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昕朋
一
到了。馬小五把行李朝地上一放,氣喘吁吁地蹲在地上。
田原原肩上的行李也沒放下,睜大眼睛四下看,眼前是一座類似小屋形狀的建筑,頂蓋和四周是綠色的,有點像莊稼地里臨時搭建的棚子。她驚訝地問,這是哪兒?馬小五正在用鎖匙開門。門是卷簾門,鋁合金做的,鎖在底部,打開鎖往上一提就嘩嘩啦啦地往上躥。田原原在鎮(zhèn)子上見過很多商鋪用的就是這種門。她不明白馬小五怎么會有這鐵皮屋的鑰匙,門已經(jīng)打開了。馬小五也直起了腰,直截了當(dāng)?shù)貙λf,這就是咱在北京的家!
?。刻镌睦锟┼庖幌?,伸頭朝鐵皮屋里看了看。整個鐵皮屋約三平方米,開著一扇大窗,放著能折疊的長案子,像一些店里的柜臺。屋里放了一張很窄的單人床,床上床下堆著一捆捆報紙雜志和圖書,還有幾只紙箱子。人們平常喜歡用“連個下腳的空也沒有”形容地方狹窄,用在此處恰如其分。田原原生氣地問馬小五,你就帶我住這兒?馬小五往屋里搬行李,不知是沒聽見還是假裝沒聽見,一聲也不吭。田原原從馬小五的態(tài)度看出他說的是真話,像一盆冰水從頭頂潑下來,一直涼到腳后跟,眼淚也止不住地流了下來。
馬小五說,怎么還不進去呢,來來往往那么多人好看啊?
田原原頂撞了他一句,你還怕難看???我拍張照片發(fā)給爸媽看看,給鄉(xiāng)親們看看……她說著真的掏出手機。馬小五眼疾手快,沒容她拍照,一把就把她拉到屋里,然后拉下卷簾門。鐵皮屋仿佛一下子與世隔絕了,只留下幾道從細(xì)密的縫隙透進的光亮。田原原控制不住失望的情緒,輕輕地哭出聲。早知道住這地方,打死我也不會跟你來北京。這叫個屋嗎?這叫個家嗎?嗚嗚嗚……
馬小五拉亮了燈,把床上的幾捆報紙雜志摞了起來,半拉半扯地讓田原原坐在床上,抱著她的肩膀,輕輕地?fù)u著晃著,安慰她說,老婆,別看這像個鴿籠子,那可不是誰想住就住的,就是市長也沒這待遇!他說這話本來是想逗妻子笑,沒想到適得其反,田原原撲在床上哭得更傷心了。不管怎樣,咱自己家還有幾間像模像樣的房子,吃飯是吃飯的地方,睡覺是睡覺的地方,人過得舒暢,就是家里的豬圈也比這大!妻子說得實實在在。他所在的村子是當(dāng)?shù)赜忻呢毨Т?,但村民們吃住不愁,就是現(xiàn)金收入和零花錢少。他家三間南屋三間北屋,爸媽住南屋,他和妻子及兩個孩子住北屋,平時顯得空空蕩蕩,兩個孩子在屋子里頑皮時,媳婦要是管得嚴(yán)了,他媽就會叨嘮:這么大的地方,孫猴子翻十個跟頭都夠了,小孩子就讓他們瘋唄!馬小五想了一會兒,才坦誠地說,我能不想租個大點的房子,讓你過得舒坦些?可北京這房子租金貴得嚇人。兩居室跟別人合租,一間就要三千多,還不包括水電費物業(yè)費。最后,他長長地“唉”了一聲。
馬小五的坦率、真誠暫時得到了田原原的理解。她邊坐起身邊解開頭發(fā)上的發(fā)卡。馬小五心領(lǐng)神會,趕快從一摞報紙下邊翻出一面四四方方的小鏡子遞給她,討好地說,媳婦,這還是那年我來北京前你給我的。你看上邊還有咱們的全家福照片呢!田原原對著鏡子捋了捋蓬亂的頭發(fā)。鏡子左上方貼著她全家福照片,一家五口笑得甜甜蜜蜜??戳苏掌?,她心里平靜了許多,邊起身邊對馬小五說,快要憋死了,我出去走走!馬小五緊緊摟住田原原的腰,懇求地說,媳婦你千萬別走。你要不愿住這兒,我過幾天就去找出租屋。田原原推開他的手,你在這兒我能往哪兒走?快點收拾吧,看不見天就要黑了。
田原原在鐵皮屋門外站了幾分鐘,讓眼睛適應(yīng)外邊的光線,然后四下看了看。這地方是個四通八達(dá)的十字路口,路東西兩邊全是高樓,一層樓門前分別掛著多個寫著紅字或黑字的牌子。路南是一所院墻圍著的大院,大院里也是高樓林立。只有路北有一個長長的土崗子,崗子上邊長滿了樹。田原原猶豫了一會兒,慢騰騰地向路北走去。她走了十幾步,耳邊響起一陣歌聲,那歌聲氣勢很大,一聽就是幾十人甚至更多人的大合唱。歌的名字她很熟悉,叫《我和我的祖國》。她上中學(xué)時參加全校歌詠比賽,獨唱的就是這首歌,獲得第一名。馬小五的嗓子也好,高音,而且嗓音寬厚。他倆同是學(xué)校歌詠隊的,經(jīng)常在一起合唱。唱著唱著就唱出了感情。直到現(xiàn)在,每年春節(jié)回家過年,他倆還應(yīng)邀給父老鄉(xiāng)親唱歌助興。有人跟他開玩笑,小五,你怎么不上中央電視臺星光大道比賽去,就是不拿年冠軍也能拿個月冠軍!馬小五笑著回答,我連人家的門朝哪兒開都不知道哩!
