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魚
世上的事情如果皆有因果,那么,這些年所經(jīng)歷的一切,或許都只是一個幻影。直到現(xiàn)在我才明白—無論什么時候,都不要對一個模糊不清的身影產(chǎn)生任何好奇。
事情是這樣的。當(dāng)年我剛搬來西關(guān),正值酷暑,只想吃榨菜配粥,于是出去找榨菜。住的地方附近有一個叫 “逢源坊”的老街,牌坊旁邊就有一個醬料店。那是一個很不起眼的店面,店里還保留著新中國成立前的那種舊式木板貨架和柜臺,一臺三葉扇高高吊著,卷著盛夏燥熱的空氣吱呀作響。我一下子就對這間老舊的店鋪產(chǎn)生了好感,抑或說,那是一種塵封和遺棄已久的哀傷與憐憫。掃視了一遍店里陳列得井井有條的貨品,門口貨架的角落里歪七扭八堆著的幾包榨菜,與井然有序的貨架格格不入。正午十分,除了吊扇與蟬鳴交相應(yīng)和著,再聽不到一丁點兒聲音。頭頂?shù)牧胰蘸喼弊屓藢σ磺猩鸁o可戀,我使勁往店里望了望卻不見有人,剛準(zhǔn)備邁步離開時,從里面?zhèn)鞒鲆粌陕暱人浴C腿话l(fā)現(xiàn)柜臺后面靠了一副狹長的身軀,這狹長的身影在本就逼仄、昏暗的店內(nèi)更難為常人所察覺。見我想買東西,那個影子才慢慢轉(zhuǎn)過來。僵而白的一張臉,嘴角似笑非笑。不知道怎么的,我有點頭皮發(fā)麻。我匆匆掏了錢,他才不緊不慢從里面踱出來,并且很客氣地對我說,如果怕咸或怕辣,可以先用開水泡一泡再撈起。同時,他還用手做了個撈一撈的動作。那雙留著長指甲的手指修長而白皙。他穿著一件灰格子長袖襯衫,很優(yōu)雅地扎在褲腰里,三七分的頭發(fā)梳剪齊整,有幾分文弱之氣,又有一種氣定神閑之感。我覺得他像個舊時代門第衰落的大少爺。這里又正是西關(guān)老城區(qū),百年前商賈豪門的聚居之地,因此,我心里暗戳戳地給他起了一個外號—“西關(guān)大少”。
隔了三四天,我又去買榨菜。但已經(jīng)沒有了上次那種,只有散裝的,這種散裝的我嫌口感不好,關(guān)鍵是我看到了浮在菜上的一層白霉。這時候,那“西關(guān)大少”又從柜臺里面慢慢踱了出來,說如果怕咸或怕辣,可以先切開用開水泡一泡再撈起,說著就又做了個用手撈一撈的動作。他的聲音慢而且輕,讓我想到了電視里的太監(jiān)。但我當(dāng)時不想買,猶豫了一下,想找其他的,問有沒有橄欖菜,咸鴨蛋也好。他竟立刻板起了臉,“沒!沒啦!給個官你做要不要?”他是咬著牙說的,同時臉上陰郁得可怕,好像與我有刻骨深仇。瞬間風(fēng)云變化,我搞不清這是怎么回事,也不敢惹他,因為初來乍到。隨即交了錢拿了榨菜匆匆離開了。
后來我越想越氣不過,很想回去跟他“理論”一番,但我還是打住了。到了晚上,店鋪關(guān)門之后,我用一支502膠水把他的卷閘門鎖孔牢牢封住,心里立即舒暢了不少。此后好幾天沒有從那里經(jīng)過,所以不知道他是怎么解決這個問題的,反正我已經(jīng)出了氣。一個星期后,我再從牌坊經(jīng)過時特地留意了那個卷閘門,還是舊的,應(yīng)該沒有換。但我搞不清他是怎么打開的,也許是砸了鎖或撬了門。我想象不出他當(dāng)時是怎樣的火滾,但應(yīng)該會很變態(tài)。
從那開始,我就經(jīng)常留意這個店、這個人。
每次路過,我都會瞟一眼,我不擔(dān)心他會認(rèn)出我,因為我發(fā)現(xiàn)他永遠(yuǎn)只有一個姿勢:側(cè)對著店鋪大門,一雙手平放在膝蓋上,或低著頭看地下,或靜靜地盯著一面墻,臉色陰沉,像在想什么傷心事。如果不特別留意,很難發(fā)現(xiàn)柜臺后面的這個身影。即使是陰天,但只要是白天他也拒不開燈,自然光勉勉強強能夠到店內(nèi)中部,后面只剩黯淡,所以店里總是顯得昏暗陰冷。隱在幽暗背后的這張臉,就更顯得陰郁。他的這個模樣,用如喪考妣去形容最恰當(dāng)不過。真的,我從來沒見過一張如此陰郁的臉,而且是如此長期地保持著。
時間一長,我漸漸發(fā)現(xiàn)似乎除了我以外從來沒見過任何一個人在他那里買過東西,至少在那里生活的大半年里沒見過其他顧客。在這人來人往的街口,確實不可思議。而且他還有一個雷打不動的作息規(guī)律—每天上午的營業(yè)時間是10:00—14:00,下午是16:00—21:30,幾乎分秒不差。我經(jīng)常在想他是怎么維持這樣一間店面的。
我也搞不懂他為什么除了醬醋油鹽再沒進其他東西,比如賣些日雜之類的,或許能讓奄奄一息的生意起死回生?;蛘哓溬u這些貨品是家族傳承之故?但又不見掛任何招牌,著實讓人費解。之所以門可羅雀,也許是這里的老街坊早已領(lǐng)教過他的怪脾氣?每天來來往往都是些老面孔,而這些人常常不厭其煩地為一兩根蔥討價還價,這就不難理解了。而只隔兩三個店面的一家糕點店,卻常彎彎曲曲地排著十幾個人。這種對照真讓人感嘆。
多年后,我偶然跟老吳提起這個人,他立刻顯示出極大的好奇,特別是對“給個官你做”這個說法非常感興趣,一定要我?guī)麑嵉乜疾煲幌隆?/p>
老吳是個作家兼詩人,在這城市待了好幾年,他除了寫東西,還包攬一些諸如噴繪“垃圾分類,從我做起”“高壓線有電,請不要剪”“保護野生動物就是保護你自己”等公益廣告工程,日子還算過得去。
于是我決定找時間帶他去見識一下那位“西關(guān)大少”。
再到逢源坊,算是故地重游。但已十多年沒有經(jīng)過這條街了,不知道這個店這個人是否還在。牌坊已經(jīng)翻新,由水泥磚木變成了大理石板材,街道也鋪了平整的麻石板。所幸店鋪還在。還沒有見到人,但從那熟悉的格局和貨品中我就知道他還在,不由得一陣暗喜。同時,當(dāng)年的些許陰影又被這熟悉的場景勾了出來。還是那個卷閘門,還是那些古舊的木板貨架,還是沒有一個顧客。門口的兩級臺階上長了一些青苔。
我們?nèi)魺o其事地進了店。果然還是那張陰郁的側(cè)臉,但是憔悴了不少。他欠了欠身,強緩了一下精神,好像剛從往事中抽離,眼里泛起了一點光,很有禮貌地朝我們點了點頭。看他的樣子,我知道他已經(jīng)認(rèn)不出我了,但我真想叫他一聲“西關(guān)大少”。他可能覺察到了我們某種窺探的動機,因為老吳似乎對什么都感興趣,就像參觀博物館。我真后悔進來之前沒有提醒一下他。
我于是隨口問有沒有散裝豆豉買。他可能正準(zhǔn)備吃午飯,因為我看見他從一個環(huán)保袋里取出一個保溫飯盒?!拔疫@里,不賣散裝的東西,散裝的東西我是不賣的?!彼f。聲音還是那么慢而輕,又讓我想到了太監(jiān)?!澳怯袥]有包裝的?”我問?!拔疫@里不賣豆豉,賣的都是老牌貨、老字號。”他這時候語氣里有了明顯的生硬。
老吳說:“那……有沒有大閘蟹?”
