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群 [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南京 210097]
談起后主之詞,王國維先生曾在《人間詞話》中評道:“尼采謂一切文學余愛以血書者。后主之詞,真所謂以血書者也?!闭\如王國維先生所言,讀后主之詞,即使是在千年之后的今天,我們仍然能夠感受到詩詞中那種無法言說的悲慟與哀思。尤其是這首《虞美人》,全詞字字皆是血,怎一個悲字了得?下面,就讓我們從這個“悲”字入手,去探尋“悲思”詩境下的“時空之辯”。
先來看“春花秋月何時了”,這一句作者首先使用了“春花”與“秋月”這兩個常見的自然意象,如果我們把這兩個組合的意象拆開來看的話,不難看出這里面似乎蘊含了時間與空間兩個概念?!按骸迸c“秋”是時間名詞,而“花”與“月”則是空間名詞?!按骸?,一年之計在于春,可以說春是一切事物生之過程?!按夯ā?,釋為在春天開放的花,既然是在春天綻放的,那么必定是鮮艷的、富有生命力的。因此,“春花”一詞也可以隱喻為一個人的青春年少時,而這不正如年輕時期的李煜嗎?“生于深宮之中,長于婦人之手”,可見他從小就過著養(yǎng)尊處優(yōu)、錦衣玉食的生活。身為李璟的第六個兒子,他醉心于詩詞、音樂,無意于皇位,因此他對于其他有志于稱帝的眾皇子來說也無法構成任何威脅。所以,前期的他可以安心地充當一個皇族公子的角色,既不用為自己的生活而發(fā)愁,又不必為國家的大事而擔憂,只隨心所欲地做自己想做的事,這段時光可以說是李煜人生中最為美好的一段。但這般美好的生活會長久地持續(xù)下去嗎?顯然并不會。如果說“春”字喻為朝氣蓬勃的青春年少時,那么“秋”字則帶給人一種年華逝去、老氣橫秋之感?!扒铩弊滞ǔ屛覀兟?lián)想到蕭寂、凄涼之意,而關于傷秋、悲秋的詩句,古往今來也不計其數(shù)。譬如杜甫的“萬里悲秋常做客,百年多病獨登臺”,詩人直接運用“悲秋”一詞,以慨嘆自己多年漂泊在外、孤苦無依的悲慟與哀思。又如徐再思的“一聲梧葉一聲秋,一點芭蕉一點愁,三更歸夢三更后”,詩人將“秋”與“梧葉”“芭蕉”等象征悲、愁類意象的詞并用,以此渲染了一種無可奈傷的感傷情緒??梢?,“秋”字在詩人筆下是與悲、愁類情感緊密相連的。詞中出現(xiàn)了“春花”“秋月”這兩個意向,但讀者在這里不禁要思考,作者為什么不說是“明月”“圓月”抑或者其他所表示月亮的詞語,而說“秋月”呢?很明顯,相對于“圓月”“明月”來說,“秋月”更貼近于作者的心境以及人生狀態(tài)。如果把“春花”看作早年時期的李煜,那么“秋月”則更像是在經歷了一番艱難痛苦之后的中晚年時期的李煜。
“春花”“秋月”從表面上看是指歲月的更迭,但如果我們透過這一表象追究其背后意旨的話,則不難發(fā)現(xiàn)這正是后主整個人生的變化過程,由“春”到“秋”——由“樂”到“悲”。正因為如此,作者才會發(fā)出“何時了”這樣的疑問。我們設想一下,假如有一位一直生活在社會上層的人士,他從未經歷過如后主那般波瀾起伏的人生,試問,他會發(fā)出“何時了”這般疑問嗎?又或者,一個人多年來一直處于社會的底層,每天為自己的生活而拼命努力地工作,對于已經適應這種生活狀態(tài)而麻木的他來說貌似也不會追問如此這般的生活“何時能了”。而后主顯然不屬于上述兩類人,經歷了國破家亡之后的他,生活是充滿辛酸與痛苦的,人生是充滿悲劇性的,這樣的他如何能夠笑對人生呢?如果我們把李煜的這段人生經歷看作是一部小說或是一首長篇敘事詩,并對其中的情節(jié)、人物進行分析的話,很明顯,我們可以說這里的主人公是一個悲劇性的人物,而這部小說或是敘事詩本身也不失為是一部具有悲劇色彩的作品。亞里士多德曾在《詩學》中提出了悲劇情節(jié)的三要素:“突轉”“發(fā)現(xiàn)”和“苦難”,而這其中兩點與李煜的人生經歷不謀而合。詩人從一國之君變成了人人棄之的階下囚,這不正是詩人人生的一個突轉嗎?詩人在成為亡國之君后,過著寄人籬下的生活,飽受著身體與心理上的雙重折磨,這不正是人生的一段苦難經歷嗎?讀者通過閱讀詩人之“詩”,認識到作品之外的詩人,并結合其人生經歷,再閱讀其“詩”,來感受詩人之“思”、之“痛”、之“悲”,從而使讀者在閱讀完作品之后產生一種“憐憫”與“恐懼”的心理。我們同情、憐憫李后主的人生遭遇,同時,從他的這段痛苦的人生經歷中,我們不難體會人生的世事無常,連這樣一位高高在上的君王尚且都無法擺脫命運的枷鎖,更何況是我們這些普通的人類呢?因此,在我們的潛意識里不可避免地產生了一種恐懼感,一種對于未知的生存的恐懼感。
