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鴻
母親被診斷為肺癌晚期的時候,我們都感覺有些詫異。不是詫異母親的絕癥,而是她為什么會得肺癌?懷著醫(yī)生誤診的僥幸心理,我們讓醫(yī)生進(jìn)一步會診。結(jié)果出來后醫(yī)生對我說:“拉回去吧,好吃好喝,看看老人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別在這里遭罪了。”
“化療不行嗎?”
“基本沒用。一來病人年事已高,癌癥已到晚期;二來你母親身體太虛弱,她伏不住的?!?/p>
醫(yī)生是一位熟人,他的話我認(rèn)為是可信的。與二姐和弟弟商量后,我們對母親說,你的病不太要緊,醫(yī)生讓回家靜養(yǎng)呢。母親臉上露出欣喜的顏色,說我的胸口一直在疼痛,也不知咋回事兒。醫(yī)生說沒事那就沒事兒,咱們趕快回家吧。我說媽你現(xiàn)在有什么心愿?說出來我?guī)湍D赣H看著我略一猶豫,不好意思地笑了。我說媽你不是想回江蘇尋找我姨我舅么?如果想的話我正好休假有空,可以帶你去看看。母親眸子里忽地透出一絲亮光,臉上是欣喜的顏色,精神看起來好了許多。
“花錢哩。算啦,我就是想想而已呢?!?/p>
“媽,只要你說去,我立即就去買票,咱下午就走。”
“這么快??!也不知要走多長時間呢?!?/p>
“我們先到上海,從延安走差不多一天一夜吧。”
行程確定后,母親的病情似乎一下子輕了許多,她甚至能坐起來吃飯,中午時分竟然讓二姐攙著她去衛(wèi)生間。下午四點來到火車站的時候,她是自己走上火車的。
母親是跟隨外婆逃婚到陜北的,父親收留了她。母親說自己剛來的時候有幾身漂亮衣服,穿出去整個村子的人都覺得稀罕。可惜這些衣服后來都被父親賣掉了,她變成了一個普通村婦。母親年輕時非常漂亮,所以嫁給父親這樣木訥的人,她是不甘心的。父親對每一個和母親有接觸的男人都心懷芥蒂。爺爺?shù)牡刂魃矸葑尭赣H與他的兄弟們飽受磨難,家里窮到了極致。母親在陸續(xù)生下我們姐弟以后變得死心塌地,開始面對現(xiàn)實了。在我們童年的記憶中,母親身體一直不好。每次生產(chǎn)隊勞動,她幾乎都是硬撐著去干活,實在不行了就臥床休息幾天。那時候家徒四壁,囤里一顆糧食也沒有,五個孩子張嘴要吃飯,母親得變著花樣給我們弄吃的。野菜、野果、發(fā)了霉的糧食,我們都用來充饑,那些討飯人討來的“千家飯”我們也吃過。實在不行了,母親就去借,一升一升地借,一碗一碗地借。父親不理事由來已久,家里似乎從來都是一貧如洗的樣子,時時快要斷炊,我們的學(xué)費常常要拖很久才能給學(xué)校。作為曾經(jīng)的紈绔子弟,父親不怎么會勞動,也掙不來工分。生產(chǎn)隊年終分紅的時候,人家是三百、二百的現(xiàn)金,我們是三十、五十的欠債……回到家里,面對無米下鍋的境況,母親臉上的清淚熠熠生輝,激烈地訴說著父親的不作為。母親的哀傷猶如江河之水,汪洋恣意。女人這樣的逾制僭越令父親十分憤怒,他抓起暖壺或者手中的茶壺茶杯,劈頭蓋臉便摔了下去……
生活艱難的時候,母親唯一喜歡的話題是關(guān)于南方的回憶。從記事起我們便知道母親有八個姐妹,另外還有一個弟弟。母親在說起自己兄弟姐妹的時候表情是篤實的,眸子是明亮的,神采是飛揚的。母親說我們的大姨是在上海工作,二姨在南京,三姨在徐州……其余的,她不甚清楚了。母親這樣說著的時候,我們就在想象南方的秀麗和都市的繁華,想象母親的姐妹們個個吃公家飯,養(yǎng)尊處優(yōu),靚麗如花,舅舅在政府部門工作,很是體面。這種誘惑對我們來說是殘酷的、致命的,它遠(yuǎn)在天邊,虛無縹緲。對于住在黃土窯洞里的孩子來說,許多畫面甚至是空洞的,無法幻想的。直到有一天,村里來了幾個翻砂工,聽口音像是蘇北人,母親與他們一拉話,便拉上了鄉(xiāng)黨。
翻砂工回去后不久,家里便收到了來自南方的信件。父親發(fā)現(xiàn)后立即收了起來,不讓母親發(fā)現(xiàn)。因為他怕母親找到自己的娘家后再不回來了。
信件接二連三地來,村里人都看到了,唯獨母親不知道。鄰里聳人聽聞的言論把父親嚇壞了,他覺得不能冒這個險。后來,信件便漸漸稀少,父親變得不再焦躁,我們的心跟著忽忽閃閃地晃動了好長時間,最后終于平靜了。
母親后來知道了這件事,鬧著要回娘家一趟。父親以拿不出路費為由極力阻止,這件事便漸漸涼了下來,母親只有在空閑的時候幽幽地提起。
母親是10歲時過繼給河南外婆的。那之前,她一直生活在蘇北的一個小鎮(zhèn)上。外婆一輩子未婚,抱養(yǎng)一兒一女。她的職業(yè)是一名巫師,經(jīng)常給人看病。外婆看病的時候跟一般醫(yī)生不同。醫(yī)生看病是開藥方,外婆不是。她首先要求病人家屬準(zhǔn)備香火,設(shè)香案,然后點燃蠟燭,開始做法。一場法事下來,她的臉上都是汗,頭發(fā)也濕成一綹一綹,騰騰地冒著熱氣。停止念經(jīng)的外婆恢復(fù)常人的狀態(tài),她蹲下來從香灰里拈一些出來,跟她提前準(zhǔn)備好的藥混在一起,然后囑咐病人回去喝掉。外婆剛開始做法的時候我們都有些害怕,漸漸地便習(xí)慣了。但我一直很納悶:這樣裝神弄鬼的法術(shù)真的能治病嗎?于是問母親。母親沉吟了一會兒,說其實單靠法術(shù)是治不了病的,它不過是給人心理安慰,要治病還得靠偏方。母親說外婆掌握著很多民間偏方,她知道用什么藥治什么病,治好了很多人的病呢。
母親19歲時與前夫祝俊結(jié)婚,生下大姐后因??〕鲕?,她跟隨外婆帶著大姐一路逃到陜北。母親和外婆一行風(fēng)塵仆仆地來到陜北,到達(dá)我們村子的時候,大姐病了,四肢抽搐翻白眼,高燒不退。外婆用巫術(shù)不停地給她做法驅(qū)鬼,結(jié)果毫無作用,大姐一直處在昏迷狀態(tài)。母親哭得嗓子都啞了,一路上大姐也病過幾次,但都沒有這一次嚴(yán)重。大姐的身體本來就很虛弱,哪里還能經(jīng)得住這樣折騰?父親那天準(zhǔn)備去縣城,一出村子便聽見女人的哭聲。循聲而去,在村邊的土窯里,見兩個女人正圍著小孩哭泣。父親見孩子抽得厲害,摸了摸娃的額頭,滾燙,說這樣下去可不行。母親像看見救命恩人似的,“撲通”一聲跪了下來,聲淚俱下地說:“他叔救俺孩子一命吧!”父親二話沒說抱起孩子就走,來到了大伯家。大伯懂一些醫(yī)術(shù),特別是一手扎針的絕活,遠(yuǎn)近聞名。大伯給孩子扎了幾針,又服了些藥丸,大姐一會兒就不抽搐了,燒也退了。母親這時渾身已被汗水浸透,她跪下給大伯磕了個頭,癱在了地上。大伯說孩子身體虛弱,還會有危險,你們不行就先在這住幾天吧。外婆感激不盡,于是一家?guī)卓诰妥×讼聛怼?/p>
這一住便再沒有走。外婆覺得父親雖然窮,但心眼兒好。
母親也這樣認(rèn)為,于是他們就組成了一家人。
我們村住著兩大姓:林姓和陳姓。父親姓林,姊妹四人,兄弟三個。爺爺去世早,奶奶已守寡多年。母親說她第一次見到奶奶的時候,感覺她的樣子很嚴(yán)厲。奶奶整日盤腿高坐于上房的炕上,拿著一只長長的煙鍋,慢條斯理地把旱煙壓進(jìn)去,然后用火鐮石點燃。透過朦朧的煙霧,奶奶把眼睛瞇成了一條縫,定定地盯著人看,似乎要把人洞穿。從我記事的時候奶奶就是這個樣子,很少看見她臉上有笑容,頂多在每年的大年初一,奶奶在接受了我們這些兒孫的磕頭后,會從大襟襖的最底層摸出一塊手帕兒。奶奶顫抖著雙手展開層層疊疊的手帕,從里面拿出一毛兩毛錢來,然后努力地在臉腮擠出一朵笑容,吆喝著把錢遞給我們。遇到好的年景,她還會從箱子里拿出水果糖給我們吃。我們接了糖果轉(zhuǎn)身便跑,就聽見奶奶在屋里叫罵:“小兔崽子,吃了就順門走了,喂不熟的狗??!”當(dāng)然,這罵聲中多少含著溺愛,奶奶是不會認(rèn)真罵的。奶奶認(rèn)真的時候很可怕,任你跑到哪里她也要讓父親把我們捉回來,然后脫掉褲子打屁股。
奶奶一開始對這門親事是有所顧忌的,因為她嫌母親帶著孩子。還有那個外婆,整天神神叨叨的,裝神弄鬼,說經(jīng)念佛。一家子突然多了幾張嘴,糧食會非常緊張的。奶奶的眼頭很高,她一直認(rèn)為憑父親的條件,是可以找一個黃花閨女的。可惜父親已經(jīng)三十多了,沒有一個黃花閨女愿意上門,這在某種程度上極大地打擊了奶奶的自信心,使她不得不重新審視這件事情。奶奶鄭重其事地告訴父親,外路來的女人不實靠,以后有啥事兒,可不要后悔。父親當(dāng)即果斷地表態(tài):這輩子就是跟英子做一天夫妻,她要走,我也不后悔的!