西關(guān)大少突然瞪大眼睛,露出了一種恨恨的狠勁兒。這時候我覺得他又要說出“給個官你做要不要”這樣的話來了。但卻不是,他把一整個飯盒砸了過來,我們猝不及防,飯菜黏在老吳的頭發(fā)上和他女友新買給他的T恤上,上面有一個切·格瓦拉叼著雪茄的圖案。我的褲子和鞋面上也灑了不少湯汁。
我火了,順手抄起一瓶醬油,意在警告一下他,但必要時也可能砸過去。老吳更是沖上去揪住他的衣領(lǐng),直接把他從柜臺里拽了出來,順勢一推,撞上貨架之后再跌坐到地上,掉下來了幾個魚罐頭。就這樣一個簡單的動作,后果卻誰都始料未及。當(dāng)時我分明聽到了某種東西斷裂的聲音。同時,“西關(guān)大少”發(fā)出一聲唱戲般的怪叫,又像是一聲長嘆,一只手在空中抓了兩下,便不再動,眼睛直愣愣地看著我們,不多久瞳孔就暗淡無光。我們剛開始以為他是在裝,一個大少爺居然也會裝死?說出去怕是沒人敢相信。
這個時候隔壁干貨店的店主應(yīng)該是聽到了響聲,便跑了過來。那是一個五十歲左右的胖女人,胸脯里一甩一甩的。她說我以為又是哪個傻佬鬧事了呢,你們不要惹他,他就是這個樣子的,平時開著店卻不會做生意。不過也不怪你們,生面人不了解他。然后這個女人過去想扶起他,一邊像哄小孩般哄著他說:“好啦好啦,不賣就不賣嘛,跟別人發(fā)什么火?就是愛發(fā)脾氣?!?/p>
她拽著他的胳膊拉了一把,卻拉不動,發(fā)現(xiàn)不對勁。她學(xué)電視劇里分辨死人那樣用手探了探他的鼻息,立刻就尖叫了起來,號啕起來。
我們都懵了。老吳也過去把手放在他鼻子上試探了一下,再試一下。他可能不相信一個大活人就這樣沒了氣。“這是怎么回事,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說。我看見他的臉色霎時間變得蒼白。
這時候,外面有一個戴著頭盔拿著滅火器的家伙在門口晃來晃去,不時地叫嚷著什么。那是一個長得像海盜,走路有點雙拐的瘋子。原來這就是胖女人所說的傻佬。這個長得像個海盜的瘋子多年前我就見過,仍是戴著一個綠頭盔,仍是用黑布包著一只眼睛。
在胖女人打電話叫救護車的同時,老吳也有點慌亂地掏出手機,自己報了警。門外很快就圍了一圈人。雜亂之中,我們努力使自己恢復(fù)清醒,拍拍腦袋,重歸理智,壓低聲音簡要地商量好怎么對付之后的審訊好做到口徑一致。當(dāng)時我們都沒有想過要逃跑。
警車比救護車先到,下來三個穿著警服的人。救護車隨后到場,一個長著馬臉的醫(yī)生先是用聽診器探了一遍“西關(guān)大少”的胸口,又撐開眼皮看了看瞳孔,向同伙搖了搖頭。我們才確定這個人已經(jīng)死了。
不一會死者家屬過來了。那是一個八旬上下的老太太,由一個十六七歲學(xué)生模樣的女孩攙扶著。老人還沒有進店門就先抽泣起來,但并沒有撲上去趴在死者身上哭,更沒有出現(xiàn)電視劇里那種歇斯底里的場面,就好像她對這件事早有預(yù)料。老太太只是讓女孩攙扶著,在距死者兩步遠(yuǎn)的地方,很虛弱地塌著腰,一邊哭一邊說著什么,那語氣似乎在責(zé)怪一個犯了錯的小孩,聲音嘶啞,有一種布滿灰塵般的陳舊。過了一會,可能身體支撐不住,她轉(zhuǎn)過身在店門口的臺階上坐了下來,用一條手絹擦著眼淚,嘴里繼續(xù)念著什么,似乎在祈禱或誦經(jīng)文。我注意到這個老太太戴著一頂銀灰色的繡花棉帽,有一種雍容之態(tài),不像那些天天出入市肆的老人。她那誦經(jīng)般的聲音與正午的白光及街口飄過來的黑芝麻糊味兒,掩蓋了我此時此刻的慌亂。
后來,那個胖女人一邊不停地同老人以及圍觀的街坊說著些什么,還不時用手指了指我們。不知道是什么讓我對眼前的一切充耳不聞,我一遍遍打量著店里那些平淡無奇的貨品,想從其中找出一些特別的東西來,哪怕是一條蜘蛛腿或一點點油漬。我在想這是不是一個錯亂的夢,或許不多久就會醒過來,因為我有過多次醒后逢兇化吉的經(jīng)驗。而這個老太太的形象和誦經(jīng)般的聲音似乎曾在我某個夢境里出現(xiàn)過。
不久來了一個法醫(yī)。他把死者的衣服扒下,從頭到腳檢查了一遍,除了背部的一小塊擦傷,幾乎沒有看見任何傷口,更沒有一點血跡。一個穿警服的年輕人拿著相機拍了很多照片。后來那法醫(yī)和醫(yī)護人員又商量了些什么,便把死者抬到擔(dān)架上用白布蓋好。
幾天后,我們在拘留所得知了法醫(yī)檢查的結(jié)果:死者脊椎及右肋骨斷裂,右心房被刺穿導(dǎo)致大出血。直接死因是心臟大出血。附加病歷:患有原發(fā)性脆骨癥,有過骨折病史。
接下來的調(diào)查過程中,我們均堅稱同死者互不相識,是第一次到他的店里買東西,極力辯稱我們的行為屬于正當(dāng)防衛(wèi)的過失和意外?!八芸膳碌?fù)淞诉^來?!?“我們只是想買兩包榨菜,誰想到竟碰上了這樣一個人?!蔽覀兌歼@樣解釋。
半年后,老吳被判三年零六個月有期徒刑,另加賠償死者家屬十二萬。老吳長吁了一口氣,像是躲過了一次血光之災(zāi)。而我則免于被起訴。那時,我真想跪拜蒼天,感謝它的溫柔敦厚。
我還要感謝一位在司法部門工作的同鄉(xiāng),是他給我們安排了一個很有實力的律師。那位號稱“金牙大狀”的周律師我早聞其名,他有過很多成功案例,還是個小有名氣的收藏家。我沒有什么錢,代價是給這位律師兼收藏家一張畫。那是我兩年前在天光墟一個舊貨攤上意外撿到的豐子愷真跡,只有一個棋盤大小,畫面上是三個小孩在放風(fēng)箏,另有三個穿著長布衫的大人在一棵梧桐樹下舉杯小酌。如果我有錢,我寧愿給周律師一百萬,而不是這幅畫。
同時,我覺得有點對不住老吳,不是因為我,他不會落得如此下場。然而我又想,這不能全怪我,只怪他自己倒霉,本來就不該對什么都好奇。
但這時我倒對死者的家屬產(chǎn)生了好奇。那個老奶奶和那個女孩,為何沒有據(jù)理力爭?為何她們甘于這樣的結(jié)果而不繼續(xù)上訴?
因為一些手續(xù)的交集,我對這祖孫倆有了一點了解—她們孤家寡人,勢單力薄。后來,那老奶奶還要邀請我同周律師去一趟他們家。當(dāng)時案子已經(jīng)了結(jié)一段時間,真不知道這是什么用意。周律師也有點困惑,他認(rèn)為這老太婆可能是為博取同情想多得到一些補償,讓我謹(jǐn)慎行事。出于疑惑和心底的愧疚,我還是決定去一趟。
他們家原來就在逢源坊里面,在一幢七八十年代的居民樓里。那天是周末,我和周律師一起,順著一條采光很好的水泥樓梯上了三樓。敲門進去時,首先聞到了一股檀香,然后看到廳堂神龕上供著的一尊白瓷觀音,以及另一旁擺放著的三個黑白相框。我認(rèn)出其中前面那個就是“西關(guān)大少”,可能是他二十幾歲時照的,臉泛笑意,有一種倜儻??蛷d的家具是黑酸枝七件套,看上去年份不短,比一般人家的要精巧。周律師一進門便看中了這套家具,嘖嘖稱嘆,緊接著又對一個博古架上的幾個瓶子評鑒了一番,好像他的身份變成了古董商。
老太太拖著步子由女孩從房間里攙扶出來,似乎正生著病。她招呼我們坐下,叫女孩給我們沖茶。那個叫阿雯的女孩從冰箱里拿來兩支透著寒氣的純凈水放在茶幾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地說了聲請喝水,然后坐在另一頭的沙發(fā)上低頭看手機。
我向老人家表示了極大的歉意,畢竟我始終隱瞞了事情的肇始。周律師在旁邊暗暗地用他的皮鞋踢了我一下,但我真的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歉疚。
不過我們?nèi)绾我蚕氩坏嚼先耸侨绱说膶捄甏罅俊Kf:“已經(jīng)過去了,法律也做出了裁決,大家都不想的,相信吳先生(老吳)也不是故意的。過去了就讓過去吧。這件事對于我們陸家,也是命?!彼f得很淡然,除了喉嚨不時咳嗽幾聲,還不時用手敲一敲膝蓋。
我們都松了一口氣。
不多久,有一個女人開門進來,手里提著一些蔬果。原來是保姆,她也很客氣地跟我們打了招呼。
老人家繼續(xù)說:“她自己信佛,也相信因緣。所有的事情都是因果。每個人活在世上都是有原因的,無論劫難禍福,都是因果,都是在修行……”然后她又說了一大堆有關(guān)輪回、福報、修行之類的佛家語。我們大多聽不進去,也開悟不了,但還是不住地點頭稱是。周律師更是一邊打呵欠一邊撥拉著手機。我知道老人家跟周律師說這些更是白搭,因為他習(xí)慣把所有的因果都?xì)w為錢,錢是所有人、事發(fā)生的前提和預(yù)設(shè)。也正由于此,他才獲得今天的“成功”。相比老人家的佛理,這時候他更擔(dān)心停在路邊的奔馳車會不會被貼罰單。
