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子渝
一個叫馮文炳的年輕人在日記中寫道:“從昨天起,我不要我那名字,起一名字,就叫作廢名?!边@位獨辟蹊徑的、有著如春水秋月般才情的作家著實吸引了我不少。我曾嘗試過去讀他的文章,但略感隱澀難懂,我要經(jīng)過反復品讀,再多加揣摩,才能勉強置身于他所營造的境界之中。
其實廢名并不會刻意去精琢故事情節(jié)的天衣無縫,他更多的是在意人物的心理領悟與故事的靜寂意境。這種創(chuàng)新的藝術手法讓他的文章自然而然地流露出矛盾性,這種矛盾或是不可避免的,或是他本來想刻畫的。也正是因為他傾向的唯美主義鄉(xiāng)土意境碰撞上封建主義凄涼悲壯的現(xiàn)實,這種矛盾性也愈發(fā)強烈。
《浣衣母》:圣母的光輝與空虛的母親
廢名曾這樣說:“我是一個站在前門大街灰塵當中的人,然而我的寫生是愁眉斂翠春煙薄?!彼朴谌I造圣潔美好的情感或境界,如小說《浣衣母》中富含古樸原始性的美好鄉(xiāng)村風情,未遭現(xiàn)代文明和西方文明侵蝕的鄉(xiāng)村美好,圓滿自足的生活圖景,以及圣潔淳樸的人情人性。我們應該意識到,這種夢境般美好的鄉(xiāng)村生活太過于虛幻——李媽“不需要職業(yè),她只是替人操勞,人家也給她飯吃罷了”,于是作為洗衣婦的李媽以她仁慈的光輝普照了其他人。小孩子喜歡她,姑娘們也把李媽這里當成了歡樂的地方,連賣柴的人家、守城的士兵也受到了李媽的照拂,鄉(xiāng)里人還費盡心思地給李媽送來了新鮮的蔬菜。依照這樣的劇情發(fā)展,或許李媽真的成了大家的“公共母親”。
小說中提到李媽有“小姐般的斯文”和“紙扎的玩具似的一對腳”,也許就是她這樣的女性帶著兒女在清貧中矢志守節(jié),引起了人們普遍的憐憫與尊敬,滿足了人們對賢德圣潔女性的想象。但正因這種陳規(guī)框架對李媽造成的束縛,讓李媽在人們心目中的圣母光輝極易褪色黯淡。丈夫與女兒的不幸離世,徹底抹去了她的圣母光輝,“李媽算是熟悉‘死的了,然而很少想到自己也會死的事。眼淚干了又有,終于也同平常一樣,藏著不用。”“李媽也便并不十分艱苦,一年一年過下去了?!焙苊黠@,從這里開始,李媽迅速失去人們的敬仰,她要同中年男子結婚這一念頭更是打破了人們對于“圣母”的想象。所以現(xiàn)實還是現(xiàn)實,廢名最終也回歸了現(xiàn)實。在鄉(xiāng)村古樸淳厚的民俗風情中必然包含著狹隘的觀念。當人們把李媽送上圣潔的祭壇時,貌似寬容,實則以“極其專制”的方式剝奪了李媽追求個人情感的權利。李媽留給讀者更多的是她悲慘的遭遇,以及內心的空虛、孤獨、痛苦。
《竹林的故事》:田園牧歌與悲苦際遇
在小說《竹林的故事》中,廢名的文字如“出城一條河,過河西走,壩腳下有一簇竹林,竹林里露出一重茅屋,茅屋兩邊都是菜園”,讀上去治愈人心,給人以無限的想象空間,還充滿詩歌的韻律感;又如“然而綠團團的坡上,從此也不見老程的蹤跡了”,可以從中明白廢名小說的散文化敘述。沒有瑣碎的故事情節(jié),沒有線索,主題貌似也淡化了,直接給出一個意象“竹林”串聯(lián)敘事。竹林在廢名的描述中仙逸脫俗,幽然而又質樸,正好與三姑娘“害羞又愛笑”“黑然而美的瓜子模樣的臉龐”“等到我們從她的籃里揀起菜來,又從自己的荷包里掏出了銅子,簡直是犯了罪孽似的覺得這太對不起三姑娘了”這般至純至美的鄉(xiāng)村少女形象相呼應,同時鄉(xiāng)村人民的質樸善良又為竹林的超塵脫俗、隱逸尚潔增添了人性的氣息。然而整篇文章在洋溢著三姑娘碧意盎然般的青春氣息的同時,與其矛盾的又是什么呢?