父母婚后的日子是甜蜜的,跟千千萬萬人一樣,幸福美滿。母親的到來讓父親結(jié)束了光棍生涯,沒有女人的日子太枯燥,父親深深地體驗了。父親的救命之恩令母親十分感動,這樁婚事從一開始她就十分憧憬,不像當(dāng)初和???,心里的疙瘩始終未解。因為那個男人公然背叛了母親,母親一度萬念俱灰,對生活失去了信心,要不是牽掛外婆和大姐,她也許會走上另外一條道路的。父親雖然看上去有些窩囊,長得也不如祝俊好看,但他憨厚老實,熱情大方,那寬厚的臂膀讓母親感覺到了溫暖和依靠。然而這樁婚事在村里人看來并非好事,大家保持觀望的態(tài)度,都說父親娶回了一個花瓶,中看不中用。農(nóng)村人嘛,光景日月要靠一镢一鋤、一锨一犁地干,鍋碗瓢盆,油鹽醬醋,這些才是實實在在的日子,花容月貌不能當(dāng)飯吃,浪漫的愛情需要嚴(yán)冬的考驗,誰沒有三天的熱度?熱一輩子才算熱呢。父親不信這個邪,他覺得母親就是用來浪漫的女人,母親細(xì)皮嫩肉,人面桃花,這樣的女人擱在大風(fēng)大浪里太可惜了。母親和其他女人不一樣,走在村里別人多看兩眼父親都不愿意。
新婚后,母親很勤勞,家里家外一把好手。但父親很有主見,他可不想自己的新娘子被別的男人覬覦。蜜月期的他,和后來的他判若兩人。當(dāng)時他只讓母親干家里的活,外面的活他都包攬了。那時父親覺得母親是天上的大雁,這只天鵝(我們那里的人都認(rèn)為大雁和天鵝是一種鳥類)只不過是飛累了,她歇歇腳還會再飛走的。
母親深居簡出,整天圍著鍋臺轉(zhuǎn),引起了天瑤村人的極大興趣。他們白天見不到母親,于是晚上便成群結(jié)隊來串門。串門的都是男人,女人沒時間,也沒有那份雅興。男人來了便東拉西扯、家長里短、前朝古代、天南海北、云里霧里地滔滔不絕,眼睛卻始終罩著母親不放,間或開一些不咸不淡、半葷半素的玩笑,引得母親嫣然一笑便算得上成功,這一晚睡夢里便都是笑顏,口水都流出來了。媳婦莫名其妙,于是就用胳膊捅一下,再捅一下,說夢見啥啦?看把你美的!男人朦朧中翻個身,倒向另一邊去了,不一會又是一陣夢中笑聲。女人于是就掌燈觀察,觀察了好久也沒弄清楚是咋回事兒。
這樣的效果顯然不是父親想要的,母親也不勝其煩,討厭起那些人了。但顧及到方方面面的因素,卻又不好給人家使臉色。奶奶生氣了。奶奶說母親是個招蒼蠅的貨,這伙人沒事干,晚上得熬多少油啊!父親覺得也是,于是便給串門的人使臉色。男人們裝著沒看見,一如既往地按時報到,一如既往地前拉后扯,嘻嘻哈哈,間或跟母親開一些過分的玩笑。父親吹胡子瞪眼,把茶杯狠狠地摔在地上。這種情況下,場面就相當(dāng)尷尬了,來人坐也不是,走也不是。后來,母親對這些人也毫不客氣,男人們被拒之門外,串門的便漸漸少了起來。
一天,母親去鄰居家借農(nóng)具,去得時間長了點,父親攆了過去,發(fā)現(xiàn)母親正在跟鄰家男人在院子拉話。這個男人經(jīng)常找機(jī)會和母親套近乎。父親氣不打一處來,把門狠狠地?fù)ド献吡?。母親趕緊趕了回來,一進(jìn)門便被父親掀倒在地。母親的哭聲引來了外婆,外婆拿著一把掃帚往父親身上抽。父親丟下母親,把外婆手上的掃帚奪了過來,扔在地上。外婆說該死的國政,你好憑無故打人哩?父親僵著脖子,板筋冒得很高,眼睛氣鼓鼓地盯著母親說,你讓她說!母親哭喊著撲了上來,說俺做下啥不要臉的事了?你讓我說啥?父親說你跟那誰鬼弄不清!母親說你有啥憑據(jù)???鄰里鄰居的,借個鐵锨都不行了嗎?林國政你今天把話說清楚,不說清楚我跟你沒完!外婆說國政啊,你咋是這熊樣子?英子走得端行得正,一村的人都看得明白,人家借個鐵锨就咋了?那你把你媳婦整天拴在褲帶上,啥也別讓干?實話告訴你,娶上英子是你娃燒了高香,你不要燒糟了,燒糟了你后悔都來不及了!父親把頭仰向一邊,脖子上的板筋已經(jīng)沒剛才那樣突出了。母親見外婆替自己說話,委屈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嗚嗚地哭了起來。外婆一邊拉她起來,一邊繼續(xù)數(shù)落父親的不是。外婆說挨刀子的,還有比這更好的媳婦嗎?你燒糟吧,如果連英子也守不住,我怕這輩子再也沒有女人敢上你的網(wǎng)了!父親說我就是嚇唬她兩下,又沒把她咋地!外婆說你還想咋樣?英子跟著你受這樣的羞辱,這比刀子殺人還殘忍呢!我們娘倆千里奔你而來,你還這樣冤枉她,讓她怎么活???父親其實也是一時沖動,抬起頭,發(fā)現(xiàn)門口幾個娃娃正在往里張望,便氣沖沖地走出去,把娃們轟走了。
這樣的磕磕絆絆本來也沒什么,母親生完氣后很少計較。因為不管咋說,這個男人的心腸很好,他是她閨女的救命恩人??!鍋碗瓢盆尚且相撞,一家人過日子,咋會沒有個磕碰呢?再說父親除了脾氣不好,心眼兒有些小,走到女人跟前鋼板硬錚,不像???,見了女人就腿軟,沒骨頭的東西!
轉(zhuǎn)眼間,大姐到了上學(xué)的年紀(jì),隊長歪說順對,就是不讓進(jìn)學(xué)校。父親去過幾次,隊長答應(yīng)得好好的,等到把孩子送進(jìn)學(xué)校,老師說不收,要隊長親自說了才算數(shù)。眼看開學(xué)幾周了,外婆著急,于是給母親說,母親就去了隊長家。
隊長一個人在家,見母親來了,高興得眉飛色舞。他滿臉堆笑,一迭聲說稀客啊稀客,啥風(fēng)把你給吹來了?說完便開始讓座倒茶。這個隊長姓陳,叫陳得志,家里有個兄弟在外面工作,算是有點權(quán)勢。聽說村里幾個女人跟他都有染,女人的丈夫跑來找事,被隊長一頓好打。男人不服氣,告到了上面,隊長的兄弟就托人給抹平了。此后,村里特別是林姓的人都有些懼他,輕易不敢得罪。隊長春風(fēng)得意,小酒天天醉,喝醉了在村里手臂一揮,就會有人積極響應(yīng),他想做的事情就沒有做不成的。隊長的老婆是個老實巴交的女人,人長得一般,又不懂風(fēng)情,這使隊長很窩火,一腔熱情無處發(fā)泄,只好把目標(biāo)轉(zhuǎn)移到別處。陳得志常常后悔自己沒有妻命,娶了一個木頭似的女人,晚上像一樁糜子似的,頭一挨枕頭就開始打鼾了,讓人失望得要死。要不好容易弄醒來,女人像被奸尸一樣把頭偏向一邊,咬緊嘴唇不聲不響,弄得他常常半途而廢,一腳把女人踹下炕沿,女人這才有了感覺,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隊長氣得長嘆一聲,甩上門出去了。
隊長垂涎母親的美貌已經(jīng)不是一天兩天了,苦于沒有機(jī)會。我父母結(jié)婚的那天他去了,看見如花似玉的新娘子,隊長的眼睛都直了。他媽的,一只肉包子掉進(jìn)狗嘴里,啥世道??!酒席還沒結(jié)束,陳隊長便氣呼呼地走了,回到家里看見豬踹一腳,看見雞罵一聲。老婆說你這么快就回來了?被他一個耳光掄了上去。老婆被打得莫名其妙,捂著臉嗚嗚地嚎,隊長撲上去又是一腳,老婆便像只老母豬似的,四平八穩(wěn)躺在地上哼哼開了。
母親結(jié)婚后隊長一直在尋找機(jī)會接近她,村里見了笑嘻嘻地打招呼,干活的時候在跟前獻(xiàn)殷勤,集市上見了買好吃的送給她,母親都拒絕了。隊長知道這個女人不是隨隨便便的人,是需要采取一定策略的,但一直苦于沒有好的機(jī)會?,F(xiàn)在人送上門了,他高興得眉開眼笑,身子都跟著開始搖擺了。
母親說明了來意,隊長說他嫂啊,屁大個事還要你親自來???你讓娃娃來說一聲就行了!母親在心里“呸”了一聲—這件事娃外婆已經(jīng)來過幾次,你都不給辦理,現(xiàn)在我來了,你卻說這樣的話,這不是明擺著賣人情嗎?
母親說那娃啥時候能去學(xué)校?
