起來?
這是坤宅和姝婭的兒子獨珠。放心吧,我撫摸著他的頭說,過不了幾天,你爸爸就能帶著你玩了。
獨珠高興起來。太好了,他拍著手說,那時我們就可以進山了。說完,他就從我身邊繞過去,邁著小碎步跑進了病房。
我呆呆地看著他,看來坤宅和姝婭一家的離開是無可挽回的了。我再一次感到了透徹肺腑的失望。
叔叔,我剛要轉身走,獨珠又從病房里跑出來,停在我面前,猶豫了一下,終于還是鼓起勇氣說,您、您能不能把我的尾巴割下來?
什么?我大吃了一驚,還以為聽錯了他的話。你屁股上不是什么也沒有嗎?我急急地問他。
過去沒有,獨珠囁嚅著說,可是、可是后來就……
天哪。我只覺得一陣天旋地轉,好像這個不幸的消息相關的對象不是獨珠,也不是他的父母坤宅和姝婭,而是我自己。我不禁伸出手去,匪夷所思地在自己的屁股上摸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