蕾拉
義清使勁閉上眼睛,再猛地睜開——暗淡的倉庫深處,露出一只白花花的女子的胳膊。
1.
一到梅雨季節(jié),阿讓就沒精神,學(xué)堂回來也不出門,總是宅在室內(nèi)。家里的書都讀了個通透,當(dāng)然這些全是他伯父哲爺那些珍藏的所謂“不思進(jìn)取”的舊書,搞得橘家府上不像是賣畫的,反而像古書堂一樣。
這回兒,雨又淅淅瀝瀝下起來,天色恍若融在水汽中,明暗逐漸模糊,還剩了濃郁的新綠。雖說是宅在屋里,眼前總歸還是有一片景色的,橘家的院子恰好幾乎沒種這個季節(jié)的花,少了低矮柔弱的花菖蒲,少了野趣和佛性兼具的紫陽花,這片小小的新綠反而顯眼又純粹起來。
阿讓捧著無名之流寫的雜書,放眼望去,磚石潮濕得發(fā)亮,菱形拼接的主磚邊是大小不一的土色碎石,就像是未名的群島,兩邊寫意地扎好了筒竹做成的扶手,一直延伸到院子的盡頭。
無花,竟然也很好呢,楓樹的葉子是新綠的極致,枝干婀娜多姿,耳邊的雨聲,更加清晰了。
阿讓看了一眼那書,視線還在那所謂“琴古主”的妖怪圖上,堂兄義清就這樣魯莽地闖入新綠的結(jié)界中了。
“啊呀,真是討厭?!卑⒆尣粯芬獾剜絿佒?,索性拿書把臉蓋了。
“什么書?”義清不愛看書,他總說,比起虛幻的圖文,還是親歷的事情更加踏實。他拿起蓋在阿讓臉上的古書,一看是琴古主,就覺得沒意思起來。
“怎么了?所謂付喪神就如此無趣了嗎?”阿讓突然來了精神,坐了起來。
“你跟父親簡直一模一樣,不愧是有血緣關(guān)系的親叔侄。”義清他自己只是橘家當(dāng)家哲爺?shù)酿B(yǎng)子。
“你一定連什么是付喪神都不知道吧?”
“我可不在乎。”
“那這個,你大概是知道的吧,真珠庵本的百鬼夜行里,作為器物精怪的付喪神?!?/p>
“現(xiàn)在只是梅雨季,還沒到盂蘭盆呢?!绷x清似乎認(rèn)定了只有盂蘭盆節(jié)即七月十五才能講魍魎魑魅之事。
“你這不是一年四季都深陷魍魎魑魅之中嗎?”阿讓調(diào)侃著,“不過說起付喪神,我大致就是理解為那種并非專指一物之妖,反而是庶民家中久置不用、丟棄忘卻的古器物所成的精魅。之前《陰陽雜記》里也有,那些鳥獸木器物繪卷上的東西?!?/p>
“如果是民家的物品成了妖怪,那歸根到底,就是普通東西罷了,聽起來又低級又單調(diào)。我還是喜歡那種跟人類、動物、花草、傳說有關(guān)的。那樣比較復(fù)雜,我是指感情啊,執(zhí)念啊,羈絆啊,這類?!绷x清發(fā)表了自己的看法。
“確實不是一等一的妖怪,如果要寫個有主角的故事,那這些付喪神充其量也只能跟著酒吞、雪女、鳥天狗這類大妖怪后面做隨行。只是,我們是不是小看了付喪神的法力了呢?”
“此話怎講?”
“立春的時候,是要掃煤煙的吧?目的就是為了躲過九十九發(fā)這種東西吧?”
“九十九發(fā)茄子?那個有名的戰(zhàn)國茶器變成的妖怪嗎?”喜好武家文化的義清露出天真的表情,腦中自然想起了從松永久秀流轉(zhuǎn)到信長的戰(zhàn)國名茶器。
“啊呀,笨蛋,當(dāng)然是讀音啦!讀音!九十九,不就是tsu ku mo嗎?就是付喪來著??!”
“原來如此?!?/p>
阿讓把書轉(zhuǎn)過來,唰啦唰啦翻起來,自然在傘骨啊、三味長老啊、算盤坊主這些角色上停留下來,用指關(guān)節(jié)敲了又敲:“你看,就像傘骨這種舊物,放到第九十九年,快一百年的時候,就是成精之時了。你別看它這樣猥瑣,長著獨眼,有時傘柄還是個有毛的獨腿,但真要為非作歹、尋歡作樂時,它們是連家畜都會吃個精光的!”
“快別說了,真可怕!不知我們家有沒有這樣的器物?”義清聲音高了,細(xì)碎的雨珠子接連從密密麻麻的楓葉罅隙里滴落下去。
“不過,橘家古來就是畫商,畫卷啊工藝品啊這種東西都是來來去去的,恐怕不像工匠之家那樣藏有一些親手做的傳家之寶吧。都說鑄造師啊,鍛造師啊,這類人,會把自己的念力注入器物,這樣就產(chǎn)生了魂,魂里包含著力量、寄托等,有時木材、礦物這樣的器物化成半人形,還能給匠人師傅打下手呢?!?/p>
“如果是我,我可不要這樣的下手?!绷x清搖搖頭。
阿讓微笑著說:“不過這樣看來,付喪神也是挺好玩的吧……”
義清看出來阿讓的笑容有些無力,臉色也不好,怕是這樣的天氣讓他受罪了。于是他拍拍堂弟的后背,說:“好啦,別再這樣七倒八歪的頹廢樣了??斓斤堻c了,去吃飯吧。父親說,吃完飯,讓我倆去家里倉庫看看,有些容易生霉的東西不能堆在潮濕之地?!?/p>
“好吧好吧?!卑⒆寫袘械卣酒饋恚狭肆x清。
2.