隊長說明天就去。說完后色迷迷地看著母親,臉頰像被燒烤的板鴨,油膩膩的,看上去十分猥瑣。
母親被瞧得渾身不舒服,低下頭說,那我得謝謝你了,陳隊長。娃娃們在家里胡鬧,俺得趕緊回去呢。
隊長說別著急嘛,把這杯茶喝了再走啊。說完身子已湊了過來,一股濃濃的汗腥味熏得她喘不過氣來。
母親說時候不早了,俺得回去了。
隊長突然伸手把母親摟在懷里,嘴里語無倫次:“他嫂,你想死我了!”母親像被蜂蜇了一下,猛地彈了起來,用力給了隊長一個耳光。耳光聲音響亮,脆生生的,聽上去出于全力。
趁隊長發(fā)愣的一霎間,母親拉開門跑了。
回到家里母親的心還在突突狂跳,臉上火燒火燎,像被潑了一盆開水。身后似乎有無數(shù)雙眼睛貼在脊背上看,把她都看透了。母親委屈的淚水“嘩嘩”地下來了,她把頭蒙在被子里,哭得像個孩子。
外婆知道后前來安慰母親。外婆說英子別哭了,你就權(quán)當(dāng)遇見了一條瘋狗,寬恕他吧。你不寬恕他,是苦了你自己。那以后,母親和外婆都沒有再去找隊長。巷子里遇見了,隊長還是那副德性,笑嘻嘻的,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母親就打招呼,似乎根本沒發(fā)生過那樣的事兒。
母親和奶奶的矛盾從一開始便十分尖銳。奶奶從骨子里瞧不起二婚女人,更何況母親是逃難而來。奶奶的娘家是西原上一戶有名的望族,她的兄弟在村里都是亮堂堂的人物,拿得起放得下,光景當(dāng)然也不遜于別人。奶奶嫁給爺爺?shù)臅r候爺爺?shù)墓饩霸谔飕幋迳锌?,幾十畝黑烏烏的田地和幾十匹油光光的騾馬讓奶奶看到了生活的希望。奶奶回絕了縣城里媒婆的聘禮,嫁給了一表人才的爺爺。奶奶的一雙小腳贏得了村人的尊重,因為很少有人能把腳纏到奶奶的地步,奶奶的腳真的是三寸金蓮,跟一個煙盒差不多大小。在奶奶的潛意識里,二婚的女人都是不貞的,無論她受了多大的委屈。爺爺去世的時候奶奶還不到三十歲,正是如饑似渴的年齡,也是女人最難熬的歲月。奶奶拒絕了許多好心人的提婚,含辛茹苦,帶著幾個孩子硬是熬了過來,因此奶奶在這一點上是說得上話的。
因了一些瑣事,奶奶與母親發(fā)生了一些口角。漸漸地,奶奶對母親開始厭惡起來,甚至逼著父親與母親離婚。那時候,母親正懷著身孕,父親哪里肯?于是開始與奶奶頂嘴。奶奶詫異于父親的變化,父親一向都很孝順,從未和奶奶拌過嘴。奶奶生氣地說:“國政啊,你個沒良心的貨,娶了媳婦忘了娘?。∥液寥憧喟涯沭B(yǎng)大,你就這樣報答我呀!”說完便嗚嗚嚶嚶哭起來。奶奶哭累了睡一會兒,醒來接著哭。父親被她弄得很煩躁,于是便讓母親和外婆搬了出去,住在一處溝渠閑置的窯洞里。奶奶的哭聲主要是讓母親和外婆聽的,突然沒了傾聽的對象,她有些手足無措,覺得再這樣堅持下去也沒多大意思,終于偃旗息鼓了。
母親的生活終于歸于平靜。然而就在這個時候,發(fā)生了一件她怎么也想不到的事兒—大姐的父親??≌疑祥T來了。
這件事激發(fā)了天瑤村所有人的想象力,大家都在猜測著這件事的可能性,不管母親如何處理都會出現(xiàn)兩難的境地。村里好久沒有可供茶余飯后的談資了,大家都拭目以待。
按理說,母親與前夫??∈菦]有離婚的,與父親結(jié)婚屬不合法。??衲赣H回去,母親鐵了心不走,于是就鬧到了公堂。法庭上,兩任丈夫各執(zhí)一詞,誰也說服不了誰。法官讓當(dāng)事人當(dāng)庭對質(zhì),母親承認(rèn)和??∮羞^婚姻關(guān)系,但那種關(guān)系早就不存在了。父親出示了他和母親的結(jié)婚證明,祝俊說他和母親在先,后面的就是重婚。法官要求??〕鼍吆湍赣H的結(jié)婚證明,??≌f他們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于是法官讓他們回去,等待調(diào)查后開庭宣判。
法官走訪了母親和父親,最后通過外婆了解情況,然后做出調(diào)解。這個調(diào)解就是希望一個男人退出來。父親和??《疾辉敢夥艞墸p方態(tài)度都很堅決。
為了母親,??『透赣H在縣城住了下來,開始打官司。他們從法律上來講都與母親是夫妻關(guān)系,但現(xiàn)在只能有一個是合法的。父親和??囊婚_始就互不相讓,甚至拳腳相向。后來他們逐漸冷靜下來。兩個人白天是情敵,法庭上針鋒相對,晚上又是伙伴,住在同一間旅館里。兩個男人都想勸說對方放棄母親,可是誰也沒有說服對方的能力。于是這場婚姻官司便曠日持久地持續(xù)下去。
法院經(jīng)過半年多的調(diào)查,認(rèn)為??∧貌怀龌橐鲎C明,因此父親和母親的婚姻程序是合法的,駁回??∫笈心赣H重婚罪的請求。??』伊锪锏模X得再待下去也是枉然,悻悻地離去了。祝俊離開的時候想把大姐帶走,母親拒絕了。
后來,隨著歲月的流逝,這件事漸漸被村人遺忘了。
小時候最盼的是過年,過年有好吃的東西,家家戶戶張燈結(jié)彩,放鞭炮,走親戚,鬧秧歌,非常熱鬧。長大一些后,見村里小伙伴都有舅舅家可以去拜年,我們卻沒有。母親說你們是有舅舅的,只是太遠(yuǎn)了,聯(lián)系不上。母親說的這個舅舅遠(yuǎn)在江蘇,她離開家跟外婆走的時候,舅舅還不到八歲。多年以后,外婆抱養(yǎng)的那個舅舅也來到了陜西,在桐城礦務(wù)局工作。這個舅舅自小與母親一起長大,母親離開的時候,他已經(jīng)是大小伙子了。母親說是她拾豬草喂豬供舅舅上學(xué)的,聽說現(xiàn)在已經(jīng)參加工作了。我們憧憬著某一天母親會帶著我們?nèi)ゾ司思?,看看城里人過著什么樣的生活。終于有一天舅舅來信了,說他將帶著妗子到陜北尋親,我們都很興奮,天天跑到大路上看,幻想著舅舅會給我們帶來什么好吃的東西。記得有一次學(xué)軍帶了幾顆水果糖,還有餅干,我們都很稀奇。水果糖甜得要命,餅干又酥又脆,香噴噴的,放在嘴里便化了。學(xué)軍說這些東西是他姨從延安帶來的。他姨在延安工作,每次來都會帶一些好吃的東西。我說我舅舅也在城里工作,他說要到我們家來呢,一定會帶好吃的東西。大家于是都十分期待,每天跟我一起在馬路上等。我們等啊等的,秋天過去了,母親留下的幾顆黃元帥蘋果都壞了,舅舅還沒有來。我們都有些失望,想著舅舅工作太忙,可能來不了的時候,妗子突然出現(xiàn)了。
妗子是按照信封上的地址找到我們的。她中等身材,大臉盤,胖乎乎的,穿一件針織的紅毛衣,外面是一件灰藍(lán)色的大衣,一看就是在外面工作的人。妗子一進(jìn)門就笑,似乎與母親是多年未見的姐妹,親熱得不得了。母親沒想到舅舅沒來,妗子說舅舅工作忙,實在走不開。母親說還是公家的事重要??!叮囑我出去借饸饹床子,眼神里掠過一絲淡淡的失望。
一年也難得吃一次饸饹,我知道,這是母親特意為舅舅和妗子準(zhǔn)備的。那天我們都管飽,妗子的臉上泛著紅光,額頭上汗津津的。
妗子是關(guān)中人,對陜北的一切似乎都很感興趣。飯后她讓母親帶著她在村里挨家挨戶地轉(zhuǎn),見到條件比我家好的就嘖嘖稱贊,很喜歡的樣子。村人都說我們的這個親戚很樸實,沒有城里人的傲氣。雖然她來的時候什么也沒帶,我們還是隱隱地感到了一絲驕傲。姐姐說,也許妗子走得匆忙,忘記了吧。再說一個女人出這么遠(yuǎn)的門,帶東西也不方便呢。興許妗子下次跟舅舅一起來的時候,會帶很多好吃的東西呢。我們都覺得姐姐說得有道理。
幾天后,妗子說她要回去了。臨走的時候,母親準(zhǔn)備了許多東西:辣椒、茄子、土豆、南瓜,還有一袋蘋果。這些東西家里并不多,都是母親提前準(zhǔn)備好的。妗子說那天吃的蕎面味道不錯,能否給她帶些?母親愣了一下,說好,然后拿著升子到鄰家借了一升,囑咐妗子吃的時候與白面摻在一起,先用開水燙,饸饹就筋道了。妗子說不瞞你說,家里娃多,你那兄弟又沒啥本事,糧食經(jīng)常不夠吃,能否給她再帶一袋白面?母親面露難色。因為白面我們也是很少吃的,只有過年的時候才能敞開吃上幾天。父親向母親使了個眼色,兩人來到院里。父親說人家大老遠(yuǎn)來,不嫌棄咱這窮親戚,咱想辦法吧,不能讓人家笑話呢。母親想了想覺得也是,拿著袋子出去借了幾家,回來后把瓦甕里的面粉打掃干凈,好歹湊了大半袋。臨走的時候,妗子似乎心事重重,欲言又止的樣子。母親是個直性子,說大妹子你看這家里還有啥你看上的東西呢?盡管說,不要不好意思啊。妗子環(huán)顧四周,看看家里一堆破破爛爛的東西,輕輕地?fù)u了搖頭。我們都有些納悶,不知道妗子有什么難腸的事兒。母親使了個眼色讓我們出去,妗子訥訥地說,姐,這次我走得匆忙,只帶了來的路費……怎么回去啊!母親“哦”了一聲,半晌不說話。家里常常捉襟見肘,去桐城的路費少說也要好幾塊,上哪兒去弄呢?母親來到外婆屋里,外婆說我這里有二十塊,拿去吧。外婆經(jīng)常給人看病,這些年省吃儉用,攢了一點錢。父親叫了村里的拖拉機(jī)送妗子去茶坊車站,買票的時候,妗子說,姐夫,我?guī)Я诉@么多的東西,到桐城后還有一段路要走,你送我一趟吧。父親想了想說好吧。
從茶坊到桐城約兩百公里,走宜君梁需要六七個小時。一路顛簸,到達(dá)桐城的時候夜幕已經(jīng)降臨了。下車后父親扛著兩個袋子,妗子提著一堆東西,走了近兩個小時才到家。父親汗流浹背,加之餓了大半天,感覺都快虛脫了。舅舅上夜班去了,幾個孩子見母親回來,歡呼雀躍。妗子忙動手做了一盆湯面,給父親盛了一碗,孩子們風(fēng)卷殘云般便吃完了。妗子說,姐夫,不是我不留你,這大半夜的,你兄弟不在家,他心眼兒又小……父親看了看外面,外面漆黑一片。妗子說桐城發(fā)茶坊的車早晨就一班,六點半,姐夫你不如在車站湊合一宿,要不就來不及了。父親擦了把臉上的汗說,好吧。說完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
父親回來的那天晚上,學(xué)軍母親匆匆過來了,說家里的一只銀鐲子不見了。鐲子是學(xué)軍奶奶傳下來的,那天母親帶著妗子去她家,她是把鐲子放在桌子上的,結(jié)果就死活找不見了。開始以為是學(xué)軍的姐姐戴上出去玩了,也沒太在意。學(xué)軍姐姐經(jīng)常趁她母親不注意偷偷地戴她的鐲子。然而這一次不是,學(xué)軍姐姐被狠狠地揍了一頓,還堅稱沒有戴她母親的鐲子。
這就有些離奇了。父親和母親當(dāng)然不信鐲子是妗子偷走的,學(xué)軍母親說她也不信!人家是城里人哩,啥沒見過啊!可是家里這些天再沒來什么外人,難道那鐲子會自己飛走嗎?父母面面相覷,相對無言。
事情的處理結(jié)果是將大媽的鐲子“暫時”賠給了學(xué)軍媽。大伯曾經(jīng)是個銀匠,早年做過許多銀貨,可惜留下來的只有大媽手上的那對鐲子了。大媽開始是不同意的,母親堅稱鐲子不是妗子拿走的,興許學(xué)軍媽的那個鐲子只是掉在了某個角落,遲早會找到,屆時大媽就可以拿回自己的鐲子了。父親知道,母親說這一番話的時候,心里也是沒底的。