人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能夠吸引他的一定是他情感認(rèn)同的事物。此刻的田原原就是奔著歌聲響起的地方而去。到了那里她才發(fā)現(xiàn),土崗旁邊有一條河。河邊是一片小樹林,小樹林里有一座小廣場,人們里一層外一層圍成了個小舞臺,不光有唱歌的,還有跳舞的。她悄悄地站在人群里,興致勃勃地聽著看著,漸漸忘記了鐵皮屋帶給她的不愉快,不知不覺地融入了那個環(huán)境,那個氣氛。一開始,她還是低聲跟著哼,漸漸地就把聲音提高了。她身后一個滿頭白發(fā),身穿紅色T恤的老頭兒突然在她后背拍了一掌,嚇得她渾身哆嗦了一下。
閨女,你是專業(yè)學(xué)過的吧?老頭兒微笑著問。
田原原搖搖頭,不是……我是……
別謙虛了!老頭兒說,你大叔從小就喜歡聽歌。聽得多了,這專業(yè)和業(yè)余的一開口就能分辨出來。
大叔,我,我真不是。田原原不知所措,又是搖頭又是擺手,給那個老頭兒鞠了個躬,匆忙離開了。
二
田原原一刻也不想回那座鐵皮屋。她沿著河邊漫無目的地走著。這是一條十幾米寬的河,在繁華的都市、林立的高樓之中顯出幾分清靜。河的兩岸都是公園式的綠化帶,草木青青,花團簇簇,充滿生機。一位老人坐在連椅上,看著一對雙胞胎小女孩在跳繩,眉眼里流露出幸福和快樂,這情景勾起田原原對遠(yuǎn)在家鄉(xiāng)的孩子的思念。她站在旁邊看著看著,眼淚竟然止不住地流了下來,心里也動了想回老家的念頭?;氐借F皮屋,馬小五已經(jīng)把報紙雜志擺在案子上。她這才恍然大悟,原來這是個賣報紙雜志的報刊亭。有個身材瘦小的大媽戴著花鏡,捧著一張報紙在看。見她過來,大媽很有禮貌地點點頭,側(cè)了下身子,給她讓出位置。她也沖大媽笑了笑。馬小五剛才在彎著腰找一份雜志。他把雜志遞給大媽,說,阿姨,我今兒個剛從老家回來,耽誤您看了,對不起!
大媽笑笑,沒事沒事。然后笑著問田原原,閨女你喜歡看什么雜志啊?
田原原一時不知如何回答。大媽嘆息一聲說,過去這報刊亭來買報紙雜志的人多,特別是買晚報,那都得排隊。在這兒看亭子的人,到點來到點走,早上不到九點不開門,下午五點一過就關(guān)門,收入還挺高。自打手機興起電子新聞電子雜志電子書,來買報紙雜志的人一天天見少。大媽停頓一下,指著馬路兩端又說,前幾年這條街上像這樣的報刊亭有好幾個,看看,那幾個都干不下去了,撤了。我尋思著,你這里再不盈利,也不能長久!大媽只顧往下說,沒注意馬小五的神情變化。田原原一直看著馬小五,見他額頭上的皺紋越來越深,目光越來越暗淡,雖然臉上依然掛著笑容,但笑得勉強,笑得刻意,準(zhǔn)確點說是“裝”出來的。
大媽走后,田原原站著沒動。她想看看現(xiàn)實是不是大媽說的那樣。馬小五朝她無奈地笑了笑,晃了晃手中的玻璃杯,意思是問她喝不喝水。她搖搖頭。夕陽的余暉掛在樹梢上,仿佛一縷縷金線線漸漸地往下滑落。大街上車輛行人多起來。一個個行人從報刊亭經(jīng)過,沒有人在那兒停留,甚至不朝那些報紙雜志看一眼。不少年輕人手里捧著手機邊走邊看,有的不知被什么有趣的內(nèi)容逗得嘿嘿笑。田原原想,這無人問津的生意叫什么生意,難怪大媽說有的都關(guān)停了!
當(dāng)掛在樹梢上的金絲線全部滑落,路燈已經(jīng)亮了。她見馬小五無精打采地趴在案子上,胡亂地翻著一本雜志,忽然覺得自己的老公很可憐,那些擺在案子上的書刊雜志很凄涼。她走上前隨手翻了幾本雜志,問馬小五,這是你自己進的貨還是上邊派下來的?馬小五說,我哪兒有這么大權(quán)力?讓你賣什么你就賣什么!對面小區(qū)有個姓孫的老頭,叫,叫孫夢鄉(xiāng),自費出了本書,是寫他家鄉(xiāng)的散文集,拿了幾本過來讓我?guī)椭N,說銷不完不結(jié)賬。我覺得這老頭人不錯,隔三岔五過來買報紙買雜志,是我這兒最大的客戶。我面子上過不去,就給他擺上了。唏,第二天就讓經(jīng)理發(fā)現(xiàn)了,指著我的鼻子罵我混蛋,說沒經(jīng)過審查,萬一出了問題你小子能擔(dān)得起嗎?當(dāng)場就把孫老頭的書給沒收了,當(dāng)月就罰了我三百元。老婆你記不記得有一個月我給你卡上少打了三百塊?田原原沒有印象,搖搖頭,問馬小五,你給那個老頭說了?馬小五坦誠地回答,當(dāng)然要說了!孫老頭到底是文化人,知書達(dá)理。第二天就給我送了三百塊錢來。老婆你記不記得第二個月我給你的卡上多打了三百元?田原原又搖頭。
二人正說著話,田原原聽到身后有人咳嗽,回頭一看,是一位身穿紅T恤的老頭兒。馬小五熱情地說,孫大爺,到該回家吃飯的點兒了?孫大爺點點頭。小馬,你又煮方便面呢?這方便面不能頓頓當(dāng)飯吃呀!
馬小五笑著遞給孫大爺一本文史類的雜志。孫大爺,這是您要的雜志。孫大爺接過雜志,說,謝謝!我老家親戚前天來,帶了幾瓶辣椒醬,我明天帶一瓶給你當(dāng)下飯菜。
田原原,在一旁聽了,心頭一酸,眼淚差點兒掉下來。
馬小五望著他的背影對田原原說,這個就是孫夢鄉(xiāng)。
田原原說,我見過他。
馬小五一愣,接著又笑了,問,你是不是去小廣場了?