橘家的舊倉庫就在新綠庭院的盡頭,義清踮起腳,沒有完全架起窗戶,是怕雨水灑進(jìn)去。不過這樣的日光也是足夠了,至少堆滿雜物的倉庫的布局還是盡收眼底。
剛吃完午飯,兩人對話不多,默默地搬東西,倒也并不辛苦。只是搬著搬著,義清就發(fā)現(xiàn)只剩自己一個人在勞動了。
“誒?阿讓?阿讓?”他朝著倉庫黑乎乎的深處走去。
義清個子高,撞了一臉蛛網(wǎng),還沒來得及低頭,就被地上的人絆倒了。
“啊喲!”一看,正是阿讓。他盤腿坐在高高貨架的中間,正用自己的袖口擦著幾枚盤子。
義清蹲下身來,散在阿讓腿邊,連同他手里拿的,也就總共三枚餐盤。雖然落了灰塵,但依然無法遮掩盤子金光閃閃的華麗漆色。義清舉過一枚盤子一看,盤底畫著金色的浪濤,那浪濤盡頭是宋人的瓊樓玉宇,金海中還有一條碧綠的龍頭,此龍怒目圓睜,口吐巨浪,而巨浪的藍(lán)色和龍爪的綠色融合在一起,看起來十分精巧。另外一枚盤子里,畫的似乎是紫蘇葉,經(jīng)脈細(xì)密,十分好看。
“父親竟有如此寶貝啊?!绷x清感嘆著的同時,眼睛卻瞟到了阿讓剛才擦著的那枚盤子,除了金底和邊緣裝飾的花紋,上面似乎什么圖案都沒有。
此時,阿讓又笑答:“你還是挺有眼光的。不過義清,你親爹不是在有著百萬石的古都加賀的金澤做生意嗎?那你一定對這個是略有所知了。這可是大名鼎鼎的加賀九谷燒啊!”
義清連連點頭:“不愧是金箔之鄉(xiāng),原來這就是九谷燒啊,我算是見識了。遠(yuǎn)遠(yuǎn)看來,蒙塵依然閃著金光。細(xì)細(xì)看來,又如此高雅而豐富?!?/p>
兩人正閑聊著,忽然聽到倉庫更深處傳來一聲混沌的落地聲。
可是窗戶撐開處的日光不足,究竟是什么鈍器掉了地,阿讓和義清面面相覷。阿讓推了推義清結(jié)實的身軀,悄聲說:“你看看去?!?/p>
義清壯著膽子走在前面,腦海中不知何時想起了敲鑼打鼓的熱鬧樂曲,小小的赤鬼綠鬼、盤若、天狗、狐貍、骷髏、貓們后面跟著長了腿腳的鍋碗瓢盆、家具衣物,一窩蜂地游蕩而來。可別,可別百鬼夜行啊。
義清使勁閉上眼睛,再猛地睜開——暗淡的倉庫深處,露出一只白花花的女子的胳膊。
連自己都無法相信,義清和阿讓,誰也沒叫,就像喉嚨里的聲音,都被掏空了一般。他們不約而同地往后退了又退,直到退到窗口的白光下。
“找……伯父……吧?!卑⒆尩穆曇粲中∮侄?。
兩人走進(jìn)雨里時,居然都忘了打傘,不僅腿發(fā)軟,身子也飄飄忽忽。新綠的美景不再迷人,反而愈發(fā)黑暗,黑暗到恐怖的程度了吧。
哲爺碰巧要出門,被兩人攔住的他倒也沒顯得多么意外,不過他還是用那種迎合孩子的口吻說:“你們兄弟倆居然那么厲害,能在我橘家的寶庫里找到女人白花花的手臂?”
“父親難道不怕嗎?比如下人之間有什么糾葛,然后把那女人的那什么抬進(jìn)倉庫藏著……”義清說。
“原來,確實有這種可能呢。你們就別去了,你看阿讓臉都嚇白了,我去看看就好啦。不過,下人里面,有哪個丫頭手臂是白花花的呢?真有嗎?”哲爺打起傘,也不顧兩個年輕人被淋透的模樣,擅自就往倉庫的方向,大步流星地走去了。他鞋子踩著水塘,那聲音絲毫不輸那變得熱烈的雨聲。
阿讓被安頓在廊下喝玄米茶,義清焦躁地等了片刻,見哲爺不回來,就趕緊拿起傘,說:“即使他那樣,我也不放心,我再去看看。”
此時他已經(jīng)完全鎮(zhèn)定下來,輕快地也朝著倉庫小跑而去。
但是,什么都沒有了。
小窗還在那里半掩著,雨水像流珠一樣沿著窗棱落到外面的青苔上。哲爺站在倉庫的顯眼處,笑瞇瞇地?fù)u頭。比起追問養(yǎng)父究竟是怎么回事,此時的義清,腦中百鬼夜行的嘈雜聲鬧得更厲害了,他懷疑了自己,想著,也許自己和阿讓都中了邪,不該肆無忌憚地聊什么付喪神的話題的。
“什么都沒有啊?!闭軤?shù)穆曇綦m然溫柔,可他的表情卻是冷冰冰的,是一種初夏里不該有的凌厲徹寒。
3.