一晃一年過去。秋收后,妗子又來了。來之前,依然是先寫了一封信,算是打了個招呼。只是妗子來的時候郵遞員才剛剛將信送來,我們還沒來得及看呢。
妗子這次來依然是兩手空空,穿的還是去年的那件毛衣,那個灰藍(lán)色的外套。不同的是她帶來了舅舅一家人的照片,照片是黑白的,舅舅在中間正襟危坐,妗子抱著一個孩子坐在他身旁。旁邊站著兩個孩子,后面還站著兩個,感覺和大姐差不多大。妗子進(jìn)屋的時候,母親下意識地看了一眼她的手腕,發(fā)現(xiàn)腕上光禿禿的,什么也沒有。學(xué)軍母親聞訊后趕了過來,慫恿母親問個究竟,母親說不能問。
因了銀手鐲事件,村里人見到妗子的時候,眼神都怪怪的,不像第一次那樣崇拜了。妗子談笑風(fēng)生,說一些煤礦上的事情,村里人都覺得稀奇,靜靜地圍了一圈。后來妗子提出要去村里串門,母親說這一向家家都忙著呢,等不忙了再說。妗子心細(xì),能記得誰家媳婦剛結(jié)婚,是否有了娃兒,誰家的穿衣鏡好大,照得人真漂亮!妗子說去年帶回去的蕎面,她按母親說的方法做了,一家人都愛吃,這次回去,一定要多帶些呢。還有蘋果又甜又脆,土豆炒出來香噴噴的,娃娃們經(jīng)常念叨哩!妗子說的時候眉飛色舞,母親時不時地點點頭,或“嗯”上一聲。不管咋說,人家遠(yuǎn)道而來,是親戚嘛。母親給妗子準(zhǔn)備了幾雙鞋墊,給舅舅做了一雙鞋。鞋是千層底的,早就做好了。
妗子待了幾天后提出要回去。同上次一樣,母親給她準(zhǔn)備了一袋子土豆,還有蘋果。母親說父親這次沒時間送她了,所以東西不能帶太多,太多了怕妗子拿不動。妗子這次顯然是有備而來,她拿出兩個黃帆布提兜,每個都能裝幾十斤東西。妗子說不要緊不要緊,這次只要送她到車站就行了,到了桐城她讓舅舅過來接,這邊負(fù)責(zé)把她送上車就行了。母親于是又是一番東拼西湊,父親叫了拖拉機(jī)送她去車站。母親說有空就來呀,建軍工作忙,你帶上娃來呀!妗子說那是一定的??!常言說“親戚越走越親”嘛!姐呀,我會常來的。
此后的日子,妗子每年都會來,每次來都是兩手空空,走的時候滿載而歸。那時候,桐城在我們的心目中是繁華的,向往的,遙不可及的。后來,聽說舅舅工作調(diào)回河南,妗子也消失了。漸漸地,我們對這個舅舅的印象也就淡了,包括母親也很少提及。倒是遠(yuǎn)在江蘇的那個舅舅和我們的幾個姨被母親不斷重復(fù)提起,形象親切,細(xì)節(jié)不定。母親說你們的幾個姨都很漂亮,聽說你大姨嫁到了上海,你二姨嫁到了南京,剩下的那幾個都在徐州參加了工作,光景過得都不錯。你舅舅從小愛讀書,現(xiàn)在應(yīng)該也成家了,說不定孩子都大了—他可是你們的親舅舅啊!母親的話意味深長,我們都感受到了。這些年我們與桐城的舅舅雖有來往,但舅舅始終沒有出現(xiàn),妗子每次來都像例行公事,漸漸地我們對她都疏遠(yuǎn)起來了。畢竟,這個舅舅與我們是沒有血緣關(guān)系的,人家每年能來,已經(jīng)很不錯了。
我們在心里期盼著自己的親舅舅或姨媽能夠出現(xiàn)。學(xué)軍經(jīng)常向我們炫耀舅舅或姨媽逢年過節(jié)帶來的禮物—麻餅、面包、水果糖、葡萄酒等,舅舅甚至給他買了一身衣服,過年的時候還給了他一元壓歲錢呢!我說我舅舅在徐州,他要是來的話,帶的東西一定比你舅舅多!學(xué)軍說吹牛吧!你舅舅不是在桐城嗎?你妗子來幾回了,也沒見帶啥東西呢。我說去你媽的,不跟你玩了!學(xué)軍見我情緒突然失控,知道不該揭我的短。他追了上來,見我眼里蓄著淚,摟著我的肩膀輕輕地拍了拍,說其實我們都知道,那不是你親舅舅,村里人都說你舅你姨在大城市工作,他們總有一天會帶你們?nèi)サ摹5綍r候你可不要忘記我??!
我雖然覺得這些都不太現(xiàn)實,但心里還是充滿了期冀。過年的時候我買了一張很大的中國地圖掛在墻上,用紅藍(lán)鉛筆把上海、南京和徐州重重地圈了起來。
那時候,一家人辛辛苦苦干一年,連肚子也填不飽。我們上學(xué)的時候,大多數(shù)時間在校園農(nóng)場勞動,大家對學(xué)習(xí)也沒多少興趣。沒有人告訴你念了書會有什么前途,反倒是不學(xué)無術(shù)的一些人在村里混得風(fēng)生水起,喜歡讀書的孩子被稱為書呆子。我從小喜歡讀書,村里能借到的書都讀完了。那時候家家都喜歡用報紙糊墻,我經(jīng)常在人家一看半天,仰得脖子酸痛。還聽說大城市有圖書館,里面有數(shù)不清的書,想看多少就看多少。放羊的時候我就跟學(xué)軍說起書的事,學(xué)軍說你舅在大城市,家里肯定有許多書。我說徐州離陜北幾千里呢,再說到了那里也不一定能找到舅舅。學(xué)軍說你舅不是給你家寫過信嗎?信封上就有地址呢。我說信都讓父親燒掉了,哪來的地址啊!
怎么辦?上學(xué)也沒多大意思,干脆去徐州找舅舅吧。地圖上看,徐州也就是一個點,估計和我們的縣城差不多,就那么幾條街,挨家挨戶問,肯定能找到的。
我是在一個早晨偷偷爬上一輛停在路邊的貨車來到桐城的。一路上顛簸得很厲害,幸虧車上有繩索,我將自己綁在了上面。車到桐城后司機(jī)發(fā)現(xiàn)了我,大為驚詫,說你不要命啦!摔下來就活不了了!我說沒事的,繩子很結(jié)實,掉不下去的。司機(jī)讓我下去,我又渴又餓,手腳都發(fā)麻了,弄了半天也解不開。司機(jī)把我弄下來后惡狠狠地說,老子真想揍你一頓,看你可憐巴巴的樣,算啦!這么小不在家待著,跑出來干啥?我說我要找舅舅。司機(jī)說你舅舅在什么地方?我說在徐州。司機(jī)說你知道徐州在哪里嗎?我說江蘇。司機(jī)說江蘇很遠(yuǎn)的,你打算一路爬車嗎?見我沒吭聲,又問,這么小,一個人跑出來,家里人知道嗎?我搖了搖頭。司機(jī)說我就到這里了,徐州很遠(yuǎn)的,你去不了的。邊說邊進(jìn)了旁邊的一間食堂,復(fù)又折返回來,沖著我喊道:嗨,小孩,過來!我不知道他喊我干啥,下意識地走了過去。司機(jī)說肚子餓了吧?我點了點頭。司機(jī)說我讓你吃飽,你給咱把這車貨卸了,咋樣?我說車上裝的啥?司機(jī)說紙箱,你把它扔下來就行了,有人來拉。
那天晚上,我一個人直干到深夜,才把紙箱子卸完。第二天,司機(jī)說幫我攔一輛去陜北的車將我捎回去,我拒絕了。
因為出來的時候身上沒帶一分錢,我在桐城流浪了兩天,餓了就去食堂喝些面湯,甚至吃人家剩下的飯菜。后來我偷偷地爬上了一趟開往韓城的火車。這是一列貨運火車,沒什么人查。到了韓城后發(fā)現(xiàn)這里和桐城一樣,到處都是黑黑的煤塵,一天下來鼻腔里全是黑的。我在韓城流浪了幾天,饑寒交迫,靠撿破爛賣點錢為生,晚上走累了就隨便找個地方睡下。有一次睡到半夜,被一群喝了酒的年輕人打了一頓。我嘗試著爬了幾次車都沒有成功,陰差陽錯又回到了桐城。在桐城,想起那個舅舅也許還在這里,妗子先后多次到我家來過,但想了想還是放棄了,決定不去找他。出來十多天了,父母在家不知道急成什么樣子了,于是我又爬上了一輛貨車,回到縣城。
回去后村里人差點都認(rèn)不出我來了。大姐后來形容說:頭發(fā)像草籠一樣亂,臉黑得就剩了眼睛。衣服已經(jīng)看不出什么顏色,黑糊糊一團(tuán),只有笑的時候才露出一嘴白牙。母親抓住我就在屁股上打,打著打著就抱著我痛哭起來……
因為逃學(xué),學(xué)校將我開除了。開除就開除吧,反正這學(xué)也上得沒意思。那年我剛十四歲,每天在生產(chǎn)隊干活,掙3.5分。正常情況下,一個男勞力一天掙10分,婦女7分。我們干的活與大人無異,每天也是從早到晚,辛勤勞作,憑什么掙的工分連大人一半也不到呢?心里有了情緒后干什么都覺得煩躁,想想一家人辛苦一年連100元都分不到,甚至是負(fù)數(shù),覺得越干越?jīng)]勁了。
那年冬天,奶奶和外婆相繼去世,我十分悲痛,一時覺得心灰意冷,做什么都提不起精神。陳隊長嚴(yán)厲地批評我,說再不好好干就扣我的工分!扣就扣吧,老子早就不想干了!想著遠(yuǎn)在徐州、上海、南京的舅舅和大姨、二姨們肯定不用每天下地干活。聽說徐州有許多工廠,如果找到舅舅,讓他隨便安排個工作也比農(nóng)村強(qiáng)啊。
拿定主意后我再次不辭而別,爬上了去桐城的貨車。我汲取上次的經(jīng)驗教訓(xùn),在桐城短暫停留后便爬上了一趟開往鄭州的貨運火車。這一次很順利,很快,我便來到了徐州。我萬萬沒有想到,徐州是個大城市,比桐城和韓城還大,也繁華多了。因為沒有具體的工作單位和地址,我像一只無頭蒼蠅似的四處亂撞,結(jié)果可想而知。在徐州流浪了一段時間,發(fā)現(xiàn)這里不是久留之地,卻又不想回去。聽說新疆那邊收棉花能掙很多錢,我于是偷偷地爬上了去新疆的火車。
到了烏魯木齊,車站上果然有很多招棉農(nóng)的人,我跟著人家坐了兩天汽車來到了巴楚地區(qū)。這里是南疆的主要產(chǎn)棉區(qū),一望無際的棉田,白花花一片,像厚厚的積雪鋪在上面。采棉花要手法快、能吃苦才行。我一開始不熟練,干了半月后才逐漸熟悉了干活的程序。許多棉農(nóng)都是從內(nèi)地來的,女人很多,有的甚至帶著孩子在這里常住。打問了一圈,陜北來的就我一人。
這地方很亂,因為離喀什比較近,南來北往的人較多,來自各地的采棉人也增添了不安定的因素。當(dāng)一切安定后,我給家里寫了一封信,告訴家里自己在這里很好,讓他們不要牽掛。
從記事起,一家人就一直掙扎在貧困線上,年復(fù)一年,生活的重?fù)?dān)壓得人喘不過氣來。一家人盡管想抗?fàn)?,命運卻總是那樣折磨人,不給我們?nèi)魏畏頇C(jī)會。那時候,我們一家人是住在溝灣下的土窯洞里的,想蓋房子比登天都難。我知道,僅憑在農(nóng)村干活是沒有出息的,必須在外面另謀生路,賺到足夠蓋房子的錢再回去?;厝r我要在村里蓋最好的房子,五間上房一磚到底,外帶氣派的門樓房,讓那些斜眼看人的人見了仰視,讓一輩子不敢在人前大聲說話的父親驕傲地站在人群里,同時,也讓長眠地下的外婆和奶奶能夠瞑目。做完了這一切,我就準(zhǔn)備離開家鄉(xiāng),去外面做生意。生意做大后回到村里辦一個很大的公司,然后再把村里快塌的教室翻修一遍,請來最好的老師給孩子們上學(xué),讓他們不要像我一樣沒出息,中途輟學(xué)。這樣想著的時候我便睡著了,夢里全是高高的瓦房和明亮的教室,還有孩子們的歡聲笑語。
我在巴楚干了三個月,掙了三百元錢。長這么大,還沒拿過這么多的錢。當(dāng)然這錢要想修房子還差得很遠(yuǎn),充其量能買一車瓦罷了。我不想現(xiàn)在就回去,我想讓這些錢變得更多,回去后能夠辦成一件大事情,讓天瑤村的人不敢小覷我,特別是陳隊長,整天自己不干活,頤指氣使,耀武揚威,想訓(xùn)誰就訓(xùn)誰。那副嘴臉讓人看了惡心!