田原原,是。就在那見的他,他還夸我學(xué)過音樂專業(yè)。
馬小五驚訝地睜大了眼睛,說,老婆你也唱了?
田原原笑了笑,又不是在咱自己家,我哪兒敢張嘴。我就情不自禁地跟著哼哼幾句。
馬小五說,你不知道老婆,孫老頭是場長……
田原原說,場長是多大的官?
馬小五說,啥官?民間任命的。那個小廣場上歌詠比賽、廣場舞比賽、大合唱等活動都是他組織的。他還會指揮,拿兩根筷子當(dāng)指揮棒。有幾個愛唱歌的老太太稱他為藝術(shù)家……
田原原撲哧笑出了聲,說,沒看出來。
馬小五說,老婆,北京這里的人可不是能看出來看不出來的。傍晚來取雜志的那個阿姨,看上去像個買菜的家庭婦女吧?但她退休前是局長,還是正的,一把手,和咱老家市長一個級別!
田原原恍然大悟,噢!
馬小五感嘆地說,在北京這些年我算明白了一個理,也可以說是兩個字……
田原原急了,說唄!
馬小五說,生活。
田原原等著馬小五往下說,馬小五偏偏不說了。這時候,晚飯吃得早些的人開始出門了,周邊幾個小區(qū)的門口出入的人多了起來。馬小五指著幾個大門對田原原說,出來的成雙成對的多,退休的多,進去的尤其是那些年輕人中租客多,在北京打拼的多,這叫啥,這就叫生活。
田原原細(xì)嚼慢咽地領(lǐng)悟馬小五話中的含義。一輛摩托車停在鐵皮屋窗前。騎摩托的小伙子從車后座上嵌著的綠色箱子里取出一只塑料袋,放在長條柜臺上,樂呵呵地問,馬哥,今兒個咋定了兩個人的餐?是不是背著嫂子找相好的了?
馬小五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又看了一眼田原原的表情。那個小伙子順著他的眼神轉(zhuǎn)過臉,驚訝地叫了起來,我說嘛,真有個漂亮的小妹。馬哥你這是鐵皮屋藏嬌呀!
馬小五說,滾!這是你嫂子,今天和我一起從老家來的。
騎摩托車的小伙哈哈笑了,不對吧馬哥,是你妹吧?他說完,騎著摩托車一溜煙走了。馬小五生怕田原原生氣,趕忙解釋道,這小子就愛開玩笑。
被人夸自己長得年輕,田原原很開心,也說了句,我知道他在開玩笑。她見馬小五盯著自己的臉看,又問了句,怎么了,我的臉上貼金了?馬小五說,老婆你真年輕,好看!
田原原笑著說,討厭!
三
馬小五和田原原的第一場沖突,就發(fā)生在來北京的第一個晚上。
夫妻倆就著礦泉水吃了外賣盒飯,田原原就在鐵皮屋外站著發(fā)呆。如果在老家,她這個時候可以陪孩子一起在院子里玩游戲,或者陪孩子看電視,再或者給孩子讀腦筋急轉(zhuǎn)彎一類的童書逗樂。眼下這鐵皮屋窗還開著,燈還亮著,馬小五還在翹首盼望著顧客,她無所事事,一片茫然。進屋吧,狹小的地方連個轉(zhuǎn)身的空間也沒有;在外邊待著吧,討厭的蚊子嗡嗡嗡成群結(jié)隊向她發(fā)起集團進攻,不一會兒額頭上脖子上手背上就起了疙瘩。人在無聊的時候容易煩躁,煩躁的心情下又往往容易發(fā)怒。等躺到床上時,她終于爆發(fā)了,馬小五,早知道來北京是這樣,你跪著求我八抬大轎抬我也不會來。你給我買票,我明天就回家!
馬小五不吭聲。
田原原說,你要不幫我買票,我自己買。買不上票,我爬也爬回去。
馬小五還是沒吭聲,披衣下床,開門出去了。他并沒有走遠(yuǎn),就在馬路邊席地而坐,雙手抱著膀子陷入了苦惱的深思。他是跟著幾個老鄉(xiāng)一起來北京應(yīng)聘當(dāng)保安的,上班就在附近的一家建筑工地。下班后第一件事是睡覺,醒來就打打牌、逛馬路,這家報刊亭是落足最多的地方,因為翻看報紙雜志不用花錢??磮罂さ氖且晃煌诵堇洗鬆?,姓張。那時他目睹過來這里買報紙雜志的人多,說接蹱而至、絡(luò)繹不絕是夸張,但十分鐘八分鐘就有來客的確是事實,而且周邊社區(qū)還有固定客戶,孫夢鄉(xiāng)就是其中一位。一年后他和張大爺混得比較熟了,張大爺動員他把這個報刊亭租下來。小馬,你要是把這兒租下來,你就是這兒的老板了。一個月怎么說也有幾千元錢固定收入,比你干保安強多了!再說你喜歡讀書看報,這幾十種報紙雜志你不用花錢,隨便看。
他開始不同意,說,張大爺,我不懂做買賣。讀書看報也是閑著沒事打發(fā)時光。
后來,老張見一次動員他一次,孫夢鄉(xiāng)也勸他。有一回老張指著一個剛剛從報刊亭離開的婦女說,天天來纏著讓我把這轉(zhuǎn)租給她,我說已轉(zhuǎn)給一個親戚,她不信,還天天來,討厭!不過小馬你要真不租,我真轉(zhuǎn)給她了!
