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四月底便開始穿短袖,之后幾個月是不間斷的炙烤,本以為捱到重陽會歇口氣,哪曉得炎熱高溫可以持續(xù)至十一月底!終于明白為什么當地人要喝涼茶,沒有被凍過的地方,濕熱格外囂張,必須用一些苦味的中藥來壓制—她是湖南人,戒不掉辣,剛來廣州時,嫌著腸粉寡味,得蘸著辣椒才能下咽。這種飲食偏好讓扁桃體隔三差五地發(fā)炎,中藥西藥通通灌下依然不見好轉。第二年,有了經驗,不敢頓頓吃辣,學著當地人喝祛濕湯水,這才回過神來。
她還在念書。學校后門隔著食街,趕在后門關閉前趕緊買單,幾個人快步往學校走去。她宿舍離后門最近,在路口又與同學講了一些話,磨蹭好一會兒才轉身。剛下完一場雨,她沒看清路上的積水,一腳踏進去,半邊鞋濕透透?;饸馍蟻?,竟然開口罵了一句臟話,卻不想被前頭推單車的人聽見,回頭望了她一眼,她立刻收聲,勾著頭從他身邊擦過去。
又過了幾日,那人居然來找她,問她是不是認識誰誰,她曉得是借口,但也應付他幾句,后又約著去后門那條食街喝糖水,來回幾次便熟絡起來。他叫章嶼,在人類學系念博士,他也問到了她的名字—朱煙。
“好奇怪,怎么會有人用‘煙’做名字?寓意不好,虛無縹緲,沒有根?!?/p>
“這有什么奇怪的,名字就是一個符號,你不是人類學博士嗎?這個都不懂?!?/p>
“家里人隨口???”
“哎,怎么還追問起來了,是在對我做訪談嗎?”不想再答他,大概是因為章嶼那句“隨口取的”是真實答案,她有些逃避。總之她并不看好兩個人持續(xù)發(fā)展的可能性。又約過幾次會,章嶼便與導師出去做田野調查,一走就是幾個月,中途他給朱煙打電話,詢問她能不能做自己的女朋友。
那晚她正站在宿舍樓門口,手機已經被她握得有些發(fā)燙。身后是一排開花了的石楠樹,散發(fā)著一股令人作嘔的味道。半小時后,她答:“應該是可以的。”
“你是在猶豫?”
“我沒有?!?/p>
“那為什么要加‘應該’二字?!?/p>
“章嶼,你不要老是用一種訪談的語氣和我講話。”她又開始惱怒,但是章嶼總會在對話進入爭執(zhí)高峰時悄然撤退,讓她的惱怒無處發(fā)泄。似乎已是一種常態(tài)。
既然答應做人家的女友,便想去看他?;浳鞯囊粋€縣城,大巴車顛簸了五六個鐘頭,她始終把背包放在胸前,不敢把頭靠在車椅上,擔心自己睡過去。窗外太陽火焰焰的,成片成片的芭蕉樹,枝葉濃密。接近傍晚才到達目的地,章嶼來接她,戴著一頂當地人干活時的草帽,白色的T恤發(fā)黃,牛仔褲卷至膝蓋,腳上夾著一雙人字拖。
她笑他:“挖煤的?!?/p>
“田野調查是這樣的?!苯舆^她的包,另一只手很自然地攬住她,像是相處很久的戀人。最開始時朱煙還是有點躲,但也曉得來都來了,肯定會發(fā)生點什么,索性主動把手遞過去讓他牽。章嶼先是詢問朱煙要不要跟他同學一塊吃晚飯,吃完飯可以直接走去海邊,有燈塔有沙灘,晚上還可以看到月亮。她沒有拒絕,順著章嶼的意思繼續(xù)下去。
晚上兩個人睡在縣里的招待所里,房間里的吊扇運作時會發(fā)出巨大的咯吱聲,她的視線無法移動,只能死死盯著這頂吊扇。兩個人貼得很緊,最后章嶼抱緊她,汗噠噠的,還帶著麻痹的刺痛。這是后半夜的事了。