后來,每到過年過節(jié),我都打電話問候一下老人家。直到有一次,是保姆芳姨接電話,說老太太病倒了。我再次上門探望。才知道她患了中風(fēng)和腎衰竭,看上去很不樂觀,但她不愿意住院。保姆說不是費用問題,是老人家害怕住院。我覺得老太太不是害怕,而是她的因果觀,所謂的劫渡和定數(shù)。“年輕人,很多都是注定的,很多事情,誰也怪不了誰,是非對錯總不可避免,但只要心底不存惡念,人一輩子就過得自在。”這是我聽到她說的最后一句話。
第三次去他們家,便是老人的病故。中秋節(jié)剛過,八月十七。是芳姨給我打了電話,她說陸家的親戚基本都在國外,最近的一個本家也在香港,讓我過去幫一下忙。說家里只有她和阿雯,實在不知道該怎么辦。記得當(dāng)時是早上四點多,而我每天兩點半才睡下。
老吳在蹲監(jiān),想不到如今能同陸家扯上一點關(guān)系的竟只剩下我和周律師。畢竟我們都得到了老人家的寬恕,于是我順便找了周律師,覺得這人神通廣大。在電話里,周律師說他正忙于接手一個離婚財產(chǎn)分配的官司,上午還準(zhǔn)備去見什么重要客戶云云。但他后來又突然想起了陸家那些黑酸枝和陶瓷,便答應(yīng)過來。
那天是我第一次那么直接地接觸死人。老太太靜靜地躺在她房間的床上,就像是睡著了,發(fā)髻嚴(yán)整,眉目安詳,讓人無法想到死亡,亦無法哀傷。如果有的死亡可以用美來定義,那么這便是其中一種。我看到床頭柜上有一個相架,橢圓形的鏡心中是一個剪著齊耳短發(fā)穿著素色旗袍的女人,抱著兩個長得很像的小男孩。芳姨已為老太太擦好了身,換上了一身灰白的斜襟棉布壽衣,她讓我同她一起把老人抬到客廳里。阿雯鋪好了一張竹席,她想再在上面墊一張棉毯,但芳姨說不宜紅紅綠綠。老人的身體已開始僵硬,輕得不可思議,居然讓我想起了小時候在戲臺后面擺弄過的那些木偶公仔。
周律師匆匆過來看一眼,打了幾個電話便走了,他說實在太忙。臨別還專門交代阿雯,說以后要處理這些家具、物件可以找他。果然周律師辦事效率很高,醫(yī)院死亡證明和殯儀館業(yè)務(wù)他幾個電話就能搞定,好像已輕車熟路。
近中午,兩位自稱來自某醫(yī)院的人員便上門開具死亡證明。填單的時候,女孩阿雯居然記不準(zhǔn)她奶奶的名字,執(zhí)筆的手在表格上停了半天。最后回去房間翻出了一個身份證來。她對著填:潘秀儀,女,1926年。
下午時,芳姨在門口的走廊上燒起了香燭紙錢,在香座和門邊各插上一束白菊。她知道老太太參佛,便開了一個念佛機,循環(huán)播放著六字大明咒,這才勉強像一個靈堂。
晚上七八點,陸家在香港的那個本家也趕了過來,是一對老夫婦,年紀(jì)應(yīng)該都在七旬以上,我不知道他們在陸家是什么輩分。但除此之外,再沒有任何親人,連串門的鄰居都沒有一個。保姆芳姨說老太太在彌留之際交代過,暫時不要告知國外的親人,她有錢,有錢就能辦好事,不需要麻煩他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事情。
三根細(xì)香,兩盞白燭,一句單調(diào)的大明咒,如此光景,我想象不出以前“西關(guān)大少”的喪事該是怎樣的冷清。一想到此心里便有一種說不出的沉重。
可能認(rèn)為六字咒過于單調(diào),女孩阿雯后來用一臺讀卡式功放機播放其他佛歌,歌聲平緩祥和,能讓人稍覺心安。我在阿雯臉上看不出多大的悲傷,好像只有一種失落和倦怠,還有一些茫然無措的惶惑。我覺得她始終對我有些看法,說不出那是恨意、猜疑還是避忌,或者皆有之。
畢竟我不是他們陸家什么人,夜晚守靈這種事是不宜在場的。而且我感到很累,昨晚才睡了一個多鐘頭,于是便先行告退。
翌日上午,殯儀館來接遺體,我又早早趕到,另打了一臺車同家屬們一起前往銀河園。一路上大家?guī)缀鯚o話,老本家夫婦一路看著風(fēng)景,偶爾指指點點,說哪里哪里變得認(rèn)不出來了。他們看我時眼神有些疑惑,像是在猜測我的身份,但又不便打聽,定是這樣的。保姆芳姨用手絹暗暗擦著眼淚。至于阿雯,我覺得她總是很疲憊,靠在車窗上睡得昏昏沉沉。
我們中午在殯儀館里吃了個便餐。第一次在這種場合吃飯,我覺得每樣食物都很可疑。大家都沒什么胃口?;鸹埃瑳]有什么儀式,就在一個小禮堂里,托館方請了兩個穿著和尚袍的人念了幾段經(jīng)文。也再沒有什么親友來吊唁,就那么幾個人。周律師也沒有過來。下午兩點便火化。
女孩阿雯捧著骨灰盒,老本家捧著遺像。盡管到骨灰寄存處只有兩三百米的距離,卻很讓人擔(dān)心骨灰盒會從阿雯的手里摔下來。但這個我可不能幫她,有規(guī)定的。
自從這件事之后,我就企圖把一切淡忘。重新投入到自己的生活和所謂的理想中?;蚴抢^續(xù)埋頭在紙堆里,做著那些自己也不知道有什么價值的事情;或是在天色將明未明時去逛一下天光墟。天光墟,那神秘而誘人的民間鬼市,影影綽綽,我希望能再從地攤上摸到一兩件寶貝。抱此期待,人生因而得以繼續(xù)。
始終放不下的是心中的愧疚,覺得那是一種抹不掉的罪責(zé)。就像小時候搗毀了一窩燕子。
那個女孩阿雯,平時同她聯(lián)系不多,都是我主動打電話給她,比如問她學(xué)習(xí)和生活怎么樣,有沒有遇到什么困難,等等。其實我可能一樣都幫不了她,只是隨口說說。我總怕她會想不開,平時就看不出她是個性情開朗的人。但她每次只是草草回應(yīng),只說學(xué)習(xí)很忙,要準(zhǔn)備高考了,等等。我覺得她太可憐,雖已不是小孩,但實際成了一個孤兒。我想,在這座城市里再沒有人比她更孤獨的了。我認(rèn)為她今天的一切不幸同我息息相關(guān)。
其間我們見了一次面。她說有一件事要跟我談?wù)?。那天我們到?nèi)街一個西點店,是她定的地點。在相對僻靜的街邊,找了一張小方桌坐下,開了一瓶汽水。這是當(dāng)?shù)啬贻p人一種很日常的見面方式,有點“非正式”的意思。我也很懷念這氛圍,記不清有多久沒有在這種地方坐過了。
她似乎變得開朗了一點,這讓我稍感欣慰。畢竟一年多的時間是可以改變很多東西的,人也會長大不少。
“我想處理一批家具。”她開口便說。顯得是在跟我談業(yè)務(wù)。
我以為她是想把家具全部變賣,但不是,她說只是她父親和奶奶房間里的,一些舊式的臺椅床柜。我說這些是好東西,為什么要清理,你缺錢?
她久久沒說話。后來才咬著嘴唇說,人都走了,留這些東西占地方。
我說我對這些不怎么懂行情,建議找周律師,他應(yīng)該比較在行。她立即說不用找他,找他干什么?似乎有一種憎惡。
你隨便幫我處理就行了,也不只是為了錢,越快越好。她說。
我想了想,說可以,但有個小條件—我想了解一下你老爸的一些過去,覺得他這個人,怎么說呢,有點特別。我只能這樣形容。
這為什么?有什么好說的?她說。然后似乎沉入了某種回憶。
我覺得這無異于揭傷口,想收回這個想法算了。但我還是抑制不了我一直以來的好奇和疑惑。我說你爸平時是不是過得很不開心?每次看到他都是很憂郁的樣子。一說出我就又后悔了,不應(yīng)該說每次見到他,這樣會露了餡,因為當(dāng)時口口聲聲說從不認(rèn)識這個人。但已經(jīng)不可能把話再收回來了。幸好,她好像并沒有注意到。
“不完全是這樣的,”她說,“也不是一直陰沉著臉,他心情好的時候也會說說笑,平時喜歡聽一下歌。”
“聽歌?聽什么樣的歌?”
“喜歡一些老歌,特別是梅艷芳,總是一遍遍聽著那首《似是故人來》?!?/p>
我也很喜歡這首歌,于是我腦海里立刻出現(xiàn)了那熟悉的旋律,那凄婉的歌詞:
同是過路,同做過夢,本應(yīng)是一對。 人在少年,夢中不覺,醒后要歸去……臺下你望,臺上我做,你想做的戲……恨臺上卿卿,或臺下我我,不是我跟你。俗塵渺渺,天意茫茫,將你共我分開。斷腸字點點,風(fēng)雨聲連連,似是故人來……
“想必他以前有過一段苦戀?”我問。
她低著頭好一會才說:“是的,聽說二十多歲時,他喜歡上了自己的堂嫂。堂哥堂嫂當(dāng)時剛結(jié)婚不久。那時候梅姐這首歌剛剛流行,堂嫂最喜歡唱。她喜歡唱,并不是說她也經(jīng)歷了什么過往,可能只覺得好聽而已,她結(jié)婚之后,生活還是挺和睦的。
“堂嫂只比他大一歲,他對堂嫂的戀情,只能說是一廂情愿。她是一個很傳統(tǒng)的女人,怎么說呢,有種古典的美,也有古典里的活法,相夫教子,讀讀閑書,聽說很喜歡張恨水的小說。還會做針織。她有一臺德國進口的縫紉機,現(xiàn)在還留在祖屋里。自己和家人穿的衣服,很多都是她一手裁剪,而且還能緊跟潮流……”
“那后來怎么樣?她和你父親?!?/p>
“沒怎么樣。他們后來都移民去了國外。”
“你們家還有祖屋?”
“嗯,我們以前住十甫路?!?/p>
“是那種西關(guān)大屋?”