命運有時真會捉弄老實人。馬小五從老張手里接過報刊亭沒多久,報刊亭的生意就急轉(zhuǎn)直下,來買報紙雜志的人越來越少,第一個月的收入比老張經(jīng)營時少了將近一千元。孫夢鄉(xiāng)聽他訴了一番苦后,一拍腦殼,哎小馬,我忘了一個事,人家老張頭不是靠店面經(jīng)營。他退休前在對面那個大院搞宣傳,就負(fù)責(zé)訂報訂刊。他把退休前的業(yè)務(wù)都帶過來,有一筆穩(wěn)定的收入。這兩年管得緊了,關(guān)系靠不住了,再加上手機的功能多了,新聞比報紙還快……
我不干了,退給張大爺!馬小五心里不舒服,發(fā)牢騷說。
孫夢鄉(xiāng)說,你和人家合同都簽了,退就違約。再說你上哪兒找他去?他早去海南了。
馬小五說,我這上班時間比當(dāng)保安上班時間長,一個月下來手里結(jié)余的還沒那時多。我,我傻呀!
后來他之所以能堅持下來,完完全全是因為找不到下家。他開始掛出轉(zhuǎn)讓的牌子,還有幾個來談的??墒钦f到租金,說到收入,總是談不攏。他不愿意賠本,人家則認(rèn)為他心不誠。再往后就無人問津了。他想,我一個身強力壯的大老爺們,一個月給媳婦卡上只打那點錢,讓她上養(yǎng)老下養(yǎng)小,想想就臉上發(fā)燒。思考再三,他才決定勸媳婦到北京來,把報刊亭交給她看著,自己再找一份工作?,F(xiàn)在倒好,媳婦一百個不滿意,下一步怎么跟她說呢?
田原原翻來覆去不能入睡。話是說出來了,可是真能不顧馬小五的感受回老家嗎?她下不了決心。馬小五在北京的生活狀況過去從沒向她提起過。前年她媽生了一場大病,住院手術(shù)花了十幾萬,有五萬多是馬小五從朋友那兒借的,到上個月才剛剛還清?,F(xiàn)在想想他夠難的了,頓頓泡面充饑,蜷縮在磨不開身的地方……不光生活苦,心也苦。他對得起家庭也對得起她。夫妻感情之樹要保持常青,忠誠和信任是基礎(chǔ),理解和包容是必不可缺的養(yǎng)料。這個時候和他分開,無疑在夫妻之間撕開一個裂縫,這個裂縫還能彌補嗎?想到這里,她長長地嘆息一聲,披上衣服下了床,猶豫了一會兒打開窗戶,望著坐在馬路牙子上那個熟悉的背影喊了一句兒,馬小五你在那兒喂蚊子呢!
知妻莫過夫。馬小五知道她雖然尚未完全消氣,但態(tài)度改變了許多。他忽地站起來,拍了拍屁股上的塵土,一頭鉆進鐵皮屋,上前把田原原緊緊抱在懷里,用胳膊肘兒摁了一下電燈開關(guān)……
壞蛋!田原原說,這是在大街上。
氣喘吁吁的馬小五一邊吻著田原原臉上的淚珠,一邊低聲說,電燈一關(guān),咱是神仙。老婆,你不覺得這間小小的世界照樣能給我們快樂嗎?
雖然馬小五個子瘦小,田原原身材苗條,但睡在狹窄的單人床上還是擁擠。馬小五側(cè)著身子,田原原緊緊依偎在他懷里。馬小五又說,你看,咱倆這不黏成一個人了!
田原原沒吭聲。
馬小五敏感地意識到田原原有話要說。果然,過了一會兒,田原原開門見山地說,小五,咱們一起回家吧!家里現(xiàn)在也挺好的,山下的地流轉(zhuǎn)出去了,山上的地種上了蘋果,間種點豆子、山芋,活兒不像以前那樣累。咱可以在鎮(zhèn)子上找點事做,晚上還能回家照顧老人孩子。
馬小五沒吭聲。田原原以為他動心了,又進一步說,我當(dāng)初嫁給你就給你說過,田家的閨女不羨慕金山銀山榮華富貴,那些東西生不帶來死不帶走,我要的是托付一生的愛情,嫁的是不離不棄的老公。這幾年你不知道我,我……她的聲音哽咽了。馬小五吻著她臉上的淚水,老婆,我聽你的。不過,總得等我把這個店盤出去吧。
馬小五說的不是心里話。他用的是緩兵之計。第二天,馬小五就以出去談轉(zhuǎn)租為由,把報刊亭交給田原原看著。他說,看店沒啥技術(shù),會算賬就行。老婆你記好了,這里報紙雜志一律不打折。上邊都有定價,定價多少錢就賣多少錢。
田原原見馬小五聽了自己的意見,心里很高興,所以也積極配合馬小五。
四
半個月過去了,馬小五每天早出晚歸去談轉(zhuǎn)租,一點兒進展沒有。田原原的思想倒是發(fā)生了很大轉(zhuǎn)變,不僅不提回老家,還反過來勸馬小五說,老公,你也別為轉(zhuǎn)租的事發(fā)愁奔波了,咱們干到年底再說吧。馬小五當(dāng)然高興,連連點頭,好,好,就干到年底。
田原原說,那這兒也用不著兩個人。我在這兒看著,你再找份力所能及的事做。這樣咱倆都有收入。
馬小五又點點頭,好,好,就這么著。我今天就出去找事做。
中午,馬小五騎著一輛摩托車回來了。因為他戴著頭盔,正在和孫夢鄉(xiāng)聊得熱火朝天的田原原第一眼沒認(rèn)出他。孫夢鄉(xiāng)先認(rèn)出了他,驚訝地問,小馬,你這是……送外賣了?
馬小五嘿嘿一笑,怎么孫大爺,看我不像嗎?給您老人家說吧,我已經(jīng)干了一個月了!