現在看來,還是太草率,她連人類學到底是研究什么的都不太了解,從這種意義上講,她不了解章嶼。章嶼后來與學生講課時說:“戀愛時,男女雙方自覺運用各種表演策略,掩飾缺點,放大優(yōu)點,迎合對方,令對方看到一個符合預期但不是真實的伴侶。隨著時間推移,表演成分減弱,真實浮出水面?!彼运c章嶼分開也在意料之中。畢業(yè)時手忙腳亂,她欲報考公務員,后又改主意,面試了幾家外企通通被拒,越發(fā)沮喪,她雖不至于自卑,但也曉得自己專業(yè)的劣勢,章嶼勸她可以考慮一下學校,也曾講過“小學老師也挺好的”之類的話,她卻覺得章嶼不懂她的苦衷,越發(fā)不想與他溝通。等到六月,之前投過簡歷的一家銀行意外來了消息,她毫不猶豫簽下合同。第二年,章嶼留校做了老師。
原以為銀行上班朝九晚五,去到后才發(fā)現前臺是五點下班,后臺卻可以持續(xù)至晚上十點。她被分到對公業(yè)務部門,白日出門見客戶,或者客戶上門,晚上才能伏在電腦前處理報表之類的細碎事。那時兩人已經租房同居,章嶼數個電話打過去都未接聽,等到凌晨一點,她拎著包搖搖晃晃地走回家,一身的酒氣。每個禮拜總有幾日要與客戶吃飯飲酒,她本來長得就漂亮,細腰盈盈一握,男人不放心是理所應當,她卻覺得章嶼阻礙她職業(yè)發(fā)展,吵了好長一段日子,裂縫越來越大。顧不上修補了。
二
章嶼講得對極了,她的確是沒有根。
父親去世后,她便過繼給了叔叔。倒是知道還有一個母親在廣州打工,隔三差五會寄一些錢回來。收到錢那日,嬸嬸便是一副笑臉,若是三四個月沒有收到匯錢,少不了要找些事來訓斥她。她與母親關系就系在那一筆筆的匯款上,盡管二人相處的日子不多,但因這層關系,她執(zhí)意認為自己以后也是要去廣州的。
他們講,朱煙媽在廣州給人當小老婆。
起初朱煙不信,被人講多了,思想也跟著變化。過繼給叔叔后,第一次見到她母親趙蕓虹是在學校宿舍樓下,四十多歲的女人,黑色V領緊身毛衣下面套了一條劣質短皮褲,腳上踩著一雙亮眼的紅漆高跟鞋。趙蕓虹從包里抽兩張一百塊塞她手里。
“崽呀,等姆媽把房子搞好了,你周末就住過去,姆媽煮飯給你吃?!?/p>
她“嗯”了一聲,眼神落到趙蕓虹脖子處。趙蕓虹光顧著把粉抹臉上,忘了抹脖子,頸紋像黑色的蟲,爬在發(fā)黃的脖子上。
拿了錢,又講了幾句,趙蕓虹急著要走,走之前把自己電話號碼給了朱煙,又叮囑,倘若沒有重要事情就不要給她打電話。后來朱煙才曉得,趙蕓虹的確是在與王四海糾纏在一起。不是小老婆,但也不怎么光彩。
王四海痛風,住院出來右腳就瘸了,中介前前后后給王四海找了七個住家阿姨,跑了五個,剩下的兩個倒是愿意做事,只是不知為何王四海瞧不上,給辭退了。若不是趙蕓虹打牌輸錢,她也不至于會來這個老頭家做事。進來第一天,就曉得為什么那些阿姨會跑,王四海喜歡讓阿姨給他洗澡!
王四海喊她:“小趙,過來扶我一下,我要去沖涼?!壁w蕓虹就走了過來,王四海已經脫得一絲不掛,發(fā)灰的老皮像一層雨衣耷拉在骨架上。又講:“小趙,我扶著你的手哇?!蓖跛暮N兆≮w蕓虹的手腕,關節(jié)處猙獰。趙蕓虹權當沒看見那一身皺褶,麻利地給王四海渾身抹上沐浴露。手指從他身上滑下,隔著一層泡沫,碰到軟塌處,也不避諱。兩個人有了第一回,便有第二回。過了些日子,王四海喊她和自己睡一張床,說是一個人睡陰冷。
朱煙只覺得王四海這個老頭不要臉,六十多歲的人了,還要和四十多的女人睡一起,也不怕刺激過頭心臟病發(fā)作死在床上。趙蕓虹卻不覺得,反倒認為是自己走運。她把原先的出租屋退掉,徹底搬進王四海家,到處以王師奶自居。王四海也不否認,悄悄叮囑樓下租客,租金不能給趙蕓虹只能給他。什么意思?還能什么意思,一個月給趙蕓虹4000塊錢,買菜洗衣做飯,多一分也不會給的。
這不是保姆是什么?