雨引山的名字不知是何方神圣給命名的,因為供奉了雨引觀音,所以普世的意味就更加濃厚了。
且不管這些,雨引山畢竟是關(guān)東賞紫陽花的圣地,這么一來,一到這個季節(jié),雖然雨下個不停,可來山中靜賞如簇繡球以及穿梭其中白鴨和孔雀的游客可謂絡(luò)繹不絕。
義清也被朋友邀請了去,不過這些朋友都是為了和女學(xué)生聯(lián)誼才來的,雨一大,這幫人就躲在茶室里聊天喝茶吃點心,完全不去山中賞花了。義清覺得無趣,就找了個借口獨自走進(jìn)雨引藥寺的庭院中去了。
這是一個偏院,院子里的紫陽花遠(yuǎn)不如主院開得熱鬧,反而有種零星隨性的美感。而在那零星中躲在涼亭里畫畫的,正是義清在法學(xué)院同班同學(xué)的妹妹,那個叫見榮的女孩。見榮家是制作某種瓷器的工坊主,所以見榮擅長繪畫也在情理之中。
義清覺得眼前見榮安靜作畫的模樣很是好看,于是找了找自己藏在包袱里的九谷燒,這是今天本來被要求送給中意的聯(lián)誼女孩子的禮物。
“畫得真好啊。”義清站到畫后面。
“咦?”見榮是那種大大咧咧,馬馬虎虎的性格,當(dāng)然,作畫的時候她還是很專心的,她反應(yīng)有些木木的,“你怎么今天沒和你弟弟一起?”
“他呀,”義清想起阿讓病懨懨的臉,“他一到梅雨季就看起來像個鬼?!?/p>
“呵呵,也不要這樣說他呀。鬼不鬼的,跟本人無關(guān)也說不定的?!彼滞嫴忌隙嗉恿藥坠P。
義清不由問:“就是身體不強(qiáng)壯啊,缺乏鍛煉,書呆子都這樣,怎么我說錯啦?”
“家宅和屋子也有原因吧,”那女孩心不在焉地說,“比如付喪神什么的?!?/p>
“又是這鬼東西!就不能講點正常的,光天化日下明明白白的事情嗎?”
“嘿嘿,我亂說的啦?!彼K于停筆了,環(huán)視四周,眼神落在義清手上:“是什么?”
“正想給你看看,識不識貨?!绷x清嘴上是這么說,其實本意是想反正帶出來了,與其送給那些嘰嘰喳喳的輕浮女生,還不如送給知根知底的見榮。
他把紙包著的九谷燒解開一點,露出金色的邊緣,遞給見榮。這是那三枚中唯一沒有在盤中央繪上圖案的九谷燒。
“嗯……”見榮低著頭,濃密的黑發(fā)垂墜著,掩蓋了她的表情,她的聲音變得若有若無,“義清,這東西,能……借給我嗎……”
聲音,細(xì)微得就要消失在雨中了。
“啊,你喜歡嗎?我本來就想送給你的!”義清干脆明朗地回應(yīng)她。
“不不不!”那見榮聲音都變了,還差點把盤子掉在地上,她抬起的眼里流露出慌慌張張的神色,事后回想起來,這簡直就是驚懼的眼神了,她忙說:“我并不想要!”
可能是有什么誤會吧,明明是個好寶貝哩。那段雨中的對話就這樣怏怏地結(jié)束了,義清沒回茶室,自己孤身下山回家,一路上,心情又郁悶又不解。見榮這么粗線條的一個女孩子,怎么會見了九谷燒會有這樣離奇的反應(yīng)呢?況且,那寶貝她雖說不要,卻借了過去,那說不定對她而言還是有什么用處的吧?
就這么想著,第二天,義清就聽說,見榮失蹤了。
可以說是,憑空消失了。
4.
“我還是很在意?!绷x清自言自語,可是阿讓都聽著了。
這天陽光明媚,然而空氣濕潤沉重,阿讓還是覺得胸口壓抑,很不舒服。他應(yīng)道:“那個見榮,還是長得挺好看的,脾氣也不刁鉆,你看上人家也不奇怪?!?/p>
“都到這時候了,你還說這樣的刻薄話。你看看你,不下雨也是這樣子,缺乏鍛煉。既然這樣,你還不如和我一起去找找她?!?/p>
“他家里人肯定竭盡全力了,你我何德何能……”阿讓話還沒說完,就被義清一把拉著胳膊拽到陽光底下,半拉半推地穿好鞋子出了門。
按著見榮家鋪子的地址,兩人摸索而去。原來他家就位于橘家舊別院(又稱黑屋)的那條街上。不過隔了一段距離,一個在街頭,一個在街尾,兩人自然都沒去過那一帶。鋪面是木質(zhì)的,只留了半扇移門微微敞開,門楣上掛著“深川”字樣的水藍(lán)色波浪形布簾。長柄的雨傘橫七豎八地倒在鋪子門口,雜亂的海報被風(fēng)吹得到處亂飄。
乍眼一看,竟然像是疏于管理的蕎麥面店。
推門而入,店鋪里冷冷清清的,只有一個掌柜在擦拭瓷器。
義清只好問道:“我是深川君的同學(xué),也是見榮小姐的朋友。那個……關(guān)于見榮小姐的事情……我……”
“啊,知道了,謝謝你們關(guān)心啊?!闭乒衲樕l(fā)黑,一臉疲倦,不過冷漠的神情遠(yuǎn)遠(yuǎn)超過了單純的疲憊。
“不是的,我們是想幫忙,想調(diào)查一下那天的事。因為那天白天,見榮小姐在雨引山畫畫,我是和她在一起的,隔天就聽說她失蹤了。我想知道,見榮那天晚上就沒回家嗎?”