田原原上下打量著馬小五,臉上的笑容瞬間像被大風(fēng)吹走了,目光也變得嚴(yán)厲了。孫夢鄉(xiāng)敏銳地意識到了什么,揮揮手離開了。田原原把馬小五叫到鐵皮屋里,嚴(yán)肅地說,每天騎著摩托車在車流中穿來穿去,萬一……這工作多危險呀,我不同意你干。馬小五嬉皮笑臉地說,老婆,我遵章守紀(jì)不違章,沒事。田原原說,你不違章,就怕碰上違章的。馬小五說,嘿,我十幾歲就會開摩托車,經(jīng)常帶你趕集,我的技術(shù)你又不是不知道。田原原說,咱老家和大北京有可比性嗎?人家不是說了,你不碰他,他偏偏碰你。她停頓了一下,盯著馬小五的眼睛,嚴(yán)厲地問,你說已經(jīng)干了一個月,為什么瞞著我說是出去談轉(zhuǎn)租?馬小五調(diào)皮地說,不到一個月。田原原說,就是一天你也應(yīng)該告訴我,征求我的意見對不對?馬小五這回低著頭不吭聲了。
田原原摸起手機就要撥號。馬小五猜到她是要給遠(yuǎn)在老家的爸爸媽媽打電話“告狀”,一只手把她抱在懷里,一只手去奪她手中的手機。田原原不松手,嘴里還在嘮叨,你不顧我可以,你也不顧這個家不顧老人孩子,我問問咱爸咱媽同不同意。馬小五說,老婆我實話給你說吧,上次回家我就把請你來看報刊亭、我去送外賣的事給爸媽都說了。田原原一愣,似信非信地說,馬小五你學(xué)會說假話了?馬小五嘿嘿一笑,馬小五永遠(yuǎn)忠誠于老婆!
當(dāng)天傍黑,馬小五騎著摩托車路過時,向報刊亭瞟了一眼,看見孫夢鄉(xiāng)和田原原又在聊天,好像聊得還很開心,田原原眉眼都在笑。他本來想停下來,把給田原原帶的晚飯放下,可不知為什么突然產(chǎn)生了一絲不快,故意摁了幾下喇叭,一踩油門加快了速度。孫夢鄉(xiāng)指著他的背影憤憤地說,小田你看看,這種人多沒素質(zhì),鬧市區(qū)摁喇叭,還快得快要飛起來,警察逮住了非罰他不可。田原原雖然對此也不滿,但想到自己的老公也是送外賣的,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也可能有急事吧。
田原原在看亭子的第二天就和孫夢鄉(xiāng)熟悉了。孫夢鄉(xiāng)來取雜志,看見田原原,驚奇地咦了一聲,怎么,換主了?田原原笑著說,孫老師,沒換主,換了人。孫夢鄉(xiāng)又驚奇地問,閨女你認(rèn)識我?田原原點點頭回答,認(rèn)識,我還拜讀過您的大作呢!孫夢鄉(xiāng)略一思忖,噢,想起來了,你會唱歌,對不?咱倆有共同愛好。田原原咯咯地笑了,孫老師,我沒藝術(shù)細(xì)胞。孫夢鄉(xiāng)說,閨女,我今天鄭重邀請你加入我們北土城合唱團!田原原連連搖頭,孫老師,你那里人才濟濟,我不敢。第二天,孫夢鄉(xiāng)來取雜志時,又和田原原磨嘰了半天。他說,你有天賦啊,只是你自己沒發(fā)現(xiàn)。你得練,懂嗎?我家有鋼琴,天天一大幫子不會唱歌的在那兒瞎唱瞎練,我媳婦說像鬼哭狼嚎,煩!你要想練就到我家找我!
田原原說,謝謝孫老師!
又過了兩天,孫夢鄉(xiāng)再來取雜志時,直接邀請?zhí)镌瓍⒓蛹磳⑴e辦的廣場音樂舞會,說是還請了兩個從小在社區(qū)長大的當(dāng)紅歌星友情出演,區(qū)里街道辦事處都很重視,區(qū)領(lǐng)導(dǎo)要親自出席。田原原開始不答應(yīng),孫夢鄉(xiāng)反復(fù)勸說,甚至打出了街道辦事處的牌子,說,小田呀,這報刊亭歸郵政管,可這地兒歸咱街道呀!你的名字已經(jīng)報到街道,你要是不參加,怎么向街道交代?
田原原想了想,問,我和我老公一起參加行嗎?他唱歌比我好聽!
孫夢鄉(xiāng)說,那好啊!我是怕小馬他工作忙抽不開身。
馬小五每天早出晚歸,一般要到晚上九點以后才回來。他給田原原的理由是,那些家在外地、在公司上班的年輕人,一般回家都很晚?;氐郊以冱c外賣,八九點鐘都是早的。田原原有時躺在床上看報紙雜志等他回來,看著看著打起哈欠,上下眼皮打架,頭朝枕頭上一落就睡著了。有時雜志上登的文章吸引她愛不釋手地讀下去,就是馬小五回來了也不舍得放下。她喜歡讀那些情節(jié)生動、文字優(yōu)美、短小精悍的散文,也喜歡讀介紹歷史知識的文摘。一天天過去,讀報紙雜志成了她生活的一部分。遇到她欣賞的文章,她還會在小本子上抄下來,在手機里讀給女兒和兒子聽。婆婆在電話中開玩笑說,原原你這是給孩子遠(yuǎn)程上網(wǎng)課呢!馬小五的觀點是,只要老婆不再煩惱,不再催著逼著和他一起回老家,她喜歡做啥他都支持。所以,田原原告訴他參加廣場音樂舞會,他想也沒想就答應(yīng)了。他還主動說,老婆,你喜歡唱《月亮之上》嗎?就唱這首歌,我給你當(dāng)伴唱,震一震他們!