同鄉(xiāng)來找趙蕓虹,趙蕓虹穿著綿綢睡衣下樓,喊人家坐一坐,同鄉(xiāng)不敢上去,趙蕓虹卻大方,拉著人家的手上樓,恰好樓上租客下樓往外走,乜斜眼看她,同鄉(xiāng)也是做阿姨的,察言觀色一把好手,自然曉得這眼神里的含義,回來就跟人講:“趙蕓虹臭不要臉,給人家做小老婆!”都是背地講,不敢當著朱煙面,嬸嬸卻不避嫌,朱煙過年回家,她急忙開口問:“我說,你去過你姆媽家冇?”
“冇?!?/p>
“這就奇了怪了,她怎么也不喊你去家里坐坐?搞不好啊,真有什么見不得人的事。”嬸嬸撇了一下嘴,看電視的叔叔立刻瞟了一眼,示意她不要講了。
“你看我做什么啊,這又不是我講的,別個都在講,你妹子在廣州給人當小老婆。”
“別個講你就信啊,別個還講虹妹在廣州住別墅,你怎么不信?”叔叔伸長脖子罵道。嬸嬸卻不高興,朱煙是她親手帶大,她在朱煙面前講話怎么還要遮遮擋擋?反倒怪起男人在朱煙面前煞她面子。一來二去,朱煙越發(fā)不想回老家了。
不回去總要找一個理由,趙蕓虹那里肯定是待不得的。朱煙以為章嶼會喊她一起回北方過年,章嶼一直沒有沒開這個口,再加上因為朱煙工作應酬的事,兩個人吵得不可開交,恰好那時章嶼在申請一個國家項目,時間趕得很,他索性搬回學校宿舍住,原意是想兩個人冷靜下來,朱煙卻以為章嶼起了分手之念。賭氣因素也是有的,周末同事喊她聚餐,她立刻答應下來。
三
倒也可以不來。
原本說好四個人吃飯,兩男兩女,偏偏其中一女臨時有事來不了,兩男一女的組合缺乏平衡性,便拖來朱煙。
她在這個聚會上認識了莊槐。
那日同事遲到,讓朱煙先去餐廳。吃飯的地點訂在海印橋下的炳勝,她不識路,在公交車站附近兜兜繞繞,去到時遲了半小時。只見桌前坐了一個穿著深藍色毛衣的男人,勾著頭正在翻看手機新聞。猶豫片刻,輕喊他一聲:“你好,請問你是宋鈞的朋友嗎?”
“是的?!碧痤^。眉眼舒朗,不是廣東人的長相。
“我是宋鈞的同事,我叫朱煙。”她小心翼翼地拉開對面的椅子,待到坐定,才繼續(xù)講,“不好意思,我遲到了?!?/p>
“沒關系。”莊槐這才看清朱煙這張臉。
“宋鈞說讓我們先點菜?!?/p>
“那也可以,這邊上菜有點慢。”
莊槐打開菜牌,其實他來過炳勝很多次,哪道菜正哪道菜味欠,了如指掌。他本來就是做餐飲的,這些年陸續(xù)開了幾家川菜館,都說廣州人不吃辣,但他家的川菜館生意奇好,最旺的那家店周六晚上可以翻三輪臺。錢倒是賺了不少,這次飯局是他請客。
“你有什么忌口嗎?”又問。
“不吃白切雞。”
“怕雞肉帶血是吧。”他附和。他說自己也不愛吃白切雞,來廣州十來年,什么食物都能接受,就是沒法接受白切雞,白花花的雞肉里滲著血絲,著實讓人下不了筷子。當地人卻好這口。
她“嗯”了一聲,啄了一口玉米汁,嘴角浮起點點泡沫,拿手背揩了一下。不顯得粗魯,倒是有些天真了。菜點完了,莊槐突然發(fā)覺沒有跟朱煙介紹自己,本想等她開口詢問,卻意識到她似乎沒這門心思。有些失落,但又激起他想與她講話的欲望。杯里玉米汁空出大半,問她要不要再來一杯。他料到她會拒絕。她不是一個浮夸的女人,指甲修剪干凈整潔,不似那些女人,十個手指甲涂得五顏六色。他比較滿意。
點完菜,又等了半個鐘,剩下兩個人才匆匆趕來,四個人一陣寒暄,待到下筷時早已過了八點。饑腸轆轆,恰好這時服務生端上黃鱔煲仔飯。黃鱔起骨拆肉,骨頭拿去熬湯,熬好的湯和當地絲苗米一起放入煲仔里燜;再來,肉與各種佐料佐菜炒香,放進煮熟的煲仔飯中,撒上蔥、香菜,開蓋時攪勻飯與菜。每一口都是食物香。
莊槐講,其實最好吃的黃鱔煲仔飯在荔灣,坐地鐵到西門口站,沿著人民路一直走,經過回民酒店,那一條街好多老字號餐廳,隨便一家煲仔飯都禁得起味蕾的推敲。朱煙好奇:“你怎么知道的?”莊槐講話字正腔圓,朱煙以為他是北方人。
“我爸媽都是浙江人,十五歲時來了廣州,算是半個廣州人?!?/p>
“不算啦,要過了三代才算是廣州人?!敝鞜熖统稣聨Z的話來應答。
“為什么要過三代?”