“嗯,算是吧。”
這就對了,符合我一直的設(shè)想?!澳悄憔褪堑氐氐赖赖奈麝P(guān)小姐咯?!蔽倚φf。
她有點不好意思地低頭笑笑。其實之前我見過她幾次都穿著校服,連她奶奶出殯那天也是一件黑白相間的學(xué)生套裙,所以從沒有把她同什么西關(guān)小姐聯(lián)系在一起。不像她那老爸,一眼就能讓我看出舊時西關(guān)大少爺?shù)挠白?。?dāng)然,歷史上所謂的西關(guān)小姐我也只是見過一些老照片,她們大多穿著大清貴族那種抹殺一切身姿儀態(tài)的長襟大袖旗裝,根本看不出什么美來,實在讓人失望。
女孩阿雯在我眼里只是一個宅家的學(xué)生,更像是小家碧玉,或說是一個鄰家女孩的模樣。當(dāng)然我對她還不是很了解。只覺得她有點孤僻,有點不可捉摸。她是那么瘦,有那種病態(tài)的秀氣。所以第一印象不會讓人以美不美去評判,只覺柔弱得可憐。我甚至很擔(dān)心她會不會像她老爸那樣也有脆骨癥。但我又想,如果她注意打扮一下,應(yīng)該也是很美的,她有這樣的資質(zhì)。
我一直奇怪怎么沒見過她母親。這時也不怕唐突,便問。她愣了愣,說她很小的時候母親便離開了家,如今多年無音訊。至于怎么離開的,去了哪里,我沒有問。這些都是傷心事。親情人倫,生離死別之痛,莫過于此,居然讓她這樣一個女孩全都經(jīng)歷了。
我還是繼續(xù)對她的老爸“西關(guān)大少”有興趣。
“他年輕時候讀過兩年藝專,會畫畫。但沒有什么保存下來,他經(jīng)常畫好之后又撕掉了。”她咬著汽水瓶的吸管,細(xì)細(xì)地吸吮著。
“唔,他還畫畫?”我對這個人越來越有好感了。真想知道他畫的是些什么。
下午,我同阿雯又回到逢源坊,是為了看看她要清理的家當(dāng)。保姆芳姨還在,她很殷勤地給我倒了茶,洗了一盤紫葡萄。
阿雯打開了一個房門,是她老爸“西關(guān)大少”的。應(yīng)該很久沒有人進出過,靠西的一個窗戶射進一道光線,桌椅器物表面有了一層薄薄的灰塵,我聞到了一股舊木板和陳年衣物的氣息,好像還有一股淡淡的藥味。房間不大,十五六平方。一個書柜和一組嵌著云石的屏風(fēng)隔開,里面是一張雕花木床。對著一個梳妝臺,是一把藤椅。梳妝臺旁邊那把高腳凳上擺著一臺黑膠唱機??傮w上,格局?jǐn)[設(shè)顯得不太合理,可能因為地方不大之故,也可能因為這些老家具,只有放在青磚大屋里才能協(xié)調(diào)之故。特別是梳妝臺和梳妝鏡,一般人家是最忌諱直接對著床的。書架上書不多,只一排,看上去應(yīng)該是些通俗小說之類。
房間里最顯突兀的便是那張雕花大床。長方形的床體分床額、床身、床座。四條雕龍畫鳳的床柱頂起一排工藝繁復(fù)的床額,鏤著山水、花草、鵲鳥、人物,中間有“琴瑟和鳴”字樣。床身、床座和床屜上同樣雕著仙鶴龍鳳、童男童女以及一些神話故事??瓷先ブ荒苷f是百年之物,至于一百年還是兩百年,則不在我的學(xué)識范圍之內(nèi)。梳妝臺不用看也是非同尋常之物,鏡上的玻璃已斑駁不堪,只照得模糊面目。這時候,不知是鄰居家里傳出來的音樂還是我耳朵的幻聽,我又聽到一段段熟悉的歌詞:
……無份有緣,回憶不斷,生命卻苦短……留下你或留下我,在世間上終老。離別以前,未知相對,當(dāng)日那么好。執(zhí)子之手,卻又分手,愛得有還無。十年后雙雙,萬年后對對,只恨看不到……
歌聲有點斷斷續(xù)續(xù),但我分明是聽到了。我看了看那臺黑膠唱機,沒有轉(zhuǎn)動,上面覆著塵灰,連插頭也了拔出來,不可能是從那里傳出來的。
她說奶奶的房間還有一些衣柜、木箱、搖椅等。但我不想再看了。無端覺得有點不安,有點難受。剛進來時我心里就有一些異樣,說不出來的感覺,就好像這是“西關(guān)大少”對我的一種邀約。
我說,這些東西我心里沒底,恐怕不能替你做主。你是否再考慮考慮?她說已經(jīng)考慮過了,不用再考慮了。態(tài)度之堅決是我所未見。我說,你爸不會同意吧。
我不知道為什么突然會說出這樣一句話。但她沒有反應(yīng),只看著手機。
我說,我想看看他的畫。
她說不知道還有沒有,他一畫好就撕掉。但她還是找了幾個地方,最后從書架下面的一柜子里翻出了一沓泛黃的畫紙。有十來張。但多數(shù)沒有完成,有的只有一個輪廓。多是人物畫,確切說畫的都是些女人,穿著裙子或旗袍,或站著,或坐著,或倚著欄桿。有的有了整體形象,卻不見口鼻耳目,有的只是背影。但看得出她們都很美。有一張只畫了景物,那是一樹繁花,占了畫幅的一大半。看不出是什么花,白色的,像梨花或櫻花,隱約可見花影后面是一個方形陽臺、兩根柱子、一扇趟櫳門和兩只燈籠。上面沒有人物,花樹下只有一把開著的沾滿花瓣的傘。畫面似乎在下雨。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我盡自己所能,找了幾個相對公允的行家上門看貨。每次只帶一名買主,真正做到價比三家。奇怪的是,他們無一例外都看上了那張梳妝臺,而雕花大床次之,據(jù)說梳妝臺為海南黃花梨,如不走眼,應(yīng)是明末之物。三個買家,出價落差在二十萬左右,我想,這應(yīng)該就是古董家具行業(yè)的大致價格了。于是讓阿雯定奪,擇優(yōu)成交。最終,梳妝臺和雕花大床總價為一百六十萬。衣柜、木箱、屏風(fēng)、藤椅、書架等只算是附帶品。
阿雯問我看中什么的,也可以拿去,她口氣像是一個破了產(chǎn)的慷慨老板娘。我想了想,只要了西關(guān)大少那幅畫。料想她留下來也覺不著有什么用。當(dāng)然實際上也不會值錢。剛開始我想要那個黑膠唱機,但又一想作為新故遺物,一切能發(fā)出聲與影的東西,總不好日常相對。何況又是這樣一種情形。
看著我們同買家終于談好,一旁的芳姨有點落寞。后來她對我說,如果阿雯考上了大學(xué)或出去工作,她就不再干了,要回去臺山老家,結(jié)束在陸家近三十年的保姆生涯。芳姨丈夫在鄉(xiāng)下,有一個女兒,以前還時不時過來看望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嫁人有了孩子,也就少了來往。
買家的貨款在銀行當(dāng)面交接。這可能是我這輩子有機會見到的最大一筆錢了,看上去有點心驚肉跳。但阿雯卻如看一堆冥幣般毫無表情。
那天,阿雯為表示對我的謝意,說要請我吃一頓好的。處理了家里這批東西,她心情似乎寬松了不少。我說什么叫“好的”?她說酒店里有喜歡吃的都可以點,不問價錢。我想起一個段子,說我要點十個牛腩面,專吃牛腩不吃面。這時候,我覺得她已打消了對我的猜疑和偏見。
她提議,去附近一個老牌酒家吃佛跳墻。據(jù)說是正宗古法食材,為該老字號的招牌菜。我也很早就聽說過這道名菜,但一直不知道是什么東西,只覺得這個名字古怪。終于見識,原來是個土豪菜,菜牌上標(biāo)注每盅原價1088元現(xiàn)價優(yōu)惠為888元。俗不可耐的數(shù)字,什么都是8,也什么都說是野生。原來所謂的佛跳墻,除了盅蓋上坐著一個大著肚子的彌勒佛,里面的東西看不出什么是佛,什么叫作“跳墻”,不外是鮑參翅肚和各種肉的大雜燴,上面放幾枚鳥蛋。鳥蛋代表佛?搞不懂。也不覺得有什么特別好吃之處,有點五味含混。直到后來我讀到費孝通先生一本書,說發(fā)明此菜者乃一幫要飯的乞丐:有日某飯鋪老板出門,聞街頭有奇香飄來,循香發(fā)現(xiàn)竟是乞丐們在破瓦罐中將剩酒剩菜倒在一起火煨。老板因此啟悟,回店以各種食材雜燴于一起,配之以名酒,創(chuàng)造了佛跳墻。
吃完佛跳墻,我想起阿雯說過她家有一間祖屋,我便想去看看。她答應(yīng)了。
原來同吃飯的地方只隔了一個十字路口,那里是幾條騎樓街。
看樣子那是一座清末民初大宅。上下兩層,青磚墻體,木梁瓦頂,門面卻有點西式,兩根羅馬柱上是一個方形石欄飄臺,有淺浮雕,左右兩扇狹長的窗子上鑲著彩格玻璃。進門是一個綠釉欄桿小院,種著幾叢竹子和芭蕉。大體上類似于西關(guān)大屋,但格局有所不同,有點中西合璧的意思,我說不出這是什么風(fēng)格。院門不大,上面有一塊扇形木匾,寫著翠雨茶居。
我看那羅馬柱、陽臺和趟櫳門,便想起了“西關(guān)大少”那幅畫,居然是寫實。但門前沒有了那一樹繁花。我問阿雯,說這是你們家開的茶室?她說不是,租給別人的。
我們進去的時候有一個穿著杏黃旗袍的服務(wù)員過來打招呼。問我們有沒有訂座。阿雯說只是過來看看。服務(wù)員說這里的茶座要先預(yù)定的。我指著阿雯說,這是房東小姐,你新來的?服務(wù)員再想說什么,但我們進去了。里面有琴聲。我以為是音響播放,過了前廳,是一個天井,才知是一個女子在彈古箏。里面已被修葺一新,掛有各種情調(diào)的燈具。但我還是能看出屋里原有的那種陰暗和封閉。真搞不懂那時的人蓋那么大的房子為何總不愿多開個窗戶。年長日久,這種陰暗潮濕必將成為蟲蟻的最理想棲身地。
這座大宅在一個比較好的地段,距老西關(guān)步行街只有一巷之隔,外面便是滾滾紅塵。我想應(yīng)該租金也不低,難怪他們家不愁生活,也難怪西關(guān)大少賠本開著一個醬料店只是為了打發(fā)日子。
進去里面又是一個大天井。有假山水池。另種著兩缸荷花和一缸小葉浮萍。