掌柜面無表情地抬起頭,把義清上上下下打量了個徹底,連嘴皮子都不見明顯動彈,就悶悶地說:“小姐那天回來了,很正常的,就是早上就不見了。我們自宅早就調(diào)查過了,說是那晚,半夜,確實有毛賊入侵的痕跡,見榮小姐房間也確實被翻亂了。不過,家里的東西,一件也沒少,反而是小姐不見了。如果毛賊要背著小姐走,那我們巡夜的就不可能不發(fā)現(xiàn)了。現(xiàn)在真是一點線索也沒有……”
“會不會是見榮自己出走了呢?神不知鬼不覺的……”義清問。
沉默。
“你還有什么要緊事嗎?恕不奉陪了?!蹦钦乒竦纳袂橛制婀钟掷涞?,雖然話說的挺仔細(xì)認(rèn)真,但總覺得哪里不對勁。
一出深川鋪子的店門,剛才一言不發(fā)的阿讓就對義清說:“掌柜,很閃爍其詞啊,深川家一定不一般?!?/p>
“為什么呢?”
“我剛才偷偷觀察了,他家陳列的瓷器,顯然就跟伯父藏的那幾個加賀九谷燒一個特色。金燦燦的,花色設(shè)計都很繁復(fù)典雅,我不懂那東西,不過深川燒難不成也是金澤的?難不成和九谷燒有什么淵源?”
兩人于是就問了好幾個街上的鄰里,特別是那些年事已高的老人。果然,其中有一名在這條街上活了大半輩子的大爺說:“深川家本質(zhì)上是很踏實的匠人世家,最早確實是從加賀遷徙過來的。做的瓷器也是加賀九谷燒的同類,應(yīng)該說祖上是九谷燒分家流傳而來的吧。”
“果然!”阿讓一改懶散的病態(tài),得意地笑著。
“有一個謠言啊,這個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人說了,不過我們那時候,在這條街上,可是傳了一陣子的。說是,深川家的人,不造墳地,死了不入土?!?/p>
“誒?那是怎樣呢?”
“死了就是死了,完全不知道是怎么處理的。不過,每個過世的深川家人,他們都會給他做一個瓷器盤子,盤子中間會有家里專門的匠人把去世者的人像畫在上面。像是紀(jì)念的畫像那種?!?/p>
也不算是顆粒無收吧,晴天的尾聲,雨又來了,兄弟倆共撐一把雨傘。義清的思緒最后被阿讓一句話打破:“說起來,如果深川家不是土葬,那可能就算是佛陀的一種了。飛鳥時代,奈良藥師寺的荼毘,講的不就是火葬嗎?”
義清不接他的話了,義清想,阿讓也就今天最來勁,真不知道他這歪門邪道的腦子里都藏著什么知識,這么說來,他真的很像自己的養(yǎng)父哲爺。
5.
“哲爺?哲爺已經(jīng)幾天幾夜沒踏進(jìn)過家門了?!?/p>
下人是這么說。
次日一早,義清偶然這么一問,才發(fā)現(xiàn)這個事。平時哲爺也會去游山玩水,跑些書畫生意,或者可能有什么情人,這些義清一概不曉,不過不打一聲招呼就不見人影好幾天,之前也不多見。
義清一邊這么想著,一邊出了門,走到隔壁鄰居滿島家洋公館門口,遇到了他家混血小姐小鹿的女傭。
“你好,義清少爺?!?/p>
“小鹿呢?”義清寒暄道。
“在這呢!”還不及女傭回答,低矮的墻角上露出小鹿亂蓬蓬的頭發(fā),顯然她剛剛起床,還沒讓女傭好好幫忙梳洗。
“今天你怎么這么早?”小鹿問。
“哦,我有點事要辦,我父親出門好幾天了,不知去哪了,正好去問問幾個熟悉的主顧?!?/p>
“哲爺呀,我天天見著他呢?!毙÷剐ξ卣f。
“誒?你在哪里天天見著他老人家了?”
只聽見公館里雜草噗噗的一陣響聲,小鹿半個腦袋從圍墻上面消失了,她跳了下去,只穿著襪子,一下子就出現(xiàn)在了門口:“是不是我多嘴了呀?我?guī)闳パ?!?/p>
她正要跑出去,卻直接被女傭拉住了,拉著她先去家里洗臉、梳頭、換衣服、穿鞋……
小鹿帶義清去的街區(qū)非常隱蔽,雖然坐落在下町,卻十分精致典雅,儼然是文人墨客的世外桃源。深藏其中的,自然也有哲爺所居之地。
“就是這了,是我學(xué)棋的師傅家隔壁的隔壁?!毙÷拐驹诹四羌议T口。
這間民宅雖然不及橘家別院黑屋那樣氣派有歷史年代感,但確實設(shè)計精良,特別是庭院,種滿了實屬罕見的歐丁香。那種夢幻的白中帶粉、再到迷人的紫色,竟然如此適合東方的庭院,義清都看呆了。
庭院中有一個小露臺,天氣濕潤,露臺的木板上還是黑乎乎的,被水汽覆蓋。虛弱的美女就在那躺椅上睡著,身上披著一條潔白歐式蕾絲毯子。她可真好看啊,雖然是圓臉,肩頸部位線條柔和,顯得有些豐腴,然而她的五官十分精致無暇,膚色雪白,睫毛下憂郁的雙眼躲在陰影中,病態(tài)而唯美。
哲爺輕手輕腳地從屋里出來,端著七草粥,蹲在美女身邊,輕吹著喂她喝粥。
義清和小鹿面面相覷。
哲爺居然金屋藏嬌?還是個病懨懨的絕世美女,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哲爺居然會為誰熬粥?還喂?