“移民的規(guī)律,人類學家講的?!?/p>
“你還懂人類學呀?!鼻f槐笑了起來,朱煙卻心虛,找了一個話題岔開。她與章嶼已數日未講話,章嶼一門心思撲到他的項目上,若是可以申請成功,他便可拿到副教授職稱,朱煙也曉得這點,索性不去聯系他,自娛自樂。兩個人的局面有些類似分手,但還未真正分開,多少還是有些避諱。
吃完飯,宋鈞與另外一個女人沿著江邊去散步,撇下她與莊槐。江風沿著領子口往里鉆,把從餐廳里帶來的暖氣吹散??s著脖子,鼻尖有些發(fā)紅。莊槐講,太晚了,這里不好打車,我開車送你吧。
的確是有些晚,便告訴他,她住在客村附近。
“你沒住在銀行宿舍?”
“沒有,和同學租了一間房子?!?/p>
“男同學還是女同學?”半開玩笑問著。弄得她不好意思,半低著下巴,露出一截白皙脖頸。莊槐也不執(zhí)著她的答案,喊她等一會兒,他去開車。車停在對面停車場,八塊錢一小時,餐廳附近要十塊錢。他不缺這兩塊錢,但不想給人無端賺去。車是開了十年的沃爾沃老款,保養(yǎng)得當,和他這個人一樣。
客村立交也不遠,沿著濱江東路往前開,再沿著下渡路拐上去,繞去新港路就到了。
“我聽宋鈞說你開了好幾家川菜館?!彪y得她主動講話。
“賺錢買賣罷了,改天你有空,去店里坐坐,我請你吃飯?!?/p>
“應該很貴吧?!?/p>
“還行,貴的是粵菜,川菜湘菜都是以小炒為主,價格上不去的?!睂嵲拰嵳f,粵菜里隨便一只燒鵝價格便可過百,更別提那些昂貴的海鮮。
“那你還開川菜?”朱煙半揚著一張臉,倒是認真了。
見她較真,更加歡喜,只好自嘲,說是沒本錢,只能開這種小店賺些薄利。朱煙這回聽出來,曉得他在謙虛,忍不住笑了出聲。眼看就要拐出下渡路,這才又想起章嶼這個人。
“我就在這里下吧?!?/p>
“怎么啦?”