阿雯說她很小的時候,他們家就是住在這里面的。后來大伯爺一家移民,不久他們也搬到了逢源坊,祖屋閑置了好長一段時間。她說現(xiàn)在沒有幾個當(dāng)?shù)厝嗽敢庾∵@種老屋了,除非迫不得已,再也適應(yīng)不了那種陰暗逼仄,因此除了出租就是閑置,有的人家專用來擺放骨灰牌位。聽說以前這屋有一個房間還被太祖奶奶用來供養(yǎng)一尊古曼童,晚上經(jīng)常聽到小孩的打鬧聲和哭聲。
古曼童據(jù)說用嬰兒尸體制成,盛行于東南亞,供養(yǎng)者用于祈福消災(zāi)。她說她小時候如果不聽話,一個做了自梳女的大嘴巴老保姆就經(jīng)常用這個故事來嚇唬她。那個房間后來用來堆放雜物,她從不敢走近過。我特意過去看看,現(xiàn)在成了一個隔間,上面寫著“聽雨”。里面地方不大,不見有人,一縷沉香飄了出來。
那個醬料鋪子,自從西關(guān)大少死后就關(guān)著門,沒有委托招租或出讓,一直空著,里面的貨品也未曾處理,原封不動。
后來阿雯考上了一所三本學(xué)校。我覺得她是不是考砸了。因為她不像那些資質(zhì)一般的女孩子。這可能同家里近年來的變故多有關(guān)聯(lián)。
保姆芳姨回鄉(xiāng)下之前,我請她吃了一次飯,算是送行,也是為了想從她那里多了解一些陸家的事情。不知為什么,我對他們的過去有了一種執(zhí)迷,特別是“西關(guān)大少”,而阿雯總不愿多談。
“西關(guān)大少”和他們家族的往昔在芳姨的補充下才得以有個大概。
據(jù)說陸家在新中國成立前開了好幾個商號,有布店、米店、南貨店和當(dāng)鋪,太祖父還在海關(guān)當(dāng)過官。太祖父有三個兒子,均為兩妾所出,其中一妾相貌嬌美,但有怪病,一經(jīng)房事就會骨折,這妾便是阿雯的太祖母。除了那個移民國外的大伯爺,還有一個三伯爺因為曾經(jīng)給國民黨和軍閥做過事,新中國成立后就被槍斃了,這個三伯爺陸家后人一般不會提起。阿雯的爺爺年輕時去過德國留學(xué),回國后在大學(xué)教過書,五六十年代在多次運動中被批斗,突然瘋掉,經(jīng)常爬到樓頂上拉屎,拿女人內(nèi)褲罩在頭上。但八十年代后卻又變得正常了,做起生意來,還炒股票,直到1996年得病去世。
對于“西關(guān)大少”,芳姨一陣嘆息。
“他得的脆骨病可能是祖母的隔代遺傳,都說他很難活長久,因此性情也古怪。家人對他一切都盡量照顧,唯獨他愛上堂嫂這事絕不能容忍。有一次不知道他對堂嫂做了些什么,他父親要將他趕出家門,他便要跳樓?!狈家陶f。
“他以前經(jīng)常骨折?”我問。
“很小的時候就骨折過。誰都怕他,動不動就發(fā)脾氣,一發(fā)火就摔東西,連觀音像也摔,阿雯的母親就是給他逼走的。有一次他舉起凳子打她的時候還把自己的手臂給閃斷了。但他也只有舉起一張凳子的力氣了,連一瓶煤氣都挪不動。他倒是很疼愛阿雯,從不會對她發(fā)火,長到很大的時候還親自幫她沖涼洗頭。
“其實他這個人心地不壞的,對外面的人很客氣,很大方,每次碰到一些乞討的他都會施舍,甚至把自己打來的飯讓給別人吃。有一次,他在路邊見到一個腿上纏滿紗布的乞丐,還滲著血,他立刻就叫來救護車,自己墊了錢,但那人卻死活不肯上車,還罵了他一頓。但下次見到了他認(rèn)為很慘的人,還是會打電話叫救護車……”
我問起了阿雯的母親,難道離家那么多年一直沒有音訊?芳姨有點避而不談的意思,只嘆息說都是苦命人。后來又低聲說,人都沒了,十多年前就出了車禍,聽說是她故意撞上去的。
我只覺得一片空虛,白茫茫、空蕩蕩無可奈何。
我還問了一些其他瑣碎的事情,比如他們的祖屋,以前的生活,甚至是花花草草。于是便想起了畫中的那棵花樹。
原來那是白花紫薇,門前一左一右本有兩棵,均有近百年樹齡。堂嫂離開后“西關(guān)大少”就揮刀把它們砍掉了。堂嫂當(dāng)年踏進陸家家門時,紫薇花開得正好。那天下大雨,她剛從車?yán)锵聛淼臅r候,碰巧“西關(guān)大少”正要出門,于是順便打一把傘過去給她遮雨,可能臨時事急,他隨手拿的是一柄黑傘,進來的時候,傘上沾了很多白色的花瓣??赡芫褪悄菚r候,他愛上了這個堂嫂??硺涫菫榱瞬辉俣梦锼既?。
我問西關(guān)大少畫里的女人是否就是那個堂嫂?
但芳姨的回答太出人意料。“他畫的可能是那位得脆骨病的祖母,我見過她的照片,確實很漂亮,跟他畫的很像。堂嫂的頭發(fā)沒有那么長,而且很少見她穿旗袍?!?h3>六
我總是試圖一片片拼接起那個陌生的年代,去尋找一種仿佛經(jīng)歷過的似有似無的過往。如今看來,連當(dāng)年在這一帶生活過的日子,居然都有很多情景能與之重合,好像這十幾年我從沒有離開過這里半步。
當(dāng)年在老西關(guān),我就像一個游魂。我對這里的迷戀,就像一個走失多年的孩子重歸故土尋找血脈。千百次游走在這層層疊疊如夢境般的老屋古巷之間,常常在夜深人靜時穿過窄長的石板街,到荔枝灣湖邊去看荷,或坐在落滿了杜鵑花的臺階上,苦苦思量著一些渺無痕跡的世事更替。有時真的希望能從中理出一些頭緒來,以期找到自己前世曾經(jīng)存在過的某種根據(jù)。
始終難忘的是那個曾經(jīng)棲身過的地方:斑駁的墻皮,狹長的廊道,逼仄的房間,二十四格的窗戶,下雨時掛滿水簾的瓦檐。還有陽臺下正對著的一個荒蕪的西關(guān)大屋后院。那棟廢棄已久的老宅,青磚灰瓦,深閣重樓,鋪滿青苔的院子里遺留著假山池榭的殘跡,一棵孤零零的白蘭樹佇立其間,開著滿樹玉瓣小花。下雨天,沁人的芳香夾雜著腐草敗葉以及老屋朽梁的霉味彌散開來,有一種喚起隔世塵夢的感覺。以至于風(fēng)雨之夕或淡月之夜,掌燈未眠之際,我都禁不住要對那老屋荒苑窺視幾下,希望能有一個西關(guān)小姐的幽魂飄出來。似乎不需要想象,就能看到那院子里曾經(jīng)的蜂飛蝶舞,花前月下,以及一地清脆的笑聲。當(dāng)然,還有日后的撕帛裂扇、風(fēng)雨飄搖。
最記得是那棵白蘭樹。剛搬過來的時候春夏交替,它是那樣的郁郁蔥蔥。下雨時我喜歡隔著欄桿聽雨點打落在花葉上的聲音,呼吸那被雨水沖淡、在空氣里凝固的氣息,看大雨過后的滿地落英。然而到了那年冬天,準(zhǔn)備搬離時,白蘭樹竟開始枯黃凋落。當(dāng)時還以為是時令所致,但翌年春天再度探訪時,它只剩下殘枝蕭索,不知是蟲蛀、人為還是水土流變,好端端的竟到了生命盡頭。樹猶如此,人更不必說。
我徘徊在與自己毫無關(guān)聯(lián)的昔日浮想之中,一直都不知道自己在尋找什么。直到如今才明白,本質(zhì)上我是一個無視現(xiàn)實和未來,而只向后看的人。夢里不知是客,此身雖在堪驚。
不經(jīng)意間,我又來到了以前住過的地方,熟悉的一道鐵門,一面水泥窗花,陶質(zhì)排水管,金魚嘴雨漏。屋子仍在出租,那個手腕上有一大塊心形白斑的看管阿姨還在,居然還認(rèn)得我,記得我當(dāng)年就像個讀書趕考的書生。原來住的屋子,被隔成了兩個小房間,墻壁已被粉刷過,門口擺著一個落滿灰塵的鞋架。移步陽臺,那棵白蘭樹已片跡無存,院中雜草如木,一些藤蔓順著墻壁爬到了欄桿。這讓我想到陸家的祖屋,以及其間的人和事,我似乎看到了永恒的荒蕪。
如今,西關(guān)老街那飄浮著銀桂花和九里香的雨天,離我已漸行漸遠(yuǎn),再沒有了昔日的愁懷衷腸顧影自憐。偶爾有,那也只是一種茫茫然的無所適從。
有一天,我從三元宮山腳下經(jīng)過,路邊有一個盤腿而坐的老者說我氣色不太好,要多見日光。我覺得這種橋段太泛濫了,只向他笑了笑,便在前面不遠(yuǎn)處的石凳坐下來吸一支煙。但他好像并沒有要我?guī)鸵r他生意的意思,再沒有理睬我,似乎只是隨口說說而已。天氣那么熱,他卻身著黑布長袍。頭挽花白發(fā)髻,一支銀簪橫插上面,稀疏的胡須長有尺許,頗具古風(fēng)。我一直都處于迷茫之中,很希望能得到一個智者的點撥,但此刻卻不愿相信這樣一個長得最像是智者的人。我覺得他應(yīng)該在云水空蒙處手撫七弦琴,而不是在這里擺攤算命,真可惜了一身仙氣。
自從在一個私人開辦的報社辭職后,我就再找不到合適的事情做。那是一個美術(shù)報,每期只印兩百多份,我的身份是個美編兼校對。但那個留著大波浪卷發(fā)喜歡吃素的老板,卻要我們跟那些老干大學(xué)書畫班的老人家說:“我們的報紙全國發(fā)行五十萬份,業(yè)界標(biāo)桿,專門推介藝術(shù)大師,您老的藝術(shù)水平放在全國也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現(xiàn)在只差我們報紙幫您宣傳一下了。每個版面愛心價只收五千元?!蔽覀冋旄傻木褪沁@樣的活。雖然那些老人家退休后都很有錢,有的之前還是省部級領(lǐng)導(dǎo),但卻不輕易買我們的賬,因為他們說五千塊錢兩口子可以坐在茶樓上吃兩百次早茶了。
之后我多次毛遂自薦,找過好幾條活路,但屢屢碰壁。我記不起好像從哪里看到這樣一句話:你百般討好一個有能力買下整個國家的人,希望能從他那里分得一間房,而實際上他連個鞋墊也不會給你。
很長一段時間,我就像酒過八分,魂不附體,頭重腳輕,自己在飄,看一切都在飄。
我漫無目的四處游蕩,走了一條又一條街巷,累了隨便看到一輛公交車便上,坐到終點站便下。近年來,父母的病,叔父的死,家族的糾紛,離婚后對孩子的掛念,萬般事情我束手無策。干脆,債多了無愁。我知道我真正的脆弱不是在心,不是在體魄,而是在生活。隨時,輕輕地一根稻草就能把我壓垮。身在俗世,卻又如此無助,如此孤獨。命運讓我徘徊在孤獨與庸俗之間,兩者都讓我付出了巨大代價。