“好在還是個好看的人兒?!毙÷谷绱苏Z氣,不知是在安慰失落的義清還是在笑他。
“我去本家找宗老爺一趟?!绷x清賭氣般地說。宗老爺是義清的親生父親,年輕時就與橘家是世交。
吃過晚飯,天色還沒暗,小鹿就在橘家翻閱阿讓的雜書。阿讓有些無奈,不情不愿。小鹿每翻出一本,稍微瞄了幾眼,阿讓就迫不及待地拿回來,再度小心翼翼地歸好。
小鹿倒也不生氣,對阿讓說:“你說一般人家會有憑神嗎?喪神、死神、災(zāi)難神這類的?”
“會有啊?!卑⒆屨f。
“可是,并不會有人供奉這樣的神啊。”
“如此說來,他們可能不需要人的供奉呢,不然這些不幸怎么會無處不在,幾乎家家戶戶都多少會遇到一兩次吧?”阿讓是個悲觀主義者。
小鹿提出了一個大膽的設(shè)想:“啊呀,可能憑神偷偷摸摸附身在器物身上,比如家里的鍋碗瓢盆、衣物被褥、木梳頭飾上……讓人誤以為只是付喪神罷了,這背后的威力卻遠(yuǎn)遠(yuǎn)超過了小小的付喪神本身了。”
阿讓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倒也不是完全贊同小鹿天馬行空的設(shè)想,他說:“雖然神是不會附身到妖怪身上的,這是基本常識,所以小鹿的設(shè)想從根基上就很難成立呢。但是呢,憑神是可以附身到人身上的,這是成立的。因此,付喪神和人是不是能合體,就成為了一個開放性的話題了,你倒是提醒我了……”
咚咚咚。
“我知道了!”沖進(jìn)家門,有些失禮又有些失魂落魄的,正是那剛從自己生父府上打探回家的義清,他是跑回來的,臉微微發(fā)紅,布滿細(xì)密的汗珠,這樣的日子,讓人一定很難受吧。
不過義清很快平靜下來,微笑著歡迎小鹿來做客,然后他說:“宗家老爺聽了我的描述,嚇了一大跳呢。他說,我父親哲爺年輕時確實被分手過一次?!?/p>
“被分手?”阿讓和小鹿異口同聲地表達(dá)了疑問。
“嗯,也許正因為有過這種傷心又無奈的經(jīng)歷,他后來才會成為一個看起來吊兒郎當(dāng),對什么都不算上心,認(rèn)真起來卻又十分可怕的男人吧。也正是如此,他才會一度流連于樂鄉(xiāng)的藝伎所在之地,也才會大膽地把別人的遺孀葉月夫人叫做是靈魂伴侶接到黑屋去同居了吧?!绷x清自顧自地說著,語速越來越快。
“義清,講重點呀?!卑⒆岆y得催促他。
“被分手的原因,恐怕不是身份不匹配,更不是兩個戀人之間沒有愛情。而是,對方的女子,是瓷器世家深川家的大女兒,那時候,深川家男性的繼承人還沒出生,所以是強(qiáng)制要哲爺入贅的??赡阆胂?,堂堂橘家的長子,怎么可能入贅匠人世家?”
“義清哥哥,可如果那個家絕世白美人就是當(dāng)年深川家的大女兒,她現(xiàn)在應(yīng)該已經(jīng)是個有些年長的女子了吧……這就不對了……”
“不是!”義清提高了聲音,“深川家的大女兒,在被迫分手后,絕食自盡了!”
“啊!”這下,輪到小鹿和阿讓驚愕地大叫一聲了。
所以,那個白美人是什么人呢?深川家的大女兒早已香消玉殞,哲爺是被誰鬼迷了心竅呢?哲爺,這樣的男人,也會被鬼迷心竅?
還是阿讓想起了一件事實,似乎能串聯(lián)起事件的事實,那就是——深川家是不造墳地,沒有入土為安的習(xí)俗,深川家的血脈如果故去了,誰也不知道他們最終會在何處安息,會怎么安息。
6.