到了那天晚上,馬小五失約了。直到快輪到他和田原原演唱時,還不見他的影子。田原原給他打電話,他的電話關(guān)機。小五該不會出什么事了吧?田原原的心一下懸到了半空,額頭上也急得冒出汗。她想向?qū)O夢鄉(xiāng)告假,而孫夢鄉(xiāng)是當(dāng)天晚會的組織者、現(xiàn)場指揮者又兼著樂隊指揮,她擠不進去,幾次朝他揮手,他也看不見。無奈,她只好一個人上場演唱。那晚的風(fēng)很溫柔,那晚的燈光很溫柔,那晚的演出氛圍很溫柔。她一開口就贏得熱烈的掌聲,中間又幾次被掌聲打斷。她演唱完了,主持人才介紹了她的身份:本社區(qū)外來務(wù)工人員,報刊亭售貨員。沒想到,掌聲更加熱烈,點燃了整個現(xiàn)場的溫暖,她仿佛置身于一片歡樂的海洋之中,激動得熱淚盈眶。因為心里惦記著馬小五,她向現(xiàn)場的人們深深地鞠了一躬就告辭了。
回到鐵皮屋,她不停地給馬小五打電話,可馬小五的手機一直處于關(guān)機狀態(tài)。她焦急、焦慮、焦心,站在鐵皮屋外向大街上張望。孫夢鄉(xiāng)活動散場后從這兒經(jīng)過,見報刊亭的燈亮著,好奇地上前打聽。她說,我老公電話聯(lián)系不上!接著嗚嗚嗚地哭出了聲。孫夢鄉(xiāng)說小馬做事有板有眼,不會出啥事,可能是手機沒電了。安慰了她幾句后,孫夢鄉(xiāng)也許為了分散她的注意力,減輕她的心理負(fù)擔(dān),把話題轉(zhuǎn)到了演出上,說,小田你今晚的演出太棒了,連那兩個專業(yè)演員都夸你。田原原說,孫老師您別取笑我了。孫夢鄉(xiāng)說真的,沒騙你。群里已經(jīng)把今晚的演出發(fā)了。你自己看看……說著,他挨到田原原身邊,打開手機里的視頻給她看。
馬小五就是在那個時候回來的。因為有消費者投訴,公司晚上從七點到九點半開了個整頓會,而他的手機七點半就因沒電自動關(guān)了機。散了會他急急忙忙往回趕,一路上在想田原原一定很著急,見了面要好好向她解釋……看到她和孫夢鄉(xiāng)挨得很近,談得很歡,他心里十分不悅,把車停在對面的胡同口朝這邊窺望。
小田,孫老師沒騙你吧?孫夢鄉(xiāng)指著手機里的視頻說。
田原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接著又抬起頭向大街遠(yuǎn)處張望。
孫夢鄉(xiāng)見田原原心事重重,又安慰她兩句就告辭了。臨走對她說,小田,要練歌就到我家來?。?/p>
田原原又站了一會兒,剛一轉(zhuǎn)身進屋,馬小五跟著進來了。
田原原上上下下看他一眼。他撇撇嘴,我沒少胳膊沒少腿。田原原嗔怪地說,你嚇?biāo)廊肆酥啦??電話一直關(guān)機,連條短信也沒有……她還沒說完,馬小五咕噥一句,我怕打擾你哩!說完朝床上一躺,長長地嘆了口氣。田原原以為他累了,就沒再多說。
五
北京也許是全中國全世界睡得最晚而醒來最早的城市之一。每天清晨,樹上的鳥兒是被奔馳的汽車聲吵醒的。
咚咚咚,有人敲窗戶。馬小五不高興地吼道,干嗎干嗎?這兒又不是公廁!田原原用胳膊肘兒搗了他一下,說啥呢?文明點。她麻利地披上衣服,捋了捋頭發(fā),把窗戶往上推開一條縫,驚訝地張大了嘴巴。窗外站著的是孫夢鄉(xiāng)。
孫老師,這么早有啥事嗎?她問。
馬小五撲騰一下從床上坐起來,瞪大了眼睛。
孫夢鄉(xiāng)說,沒什么大事。我要去醫(yī)院看看牙,得一上午時間。你要去我家,就等下午吧。就這事。
田原原彬彬有禮地回答,謝謝孫老師!您慢走。
咳咳,咳咳……馬小五接連咳嗽幾聲。田原原倒了杯白開水給他,北京天氣干燥,平時多喝水。他哼哧一下,譏諷地說,北京天氣不好,咱吃得住得也不好,那你怎么也不提啥時回老家了?田原原沒聽出馬小五話里藏著的意思,想也沒想回答道,我想再等等,一是等你找到轉(zhuǎn)租的,二是等到蘋果熟了的時候……她的話沒說完,馬小五已經(jīng)出了屋,騎上摩托車頭也不回地走了。田原原這才意識到馬小五生氣了,鬧情緒了,但他為什么這樣,她想不明白。你首先失約失信,還覺得有理是吧?她感到十分委屈。
這一天田原原過得充實而又快樂。從馬小五走后就不斷來人,大都是昨天晚上參加過音樂舞會、住在附近小區(qū)的大爺大媽。有的是早起到河邊鍛煉,溜達(dá)回來順便過來,有的是下午接了放學(xué)的孫子孫女路過這里,一個共同的說法是:“來看看你?!庇械恼f小田真會選姓,姓田人長得甜歌聲也甜。田原原撲哧笑了,這不是我選的,是我祖宗賜的。有個帶著小孫子來的老奶奶還無意間給田原原提供了一條信息。小孫子嚷嚷著要喝飲料。老奶奶對田原原說,你這報刊亭也可以進點飲料礦泉水售賣。田原原一愣,那違法不?老奶奶說,嘿,你只要不是歪門邪道進的假貨違啥法?田原原說,那得有人買啊。老奶奶說,放心,我敢說比你賣報紙雜志收入高!老奶奶走后,田原原馬上就給馬小五打電話,想和他商量商量。馬小五的電話雖然通了,卻半天不接。田原原想他八成又在路上。他在路上不能給他打電話,一邊開車一邊接電話多危險呀!