我不知道,人在清醒還是在渾噩中更容易看到虛無,但我知道,誰都想極力躲避,企圖否認(rèn)和無視,但最終都無法逃脫。很小的時候我就意識到,人生的哀樂就像一條曲線,起伏不定,一生的過程就是心境的過程。但我現(xiàn)在才知道還有一種漫長的真空,這種真空就是看不到前面,也回不到過去。
何以解憂,書與酒皆無力。
我現(xiàn)在也越來越喜歡聽梅姐的歌。似是故人來,胭脂扣,似水流年,夕陽之歌,戴著耳機循環(huán)播放。在天光墟的地攤上,我見到八九十年代的黑膠和磁帶便買下,盜版的歌碟也買下,回家便瘋狂地回放著屬于那個年代的聲音。見到民國版本的書冊畫片、信箋手札,只要在我的能力范圍內(nèi),我也盡量收羅。所有的過去都不可能再重現(xiàn),但卻能重溫,借助聲與影,借助遙遠(yuǎn)的油墨氣息。
我常常夢見穿著長袍布衫的人物和場景,看到了心目中的西關(guān)小姐,她們衣袂留香,笑語盈盈走在街上,那里有買冰糖葫蘆和龜苓膏的小販,有餛飩擔(dān)子,有人衣冠楚楚地暗中摸出一把槍,還有一個家伙抱著一只大公雞走來走去。我見到了“西關(guān)大少”那郁郁寡歡的側(cè)影,他從柜臺里面走出來很客氣地對我說,如果怕咸或怕辣,可以先用開水泡一泡再撈起,他用留著長指甲的手做了個撈一撈的動作。他可能還不知道,我早已看穿了他的脆骨癥,無論他怎么掩飾偽裝。
其間我還去石井監(jiān)獄探望了幾次老吳。因為無聊,我有時走路過去,過兩座大橋,走幾段土路,經(jīng)兩個村鎮(zhèn)、一片菜地和一個屠宰場,用三個多小時,共十四公里?;貋聿抛嚕谲嚿弦宦匪浇K點站。但每次去,見老吳卻那么精神,躲在厚鏡片后面的眼睛光溜溜地轉(zhuǎn)。我說:“你這是樂得其所啊?!彼f:“我這是臥薪嘗膽,忍辱負(fù)重,只想多收集些里面的題材,出去好好寫一寫?!?/p>
我說:“這機會是難得,要好好珍惜?!?/p>
“但想不到這個監(jiān)獄那么太平,電視劇里的古惑仔都是騙人的?!彼f。里面雖然也有一些頭子,也分幫派,也偶爾有打斗,但很少,根本不成氣候,連傳聞中的搞基也沒有,殺人越獄、打砸暴動更沒有。
老吳在里面兼做文職,協(xié)助獄方給犯人們讀讀文件,講一些政治時事。如果干得好,有望減幾個月的刑。但更多時候是干活,幫廠里粘鞋底,穿線管,做拉桿箱。目前是給那些粗制濫造的胸罩剪線頭,一天處理一千多件?!斑@對我們來說簡直是為了增加性壓抑。如今居然連這些東西都能引起沖動,過的什么破日子!”老吳說。我說:“這個真沒辦法,最多下次我?guī)湍阏規(guī)妆痉饷媾蛇^來,民國的或現(xiàn)代的,日韓的或歐美的都行?!?/p>
我想,其實他在里面過得很充實。空虛離他十萬八千里,這真好。如果這兩三年換我進去,也未必是個壞事。
后來,阿雯說想要我經(jīng)營那個鋪子。她說不要我租金,但要保持鋪子的原狀,里面的格局不變。我沒有任何準(zhǔn)備,也就沒有立刻答應(yīng)她,畢竟我從來沒有生意頭腦。她說話像是老練了不少,不再是以前那種略帶羞澀和矜持。不知這是否是因為隔著電話的緣故。
她說:“其實,我一直都好奇你是干什么的,好像整天無所事事。你應(yīng)該早就成家了吧?”
我苦笑了一下,回答:“如今無業(yè),除了撿撿破爛,如果這也算是職業(yè)的話。至于家庭,早已經(jīng)妻離子散?!?/p>
她問我:“那你怎么賺錢?怎么生活?”
我說:“正因為這個,所以妻離子散了。但運氣好的時候也能搞幾個錢的。比如會撿到一些漏?!?/p>
“撿漏?撿什么漏?”她問。
“這個不好說。比如希望能撿到一盞阿拉丁神燈或佛骨舍利什么的?!?/p>
“好像你也懂畫,以前也有畫畫?”
我說:“畫過一點。但沒有你老爸大少爺以前那么好的條件,也沒有他的天分。我不能隨心所欲地畫我喜歡畫的東西?!?/p>
“那你畫什么?”她問。
“別人給點錢讓我畫什么就什么唄?!蔽艺f,“比如畫個大展宏圖,畫個偉人像、鐘馗捉鬼、年年有魚,還有風(fēng)生水起什么的,給死人畫像我也干過。這些東西畫多了,我就變成這個樣子了,人漸漸就會變傻,剛開始別人也認(rèn)為我是有一點藝術(shù)天分的。結(jié)果成了今天這副鬼樣子?!?/p>
而對于家庭變故,我不想多說。雖沒有任何背叛,但確實在生活上虧欠了妻兒。七年之癢,我曾經(jīng)是多么不屑于這個說法,但它卻終于像匕首一樣刺進了我的人生。如今,每次想起孩子卻欲見不能,我就心如刀絞,覺得其他一切都不再重要。但荒謬的是,我還要繼續(xù)活下去,而且還經(jīng)常知道肚子餓,知道去菜市場買回半只燒鴨幾瓶啤酒,依然吃得有滋有味。
“那怎么不找點正經(jīng)的事情做做?一個大男人的,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啊?!彼f。
過一段時間,我終于答應(yīng)接手那鋪子。那是元宵節(jié)過后不久。盡管我不知道能擺些什么東西,但也正需要換個環(huán)境,離開那個曾經(jīng)溫馨如今卻觸目傷情的地方。
為了方便,我又搬進了十幾年前住過的那幢墻皮斑駁的老樓,擠在一個比以前更小的隔間里面。這就好比一只蒼蠅,撞了一圈又回到了原點。我不知道這日子究竟是往前還是往后,總有一種似夢非夢的感覺。但我知道,一個人很開心或很不開心的時候都會懷疑自己是不是在做夢。
打開醬料店卷閘門的時候,一股說不出來的五味雜陳的氣息撲面而來。除了灰塵就是蛛網(wǎng),還有老鼠、蟑螂的糞便。那些過期的醬料,有的已經(jīng)發(fā)了霉,有的溢出了瓶蓋。除了幾個瓶子似乎是被老鼠或貓打翻,其他的還是整整齊齊地碼在貨架上。清理貨品時,我在小倉庫里看到了一批生產(chǎn)日期在十一年前的腐乳,還有六年前就已過期的幾瓶老抽醬油。更意外的是,角落里有一個用石灰封口的壇子,如果不是壇身上有褪了色的“紹興花雕”字樣,我定以為是個骨灰缸。西關(guān)大少當(dāng)時躺倒的地方,一點痕跡也沒有。我想就算有所謂的陰魂不散,我也不會害怕的,面對現(xiàn)實種種已經(jīng)足夠累的了,再沒有心情去害怕。
開業(yè)之初,阿雯派人送來了兩個花籃,一邊擺一個,算是意思了一下。但這老店同以往一樣,連個店名也沒有,大概也不需要,一看就知道賣的是什么東西。那段時間,從這條街經(jīng)過的每個人都要放慢幾步,疑惑又好奇地向里面瞟幾眼。
這個老鋪子,我一時想不出能做什么,于是同樣進了一些日雜,不限于油鹽醬醋,還賣米面、雞蛋、瓶裝酒。但看上去同以往沒多大區(qū)別。幾個月過去,同樣經(jīng)營不順。附近還新開了一個超市,兩個穿著天藍色短裙的女孩整天站在街邊拍著手叫鬧著。也有幾個街坊過來買一包鹽或幾斤米,但更多是為了看新鮮,眼神里好像都帶著一種欲言又止的暗示。以后的日子,我努力做過各種變革,兼賣過百香果、粘鼠膠和漏稅香煙。有一段時間我在門前煮了一鍋茶葉蛋,有時零零星星賣出幾個,賣不出去的最后就會變硬,被我一個個吃掉。我還想過要賣早餐,米粉、臘腸和柴魚花生粥,但經(jīng)過早上一段時間考察,發(fā)現(xiàn)這條街沒幾個上班族,都是一些早起喝茶兼買菜的老人家。有一個老婆婆每次喝茶經(jīng)過時都要在門口石階上歇一會,她建議我賣一些散裝稱斤的用來拜神的小蛋糕。
后來便是兼營舊貨雜物,那些所謂的老古董。十年前,荔灣路一帶的舊貨市場還在,每逢周末我流連其間,常常為淘到一兩件心儀且實惠的東西而沾沾自喜。我會入手一些諸如樹根、石頭、陶甕、二胡、油燈、舊風(fēng)扇、石舂臼等雜七雜八的東西,還曾抱著一把銹跡斑斑的漢劍招搖過市。有時什么也沒帶,隔一段時間沒去,只是想逛逛罷了。在那里買回的東西,后來卻成為每次搬家時的最大負(fù)擔(dān)。但一切都成了過去?,F(xiàn)在除了僅存的一兩處天光墟,其他的舊貨市場早已不復(fù)存在,到處都變得很高檔。偌大的城市,我再也找不到自己可以去的地方。如今,剛好我可以把這亂七八糟的破爛變賣掉,這些累贅,是時候該清理了。
我覺得這些東西跟店里的氛圍倒挺襯合。有的并不假,只是很難碰到有緣人,比如民國的圖書信札,清末的筆筒墨硯、舊相片、燙斗,還有一些年份不明的線裝書。有的是之前我從天光墟和舊貨市場淘到的,也有的是后來收購的。這里的舊民居多,老人也多,時不時就有一些老人過世,他們的家人便會把一些礙眼的和用不著的舊東西清理掉,有的便到了我的店里。東西沒賣出去多少,反而越積越多,后面的小倉庫都堆滿了。店里的格局,包括柜臺、兩排木板貨架、木格子天花和那臺搖搖欲墜的老吊扇,始終都保留著。這是阿雯所要求的,盡量保持原貌。這種木結(jié)構(gòu)的老屋,經(jīng)常爬著蜈蚣、蜘蛛和壁虎,我知道無論什么時候,它們都躲在暗處里默默盯著我的一舉一動。
剛開始,我最不能忍受的是那個瘋子的騷擾。他幾乎天天從店門口經(jīng)過,每次都要說聲“老板恭喜發(fā)財”,然后就賴著不走。我想,以前“西關(guān)大少”肯定少不了為之大動肝火的。瘋子可能早認(rèn)出了我不是原來的主人,便放肆起來,有時會在門口亂唱亂叫一陣,或佯裝要拿走一瓶醬油或一包雞精。但我發(fā)現(xiàn)他并沒有什么惡意,這些東西又不能吃,便不理他。有時我還給他一塊錢,讓他唱唱戲,他會唱粵劇,但都是一段一段,分不清唱的是哪一出。唱著唱著,便找不著調(diào),聽得煩了,他還要唱,興致正高。這時候你要再給一塊錢他才離開。后來,瘋子竟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每天中午十二點半,很準(zhǔn)確的時鐘。一兩天沒有見他,就覺得缺了些什么。有一次,他連續(xù)好幾天沒有出現(xiàn),我就擔(dān)心他是否病了或死了。畢竟人這種東西是可以很脆弱的,我知道并非所有的事情都是自然規(guī)律的結(jié)果,比如一個人的好運、倒霉與消亡。