“我想要一個真正的工藝品,和洋兼具的風(fēng)格,比如,盤子的中間,可以是我本人的人像,反正我是外國人嘛?!闭f著準(zhǔn)備好的臺詞,滿島小鹿駕輕就熟。
可那掌柜卻堅定不移地拒絕道:“不,我家只訂做花鳥魚蟲,山水風(fēng)景,不接受人像訂做?!?/p>
他這么回答后,阿讓對小鹿使了個眼色,意思是,用第二個計劃。當(dāng)然,這個眼色也有一種自傲,就好像阿讓在暗暗地說:“我說的吧,他們絕不可能接受畫人像訂做的瓷器,這就是問題所在。”
“那算了,你們有你們的原則,那我就買個量產(chǎn)的成品吧,有什么推薦呢?”小鹿問。
當(dāng)小鹿和阿讓從深川家的鋪子里出來,他們依然按計劃,約好了,義清在那宅子附近的巷子里埋伏,如果看到哲爺出來往大街上走,義清就搶在前面跑到街口去給那兩孩子通風(fēng)報信,然后,阿讓和小鹿就假裝剛剛逛街買東西回來……
阿讓捧著小鹿剛剛買下來的深川燒,是一枚藍(lán)綠邊鑲嵌的金碗,碗里畫著一架鄉(xiāng)村的石橋,橋兩邊亂石嶙峋,一側(cè)的石頭上長著一棵孤零零的紅楓樹,當(dāng)然,畫里杳無人煙。他們把紙包裝撕下來,故意把碗的內(nèi)部對著外面,就這樣夸張地等待著,直到義清飛速跑來,站在街對面,對兩人點點頭。
于是兩人就閑聊著慢慢在大街上繞圈子。
果然,哲爺一副睡眠不足的樣子,輕飄飄地就出現(xiàn)在了巷口,走到了街上,他那副疲憊的模樣,恐怕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他也根本發(fā)現(xiàn)不了自己的侄子。
“咦,這不是伯父嗎?”阿讓裝出驚訝的語氣,故意湊到哲爺身前,“伯父!好幾天都不見你了,你難道是扔下我和義清出走了嗎?”
“咳咳,咳咳,”哲爺難為情起來,“是阿讓啊?!?/p>
“我這就要回家呢?!蔽吹劝⒆尠l(fā)問,他就主動表示自己的要回去了。
小鹿推了推阿讓,阿讓便識相地舉起手里的深川燒,展示給哲爺看:“伯父,這個,你可眼熟?”
“哦……這個……嗯啊……”
哲爺露出復(fù)雜的表情,然而他很快就對兩個孩子揮揮手說:“我有點事啊,先走了,家里見吧。”
言畢就拂袖而去。
“他那是什么意思?”小鹿不滿地嘟噥。
阿讓搖搖頭:“這里面一定有故事。”
當(dāng)天晚些時候,哲爺果然回家了,還和義清小酌了一番。不過,從他的一言一行來看,幾乎和平時別無兩樣,喝酒對酌,也并沒有深聊任何話題。酒到微醺,哲爺嚷著困了累了,大家早點休息,就回屋去了。
夜晚無雨,風(fēng)聲卻很大,天空一片迷蒙,云層的變幻也看不清楚,只有一股濃濃的霧氣飄散著,顯得略不尋常。義清和阿讓一直沒睡,因為阿讓說,恐怕哲爺半夜會有什么動靜,他之前可一直在糊弄我們呢。
果然,夜半時分,哲爺出現(xiàn)了,是從倉庫的方向摸黑走出來的,連燈也不提。他平素最喜歡穿淺色的衣服,此時卻換了一身青黑,動作也不像平時那樣,反而有些鬼鬼祟祟。不過他視力不好,到了夜里尤其嚴(yán)重,所以他多半也覺察不到家里兩個后輩一直緊緊地盯著他。
哲爺就這樣走出了家門,按阿讓的提議,義清輕輕地跟了上去。到底是身手矯捷的習(xí)武之人,義清的動作輕松自如,恍若夜行的野貓般靈敏又無聲。而阿讓,則在義清跟出去以后,迅速轉(zhuǎn)身去了家里的倉庫。
義清一路躲躲藏藏,一直跟到哲爺藏女人的宅子。哲爺在夜色中,一扭身就從虛掩的門里鉆了進(jìn)去,看來是有人知道他會來,刻意留了門。
義清趕緊三步并作兩步,貼到了門后面。他就這樣靜靜地等待了半晌,直到宅子里沒動靜了,他才靠近過去??伤€沒來得及探頭窺視,就迎面碰上了折返的哲爺,此時,哲爺戴好了眼鏡,還不知從哪提了一盞紙燈,他面色蒼白,表情嚴(yán)肅,又隱隱約約帶著一絲戲謔的神情。
“父……父親……”
“噓。”哲爺示意他安靜,別吵到鄰居。
“還有個孩子,你要不也出來吧,我可是戴著眼鏡,看得一清二楚啊。再說即使沒有眼睛,我還有心眼這種忍術(shù)?!闭軤斢植徽?jīng)起來。
阿讓只好從陰影里走出來,不過,即使夜色昏暗,但哲爺手中的紙燈,還是帶來一片淡光,阿讓手里拿著的那枚九谷燒反而特別顯眼了。
阿讓眼神堅定,他開門見山地說:“伯父,義清,你們看,我發(fā)現(xiàn)了這個九谷燒。然而這并不是一枚尋常的九谷燒?!?/p>
“怎么不尋常了?”義清湊近過去。
阿讓把九谷燒對著紙燈,在那柔和的燈光下,義清認(rèn)出那就是之前在家中倉庫發(fā)現(xiàn)的三枚九谷燒里那枚沒有畫上圖案的盤子??墒谴藭r此刻,那盤子中卻畫上了人物圖,圖中有一位半臥著在紫陽花叢中的美少女,再仔細(xì)端詳,這美少女不是別人,竟然是——
見榮!
是失蹤的見榮!
“怎么會這樣!”義清絕望地接過盤子,用手指反復(fù)擦著畫中見榮,可是器物就是器物,并不是說用手擦拭它,里面的畫像就會來到現(xiàn)實的。義清急得滿頭大汗,眼中噙著淚水,然而卻無可奈何。
他又想起了阿讓一直在說的所謂“付喪神”,耳中也響起了百鬼夜行敲鑼打鼓虛幻的熱鬧聲。他想,難道真是越逃避什么,越會被什么纏住嗎?