“我還想去買點東西?!币Я艘幌伦齑?,似乎有些難以啟齒,“就在這里下吧。”重復一遍。
莊槐“哦”了一聲,悟出她語氣里的意思。
“我能加你的微信嗎?”踩住剎車,紅燈亮了,不想這個故事就這么結束。他不是沒有故事,有些故事很長,有些故事很短,前些年還會心起漣漪,這些年看感情看得也淡了,沒緣分就是沒緣分,怨不得誰,但這一次他來了心意。
四
來了心意,就得行動。
雖然談不上一個向左走,一個向右走,但類似七八。章嶼比較霸道,本來他就是老師,習慣將自己的思想灌輸下去,對方只能按照他的邏輯思路走下去,考試才能順利過關,否則就會面臨重修或者退學。莊槐就相反,他是開餐廳的,他得讓進來的客人滿意,客人不滿意的地方必須馬上修正。后者更適合追求女人。恰逢那時太古匯開業(yè),三層樓上,兩層樓下,LV、香奈兒、愛馬仕一線奢侈品牌坐鎮(zhèn)門口,引得女人好奇往里鉆,買不起看一眼也是滿足。莊槐時常帶朱煙去里頭逛。三樓的德國餐廳門口擺著一個一人高的啤酒桶,各種口味的香腸配著腌制好的黃瓜,一口香腸一口凍啤酒,非常解饞。莊槐是城中小富,追女人大方,哄得朱煙喜笑顏開,沒幾日倆人就開始拖手。朱煙手腕上戴著莊槐在太古匯一樓買的手鏈。
還是得承認,喜歡與愛是兩碼事。喜歡是平視,愛是仰視,朱煙沒有辦法去仰視莊槐。她視同莊槐為同類,都是因父母在廣州,他們才過來覓地生長,期望自己根葉茂盛,可抓住更多的土壤與水分。這種生長攜帶著一種偏激,自己是沒法發(fā)現的,唯有照鏡子才能發(fā)現端倪。
那日,倆人又約去吃飯,莊槐特意訂了包間,想著環(huán)境私密,適合倆人貼身耳語,無奈服務生搞錯包間,將莊槐預訂的包間給了他人。偏偏那日餐廳生意火爆,連大堂都沒有空位,經理給莊槐道歉,并允諾下次過來整單打八折,莊槐卻來了火氣,改口用粵語斥罵經理。朱煙扯了一下莊槐的衣角:“算了,我們換一家吧?!?
“你別管,他們這種人最勢利眼,估計接電話時聽我講普通話,以為我是外地人,故意糊弄我!”莊槐的音量繼續(xù)抬高?;浾Z本來就喜歡用拖音,罵人時一句連著一句,再配上手指動作,仿佛在唱一出鄉(xiāng)間戲。有些滑稽。朱煙面紅耳赤,不想與莊槐靠近,但兩個人本來就是一起過來的,看熱鬧的人也當這兩人是一對,指指點點,朱煙越發(fā)難堪,繼續(xù)勸說了幾句,莊槐這才火氣消停。倆人從餐廳里往外走,莊槐還在憤憤,朱煙卻失了大半興致,不由自主地想起章嶼。
作為一個人類學老師,所有人類行為都在章嶼研究范疇內,他在課堂與學生講:“你們會發(fā)現打工仔,雖然已經來了廣州很多年,甚至有一些人還學會了講粵語, 但是他們在城中村里復制著他們原有的生活習慣和文化模式,交往圈子限于親戚、老鄉(xiāng)、同事等親緣、地緣、業(yè)緣關系, 社會交往相對封閉,其實這是就是一種社會身份認同,他們并不認為自己是廣州人?!?/p>
“老師,如果一個打工妹與本地人結婚,她會認為自己是廣州人嗎?”有學生提問。
“這個問題問得很好呀?!闭聨Z從講臺上走下來,倚靠在第一排的課桌上,用食指在空中劃了一個圓,“社會認同理論認為, 一個人的社會群體成員身份和群體類別是一個人自我概念的重要組成部分,這種認同感來源于群體內部和相關外群體的比較,所以—”
提問的學生微微伸長脖子。
“我們需要田野調查,需要親自去觀察、去詢問,不要用你的想法代替她的想法,要學會追問,直到追問到出乎意料的結果。比如,婚后是誰管錢,丈夫對她稱呼以及婆家對她的接納程度等等……你們要學會和打工妹交朋友?!闭聨Z聳聳肩膀,算是給了答案。