盡管阿雯說不用租金,但我還是每月把2000元打到她賬戶上。當(dāng)然,這點錢相對于這個地段的實際價格要低很多很多。
自從上了那個三本大學(xué),阿雯就很少回到這里,有時候好幾個月都沒有見過她。每次回來,她都會過來看看,打一下招呼:“嗨,怎么樣?”如此罷了,像是路過。有時候也會帶來一些水果或零食?;蛟S她只是為了看看這鋪子,她說以前經(jīng)常是她負(fù)責(zé)送晚飯。
每次見到她,我都感到一種陌生。但何嘗不是呢,我們本來就沒有什么關(guān)系。她打扮得越來越漂亮?xí)r髦,令我不可直視,吸著一大杯奶茶,手機款式每次都不同。女人從來都是多變的,這是男人們的普遍看法,更何況是一個已經(jīng)走進了社會的女人。
我不知道這個老鋪子是不是有一種擺脫不了的宿命。我漸漸入不敷出,沒多久,就連租金也難以維持。這是我一開始就預(yù)料到的。以前每次定期往阿雯的賬戶里轉(zhuǎn)錢,如今只有拖欠。當(dāng)然她不會說什么,就好像從來沒有同我有租賃關(guān)系,我所做的只不過是為陸家撐著一個古老的門面。
除此之外我還要給孩子的贍養(yǎng)費,還要生活。因此只能一次又一次割愛,把那些自己喜歡的藏了很多年的舊物字畫低價轉(zhuǎn)手。其中一些藏品是我想留給孩子的,作為對他的一種補償,夢想著以后大大升值了便可以給他買一套房子。我是多么的愛他,曾經(jīng),他那圓溜溜很有肉感的額頭,我怎么親都親不夠。但現(xiàn)在我連一面也很難和他見到。每次看到一個圓頭小孩從外面蹦蹦跳跳閃過,我都要跑出去看一看。
好端端的一個老字號醬料店變成了一個不倫不類的雜貨鋪,這樣的生活讓我變得越來越焦躁。我想了無數(shù)種辦法,生意卻還是沒有絲毫起色,種種莫名的壓抑,頭腦也變得越來越混亂。不知是眼花還是什么原因,坐在柜臺后面,我經(jīng)??吹酵饷嬗幸恍┖芟嗨频纳碛?,像以前的熟人,像前妻、孩子、同事,有時是老吳、周律師、阿雯,甚至是“西關(guān)大少”。我至少有兩次看到一個長得很像“西關(guān)大少”的人從門前經(jīng)過,走得步履無聲。更讓我不安的是,我經(jīng)常聽到一種像是骨頭斷裂的聲音。我給自己的解釋是,因貨架或天花板干裂之故,又或是蟲蟻在啃噬屋梁之故。我總不免想到“西關(guān)大少”那個側(cè)影,想象他的形同枯木,天天面對虛空,這樣的人生該有多漫長啊。每想到此就感到脊背寒涼。但我又不得不坐在他原來的位置上,除了可以更換一把能夠折疊的椅子。
我不知道阿雯對她老爸“西關(guān)大少”是怎么樣的感情,一直很不解,當(dāng)時他出事的時候,她好像并沒有什么悲傷。我還記得她當(dāng)時攙扶著老太太看著坐在地上死去的父親的情景,除了有點發(fā)愣,并沒有見她掉一滴眼淚,更沒有上前去查看一下的意思。我當(dāng)時還以為她只是一個外人或者鄰居。就算跟我說起她父親過去的時候,也總是顯得那么平靜,并沒有帶太多感情色彩,就好像說著一個與己無關(guān)的人的故事。因此我覺得她是個很看得開的女孩。而且早已淡忘了此事并原諒了我們,何況又過了那么些日子。我想既然時間可以淡化一切,那也同樣可以淡化猜疑和仇怨。
有天百無聊賴時,我隨手翻了翻那本忘了何時何地?fù)旎貋淼摹秹粲颁洝?,才發(fā)現(xiàn)署名煙波客的作者居然跟我以前的網(wǎng)名相同,于是便打起精神看下去。這本民國十二年印行的舊書有一股好聞的紙墨氣息,布滿了蟲眼,但并不影響閱讀。
大致劇情是這樣的:江寧富家子弟蕭帆,自小身體孱弱,神經(jīng)敏感,患有肺癆。他愛上了新過門的嬸子筱云(叔父的小妾)。兩年后,因與嬸子偷情敗露,被逐出家門,而女人則受懲家法后自縊身亡,但情思難斷,留下遺書云“生不同衾,死當(dāng)同穴”,族人以為大恥。蕭帆后來到蘇州投靠朋友,家里的一切產(chǎn)業(yè)則歸由自己的一個孿生弟弟掌管。他身無長物,但會涂幾筆丹青,在朋友的接濟下以題扇畫傘為生,勉強度日。后因脾性越來越乖戾,經(jīng)常疑神疑鬼,終于和朋友決裂,而致舉目無親。因而愈發(fā)加重了對前塵舊事的緬懷,身體狀況也越來越差。沒多久,因為時局變動,江寧蕭氏家族開始走向破產(chǎn)沒落。最終結(jié)局是這樣的:
帆近來惡夢日多,常見筱云披頭亂發(fā),凄婉泣訴其魂無所依,召帆速來與之締結(jié)連理,以正夫妻名分……因思念日甚之故,以致其郁郁終日,難以維生。
一日,城中有喪事。某錢莊老板染疾身亡,出殯之日,其家人以花布彩紙扎一侍妾,以作為殉葬之物,真人大小,眉目栩栩如生。時殯葬隊適從門前經(jīng)過,帆見紙人,竟以為筱云焉,遂上前緊追不舍,至普濟橋下,體力難持,大呼數(shù)聲而仆倒,吐血升許。不日即歿。
這是一個癡男怨女苦戀殉情的故事,在當(dāng)時的讀物里大抵可歸為鴛鴦蝴蝶派一類,但我驚奇地發(fā)現(xiàn),里面的角色和情節(jié)居然同陸家有不少暗合之處,特別是主人公的性情身世,就像是另一個“西關(guān)大少”。
清明節(jié)前,我見到阿雯和另外兩三個男女,在巷口守著一部搬運車,看著幾個工人把東西往里搬。我過去問,原來她要搬家。我沒有問她是買了房子還是另外租了房子,也沒有問她搬到哪里。因為看樣子她本來就沒有打算告訴我。那七件套舊家具還在,沒有處理掉,看來她還沒有準(zhǔn)備把自己家里過往的一切都摒棄。
此后很長一段時間,我沒有再見過她。
直到有天晚上,大概一點多,她突然打來電話,說話有點含混不清,像是喝了酒,大意說她在長堤路的酒吧碰到了麻煩,讓我找些人過去。
我打車趕到的時候,看到一輛警車已經(jīng)開走。我不知道是我剛才無意識報的警還是別人報的警,也不知道警車?yán)锩媸欠駧ё吡苏厥抡摺5丝痰奈曳吹褂悬c像警匪片里那些事后過來收拾殘局的蹩腳警察。
我甚至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現(xiàn)場沒有什么打斗的跡象,也沒見誰流血。三個年輕男女坐在燈色漸變的臺階上埋著頭吸煙,看著有點面熟,像是上次來搬家的那幾位。阿雯則扶著走廊的燈柱在嘔吐,看見我過來,搖搖晃晃地指著我說:“你,你真沒用,這種事情報什么警?真看錯你了。一直裝吧,你這個殺人兇手、偽君子……”
我站在一旁茫然無措,真恨不得身在一場無聊透頂?shù)脑⊙鹌粗?,為她義無反顧赤膊上陣。
她畫了一道淺藍色的眼影,看樣子已有八九分醉意,如果在平時我肯定認(rèn)不出是她。在我印象中,她不是那種會去酒吧喝酒的女孩。心里又不覺騰起一陣心酸,覺得她這時候能想起我這個人,說明她也是多么的無助?;蛘咚皇呛榷嗔伺R時起意,本想在同學(xué)朋友面前冒充一下自己的外界勢力,卻想不到如此的敗興?她大概以為我在這城市混了那么多年,肯定會有一些道上的朋友。
一個染著黃綠頭的家伙想送她,我說:“沒你事了。”我打了車,一直送到她居住的小區(qū),我問她:“你搬到了在這里?”她沒回答。她穿著黑色吊帶裙,踩著高跟涼鞋,跌跌撞撞,透出一陣像是紫羅蘭的香水味。真的很難把她和三四年前那個學(xué)生模樣的女孩聯(lián)系在一起。她不需要扶,推開我的手怨怒未消的樣子。我不知道她這時候是否已把我錯認(rèn)成了某個負(fù)心男友。那是一處新建不久的高端住宅樓,我看著她頭也不回地踉踉蹌蹌往前走,直到進入大堂電梯間。說實話,此情此景,如果換是其他女孩,我或許不免于乘人之危的想法,畢竟我不算什么正人君子。但在她面前我望而卻步,我是一個罪人,她的殺父仇人,她親口說的,或許她心里一直都這樣認(rèn)為。
十一過后不久,老吳出來了。我算了算,他在里面待了三年零兩個月。狀態(tài)同之前并沒有多大變化,不胖不瘦,還是留著一只芋頭般的頭型,目光倒是硬朗了不少。
他一進來就叫嚷:“老板,有沒有大閘蟹?”我們相視而笑。
“你說這一切到底算怎么回事?!”他用力拍著柜臺。我從倉庫的角落里捧出“西關(guān)大少”遺留的那壇年份不明的花雕。是時候開了。
“……但你能確保你對任何事情都不感興趣嗎?比如,當(dāng)你在街上看到一個女人的裙子里面掉出了一條魚?!崩蠀亲硌勖噪x地說。
老吳不久便回了貴州老家,他在縣城里搞民宿。從那以后,他很少再來這座城市,他說這是他的不祥之地,少來點為好。
近來,我開始覺得我已年老體衰,身體某部分的骨頭在隱隱作痛。偶爾抻一下腰,冷不防總像被某種東西撕扯著,劇痛中有一種缺氧窒息的感覺,真擔(dān)心某根筋骨會因此斷裂。有一次蹲下去整理貨品時還出現(xiàn)了幾分鐘的休克,就像突然間墮入了陰涼昏暗的九層地牢。于是去了一趟醫(yī)院。醫(yī)生說是出現(xiàn)了一些肌肉萎縮癥狀,但也不太要緊,只需要服藥一段時間,堅持運動一下就好。對此我很不解,畢竟我還算體魄健壯,也還不到四十。我以前好像聽誰說過,心老了人也就會老。莫非如此?