可是阿讓的推理卻是小鹿之前奇思妙想的延續(xù)。那就是,付喪神這種妖怪,和人類是否能合為一體的設(shè)想。
阿讓站在柔光中,慢條斯理地對哲爺說:“伯父,我想說說自己的推理。”
哲爺不語,就是默認(rèn)了阿讓的提議。
“恕我冒昧,不過義清跟宗老爺打探過,伯父年輕時是有一個中意的女孩的吧?在深川家,是深川家的大小姐。很可惜,這位小姐因故自盡了。
“深川家本是從北陸加賀遷徙而來,是我們家藏有的九谷燒分家的后代,深川燒和九谷燒一樣,也是擁有古老歷史的高貴瓷器。只是深川家有個與眾不同的習(xí)俗,這種習(xí)俗正體現(xiàn)在他們做生意的獨特之處——他們只接受花鳥魚蟲、自然風(fēng)景這類的訂做,為什么不做人像的器皿呢,恐怕是因為含有人像的深川燒是極為特殊的。
“我查閱了不少橘家民俗學(xué)和加賀地方歷史志等相關(guān)的古書,發(fā)現(xiàn)傳說中的確有一些工匠,技藝超群到可以讓自己制作出來的器皿變成現(xiàn)實中活靈活現(xiàn)的付喪神的程度。這和陰陽師的式神有著異曲同工之妙。這些被賦予短暫靈魂的付喪神,也可以說是一種和其制造者有著主仆關(guān)系的妖怪。最后,少數(shù)工匠世家不想死后和世人一樣被安葬在寺廟后面的墳地里,而是想永遠(yuǎn)長眠在自己心愛的手藝中,所以就有了付喪神和人類的合二為一的結(jié)局……因此,對于深川家也是,深川家世世代代沒有墓地,而他們只用自家技藝制作自家故去家人的畫像器皿,這就說明一個道理,某些深川燒已經(jīng)是特別的付喪神了,而這些付喪神也就成為了深川家的秘密墓地?!?/p>
原來如此,義清這一瞬間才感悟阿讓一天到晚在研究的雜書居然這么有用,他不禁贊同地連連點頭。
“當(dāng)年自盡的深川家大小姐也自然沒有世俗的墓地,而是遺體被深川燒盤子這種付喪神吸入內(nèi)部,變成了盤子里的美人。很遺憾,深川家大小姐所在的那枚深川燒可能很早以前就被我親愛的伯父想方設(shè)法‘偷'入了橘家,和另外兩枚橘家收藏的九谷燒放在了一起。
“那日,我和義清去倉庫打掃時,看到的白胳膊并不是我們倆的錯覺,當(dāng)然也不是什么下人之間的兇案或者玩笑,因為不知何故,那枚付喪神深川燒沒能鎖住深川大小姐的遺體,而不慎讓她掉了出來,遺失在現(xiàn)世里。所以,我才會撿到那枚盤子中央沒有畫上任何圖案的深川燒,當(dāng)然,我們都覺得那是九谷燒。
“當(dāng)我們把這個事情告訴伯父時,比起驚慌失措的我們,面不改色的伯父才是內(nèi)心深處最慌張、恐懼,卻又感到驚喜萬分的人吧?所以伯父你才會當(dāng)機(jī)立斷,把我和義清支開,獨自返回倉庫,就是想確認(rèn)那個白胳膊的主人究竟是不是深川家大小姐。
“伯父你的動作實在是快,當(dāng)你發(fā)現(xiàn)那確實是深川家大小姐,而且是年輕的她,當(dāng)年去世時模樣的,居然還是活生生的她,你就很快把她暫時安頓在自己臥房里了。而義清再折回時,你就佯裝不知,還說什么都沒有,而像義清那樣的人,自然也不會再多想,他那天早就因為被我提到付喪神的事,煩惱得很呢,那天,只要是跟妖怪有關(guān)的話題,義清一點兒也不想再想起了。
“可是,伯父你那天雖然自認(rèn)為瞞過了我們兩個孩子,把事件處理得妥妥當(dāng)當(dāng),然而你卻忘了把那枚空無一畫的盤子給收起來了。所以,后來義清去雨引山聯(lián)誼,就擅自把那枚盤子當(dāng)做聯(lián)誼的禮物了。我猜,因為是個白盤,義清自作聰明認(rèn)為是個次品的九谷燒,所以才敢?guī)С鋈グ伞?/p>
“看到這枚本質(zhì)是深川燒的深川家后人見榮,一定是嚇了一大跳。所以見榮才問義清把那枚盤子拿回去,是想著要回家問問,研究下是什么情況吧??墒牵呀?jīng)成為付喪神這種妖怪的深川燒,它被制作出來,本來的意義就是要吸入深川家的人,一直到被見榮帶回房間,那付喪神才意識到自己丟了本來存在里面的大小姐。付喪神這種妖怪會有什么樣的心情,會不會產(chǎn)生慌亂,或者有將功補(bǔ)過的意念,這我可是完全猜不透。但結(jié)果就是,它把見榮吸進(jìn)去了!”