田原原是個急性子,做起事來也干凈利索。她整理了一下手頭的現(xiàn)金揣在兜里,到對面的商店買了一箱飲料,回來擺在長條柜上。剛擺上不到五分鐘,兩個騎自行車路過的中學(xué)生就一人買了一罐。到了天傍黑,一箱12罐就賣光了。田原原第一次自己做生意,第一單生意就賺了錢,而且是在北京,心里樂得就像喝了蜜,情不自禁地哼起歌來。
喲,小田,練歌了?孫夢鄉(xiāng)突然出現(xiàn)在面前。田原原紅著臉不好意思地說,瞎哼。孫夢鄉(xiāng)說,別一人哼了,我是來請你的!田原原不解地問,請我?孫夢鄉(xiāng)說是,請你今晚到我家去彩排。田原原一怔。孫夢鄉(xiāng)眉飛色舞,興致勃勃地說,市里下個月要搞一場群眾歌詠比賽,咱們區(qū)選三個代表隊參賽,嗨,咱這個街道選上了,街道讓我牽頭組織。我已經(jīng)挑選了十二個人,包括你……田原原連連擺手,孫老師,我連縣里的比賽都沒參加過,哪敢登北京市這么大的舞臺!孫夢鄉(xiāng)拉下臉,不高興地說,這可是街道下的任務(wù),辦事處書記點你的將,不是我孫夢鄉(xiāng)請你。說完不高興地走了。
田原原精明,馬上就想到,這孫夢鄉(xiāng)不能得罪,街道辦事處也不能得罪。不就往臺上一站唱首歌嗎,再說唱歌也是自己的愛好。她給馬小五留了張紙條,按照孫夢鄉(xiāng)留下的地址去找他。
她走后不久,馬小五就回來了。一看燈熄了,門從外邊鎖著,田原原人不在,他心里很是不爽。一個外地鄉(xiāng)下來的年輕女人,在北京無親無故,人生地不熟,萬一……他坐不住了,拔腿就往土城小河邊走。小河邊散步的人摩肩接踵,也有借著路燈打牌的、下棋的、聊天的,還有一對對摟摟抱抱的情侶,一片祥和安寧的夜景。小廣場只有幾個老太太在練歌。他找了一圈也沒看到妻子的身影,心里又急又煩,索性在一張石凳上躺下了。畢竟辛苦奔波了一天,躺下后困意很快襲來,迷迷糊糊睡了兩個小時。他回到鐵皮屋時,田原原正在對著樂譜輕聲練習(xí)。她看見他回來,高興地說,小五你回來了,吃飯了嗎?馬小五沒好氣地說,飽了!田原原聽出他帶著情緒,不高興地說,吃槍藥還是喝辣椒水了?馬小五說,吃氣!田原原也火了,馬小五你這兩天動不動就撂臉子給誰看?你是不是覺得我在這住你的吃你的,心里不平衡不舒服?
馬小五看田原原動真格的了,就沒再吭聲。田原原不依不饒地說,你知道不知道,你今天比昨天晚回來一會兒,我的心像被老虎爪子揪著一樣疼?在孫老師家練歌五音跑調(diào)。馬小五一聽又急了,你心疼還去練歌,還到姓孫的家里去練,你,你……咳!馬小五撲在床上,呼哧呼哧喘著粗氣,把手里的枕頭揉來搓去,好像要把它搓得粉身碎骨。田原原剛要接著發(fā)火,突然看見馬小五褲子屁股溝處的線破裂了,貼身穿的大紅內(nèi)褲露出條縫,像蛇吐出的舌頭。她撲哧笑了,朝馬小五屁股上拍了一巴掌,喲,沒人罵你流氓嗎?快脫下來,我給你縫上!她一邊縫一邊想,小五這些干餐飲快遞的真夠不容易,起早貪黑、頂風(fēng)冒雨給別人送去熱菜熱飯,動不動還要受老板訓(xùn)斥、顧客投訴。難怪他說吃“氣”。想到這些,她的眼眶潮濕了。她縫好衣服,又幫馬小五按摩腰。馬小五的氣慢慢消了,不過還沒忘叮囑她,對孫夢鄉(xiāng)那種人你得多長個心眼。田原原不解地問,他是哪種人?馬小五停了一會兒才說,反正防著他點。田原原不滿地說,哼,他能吃了我?馬小五沒吭聲。
田原原是第二天一早起床時把進礦泉水、飲料的事說給馬小五聽的。馬小五馬上紅了臉,搖著頭說,這個可不能做,不能做。要是讓領(lǐng)導(dǎo)發(fā)現(xiàn)了,咱連這鐵皮屋都待不下去了!田原原問,至于那么嚴(yán)重嗎?馬小五沒正面回答,突然轉(zhuǎn)了話題,問她,你不是吵著要回家嗎?咋不提了?田原原沉思片刻,嚴(yán)肅地說,我來有一段時間了,就這兩手空空回去,給老人孩子一點東西不帶,你好意思我還覺得沒面子呢!
田原原等馬小五走后,馬上到對面的超市批發(fā)來兩箱礦泉水、兩箱飲料,還加了一種零食。沒想到一個上午就銷售完了,中午又進了一次貨。孫夢鄉(xiāng)經(jīng)過這里,見她正在朝架子上擺礦泉水,伸著大拇指稱贊她,你比你老公腦子靈活。這社會誰的腦子靈活,誰才能在市場搞活。田原原說,小五說領(lǐng)導(dǎo)發(fā)現(xiàn)了要嚴(yán)厲處罰。孫夢鄉(xiāng)板起面孔,咄咄逼人地說,領(lǐng)導(dǎo)要問,你就告訴他,光靠賣報紙雜志,連肚子也填不飽,我這是以商養(yǎng)文。田原原問,這樣說行嗎?孫夢鄉(xiāng),哼,要是說不通,你給我打電話,我來給他講道理!