再來分析這首詞,將“春花”與“秋月”兩種意象組合并置以喻詩人的人生經歷。從時間維度上看,“春”與“秋”蘊含著時間的更替,而“花”與“月”這兩類作為空間性的物質載體僅從它們本身來看又各自在自己所屬的時空坐標系上存在著。但詩人在這里將象征著時間的名詞“春”“秋”與表示空間形象的名詞“花”“月”聯(lián)系起來使之產生了一種時空關系。劉若愚先生曾在《中國詩歌中的時間、空間和自我》一文中提到中國古典詩歌中的這種時空關系,在他看來:“一當我們說到時間的‘觀念’,我們就已經在使用空間的比喻了。每一種時間觀念都傾向于和一定類型的空間形象相關聯(lián)?!比绻脛⑷粲薜倪@段話來理解這句詩的話,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在這里詩人將“春”“秋”這類具有時間概念的名詞與“花”“月”這類空間名詞組合構成了“春之花”與“秋之月”,而“花”與“月”這兩類作為空間性物質載體的名詞其自身又在從“春”至“秋”這條時間之流中遇合,從而產生了時與空的交替。因此,詩人從“春花”與“秋月”這兩類蘊含著“時”與“空”概念的意象出發(fā),以“悲”字為整首詞的主旋律,在“時”與“空”的交錯輝映中奏出了一曲令人感傷的亡國之音。而“亡國之音哀以思”,因此,詩人在對往事進行回憶、追思下道出了“往事知多少”?!巴隆奔匆呀洶l(fā)生了的事情,詩人對已經發(fā)生過的事情進行回憶與深思,顯然,這種“思”已經脫離了“春”“秋”之類的“物理時間”范疇,轉而進入了人物心靈深處的“心理時間”范疇了。
既然說作者之“思”,那么作者所思的究竟是什么呢?前面提過,作者在追問自己這段痛苦的人生何時能了時進一步提出了“往事知多少”。一個“往”字可以看出作者“思”的方向。它既不是指詩人所處的現(xiàn)在,也不是指詩人即將面臨的未來,而是指涉詩人所經歷過的過去?!巴隆保f明了作者所思的對象是已經發(fā)生了的事情,對已經發(fā)生了的事情的追思,很明顯是屬于詩人精神上的思索,而在這種“思”之下,其實是詩人對自己過往經歷的一種重拾?!靶亲蛞褂謻|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小樓昨夜又東風”直接翻譯為:昨夜,小樓上又吹來了春風。這里我們抓住幾個關鍵詞“小樓”“昨夜”“東風”。春風吹向小樓,這個“小樓”是現(xiàn)在的“小樓”嗎?是詩人此刻面對的“小樓”嗎?是,但又并不完全是。“小樓昨夜又東風”,詩人此刻面臨的小樓,如果相對于處于現(xiàn)在這一時刻的詩人來說的話,那么它即是屬于此刻詩人正面臨的小樓,因為它存在于詩人置身所處的這一時空之中,但被春風吹拂過的小樓卻是“昨夜的小樓”,它屬于過去。在這里,詩人想要追憶的顯然并不是此刻詩人面臨的小樓。那么“小樓昨夜”則可以理解為“昨夜小樓”,也就是被春風吹過的屬于“昨夜的小樓”。而“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故國”與“小樓”形成了一組對應的關系。既然是“故國”,那么它必定存在于昨夜之前,所以“故國”相對于“小樓”來說是屬于過去的。前文提到被春風吹過的“小樓”相對于詩人來說是屬于過去,那么相對于小樓來說屬于過去的故國,對于詩人來說則是屬于過去的過去。明月當空,詩人是不堪回首故國的,這里的“明月”是屬于現(xiàn)在的,因為它處于詩人所處的現(xiàn)在這一時空中,并且詩人是在這輪明月之下展開的追思。“故國”,它屬于過去的過去。對于故國,詩人是不堪回首的,但不堪回首是不是就意味著不再回首了呢?顯然不是,對于那個曾給詩人帶來過痛苦與快樂的故國豈是說放下便能放下的。詩人不堪回首故國,因為回首會給他帶來痛苦,但在他內心深處又禁不住去回首往日生活過的故國。這種不愿“思”卻又禁不住地去“思”在詩人的意識深處相互摩擦、碰撞,從而構成了一種“錯亂的”“形而上”的意識流的時間活動?!叭缃竦拿髟隆迸c“過去之過去的故國”在時間上形成了一組強烈的對照,從而產生了一種歷史的滄桑感與個人所處于這一歷史時空之中的無力感。