學生們笑了起來,章嶼的課堂向來有趣?;蛘哒f,人類學本來就是一門有趣的學科,它雖然盡可能地呈現客觀,但是又總是充滿了主觀色調。章嶼愿意承認這一點,朱煙也愿意同他講所見所聞,當她與章嶼傾述時,其實也是她在向章嶼求助,希望獲得章嶼在思想上的指點,若是從這個角度來看,她是依賴章嶼的。但不能同莊槐傾述,再加上那日見他罵人,曉得這人之前是戴著面具與自己交往。人人都會掩飾,朱煙也會,她掩飾自己的母親—趙蕓虹。她才不會把趙蕓虹介紹給莊槐認識。
但自己和母親總是會有往來。趙蕓虹給她打電話,說是被王四海的大兒子打了。電話里趙蕓虹哭天搶地。。莊槐問,這是誰呀?只能如實答:“我媽出了點事,我得去看看她?!?/p>
五
的士進不去,只能停在路口,城中村的路窄得很,兩邊還要擺上菜攤,再加上下了幾日的雨,地面泥濘,更加不好走。朱煙看了一眼左右兩邊的褲腳,沾了不少泥點,眉間微蹙……在一家熟食店門口停了下來,要了半只手撕雞,又在菜攤上買了兩把生菜,一并拎了上樓。
樓緊挨著,本地人喊這種樓房叫“握手樓”,這個詞很形象,窗戶一打開,左右隔壁可以握住手。房東住樓上,下面幾層租出去。幾百塊一個月,一張床一張桌子,沒有任何家電,多半是租給外地來廣州的打工仔、打工妹。朱煙按了樓下的門鈴,不一會兒鐵門就開了,她順著樓梯往上走。
門打開,趙蕓虹臉色蠟黃,嘴角明顯紫了一塊。屋里倒是干凈,墻角掃攏了一些玻璃碎片,應該是被清理過了。
“你不是講躺在床上起不來嗎?還搞什么衛(wèi)生。”朱煙責備道。
“我擔心王四海萬一進屋,亂七八糟的,不太好看撒?!壁w蕓虹嘟囔著,接過朱煙手里的東西,“正好屋里頭還有點粉,我煮兩碗,我們一起吃吧?!?/p>
“我吃完了,你不要煮我的,自己吃吧?!敝鞜煆陌锬贸鲆粋€信封,遞給趙蕓虹,“這個月的生活費。”
“哎呀,好崽,還是我崽好,關鍵時候還是要靠自己的崽?!壁w蕓虹笑了起來,嘴角的傷被扯開,疼得她齜牙咧嘴。
“你今晚還睡這里嗎?”朱煙瞟了一眼沙發(fā),皮面上被尖銳東西撕出一個大口子,想著上午那場碰面應該鬧得極大,趙蕓虹再潑辣也是五十歲的人。打是打不過對方,這張不饒人的嘴恐怕也罵了不少難聽的話,否則也不會被打成這樣……
趙蕓虹瞪著眼睛:“住,當然住這里,這是我的房子?!?/p>
“你和王四海到底有沒有領證?”又問。
“我和他都結婚七年了?!?/p>
“我是問—你和王四海有沒有去民政局領證?”
“哎呀,都睡在一起七年了,老夫老妻,那個證早就搞丟了?!?/p>
“丟了可以補辦的?!?/p>
“好麻煩,懶得去搞了。”
“那就是冇領證嘍。”
趙蕓虹的嘴唇嚅動了一下,始終沒有講出下一句話。水開了,起身,抓起一把米粉扔進鍋里,快出鍋時又放進兩片生菜葉子。碗太燙,找一個不銹鋼碟當盤托,小心翼翼地端出來。
“崽,你真的不吃點?”趙蕓虹問道,夾起一筷子粉放在嘴邊吹了一下,小口小口地嗦進去。不小心把嘴角傷口燙了一下,扯著疼。
“不吃了?!敝鞜煋u頭。
趙蕓虹把朱煙帶來的外賣盒打開,把姜汁淋在雞肉上:“那我拿自己的筷子拌勻了。”
“你拌吧。”朱煙擔心晚上王四海的大兒子又會折回來趕走趙蕓虹。她倒是希望趙蕓虹和王四海住在一起。如果王四海這里住不下去,依著趙蕓虹的性子,應該會賴去朱煙家住著。
“我坐會兒就要回去了,對了,要是王四海大崽再回到這里,你最好是報警。”
“曉得,我冇得那么蠢,我不會讓他再打我?!壁w蕓虹點頭,把嘴里的雞肉咽下去,左手拉起朱煙的手,講道,“崽啊,姆媽要是冇地方住,我搬過去跟你住,好不好?”
朱煙把手扯回來,不作答。
“姆媽死了,你就冇得姆媽了,以后你有個什么事,都冇得人講了?!壁w蕓虹低低地講著,語氣里含著哭腔。
“我冇什么事要和你講?!庇质潜涞恼Z氣。
“崽啊,你不要怪姆媽之前狠心,我也是冇得辦法……”趙蕓虹咬斷一條米粉,還想講些什么,卻瞥見朱煙臉色暗沉,立馬改了話題,“對了,你和小莊最近怎么樣?”