這時,一個買飲料的小女孩問田原原,阿姨,您這兒咋沒有童書?孫夢鄉(xiāng)等那個小女孩離開,又對田原原說,小田你看看,進點孩子喜歡的童書在你這報刊亭銷售,又多條路。他見田原原皺眉頭,又鼓勵她說,你要光單一經(jīng)營報刊,這亭子真還不一定能保住。現(xiàn)在哪個行業(yè)不是多元發(fā)展,你要不信,照我說的試試。臨走,他還告訴田原原,朝南走有個6號院,那里有家出版社。從出版社進書折扣低,價格便宜。
田原原本想等晚上馬小五回來和他商量,馬小五同意了她再去做。沒想到下午來了個領(lǐng)導(dǎo)為她一錘定音。一開始,那個領(lǐng)導(dǎo)的車停在綠皮屋前的馬路邊,田原原見車上下來的兩個人直奔鐵皮屋,心里咯噔一下:會不會是來檢查的?可是,收拾礦泉水、飲料已經(jīng)來不及了。她只好笑臉相迎,心里做著準(zhǔn)備。那兩人中一個留平頭的指著戴帽子的,開門見山對她說,這是專管報刊亭的戴局長。戴局長很關(guān)心基層員工,專程下來視察。戴局長擺擺手說,不是視察,是調(diào)研。他一眼就看見案子上擺的礦泉水、飲料和花生瓜子,皺起了眉頭,神情也嚴(yán)肅起來。田原原忙解釋說,這是對門學(xué)校的學(xué)生家長放這兒的,等孩子放學(xué)來取。我想也不影響我賣報紙雜志,再說家長們是我這個報刊亭的消費大戶。她不知自己的解釋戴局長會不會相信,說完故意作出一副面不改色心不跳的樣子。
嘿嘿嘿,戴局長笑了,親切地問道,你貴姓?田原原回答,我姓田。戴局長說,小田同志,沒說真話吧?他說著,指了指案子上擺著的小牌子。田原原的臉一下子紅到脖根。那是她早上剛寫的價目表。這下,她只好實話實說了,最后又按照孫夢鄉(xiāng)教的,對戴局長說,我還是以賣報紙雜志為主,這些是用來以商養(yǎng)文。她的話剛說完,啪啪啪,戴局長邊鼓掌邊說,好,說得好,辦法也好。這樣咱們這些報刊亭就不會關(guān)停了!陪同戴局長的留平頭的小聲說,領(lǐng)導(dǎo),得換營業(yè)證,還得辦衛(wèi)生證……戴局長擺了擺手,果斷地說,回去就安排辦這事!然后,他握著田原原的手說,小田同志,謝謝你給了我們啟發(fā)。他指著不遠(yuǎn)處一圈藍(lán)色圍墻接著說,看到了吧,那是下個月就要開通的地鐵站。地鐵一通,房價上升,生意興隆。你這幾平方米大的地方就成風(fēng)水寶地了!
戴局長走后,田原原懸著的一顆心穩(wěn)下來。她覺得自己能順利過了戴局長這一關(guān)得感謝孫夢鄉(xiāng)的指點。晚上去孫夢鄉(xiāng)家的時候,她買了一只果籃帶上了。那天晚上,她練歌練得也很投入,九點多鐘才回到綠皮屋。馬小五已經(jīng)側(cè)身躺下了,她輕輕叫了兩聲,小五,小五。他一聲不吭。她以為他累了,睡著了,就沒再叫他,簡單洗漱一下關(guān)燈上了床。人還沒躺下,馬小五突然騰地坐了起來,吼了一聲,還知道回來?田原原愣了。鐵皮屋里像倒扣的鍋底一樣漆黑,她看不見馬小五的表情,但從他剛才一聲吼和呼哧呼哧沉重的喘息聲中能聽出他的火氣很大。自從他倆結(jié)婚以來,馬小五還是第一次對她發(fā)這么大的脾氣。也許人的情緒從歡樂到氣憤的轉(zhuǎn)變有個過程,也許她不愿意和馬小五發(fā)生激烈沖突,也許……她一句話也沒說,只是默默地流淚。
田原原的忍讓和包容,在馬小五看來是心虛和理虧。他這些天一直懷疑妻子被孫夢鄉(xiāng)那個老頭兒給“騙”了。近水樓臺先得月,他看報刊亭方便看報紙雜志,讀過一些寫情感的文章,有寫老女人勾引小帥哥的,有寫老牛吃嫩草的……他每次看了都很憤慨,這些人該狠狠整治整治,不能讓他們敗壞社會風(fēng)氣!在他眼里,妻子單純可愛,涉世不深,很容易上風(fēng)流倜儻的孫夢鄉(xiāng)的當(dāng)。可是,他不愿把這層窗戶紙捅破。捅破這層紙,等于撕破了臉,就像把一面鏡子摔破了……他想來想去,最后決定把報刊亭盡快轉(zhuǎn)租出去,讓田原原早點回老家去。
可是,馬小五發(fā)現(xiàn)田原原對報刊亭越來越上心,經(jīng)營得也越來越紅火,收入穩(wěn)定地往上升。特別是她的心情完全改變了,整天樂呵呵的。他偶爾沖她發(fā)火,她也不氣不惱,反而安慰他。他正琢磨著用什么理由勸田原原回去,這天突然接到父親的電話,說是他母親生病住院了。這不是他找的借口,但的確又是個很好的借口。田原原同時接到了這樣的電話,所以沒用他勸,田原原就主動說,小五,你那邊一時不好請假,還是我回去吧。馬小五說,好,好。你回去后安心伺候咱媽,照顧好孩子。田原原說,嗯。等咱媽病好出院,我安頓一下就回來。馬小五點點頭,心里卻想:你千萬別回來了!
田原原回家的第二天,馬小五就開始辦報刊亭轉(zhuǎn)租的事。他在給人家介紹時,把田原原給他說的孫夢鄉(xiāng)的話、戴局長的話都用上了。兩天后,有一個住在附近的書商對報刊亭動了心。馬小五晚上回來,忙著收拾東西。他發(fā)現(xiàn)田原原常用的小紙箱里有個小本本,順手打開翻了翻,看到一首小詩。詩中寫道:三平方米鐵皮小屋,曾經(jīng)讓我痛苦。老公說,對不起老婆,我沒給你帶來幸福。我也曾抱怨過,甚至十分惱怒。在小屋里看報讀書,小屋就像知識寶庫。在小河邊放聲歌唱,岸邊垂柳像在為我伴舞。我習(xí)慣了與叔叔阿姨交流。我喜歡聽放學(xué)后孩子親切的稱呼……我慢慢熟悉了這片熱土,我漸漸感到了生活的滿足。房子再大也就放一張床,天下還有什么是比快樂更大的財富?
馬小五讀完,一屁股坐在地上。過了好大會兒,他才給田原原打了個電話,哽咽著說,媳婦,親愛的,你早點回來,早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