而當我們將“明月”“昨夜小樓”“故國”這三類空間意象放置于時間這一坐標軸上時則不難發(fā)現(xiàn),三者分別代表著“現(xiàn)在”“過去”以及“過去的過去”。那么,處于不同時間維度上的三類空間意象之間又是如何產生聯(lián)系的呢?在第二句中,詩人首先寫道:“小樓昨夜又東風”,說明詩人是從“思”出發(fā),先回憶思索了被春風吹過的“昨夜小樓”,如果把詩人身處的這一時刻視為現(xiàn)在并將這一時刻作為“時間零”,即在這一時刻時間處于一種靜止的狀態(tài),那么詩人的意識則是在這條時間坐標軸中以“時間零”作為起點跟隨著自我的回憶、思索回到了過去,即劉若愚所說的“時間靜止,自我向后移動”。接下來詩人又寫道:“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明月當空,詩人不堪回首故國。“明月”是處于詩人所處的現(xiàn)在這一時刻,也就是說,詩人的思緒又由過去回到了現(xiàn)在。即“時間靜止,自我向前移動”(這里的“向前”是相對于前面已經提過的詩人已經回到了的過去而言,而非詩人身處的現(xiàn)在)?!肮蕠豢盎厥自旅髦小?,“不堪回首”也并不是“不再回首”,詩人仍是禁不住去回首故國?!肮蕠?,過去的過去,在這一時刻,詩人超越了過去,跟隨著自己的思緒回到了過去的過去,即“時間靜止,自我又一次向后移動”?!懊髟隆薄靶恰薄肮蕠边@三類本沒有關系的空間意象在作者之“思”的“統(tǒng)攝”下,于時間上產生了一種順承關系的同時,時與空也因被交錯在一起而形成了“時空合一體”。
宗白華先生曾在他的 《美學散步》 一書中提到,“我們的空間意識的象征不是埃及的直線用道,不是希臘的立體雕像,也不是歐洲近代人的無盡空間,而是瀠洄委曲,綢繆往復,遙望著一個目標的行程道!我們的宇宙是時間率領著空間,因而成就了節(jié)奏化的、音樂化了的時空合一體”。也就是說,在我國的古典詩歌中,時間是位居第一位的,時間統(tǒng)帥著空間。但在這首詞里,我們不僅能讀出時間的更迭以及從中所透射出的作者的時間意識,也能從中感受到詩人在其中所投射的空間意識。在這首詞中,“時”與“空”是彼此交替著存在的,時間既無法脫離空間,空間也無法離開時間。因此,我們既不能簡單地認為是“時間”率領著“空間”,也不能人云亦云地認為空間率領著時間。因為這首詞中,我們所看到的是在時與空的相互交織中而產生了的一個“時空統(tǒng)一體”?!暗駲谟衿鰬q在,只是朱顏改”,雕花彩飾的欄桿和用玉石砌成的臺階應該猶在,但是紅顏卻早已消失不見了。這里的“雕欄”與“臺階”是從屬于詩人過去生活著的那個時空中的空間事物。屬于過去的“雕欄”與“臺階”并沒有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消失,作為空間性的物質載體在時間之流中得以留存而被后人所遇見。難道說詩人想要表達的僅是“雕欄”“臺階”存在時間的長久嗎?顯然并不是。因為詩人緊接著便道出了“只是朱顏改”,“朱顏改”說明“紅顏”已經改變了,不論是“紅顏”“紅顏知己”,抑或是“紅塵往事”都已經隨著時間的流逝而被凝固在了過去的某個時空之中,它只存在于過去,存在于詩人頃刻的記憶中。也就是說,“紅顏”“知己”“往事”都必須通過詩人片刻間的記憶才得以重現(xiàn),而在記憶的時間中,回憶的主體因為受到不同的記憶機制的影響,而呈現(xiàn)出一種紊亂的、無序的、破碎的存在。因此,詩人在回憶的時間中需要借助一定的空間載體,而“雕欄”與“臺階”這兩個處于現(xiàn)在時空的意象則成為詩人在回憶過去的時間里兩個最具代表性的載體?;貞浀臅r間需要憑借空間的載體作為參照系來展開聯(lián)想,而空間的物體也在時間無涯的長流中向人們迎面而來。
在整首詞的最后,詩人發(fā)問“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這里詩人直接將個人的愁緒喻為一江的春水以哀嘆“愁之深切”。正因為詩人的愁緒是如此深,因而也從側面體現(xiàn)了詩人之“悲慟”。全詞五十六個字,詩人通過這短短五十六個字將“時”與“空”相連,使之交織而構成了一個“時空統(tǒng)一體”,在這“時空統(tǒng)一體”中又寄存著詩人的“悲”與“思”,由此構成了詩人悲思詩韻下的“時空之辯”。
①陳鴻祥:《〈人間詞話〉〈人間詞〉注評》,江蘇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53頁。
② 〔古希臘〕亞里士多德:《詩學》,陳中梅譯注,商務印書館1996年版,第90頁。
③④ 劉若愚撰:《中國詩歌中的時間、空間和自我》,莫礪鋒譯,《古代文學理論研究叢刊》(第四輯),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
⑤ 宗白華:《美學散步》,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19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