自那晚之后,我已經(jīng)快半年沒有見到過阿雯了。本來,我在等她一個電話,想著作為補償和歉疚,如果再有此例,我定會只身赴會,為之兩肋插刀,直到流盡最后一滴血。我能說到做到。
但是因為連續(xù)兩三個月沒能給她轉(zhuǎn)賬,主動發(fā)了幾條信息想向她說明,但均未見回應(yīng)。心想這樣下去沒意思,干脆把這店關(guān)張算了,我根本不會做生意??紤]了多次,打電話想正式跟她說這事,但居然是空號,好幾次都是。剛開始我以為她是換了號碼,也就沒有多想。只覺得這女孩真難以捉摸。
這樣又過了三四個月,她的電話還是空號。
后來我索性到那個小區(qū)門口,扮演成一個兜售假古董的傻子那樣守了好幾天,沒見任何蹤影。
我想到了翠雨茶居,作為租賃的大戶,我覺得他們應(yīng)該有她的信息。我找到了茶居的老板,但他說這屋子的房東根本就不是什么陸家,這是某街道的物業(yè),已經(jīng)租用七八年了,也從來沒聽說過什么阿雯。
我很困惑。
設(shè)想了種種可能性。比如是不是給人騙了去傳銷,但又一想不大可能,因為她這人似乎對錢并不看重,而且也不缺錢。傳銷都是專坑那些想暴富的窮人的?;蛘咚驯恢\財害命?我真不愿往這方面想,但世間上沒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于是我去派出所想報案。然而派出所以我未能提供對方的身份信息,而且也不能確定我和她的任何關(guān)系為由,不予立案。我同周律師說了這事,他也覺得很費解,同時他還很惦記著陸家的七件套和那些古董。
最后,周律師讓我以債權(quán)人(實質(zhì)是債務(wù)人)的身份去試一試,因為我每月向她轉(zhuǎn)錢。警方給出的信息讓我更加困惑:那個開戶名為陸雯的賬戶,記錄了我陸陸續(xù)續(xù)轉(zhuǎn)進去的每一筆錢,一共是十九個2000元,但原封不動,分文未取。而那個叫陸雯的名字,身份證居然在二十年前就已經(jīng)過期。頭像是一個女人,但絕不是女孩阿雯,長得不像她,出生年份為1957年。他們給出的解釋有兩種:或是他人的身份證,或是個假身份證。
身份不明,且沒有任何涉法行為,因此同樣不予立案。那可不可以幫忙找人,以失蹤的名義?我說。對方依舊回復(fù):身份不明,無從辦案。
我又想到隔壁干貨店的那個胖女人。但因為一開始她似乎就對我經(jīng)營這店有意見,打個招呼都不愿搭理的樣子,而且她很反感我招呼那個瘋子在門口唱戲。平時沒有什么交道,也就沒想過向她打聽事情。然而我覺得也許只有她才知曉一二,或許通過她可以找到阿雯也未定。我到她店里很大方地買了一堆我吃不了也用不著的東西,才順便撬開了這胖女人傲慢的金口。她說:“你說那個阿雯???小狐貍精來的,你最好離她遠(yuǎn)點??赡苁侨フ宜謰屃税??!倍绎@得很厭惡地撇撇嘴。
“去找她爸媽?你是說她……?”
“放心吧,她才不會去死呢!”
“她父母不是都沒了嗎,你怎么說是去找他們?”
“好了!他們家的事情我不想說。你去問一下那個阿婆吧,是他們以前的老鄰居,或者她會講給你一點歷史?!彼噶酥感睂γ娴哪莻€香燭店,已經(jīng)很不耐煩。
相鄰兩年多,我真不知道這個胖女人為何對陸家特別是對女孩阿雯如此的反感,我并沒有見阿雯同她有多少交集。而當(dāng)年她卻顯得對“西關(guān)大少”那么關(guān)照和曖昧,我至今還記得那天她像哄小孩般搖著跌坐在地上的“西關(guān)大少”肩膀的那一幕,而當(dāng)她得知他已經(jīng)死去時,那種慌亂和傷心又像是一對苦命夫妻。
世事真難懂。
“陸家?逢源坊早就沒有了陸家,也沒有陸家的后人。他們家族二三十年前就已經(jīng)移民。那個阿雯是一個從別處抱養(yǎng)的孩子。”香燭店的阿婆張著漏風(fēng)的嘴說。她的背駝得很厲害,像是馱著一個什么東西。每年七月十四前后,她都會接一些幫別人在街頭打小人的業(yè)務(wù)。我曾見她蹲在紙灰余燼飛揚的夜風(fēng)中,一邊念著咒語一邊用鞋底拍打著用白紙剪成的小人。
抱養(yǎng)?難道阿雯不是西關(guān)大少親生的?我更疑惑了。
“那她知道自己的親生父母嗎?”我問。
“怎么可能知道?是在一歲多時從福利院抱過來的,”她把聲音壓得很低,“我本來不想多事,但他們都不在了,說說也沒關(guān)系……”
從阿婆的口中,我得知了這對父女一些捕風(fēng)捉影般的過往:阿雯在三四歲時養(yǎng)父母便離了婚,是因為“西關(guān)大少”同原先的女鄰居(那個胖女人)有了瓜葛。而直到阿雯九歲那年,母親因車禍去世,她重新回到了養(yǎng)父身邊。父親對她疼愛有加,開始打起精神像變了一個人,每天教她唱歌、唱戲、練琴。上初中時,還買回很多旗袍和首飾讓她穿戴,給她化妝,讓她擺出各種姿勢當(dāng)模特畫畫。每個周末,還要讓她穿上旗袍一起出去逛街。后來,鄰居們便對這對父女有了一些很不好聽的傳言,甚至認(rèn)為“西關(guān)大少”是想把女兒當(dāng)成自己的妻子,因為這個人本來就不正經(jīng)。因為這些傳言,阿雯轉(zhuǎn)了兩次學(xué),而且也漸漸對父親有了隔閡。有一天,她把所有的旗袍一件件剪碎,扔到了幾個鄰居的門口上。后來她便長期寄宿在學(xué)校,很少回家?!拔麝P(guān)大少”也是從那時候再次消沉起來的,見誰都像仇人,終日不發(fā)一言,而且比以往更日甚一日。
在我的軟磨硬泡下,阿婆透露了一些關(guān)于“西關(guān)大少”的故事,“西關(guān)大少”剛出生時就被診斷出患有和母親一樣的病癥,他的母親受不了家里人對西關(guān)大少的冷眼相待,搬到了偏院也就是現(xiàn)在這個地方居住。隨后我打電話給芳姨,也大抵證實了這些說法。但聽得出她仍有一些遮遮掩掩,特別是對阿雯的身世,她說這是當(dāng)初答應(yīng)一定要替陸家保守的事情。還問我從哪里聽來的。我說從哪里聽來的已不重要,重要的是那個叫阿雯的女孩到底是誰,去了哪里?或者說,我是誰,我在這里干什么?
一直到現(xiàn)在,我都沒有關(guān)于她的半點音訊?;谢秀便闭嫒鐗?。但我能確定這些年所經(jīng)歷的一切并非虛幻,不可能一個夢做了好幾年:“西關(guān)大少”的死、老奶奶的葬禮、木偶般的遺體、雕花大床、梳妝鏡、留聲機、佛跳墻,滿樹繁花的一幅畫,我終日守著的這個老鋪子,還有那曾經(jīng)觸碰過的透著紫羅蘭香水味的微微體溫。
七月初,天時正立秋,市聲隱隱中,一陣黑芝麻糊的氣味兒又從明晃晃的白光中飄來。我在想,從門前經(jīng)過的人們,看到的是否一個似曾相識的側(cè)影?
責(zé)任編輯:柴思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