“沒怎么樣?!?/p>
“他也真夠小氣,這個—”趙蕓虹指了指朱煙的無名指,“都冇送過你。”
“都冇領證,送什么戒指?!敝鞜煹穆曇敉蝗患哟螅鹣掳?,望著眼前這個和她長得相似的女人。也是一對杏仁眼,但也敵不過衰老的侵蝕,眼窩深深地凹下去,眼皮像是失去了彈性,耷拉下來……她老了之后也會變成這樣吧。
又坐了一會兒,外賣盒里雞肉剩下小半,朱煙起身,說是得回去了。
趙蕓虹執(zhí)意送她去樓下,朱煙不讓,后又想著大概是想與樓下租客炫耀自己的女兒,她趙蕓虹不是沒有靠山,女兒在銀行上班咧!租客嘴最碎,這家傳那家,不一會兒就會傳去王四海耳朵里……送就送吧,隨她了。
送到路口,這出戲終于演完了。甩開了那只枯老的手掌,攔下一輛的士,朱煙掏出手機,大拇指劃開手機頁面,章嶼恰巧發(fā)了一條朋友圈:“個體越是關心不能依靠知覺發(fā)現的現實,他就越是必須把他的注意力集中在表面現象上!”
六
多虧趙蕓虹,朱煙又與章嶼聯系上。朱煙曉得章嶼有一個玩得好的朋友正好是法學教授,委托他去咨詢一下,像趙蕓虹這種情況,是否可以認定是事實婚姻。朱煙自己也上網查過,大概率是不會承認趙蕓虹與王四海之間的關系,主要是想通過法學教授之口說服趙蕓虹,勸說她不要再和王家人杠下去。
章嶼倒是積極,安慰著朱煙,如果阿姨有什么想不通的地方,可以來詢問他。朱煙一聽這話,忍不住笑了起來:“當時我和你分手時怎么不見你這么積極主動?”
“你不懂,阿姨這件事非常具有代表性。我之前聽說過一個八旬癱瘓老教授,兩個女兒都在國外,他鄰居在中介市場找到一個50歲的保姆,約定每月4000元照顧老頭。這個保姆本來就是被老公家暴逃出家,老教授雖然癱瘓,可對她噓寒問暖,兩個人日久生情領了證結了婚,后來老教授死了,把房子留給保姆,兩個女兒把保姆告上法庭,說她騙婚……法律管是非,人類學管人性,老無所依把情感寄托在保姆身上,這本身就是一種值得研究的行為?!闭聨Z興奮地講道。
朱煙冷嗤:“章老師,既然你這么喜歡研究人類行為,怎么不來研究我?”
“你不是要和莊槐結婚了嗎?”又問。
“結婚會通知你的,章老師,記得給我封個大紅包?!?/p>
一問一答,把所有可走的路都堵死,有一種破罐子破摔的語氣。什么時候,她發(fā)現章嶼竟生出了一些肚腩肉,頭發(fā)線也開始后移,到底是三十六七的男人,總是會有一些衰老的跡象。兩個人后又因這件事見過幾次面,但都是匆匆,她以為沉淀不了任何實質性的東西。
后來她發(fā)覺,章嶼可能是在研究她,挑準各種時間路口,專門在那兒等著她,分析她的反應,判斷她下一步的走向。她自認為與他分了手,其實分手也可能是他的研究對象,他可以更加客觀地觀察朱煙這個人……這樣一想,后背發(fā)涼。
她開始勸說趙蕓虹,王四海的大兒子不是說要拿錢補償你?見好就收吧,要不這八萬塊錢也拿不到了,何必守著一個八十歲的糟老頭子?!更何況王四海的大兒子那么厲害,王四海死了這房子肯定與你無關。趙蕓虹肯定不甘心,揚言要去法院告王家,但聽朱煙轉述法學教授的話,曉得這條路曲折,耗神耗力又分不到半杯羹,唉聲嘆氣數日,也只能作罷。朱煙又替她租了房子,離她上班地方不遠,每日中午過去與趙蕓虹吃午飯。日子繼續(xù)過,人很容易屈服于日常習慣。
不多久,她亦與莊槐分了手。
從時間順序來看,她與章嶼聯系在先,然后趙蕓虹意外摔傷了腳踝,她搬去趙蕓虹那兒照顧她,分給莊槐時間就少了。恰好莊槐新店開張,手頭上的事陡然增多,本約好這周見面,又延至下周……拖了一個月,她先攤牌,不如分手吧。
料想會來質問她,為什么要挑在這個時候分手?她也答不上一二,只能低聲講,本來就是薄情之人,又喜歡積攢委屈,不如趁著大家臉面還在時和平分手。莊槐不信,問是不是那日與她母親見面,她覺得自己父母做得不妥。
莊槐父母對趙蕓虹頗有微詞。趙蕓虹以為女人攀上高枝,得意洋洋,有日居然主動去找莊槐,表面上是商談女兒婚事,實則是希望從莊槐手里刮下些些油水。莊槐這種精明之人自然曉得趙蕓虹的心思,出門時送了趙蕓虹幾張超市購物卡,算是打發(fā)。后來又有心無心把這事講給父母聽,間隙是生下了。莊槐母親講,這種人家的女兒好不到哪里去,言辭間有些阻礙,后來幾回與朱煙再見面也沒有先前的歡喜。朱煙本來就敏感,不可能不察覺。
“沒有,你多想了,與其他人無關?!?