在阿克塔木,我認(rèn)識了一個人,說是陜西來的,跟我認(rèn)老鄉(xiāng)。老鄉(xiāng)遇老鄉(xiāng),兩眼淚汪汪,出門在外,能有個伴也不錯。那人姓謝,說人們都叫他老謝,三十多歲,長得挺敦實的,給人一種信任感。老謝問我想不想賺錢?我眼前一亮,說誰不想賺錢?老謝說想賺錢跟我去一趟喀什,那里遍地黃金,看你怎么撿。我將信將疑,跟老謝去了喀什。到了喀什后老謝帶我去看一個人。那人拿出一對金燦燦的東西,說這叫金元寶,價值連城的。這個兄弟做生意賠了錢,等著回家沒有路費,準(zhǔn)備便宜處理這對寶貝。我摸了摸那東西,拿在手上很沉。小時候聽人說過金子很沉,于是就有些信了。老謝說我本來想買,但錢不夠,咱們兩個合在一起,沒準(zhǔn)他就賣了。賣元寶的人哭了半天窮,說這東西帶回去能換一棟樓,賣了真是可惜了,可是現(xiàn)在確實沒辦法,如果他以后有了錢,他要拿十倍的價錢來贖回。兩個人一個吹,一個擂,說得我熱血沸騰,唯恐人家不肯出手,立即拿出身上所有的錢,賣金元寶的人說話算數(shù),把那寶貝給了我們。我和老謝每人拿了一個,喜滋滋地來到車站,準(zhǔn)備乘去烏魯木齊的車。到了車站后老謝說他去買票,我拿著那個金元寶又不敢隨意走動,怕被人盯上了,說不定連命也得搭進(jìn)去。后來在車站等了一天也不見老謝,才覺得事情有些蹊蹺。晚上候車站里空蕩蕩的,我又困又乏,饑寒交迫。一整天沒吃飯了,身上又沒錢,只好坐在那里呆呆地等著。第二天的時候?qū)嵲趫猿植蛔×?,想起手拿個金元寶沒飯吃的故事,一個人啞然失笑,就拿了那個寶貝想把它賣了??墒俏跷跞寥恋娜巳海l會要這個東西?我小心地捧在手里,悄悄地問著。突然,一只手伸了過來,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抓得我生疼。那人說跟我走一趟,我是公安局的!我被人牽著來到派出所,便衣民警換上了警服,說你手中的那個東西是哪來的?我說我花錢買的呀!民警說花錢買的為什么又在車站叫賣?我就把事情的經(jīng)過講了一遍。民警說你上當(dāng)了,這根本就不是什么金元寶,是在鐵上鍍了一層錫,根本就不值錢!我們最近一直在打擊這個騙人的團(tuán)伙,看來你也是受騙者!民警說完用刀子在上面狠狠一劃,元寶就現(xiàn)出了黑黑的本來面目。
幾個月的血汗就這樣白流了!
轉(zhuǎn)眼間,我們都長大了,大姐、二姐都出嫁了,我們兄弟幾個也陸續(xù)成家,有了屬于自己的生活。
大姐回了一趟河南,回來的時候把自己的父親帶來了。我們都覺得有些尷尬。母親埋怨大姐不和自己商量便將??Я嘶貋?,讓她在人前說不出話來。大姐家離我們很近,有五里路。母親經(jīng)常去幫大姐帶孩子。??砗螅赣H再也沒有去。即使這樣,村里的風(fēng)言風(fēng)語還是多了起來,說什么話的人都有。母親讓大姐把??∷突厝ィ蠼阏f老家什么人都沒有了,她父親孤苦伶仃一個人,可憐得很。不管咋說,他是自己的親生父親,自己想盡一點孝心,給他養(yǎng)老送終。大姐不但留下了自己的父親,并且去鄉(xiāng)上改了戶口本,姓“?!?。大姐說她父親那一門一個人也沒有了,我們姊妹五個呢,她是嫁出去的女子,希望我們能夠理解。我們雖覺得有些不妥,但誰也沒說什么。畢竟從小在一起長大,我還是大姐一手帶大的呢。
那時候,??∫巡饺牖字炅?,身體除了有些佝僂,看起來還不錯,每天跟著大姐和姐夫去果園,干一些力所能及的活。大姐給??≠I了一輛小三輪摩托,電動的,他騎著它到處跑。一次在鎮(zhèn)上趕集的時候他見到了母親。母親正在和大姐說話,一抬頭,看見??≌驹谀抢锒⒅约翰[瞇地笑。母親一臉錯愕,扭頭準(zhǔn)備離去,被大姐拽住了。大姐說,媽,都中午了,我點了幾個菜,咱一起吃飯吧。母親說我不餓,大姐不由分說拉著母親進(jìn)了餐廳,沖服務(wù)員喊趕快上菜,這時??∫策M(jìn)來了。
自上次打官司以來,一晃三十多年過去了,兩人再未謀面,感覺都有些陌生,特別是母親顯得拘謹(jǐn)不安,盡量不與祝俊正面相對。
英子你還好吧?半晌,??柕馈D赣H瞥了他一眼,嘴巴蠕動了幾下,想說什么,卻終于啥也沒說。這時菜已經(jīng)上來了,大姐說媽你們先吃,我出去看看安學(xué)(姐夫)在哪里呢。大姐出去后,??∶A了一筷子菜擱母親碗里。母親說你操心自己就行了,我不用你管。語氣平淡,原來的那種憤怒已經(jīng)沒有了。??¢L吁了一口氣,氣氛顯得緩和了許多。眼前的祝俊身子佝僂,頭發(fā)花白,滿臉皺紋,年輕時的風(fēng)流倜儻蕩然無存。母親在一瞬間突然覺得有些心酸,說不出來的感覺。想想自己這些年跟父親過得也不易,風(fēng)風(fēng)雨雨,吵吵鬧鬧,生活很掙扎??礃幼铀策^得不怎么順。母親問了一句,這些年,你再沒成家嗎?祝俊搖了搖頭。母親問為什么???≌f沒有合適的。母親說那這些年,你一個人是如何生活的???〉难廴τ行┌l(fā)紅,忙用袖子抹了一下,說英子,都是我混賬,把好婆娘拿腳踢了!母親沒好氣地說,現(xiàn)在說這些有啥意思?祝俊嘆了一聲,老淚止不住便下來了。
眼前的??〉拇_老了。年輕的時候,他的身板是直挺的,相貌英俊,一表人才。母親和??∈墙?jīng)過媒人的撮合走到一起的。??〉母改杆烙趹?zhàn)亂,他家之前在村里是大戶。??∈羌w绔子弟,什么也不會做,但人長得端正,濃眉大眼,又識文斷字,外婆覺得把母親嫁給他沒有問題。母親開始是不愿意的,因為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她就覺得祝俊有些輕浮,但外婆很堅持,于是便成親了。
剛結(jié)婚的那段時間祝俊的表現(xiàn)還不錯,他似乎改變了一向吊兒郎當(dāng)?shù)臉幼?,變得戀家了,與母親似乎也很恩愛。事情的轉(zhuǎn)因在半年以后,母親懷孕了,祝俊開始回來得越來越晚了。月光如水的晚上,村子靜極了,偶爾響起幾聲狗吠。田寡婦的房里燈黑了又亮,亮了又黑,引起了祝俊極大的興趣。田寡婦住在村邊的坡上頭,俯視著整個村子,風(fēng)水好得很,可惜丈夫早早死了,留下了兩個年幼的孩子。孩子好像生下來就是餓鬼,整天哭著要吃的。坡上的玉米還沒熟,田寡婦就已經(jīng)給他們打成了餅子。??⊥低档貜募依锬昧损x送去,田寡婦很感激,撲通跪下來給他磕頭。女人年輕時很漂亮,襤褸的衣衫遮不住依稀的風(fēng)韻。村里有力氣的男人,很少沒去過她家。只要誰給吃的,她就跟誰睡。草坡下,經(jīng)常有婆娘站在那里罵她破鞋。屋里靜悄悄的,沒有任何聲音。等到外面的聲音停止了,才看見田寡婦帶著孩子下山。剛開始的時候??∈浅鲇趹z憫,漸漸地便不由自主。去得多了,也就成習(xí)慣了。
??〗K于在一個沒有月亮的晚上把自己留在了田寡婦的床上。那晚他怎么也睡不著,不由自主地一個人走上了山坡。四周黑漆漆的,屋里傳來女人的啜泣聲,淅淅瀝瀝,纏纏綿綿,聽得人心顫。??≌驹谀抢镢读税肷?,這時門開了,一股暖暖的氣流侵襲著他,讓他呼吸不暢。女人軟軟地貼了上來,身子輕飄飄的宛若無骨。??「杏X自己站在高高的云端,暖風(fēng)呼呼地從耳邊掠過,身體的某些部位在極度膨脹。母親懷孕后拒絕與他同房,??「杏X自己憋壞了,必須找到一個出路才行。田寡婦的放蕩是母親所沒有的,祝俊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舒暢。從此,他樂此不疲,經(jīng)常偷了家里的東西去田寡婦家鬼混。
不久,外婆便知道了這件事。她先是狠狠地教訓(xùn)了田寡婦一頓,然后又打了??讉€耳光。祝俊一向害怕外婆,撲通一聲便跪下了,詛咒發(fā)誓自己再不會出軌。外婆原諒了他,每天守著門,不準(zhǔn)他出去。母親得知此事后大鬧了一回,幾天不吃不喝,精神恍惚。??槈牧耍_始學(xué)習(xí)做飯。做飯的第一道程序是生火,這個活??「蛇^,但總是弄不好。院里的玉米稈上覆蓋著厚厚的積雪,風(fēng)掠過,把樹梢上的雪粒弄了下來,灑在脖頸里,涼得鉆心。祝俊笨拙地生著火,弄了幾次才點燃,眼淚都下來了。風(fēng)箱呼呼地響著,火苗舔著鍋底歡快地跳躍,屋里霎時有了一些溫度。外婆那幾天也生病了,躺在炕上??匆娮?”渴直磕_的樣子,掙扎著爬了起來。??≌f你不要下來,給我說咋弄就行了。外婆于是就坐在炕上當(dāng)指揮官,看著他在地上手忙腳亂,忍不住還是下來了。祝俊把飯做好后端給母親,母親側(cè)過身子不理他,祝俊有些尷尬,于是就坐在那里耐心地等待,飯冷了再熱,熱了再冷。母親在炕上躺了幾天,終于起來了。她雖然不動聲色,但??∵@幾天的表現(xiàn)還是讓她刮目相看??磥硭媸窍敫淖冏约毫?。