其實沒有人愿意打擾這仙境般的田園牧歌的生活吧,我相信廢名也不想這樣。但過于美好的幻想總是不可避免地要承受殘酷現(xiàn)實的打壓。當只剩母女倆相依為命時,日子“一天比一天淡漠起來”。優(yōu)美的自然,美好的心靈,三姑娘一家卻承受著悲苦的生活,小說就這樣從容雅致地鋪成一軸山水畫卷,卻又在淡雅之中寄寓了深深的哀愁。竹翠人美與悲苦生活的強烈對比,使人深思悲劇的社會根源。值得感嘆的是,廢名善于此恬靜安逸的描寫,在他的筆下還真的很難找到時代動蕩的痕跡。
《桃園》:世外桃源與現(xiàn)實命運
這和《竹林的故事》矛盾點其實很相似,表面看上去充滿美和愛,實則以美與丑、善與惡、理想與現(xiàn)實的激烈對抗,以及悲劇性的結局,體現(xiàn)出深刻的痛苦感。周作人曾說“廢名的《桃園》是‘所夢想的幻景的寫象,這里既強調夢想、幻景又強調寫象,就更接近了‘心象所試圖概括的含義”。阿毛是一個病孩,但她的心中總是充滿著美,充滿著對美的渴望和追求。她喜歡枝葉繁茂的桃樹,而不喜歡它的凋謝;秋天到了,她渴望在桃園中有橘樹;她不理解世界上為什么有不和諧的行為,父親打母親,而母親則把父親關在門外。阿毛的父親王老大種植著桃園,對阿毛傾注著深厚的愛,甚至把他的酒瓶連同打酒的錢去換她所要的“桃子”,但他并不理解阿毛愛美的心理??梢钥闯鰪U名在對人間疾苦進行藝術化的處理,極力渲染世外桃源般的詩意與美感,但是我們還是體會到了人物生存中的困境。這篇文章十分晦澀難懂,可能我的理解仍舊沒有達到文章的深意。
“人生的意義本來不在于它的故事,在于渲染這故事的手法。”的確,廢名他丟開了一切浮華與膚淺的事態(tài),直接深入人的心靈深處,每一筆都自然流澈,以至于美好幻想背后無情的現(xiàn)實也隨之而來,看似矛盾又不矛盾。
(指導老師:王艷)
編輯點評
廢名,原名馮文炳,師從周作人,中國現(xiàn)代作家、詩人、小說家。20世紀20年代,“鄉(xiāng)土文學”開始盛行,廢名以田園詩的格調來描寫鄉(xiāng)土風情,獨樹一幟,開創(chuàng)了一種田園牧歌式的鄉(xiāng)土小說。這篇文章在深入剖析廢名三篇代表性短篇小說的基礎上融入自己的見解與思考,邏輯清晰,層次分明,能夠看出作者一定的文學素養(yǎng)與文字鑒賞能力,值得肯定。文章中所提到的小說《浣衣母》,描寫了“李媽”和“駝背兒”這對母女的平凡生活,她們受盡命運的薄情,卻依然熱忱地溫暖他人。在《竹林的故事》中,描寫了菜農(nóng)老程夫婦和小女兒三姑娘,在充滿詩情畫意、青春氣息的竹林之中過著貧窮卻閑適的生活?!短覉@》則更為晦澀,描寫了桃園主人王老大和他十三歲的生著病的女兒阿毛,在深秋某日的黃昏至夜晚的談話。這些小說看上去充滿美和愛,實則蘊含生活的大悲苦,也就是本文作者所提出的“廢名小說中隱秘又獨特的雙重矛盾性”。但同時,閱讀廢名的作品是享受的,因為可以進入一個全新的世界。在那個世界有廢名創(chuàng)造出的如夢一般美的人情、人性與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