“那與什么有關,前男友?”
“我和他沒有聯系?!?/p>
“放屁,你們單獨吃過好幾次飯吧。”
“那又怎樣,好像你沒其他女人單獨吃過飯?!敝鞜熤傅氖乔f槐微信里的那些女人,鶯鶯燕燕,隨時查看隨時有意外驚喜。之前她也安慰自己,這或許就是常態(tài),章嶼不是講過嗎?無論是性別、婚姻還是家庭,當我們在談論這些話題的時候,我們要透過現象看到本質:性別本質上也是關于權力的,而婚姻本質上也是社會結構性的—又是章嶼,她愈發(fā)覺得自己被章嶼箍進了其研究范疇。
又糾纏了一段時間,她又做了一個決定,辭職。按理說,三十歲這個年齡不是辭職的時機,職場陣腳剛穩(wěn),手上資源也積累了不少,如果蓄勢發(fā)力,或許能上到更高一階層,另外,一些投機證券公司也在向她招手。大把機會,未來明朗,偏偏在這時遞了辭職信。旁人無法理解,她卻想得透徹,支付寶微信開始搶奪銀行業(yè)務,紅利期便是那時開始消退,到手的錢愈發(fā)少,但加班依舊,她越干越疲憊。
走出來后,茫然四顧,接下來,她要去哪里?
地鐵三號線總是人擠人,朱煙竟然還能找到一處坐地,低著頭劃著手機頁面,地鐵停靠站臺時,她抬起頭,見著一個男人從地鐵里往外走,卻只一霎,她著實驚了,轉瞬又安慰自己,他怎么可能會在這個鐘數出現在三號地鐵上?自嘲起來,索性閉眼,地鐵廣播提醒下一站便是客村麗影站。她要下車了。
約了人,說好十點在客村星巴克見面,那人卻食言,足足拖至十一點,才瞧見餐廳大門被推開,穿著風衣的男人從外頭急匆匆地走進來,一屁股坐在朱煙對面。大概是因為走得太急太趕,額頭冒出絲絲細汗。
“喉嚨好難受,我都說了今天不宜出門?!陛p咳幾聲,灌下一大口檸檬水。
“要不幫你點份牛肉卷?”朱煙拈著勺子攪動著咖啡,她臉上明顯掛著兩個眼袋。
“你真了解我?!?/p>
“你覺得我了解你而已,其實我對你一無所知。”
“你知道我的一切行蹤,我沒有什么隱瞞你的?!?/p>
“你說過,公共區(qū)域與私人區(qū)域是兩個概念……”朱煙還沒說完,那人打斷她:“是,我說過這句話,私人區(qū)域是私密性的?!?/p>
朱煙嘆了口氣,劃了一下杯子里的咖啡,杯子里的奶泡被劃開,又慢慢聚匯在一起。端起杯子抿了一口,不再作聲。此時應該是廣州的春天。廣州的春天天數少得可憐,二月底開始回暖,晴了幾日便開始數日的綿綿春雨,回南天濕濕漉漉,整個人也變得黏糊起來。天空發(fā)黃,像是一塊用了許久的舊玻璃,擦洗不凈,只能接納。
(責任編輯:王建淳)
李敏銳,湖南省郴州市人,中山大學文學博士,目前是中山大學傳播與設計學院博士后。廣東省作家協會會員,入選“廣東省青年作家百人方陣”。出版過多部小說作品,在國內多家文學雜志發(fā)表上百篇文章?,F居廣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