一連幾天,祝俊每天都起來得很早,把飯弄得差不多了才讓母親起來。母親起來的時候屋里的寒氣已經(jīng)被驅(qū)散了,??“涯赣H的棉襖撐開來在火盆上烤烤,棉襖便暖烘烘的了。母親是個容易感動的人,一感動,臉上的顏色就好看了,埋在心底的積雪也開始融化,變得暖洋洋起來。
那段時間,祝俊像換了個人似的,變得很勤快。家里家外的活他都搶著干,外婆喜滋滋的,每天在母親面前夸他,夸得??灂灪鹾?,云里霧里的。母親逐漸將心放了下來。外婆說浪子回頭金不換,男人嘛,你寬容他一次,他會感激你一輩子的。母親嘴上不說,心里畢竟也起了波瀾。是啊,男人嘛,是要給一點面子的。
懷孕的女人柔得像水,母親的身子日漸笨拙,干活都不方便了。于是??【妥屇赣H在屋里待著,把里里外外的活全包了。外婆看在眼里,喜在心頭—這孩子究竟沒有讓人失望?。『髞?,大姐出生了,母親就搬到外婆這邊來住,讓??∫粋€人睡。??∷坪跤行┎桓吲d,卻也無可奈何,每天只悶著頭干活,回來話也不多。外婆以為他太累的緣故,也沒往多處想。
田寡婦的地離外婆家不遠(yuǎn),每天干活都能看見。那次事件之后,??∮幸馐柽h(yuǎn)了她,兩人相見的時候就有些尷尬。寡婦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他,樣子有些凄楚。??‰m說不理她了,但相處時的情景卻怎么也抹不去,于是一個人的時候就拿出來和母親相比較。這一比較??【筒挥傻瞄_始關(guān)注了,他發(fā)現(xiàn)田寡婦也在關(guān)注他,眼光有一搭沒一搭地撂過來,欲說還休的樣子。有天中午很熱,??∮X得口里冒煙,寡婦望了望走過來,把一碗米湯遞給他。祝俊愣了一下,田寡婦說米湯沒毒,喝了不會死!??【秃攘恕5诙?,寡婦又拿來了一塊蔥花餅,香噴噴得讓人流口水。祝俊說你吃吧,我不餓。女人惱了。女人說你們這些男人都是些負(fù)心郎,一轉(zhuǎn)身就把人給忘了。??∠胝f我沒忘你,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女人見他優(yōu)柔寡斷的樣子,“吭哧”一聲笑了,笑得咯兒咯兒的,渾身亂顫。祝俊的心里一陣發(fā)毛,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女人說俺不是老虎,吃不了你的—喏,餅子拿著,擦把汗,歇歇再干吧。
一來二去,兩個人又走近了。要說田寡婦的火候掌握得正是時候,男人在女人懷孕的時候正鬧饑荒,母親懷孕后,祝俊已經(jīng)有很長時間沒親近女人了。田寡婦深中肯綮,因此沒費多大功夫便將??∮址斄?。
田寡婦獻(xiàn)了一段時間殷勤后突然消失了,幾天都沒上地,弄得祝俊心里慌慌的,把幾棵莊稼苗都鋤掉了。一打聽,原來她病了,且病得不輕。祝俊覺得自己應(yīng)該盡一點責(zé)任了,不管咋說,他跟這個女人曾經(jīng)有過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說不清,道不明。母親雖然待他不薄,但這個女人似乎是個勾魂鬼,弄得他神魂顛倒,欲罷不能。
干柴烈火,舊情復(fù)燃,兩個人又回到了原來的軌道上。??「赏曜约哼@邊的活幫田寡婦把地也鋤了,他回來得越來越晚。大姐出生后母親身體變得很虛弱,孩子沒奶,日夜啼哭。大姐生病了,??≈活欁约核X,不管不問。漸漸的,母親的脾氣變壞了,動輒大吵大鬧。??∫婚_始還在忍,后來就有些厭煩了,時不時會和母親發(fā)生口角。外婆說你怎么跟孩子似的,英子現(xiàn)在是哺乳期,娃兒身體不好,天天哭鬧,她情緒不穩(wěn)定,你要擔(dān)待一些。??≌f我擔(dān)待什么?你們現(xiàn)在都靠我一個人養(yǎng)活,整天還婆婆媽媽,沒完沒了,我受夠了!外婆說受夠了也得受,一個大男人家連這么點委屈都受不了,以后還能指望你干啥???∥腋嬖V你,英子是你媳婦,你現(xiàn)在待她不好,以后有后悔的日子!??∽焐喜徽f,心里很不美氣。想起寡婦這段時間的溫柔,他索性就不回來了。
大姐出生時身體非常虛弱,經(jīng)常生病,??】匆姾⒆犹淇蘧蜔?。甚至,他斷言大姐活不了多久,讓母親放棄了,以后再生一個。??≌f他討厭女娃,讓母親給他生個男孩他就踏實了。后來,這個男人干脆住在了田寡婦的家里。村里的人都不明白:母親年輕貌美,怎么連三十多歲的寡婦都不如?這個女人究竟有什么魔法使??∧菢影V迷?外婆說,貪為敗處故,害人亦害己。貪欲生憂啊,??∵@娃遲早要后悔的。幾次爭吵后,祝俊不再回來了,把家里僅有的一點糧食也拿了過去。
……
趕快吃吧,菜都涼了。??∫娔赣H沉思不語,幽幽地說。母親一愣,思緒在一瞬間從三十多年前回到了現(xiàn)在。這時,大姐和姐夫也過來了。姐夫又點了幾個菜,母親說她沒有胃口,站起身離開了。
車禍發(fā)生的時候母親剛回到家里,準(zhǔn)備做飯。趕了一天集,早就餓了。她發(fā)現(xiàn)自己還是不能原諒???,盡管他現(xiàn)在如此滄桑,如此失魂落魄,想起那時對自己的一次次傷害,她覺得這一切都是報應(yīng)—他活該!
然而母親萬萬沒有料到,“報應(yīng)”會來得如此迅猛—大姐一家出車禍了!祝俊開的那輛小電動三輪摩托與一輛卡車相撞,三個人生死未卜,被救護(hù)車?yán)娇h醫(yī)院去了。
母親趕到醫(yī)院的時候腿開始發(fā)軟。大家安慰她人傷得不重,大姐失血有些多,只要血供上就沒事了。然而,當(dāng)母親再次見到大姐的時候,大姐和姐夫的臉上都蓋著床單,只有??∵€在里面搶救呢。
母親喊了一聲,昏了過去……
??』杳詢商旌笮褋恚l(fā)現(xiàn)自己的下半身不能動了。
母親在安葬大姐之后面臨一個嚴(yán)峻的問題:??≡趺崔k?他是來投奔女兒的,風(fēng)燭殘年,老家那邊也沒什么人了。如今大姐不在了,他又癱瘓在床,生活不能自理,怎么辦?
開始的時候,母親每天去大姐家照顧??∫魂囎樱依镆粩傋邮?,忙完還要回來。母親的心情很煩躁。祝俊年紀(jì)大了,剛剛失去了女兒,共同的悲痛使得母親對他充滿同情心,她突然覺得這個多年來自己一直記恨的人其實非常可憐。母親沒有了大姐,還有我們,而??∈チ诉@個女兒,則失去了一切啊。
??〉钠鄳K境況讓一家人非常無奈。因為他不僅僅是大姐的父親,還是母親的第一位丈夫。他曾經(jīng)給母親帶來無盡的痛苦和尷尬,這種尷尬將在以后的日子里持續(xù)下去。村里的人雖然都能夠理解,但是眼神里包含的意思母親還是能夠讀懂的。走到巷道上的時候她感覺自己的身后涼颼颼的,像扎滿了麥芒,脊背一陣陣發(fā)麻。而父親的情景更為尷尬,他幾乎拒絕到人多的地方說話,每天低著頭進(jìn)進(jìn)出出,不給母親好臉色看。
兩個村子相距大概五里路,雖然不是很遠(yuǎn),但每天往返十分不便。那時候我們已經(jīng)搬到了村子住,原來的破窯洞閑著,母親與父親商量后把??〗恿嘶貋?。畢竟那是大姐的家,大姐兩口子不在了,??∵€住在人家很不合適。姐夫的父母頗有微詞,他的兄弟更是要母親趕快將人接走。這種情況下,只能把??〗拥轿壹摇?/p>
母親本來就很忙,這下就更忙了。每天,除了一家人的一日三餐,她還要伺候癱瘓在炕上的?? W?∫豢匆娔赣H就流淚,吃飯的時候手顫抖得捉不住筷子,母親只好用勺子喂他。這個形容枯槁的人哽咽得咽不下去,母親的眼睛于是也濕潤了。母親知道這些年來他一直在懺悔。而現(xiàn)在,他們共同悲傷的是大姐之事,大姐把??〉男淖ё吡?。母親突然覺得自己有些對不住他,要是那一次讓他把大姐帶走,也許就不會有現(xiàn)在的結(jié)果了。母親想起外婆臨終前的話,外婆說他們的緣分還沒有完,看來自己這輩子跟這個人真是很難分得清楚啊!
??“c瘓后,生活不能自理,每天靠人伺候。母親一開始態(tài)度很不好,給他吃飯的時候經(jīng)常呵斥他,祝俊像個孩子似的,從來不敢與母親頂嘴。母親說我這輩子遭了殃,遇上你這么個負(fù)心的人,老了還要來欺負(fù)我。??≌f那你讓我死吧,我早就不想活了。這樣一來母親的心又軟了,覺得他無依無靠,自己如果再不管,那就死定了。
母親說我是看在福云(大姐)的面子上才伺候你的。
??≌f我知道。
母親說知道你還給誰擺虧欠?
??≌f我沒有擺虧欠啊。
母親說沒有你為啥不吃飯?讓我喂你嗎?
??÷犃四赣H的話,很不情愿地端起了碗,眼淚順著溝壑縱橫的臉頰流了下來,滴在碗沿上。
母親長嘆了一聲,說不知我上輩子造的什么孽,遇上你這個活冤家!說完后低頭出去了。祝俊的樣子讓她很無奈。
母親難過的不僅僅是這些事,令她難堪的是自從祝俊來家后,村里的閑言碎語又開始泛濫,什么母親有兩個男人,白天伺候一個,晚上伺候一個。母親一走近,人們就不說話了。人言可畏,這些話聽到父親的耳朵里,他接受不了,于是便跟母親吵。
父親說你這個樣子,還讓我在天瑤村咋做人呢?
母親說那你說我該咋辦?他是個大活人,總不能殺了吧?
父親說要殺也不是我殺!