“可是,吸了見榮的盤子,為什么現(xiàn)在會在阿讓你手上呢?”義清忙問。
“并不在我這里哦,我是從倉庫里找出來的。我想,那天,深川家鋪子里的掌柜說,那晚,深川家入了毛賊,把見榮房間翻了個遍,卻什么都沒丟,這事,也是伯父干的吧。當(dāng)伯父知道你把盤子給了見榮,他就意識到不好了,所以才當(dāng)起了蒙面大盜。而那時,見榮就已經(jīng)和付喪神合二為一了,”阿讓繼續(xù)解釋道,“這樣的話,憑神只能附身于人而不能附體于妖怪,而妖怪可以和人合二為一,這個理論,我也算是證實了,改天要跟小鹿分享一下?!?/p>
這個書呆子!義清懊喪的想,可現(xiàn)在難道不該以救出見榮為第一要事嗎!
哲爺笑了,看起來居然是一副如釋重負(fù)的輕松模樣,他伸了一個懶腰,說:“阿讓的推理確實精彩,我為你鼓掌?!?/p>
他竟然兀自拍起手來。
“不過,有一點阿讓說錯了,”哲爺雖然微笑著,但表情里卻有著絲絲涼意,“深川家的大女兒,是不會自殺的。她不是這樣的人哦,和我是靈魂伴侶的女人不會自殺的?!?/p>
“又來了,靈魂伴侶,葉月夫人你也總是說是靈魂伴侶,父親你到底有幾個靈魂伴侶……”義清不滿地嚷嚷,卻不敢直視哲爺冰冷的視線。
“這孩子是病死的,所以會被說成是絕食吧。所以不小心被深川燒付喪神吐出來的她,雖然還是妙齡女郎,雖然還活著,但已經(jīng)是那終將病死之軀了。抱歉啊,我果然是個不能再俗氣,不能再卑鄙的自私之人,我呀,并不是想要見榮替她去永眠在付喪神變成的墳?zāi)估铮皇?,我還想和她在現(xiàn)世里再多處幾天,就再多那么幾天……然后我就去求術(shù)士幫忙讓一切恢復(fù)原狀的?!?/p>
阿讓說:“可伯父并不知道有多久吧?她也是有可能活下去的吧。如果一個不該活下去的人反而活下去了,一個好端端的少女卻成了替死鬼,是別人倒算了,我也沒那么正義凜然。但那見榮可是我們家義清的心儀之人,以后說不定還會成為你的兒媳婦。反正繼承家業(yè)的也是我,那讓義清去入贅深川家,也是個不錯的結(jié)局?。 ?/p>
“開……開什么玩笑……”義清著急地漲紅了臉。
此時,宅子里的燈光開始晃動起來,大家都沒意識到宅子里還有第三個人,這個人拎著問診箱走出來時,義清和阿讓才認(rèn)出來他是町內(nèi)的蘭醫(yī)(西醫(yī))葛先生。
葛先生個頭矮矮的,長著一張慈祥的臉,但此時,他卻表情凝重,對著哲爺緩緩地?fù)u頭,說:“也就撐不過十天半月的樣子吧。”
“我知道了?!闭軤旤c點頭。
“好啦,這下你們知道了吧,也就十天半月,我就把見榮還給義清。你們今晚就回去吧,這十天半月別來煩我了,好好看家?!闭軤攲αx清和阿讓說,語氣顯然輕松了不少。
“不如你帶著她搬回家吧,給她一個美好的人生結(jié)局?!绷x清提議道。
尾聲
義清和阿讓回頭把此事的后續(xù)都原原本本地告訴了滿島小鹿。
特別是關(guān)于付喪神這種妖怪是可以和人類結(jié)合的理論驗證,阿讓雖然得意洋洋地告訴了小鹿,可小鹿卻根本沒有聽進(jìn)去。等阿讓興致勃勃地講完,問小鹿作何感想時,那丫頭竟說:“喂,阿讓哥哥,我們來給哲爺和深川小姐辦個婚禮吧?”
“你居然在想這有的沒的?!卑⒆層行┚趩?。
但義清卻舉雙手支持。
這件事跟哲爺說起時,他卻又露出了那種漫不經(jīng)心的傲慢態(tài)度,反而說:“我都說是靈魂伴侶了,跟成親有什么關(guān)系?只是靈魂伴侶,高于摯友,這種奇妙的關(guān)系而已啊?!?/p>
“父親,你又逃避了。”
“我堂堂正正,敢愛敢恨一大男人,有什么好逃避的,你們幾個,就只會浪費我寶貴的靈魂時間?!闭軤敳粷M地說。
“如果哲爺你堅持不要什么婚禮,那這樣如何——我把我媽媽年輕時穿過的西式白婚紗給深川小姐試試如何,不行改下尺寸也是很簡單的。她值得被打扮成那樣?!毙÷固嶙h道。
“哦,那可能看起來會很美的哇。”哲爺笑嘻嘻地爽快同意了。
深川小姐和哲爺?shù)淖詈笕兆永?,總有一種彼此依偎,惺惺相惜的浪漫畫面,新綠的庭院里,不知從哪里冒出來幾株只有在山上才會盛放的鮮紅色的虞美人草。原來這個庭院,并不是沒種當(dāng)季的花啊。
“喂,阿讓,你覺得他們倆很相愛嗎?”義清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他們,問道。
“嗯,也許吧,起碼從深川小姐的眼神來看嘛,她是很珍惜伯父的?!?/p>
“那我父親呢?”
“伯父嘛……”
“呵呵呵呵……”兩人不約而同地笑了起來。
責(zé)編:木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