母親顫聲說,那你的意思是讓我把他弄死?你的心可真歹毒??!說完眼淚就流下來了。
父親說我可沒逼你把他弄死。反正這件事得有個解決的辦法,不能長期再這樣下去了。
母親說你以為我愿意這樣?祝俊當(dāng)初是怎么傷我的心,你是知道的。如果他不來,我這輩子也不愿意見到他!可是現(xiàn)在他成了這樣,你讓我怎么辦?。课乙膊幌脒@樣子?。∧赣H說著“嗚嗚”地哭了起來。父親見母親哭了,唉聲嘆氣地走了。
這樣的吵架幾乎過一段時間就會有一次。父親其實也明白母親的無奈,但是他受不了這么大的壓力,心里天天憋著一肚子氣,這肚子氣不對母親發(fā)泄對誰發(fā)泄?
??∑鋵嵰仓滥赣H的難堪,他恨自己沒有出息,還不如死了,一了百了。他甚至后悔自己跟著大姐來到陜北,如果他不來,興許大姐不會死的??上郎蠜]有后悔藥?。‖F(xiàn)在這個樣子,就是想回也回不去了啊??吹侥赣H為他忍辱負(fù)重,他真想一死了之,可是餓了幾天就是不死,還讓母親罵得狗血噴頭。母親一開始罵他的時候他不能接受,她走后他就流淚,整夜難眠。后來他發(fā)現(xiàn)母親對自己不過是發(fā)發(fā)牢騷,日常生活中關(guān)照得很周到,令他感動。人說“一日夫妻百日恩”,不管咋說,他們曾經(jīng)有過一個孩子啊,盡管這個孩子現(xiàn)在不在了,但是誰也不能抹殺這樣的現(xiàn)實呀!
母親的心里一直都很矛盾。當(dāng)初??「S大姐回來,她是憤怒的,拒絕與他相見。即使那天大姐頗費苦心訂了一桌飯,母親還是一口未吃,怒氣沖沖地離開了。誰知,那桌飯竟是最后的晚餐,要知道那天出事,母親無論如何都不會離開的。如果她不離開,他們興許會在餐館多待一會,多待一會也許就避過了那輛卡車,也就不會發(fā)生那樣的慘禍了啊!每次母親想到這里的時候都會深深自責(zé),淚流滿面,她不能饒恕自己,她覺得這場慘禍的罪魁禍?zhǔn)拙褪亲约喊?!??⌒褋砗蟮弥畠号c女婿已經(jīng)不在了,口吐鮮血,昏了過去,母親的內(nèi)心也在滴血呢。但時過境遷,??“c瘓在床,每天吃喝拉撒都要她服侍,母親就覺得自己很委屈,時不時對??“l(fā)火。村里的風(fēng)言風(fēng)語她很清楚,很窩火,很無奈,也很委屈。母親曾想著雇個人伺候???,這樣自己就會擺脫流言的漩渦,可是這是多么不現(xiàn)實啊—哪來的錢雇人呢?每當(dāng)面對暴怒的父親,母親也覺得很內(nèi)疚,覺得對不住他,母親也不愿意讓自己的男人在人前抬不起頭來。于是她就暗下決心,一定要想辦法解決這個問題。然而當(dāng)她走進(jìn)??〉母G里后,看見他像個孩子似的無助的眼神,她的心理防線就崩潰了。
因為??〉氖?,父親和母親經(jīng)常吵架,關(guān)系也很緊張。村人的流言蜚語讓父親抬不起頭來,父親的憤怒讓母親萬般無奈。母親覺得這是老天對她的懲罰,她應(yīng)該接受這樣的命運。一番痛苦的思考后,母親決定獨自忍受這樣的煎熬,陪??∽咄晟淖詈舐贸?。后來,母親每次去??∧抢锏臅r候都盡量穩(wěn)定自己的情緒,盡量不對他發(fā)火,她默默地給他做飯,擦身子,洗衣服。母親做這些事的時候祝俊很安靜,眼睛像哺乳期的孩子一樣盯著母親移動,那種期盼,那種依戀,母親一一都體會到了。他現(xiàn)在就是一個大孩子,一個需要母親照料的孩子,母親怎么能狠心地將他拋棄呢?人家愛說就說吧,說得多了自然會覺得無味的。父親不理解就不理解吧,母親覺得自己并沒有做出過分的事情,她對得住他。
一個清晨,??≡谒瘔糁邪踩浑x開。母親淚流滿面,和我們一起,張羅著簡簡單單地埋了他。別以為母親就此解脫了,她還有很多的事要做,家里家外的事情從來都是她在張羅,父親很少插手,也懶得插手。孩子都大了,母親也老了,父親紈绔子弟的本性就暴露無遺。
母親本來就身體不好,以前懷疑是心臟病,經(jīng)常覺得難受,渾身困乏無力,湯藥不斷。后來在外婆的調(diào)理下,母親有一段時間沒有生病,堅持在地里干活。只是她時不時感到頭疼。
那天從溝里上來,母親感覺頭暈?zāi)垦?,周圍的一切似乎都旋轉(zhuǎn)起來,頭疼得像要炸開,身子一軟倒在地上,昏了過去。母親的頭疼病后來犯得越來越頻繁了,大姐出事后她在家里輸了幾天液,頭暈、嘔吐、疼痛難忍。母親說她感覺好像有一條蛇在大腦中亂竄,不敢動,不敢睜眼,那條蛇似乎隨時都有可能竄出來。
母親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在醫(yī)院,身邊守著父親、二姐,還有我和弟弟。
經(jīng)初步檢查,發(fā)現(xiàn)母親腦內(nèi)出現(xiàn)腫瘤狀異常,于是立即去地區(qū)醫(yī)院全面檢查,確認(rèn)腦內(nèi)有個雞蛋大小的動脈瘤。這件事對我們來說,幾乎是晴天霹靂。母親的腦內(nèi)怎么會長了腫瘤呢?
檢查結(jié)果出來后,母親詢問是怎么回事,我們說沒多大事兒,醫(yī)生說里面的毛細(xì)血管堵塞了。
母親頭部CT顯示,她的頭顱里確實有一些毛細(xì)血管被堵塞,如不及時治療,后果也是非常嚴(yán)重的。我們對母親隱瞞了那個可怕的動脈瘤,那個瘤子像一顆炸彈埋藏在母親的腦子里,隨時都有爆炸的危險。
治療腦腫瘤的風(fēng)險相當(dāng)大,但如果不及時治療,則隨時有生命危險。做手術(shù)要去省城醫(yī)院,需要花很多的錢。事不宜遲,一家人坐在一起商量對策。二姐夫文德說他先回去湊錢,但估計一下子湊不齊那么多。我家里沒多少錢,一直都緊巴巴的。
兩天后,文德回來了,他帶的錢可以先去省城住院,于是我們便帶著母親出發(fā)了。到了醫(yī)院了解情況后,發(fā)現(xiàn)這些錢連手術(shù)費都不夠,手術(shù)前的觀察期也得花錢。一家人于是又開始愁眉苦臉起來。
文德說不行我回去再想想辦法,找一下關(guān)系看看能不能貸些款。
母親帶著所有人的祝福被推進(jìn)了手術(shù)室。我被特許將母親從擔(dān)架上移到手術(shù)臺上。母親顯得很平靜,盡管臉色蒼白,眼神和目光有些遲緩,但看得出母親有戰(zhàn)勝病魔的勇氣。手術(shù)上午八點正式開始,我們在外面焦急地等待著。像母親這樣的手術(shù)正常需要全身麻醉,但由于手術(shù)難度大,醫(yī)生冒著更高的風(fēng)險實施了局部麻醉。時間在一分一秒地過去,手術(shù)仍在緊張進(jìn)行中,而我們一家卻在焦急地等待著手術(shù)快點結(jié)束,因為和母親一起接受其他手術(shù)的人都已成功地轉(zhuǎn)入住院病房,唯獨母親的手術(shù)時間如此漫長。我們一家人相互安慰著,祈禱奇跡的出現(xiàn)。
晚上八時三十分,手術(shù)室的門終于打開了,母親身上插滿了管子被推出來了。一家人的心情無法用語言表達(dá),全家人都圍攏過去,我們叫著媽媽,母親微微睜開眼睛,說了一句話:我好冷。我的眼淚不由自主地流出來了。在手術(shù)室清理手術(shù)雜物的護(hù)士直夸母親是最了不起的,在局部麻醉且身體十分虛弱的情況下,能一動不動躺在手術(shù)臺上接受手術(shù)十幾個小時,就是一個正常的年輕人也很難做到的。奇跡出現(xiàn)了,母親獲救了。我們把母親推進(jìn)病房加了兩床被子,幫母親搓手搓腳,給她取暖。
母親手術(shù)后身體很虛弱,二姐、姐夫、我和弟弟幾個人輪流照顧,每班兩人值守。在我們的精心照顧下,母親的情況一天比一天好,她與死神擦肩而過啊。記憶中,這是母親第二次住院。母親第一次住院是在十多年前的一個夏天。那天她突然胃疼,疼得滿炕打滾,頭發(fā)像剛洗過一樣。我們都慌了,急忙拉著她去鎮(zhèn)上的醫(yī)院,醫(yī)生說是胃炎,打幾天吊針就好了。結(jié)果吊針打了一天,母親疼得更厲害了,但是她自始至終一直表現(xiàn)得很堅強(qiáng),嘴唇都咬出了血。父親說要不咱去縣城的醫(yī)院吧?母親咬著牙搖搖頭,說縣城醫(yī)院花銷太大,就在這里打吊針,兩天就好了。到了第二天早晨,母親疼得更厲害了,肚子脹得像一面鼓。大姐說不敢再拖了,于是就讓姐夫拉著母親來到縣城醫(yī)院。到了醫(yī)院,母親已經(jīng)昏迷不醒,肚子脹得更高了。我們都不明白為什么胃病肚子會脹,醫(yī)生檢查后把我們罵了一通,說病人胃穿孔,胃液已經(jīng)流到了腹腔里,如果再拖延一會,就會沒命的。他們都在驚嘆母親的忍耐力,因為胃穿孔是十分疼痛的,一般人怎么會忍耐這么長時間?母親從手術(shù)室出來后表情很平靜,醫(yī)生說自始至終母親都沒有呻吟,母親的堅強(qiáng)令我們十分感動。那次手術(shù)母親的胃被切除了三分之一,從此吃東西都要十分注意。
除了這次住院外,母親以前也曾病過,但都不是什么大病,扛一扛就過去了。記得有一次她的脖子上起了一個很大的瘡,去鎮(zhèn)上的醫(yī)院做了手術(shù)。手術(shù)后醫(yī)生囑咐她一定要好好休息,母親答應(yīng)了?;氐郊依?,母親就閑不住了。當(dāng)我路過灶房,看到脖子上纏著厚厚的白紗布的母親,剛剛做完手術(shù)不到一天的母親,竟然在給我們燒火做飯!我說媽你不要命啦?母親淡淡地一笑,說沒事,你媽沒那么嬌氣的。我第一次仔細(xì)地打量母親,發(fā)現(xiàn)她的頭發(fā)有很多已經(jīng)灰白,眼角上的皺紋已經(jīng)很深了。歲月是無情的東西,母親像一顆風(fēng)干的棗正慢慢癟去。母親的一生歷經(jīng)坎坷,飽受磨難,為了我們這些兒女嘔心瀝血,幾乎耗盡了自己的生命。
如今,母親再一次病倒,被診斷為肺癌!斷斷續(xù)續(xù)住了一個多月院,醫(yī)生說不用看了,拉回去吧,老人有什么心愿盡量滿足。于是,我買了當(dāng)日延安到上海的火車票,與二姐一起,第二天下午便來到上海。
上海我出差去過,知道最值得看的地方是外灘,最繁華的是南京路,于是便在車站叫了的士直接來到南京路靠近外灘的地方,找了一家酒店登記住宿。那時候火車票還沒有開始實名認(rèn)證制,但住宿需要驗身份證,母親的身份證在老家,不能辦理。好在前臺告訴我們可以聯(lián)系當(dāng)?shù)嘏沙鏊?,辦一個臨時身份證。這樣一來母親的住宿問題就解決了。
母親第一次來上海,這里的繁華令她暈頭轉(zhuǎn)向。我說你知道我姨在什么地方嗎?母親搖搖頭。我說那好吧,咱們在這里好好轉(zhuǎn)轉(zhuǎn),也算了了您老人家的一個心愿。母親苦笑了一下,沒有說話,不過精神感覺明顯好了許多,逛外灘的時候自己拄著拐杖,不用二姐扶了。
我們逛了外灘、南京路,坐渡輪去了陸家嘴。大街上,母親東張西望,似乎在尋找著什么。也許她覺得,興許我大姨或二姨會突然從這里經(jīng)過呢。然而物非人亦非,五十多年過去,縱使相逢,都已白發(fā)蒼蒼,誰還認(rèn)識誰??!
上海待了兩天后,我們又來到了南京。母親說她小時候去過南京,對那里有印象。然而面對和上海一樣的高樓大廈和人流如織的街道,她連東南西北都分不清,更別提記憶里的地方了。我們?nèi)チ朔蜃訌R、玄武湖,看了長江大橋。城市的變化翻天覆地,母親努力搜尋著兒時的記憶,可惜除了幾個大的地名,什么也記不得了。
我們又來到了徐州。母親曾經(jīng)在這里待過一段時間,并確認(rèn)有兩個姨是在這里工作的。據(jù)說當(dāng)年信封上的地址,也是徐州的。根據(jù)母親的陳述,我的一個姨是在供銷社工作的。我們來到了徐州市供銷合作總社,說明來意后對方很熱情??紤]到我姨的年齡,肯定退休了,于是就在所有退休人員的名單上找。母親說我這兩個姨分別叫宋改霞和宋彩霞,只要找到一個就好辦了。
然而所有退休人員的名單里面,都沒有這兩個名字。二姐情緒激動,哭訴了母親的病狀,供銷合作社的同志很同情,于是又調(diào)來了供銷合作總社幾家直屬單位的退休職工名單,還是沒有找到。
忙了一天,回到酒店,母親看見我們臉上寫滿的失望,一切都明白了。那天晚上,母親唉聲嘆氣,久久難眠。我知道她心里很難過,卻又無可奈何。
第二天,我們又去查了一遍,還是一無所獲。母親說她出生在宋家村,那里有一個鎮(zhèn)子叫大李集,小時候她經(jīng)常隨外公去趕集。我找到地圖查找了半天,在睢寧縣的西南角,真有那么一個叫李集鎮(zhèn)的地方。我們將母親安排在酒店,坐長途車到睢寧后,又叫了一輛出租到李集鎮(zhèn)。然而李集鎮(zhèn)并沒有一個叫宋家村的村子。我們?nèi)チ藥讉€村子,問有沒有姓宋的,人家都搖頭否定。
也許是母親記錯了?畢竟,她十歲離鄉(xiāng),一去五十多年,物是人非,有可能地名都不存在了。但母親記得我們的幾個姨是姓宋的,并清楚地記得她們的名字,還有我舅舅的名字叫宋有才??梢娺@個宋家村不是憑空杜撰的。
我們回去后將信息反饋給母親,母親很堅定地說:就是大李集,就是宋家村。第二天,我與二姐又來到大李集,走遍了大李集的十三個行政村,依然沒有找到。
回到酒店,母親很傷心,要我們帶著她一起去找??紤]到母親的身體狀況不能再折騰了,我們決定帶著母親在徐州市逛上幾天,然后回去。
母親去了一趟江蘇,雖然沒有找到自己的兄弟姐妹,但情緒明顯比原來好了許多,病情也相對穩(wěn)定,每天靠吃杜冷丁止痛,生活基本上能夠自理。電視上時不時會播放一些失散多年的親人團(tuán)聚的新聞,許多人是通過網(wǎng)絡(luò)聯(lián)系的。我寫了一則尋人啟事,貼在睢寧縣當(dāng)?shù)氐囊粋€論壇上,并留下了自己的電話。幾天過去了,下面的留言不少,網(wǎng)友們提出各種各樣的建議,都不太切合實際。有一天我突然接到一個電話,是江蘇徐州的號。猶豫了一下接起來,對方說你是不是在網(wǎng)上尋親?我說是的。他說你說的那個宋家村原來在李集鎮(zhèn),現(xiàn)在劃歸到安徽省了,屬宿州市泗縣管轄。我買了一張火車票到達(dá)宿州,然后叫了一輛車去了宋家村。根據(jù)熱心網(wǎng)友的提示,找到了那個叫宋之才的舅舅的家。家里沒人,看起來破破爛爛的,院子堆滿了垃圾。詢問村民,說人去宿州了,不知什么時候回來。
心里有些失落,想著既然來了就等等吧。興許他晚上就回來了。
誰知那一夜他竟然沒有回來。第二天依然沒有等到。我心里著急,給那個網(wǎng)友打了電話,確認(rèn)就是這里。在村里問到宋之才的電話,打過去,發(fā)現(xiàn)關(guān)機(jī)?;氐剿拗莺螅矣侄啻未蚰莻€電話,還是無人接聽。這時單位有事,讓我趕快回去,于是又無功而返了。
過了一段時間,我接到一個安徽的電話,說他叫宋之才,是我的舅舅!我說你是住在宋家村嗎?他說是的。我說我去了你們村子找你,怎么不在呢?他說他聽說了。那幾天他在縣城有事,沒有回去。原來的那個手機(jī)號停機(jī)了,這是他的新號。他說他要來陜北看姐姐,車票都買好了,讓我們到西安接他。我說沒問題,你把車次給我說一下,我去接你。
一家人自是十分激動。畢竟,這是母親的親兄弟,我們失散了幾十年的舅舅,他終于要來了??!
因為互相都不認(rèn)識,我在一張紙板上用毛筆寫了“宋之才舅舅”幾個大字舉在手上,想著他一出站就能看到。誰知左等右等,出站的人都走完了,還是沒有等到舅舅。打電話,舅舅說我出站了?。∶Σ榭此闹?,發(fā)現(xiàn)在出站口的廣告牌下面蹲著一個人,正在接聽電話。我走上前去,他也在看著我。我說是安徽來的宋之才嗎?他說是啊。我說舅舅!他咧開嘴笑了笑,憨憨的樣子。他戴著一頂已經(jīng)褪色的單帽,衣服看起來很舊,一笑臉上的皺紋像核桃殼,看起來很滄桑。我感覺有些心酸—這就是我們?nèi)账家瓜氲木司藛??他看起來也六十多歲了,生活的重?fù)?dān)壓得他快喘不過氣來了。
我三姐她好嗎?回家的列車上,舅舅問。我一時沒有反應(yīng)過來,舅舅笑笑說,我三姐就是你媽?。∥颐c點頭,說好著呢好著呢。我不想他第一次見到自己的姐姐時,就知道她已患上癌癥,將不久人世。幾十年沒見了,見面估計都不認(rèn)識了呢。舅舅喃喃地說。我說是啊,你們分開時,還都不滿十歲呢。舅舅說就是的,我三姐大我兩歲,今年也該六十七了!他操一口當(dāng)?shù)胤窖裕衣牭檬殖粤?,但還是能聽懂。聽他斷斷續(xù)續(xù)地說,我才明白他不是我的親舅舅—他父親跟我母親的父親是親兄弟。他說我大姨二姨早就不在人世了,其他的幾個姨多年都沒有聯(lián)系,具體在哪里,他也不太清楚。我的親舅舅叫宋有才,去世已有十多年了。他娶過一個老婆,一起過了幾年便離婚了,也沒留下兒女……我說他們一家現(xiàn)在還有什么人嗎?舅舅搖搖頭說,就剩下我們兄弟倆,我哥去年也去世了。我說那你呢?有幾個孩子?那天去,也沒見到我妗子啊。舅舅不好意思地笑了,說他光棍一人,沒成過家?,F(xiàn)有一個女娃兒,抱養(yǎng)的。女娃多大了?我問。舅舅說二十歲了,明年參加高考呢。說到女兒,他的眸子顯得炯炯有光,臉上是欣慰的表情。我的心一沉,想不到,他們這一門人竟是如此凄慘。我說那你除了種地,還做什么呢?舅舅說種地賺不了多少錢,他主要靠撿垃圾為生,要不孩子的學(xué)費都湊不齊。我的眼前突然浮現(xiàn)出那天看到的情形:一院子的垃圾。
舅舅,我求你一件事。我盯著他小聲地說。
舅舅看起來有些疲倦,正在打盹,聽說我有事求他,忙打起了精神。
你說,你求我什么呢?
舅舅,見到我媽的時候,你就說你叫宋有才,好嗎?
舅舅愣了一下,哦了一聲。
我不想讓她知道我舅舅已經(jīng)不在了。
舅舅的表情有些復(fù)雜。他揚起臉看了看我,微微地點了點頭。
到達(dá)縣城的時候,我去商店買了些東西,算是舅舅帶給我們的禮品。母親早已等不及,拄著拐杖來到大路口。等到見面的時候,她叫了一聲“有才!”舅舅愣了一下,應(yīng)了。母親臉上的淚早就掛不住了,抱著舅舅嗚嗚地哭了起來。
舅舅來家里待了一周,母親顯得很興奮,問這問那的,舅舅回答得不是很及時,但總算沒出錯。臨行的時候,我們兄妹湊了五千元交給舅舅,他堅決不要,我硬塞到他的包里,讓他路上小心些,不要弄丟了。舅舅回去后隔三岔五便會打電話,詢問母親的身體情況,我們說好著呢。他希望我們帶著母親到他家去一趟,我說等有空了就去。那段時間,母親的精神狀況一直不錯,絲毫沒有病入膏肓的感覺。我甚至都懷疑醫(yī)院的診斷有問題,也許母親是健康的,還可以活很長時間呢。實際上她的肺已經(jīng)爛掉了一半,每天靠吃杜冷丁止痛呢。母親嚷嚷著要回老家看看,我們面面相覷,覺得還是不能讓她去。一來她身體虛弱,萬一路上有個三長兩短就回不來了。二來舅舅已經(jīng)不在了,我們不想讓她知道。
入冬后,母親突然病情加重。去了一趟醫(yī)院,醫(yī)生說趕快準(zhǔn)備后事吧。
舅舅打來電話,說她女兒沒考上大學(xué),上了當(dāng)?shù)氐囊患壹夹?,詢問母親的情況,我們說好著呢。舅舅說他把屋子已經(jīng)收拾好了,院里的垃圾也運走了,讓我們過年的時候把母親帶過去,住上幾天。我說今年單位忙,以后再說吧。舅舅在那邊沉默了一會,說那你就明年帶我三姐來吧,一定要來呢。
彌留之際,母親仍在念叨著,想回老家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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