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儲曉曼 [安徽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安徽 蕪湖 241002]
自古以來,中國讀書人在政治生活中受到創(chuàng)傷后,都喜歡投身于山水林泉之中,以寄托情思,尋求解放。山水文學(xué)也成為中華傳統(tǒng)文學(xué)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魏晉時期以謝靈運為代表的山水詩創(chuàng)作、唐代以柳宗元為中心的山水游記創(chuàng)作,都在文學(xué)史上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記。到了明代,山水小品則蔚為大觀。其中,張岱的山水小品文在合于時代風(fēng)氣之外,又受其獨特的人生體驗和個性意識影響,具備雙重審美取向,在晚明獨樹一幟。
明代社會思潮深受陸王心學(xué)的影響,李贄“童心說”、公安派“心靈說”、湯顯祖“至情說”等皆肯定人情物欲,提倡個性張揚,加上明代后期政治黑暗,朝政腐敗,寄情于山水成為文人逃避社會現(xiàn)實的一種途徑。此外,明代發(fā)達的商品經(jīng)濟也為其游賞提供了物質(zhì)基礎(chǔ),出游文化愈發(fā)成熟。袁宏道曾說過:“世人所難得者唯趣,趣如山上之色、水中之味、花中之光、女中之態(tài)。雖善說者不能下一語,唯會心者知之?!边@句話代表了大多數(shù)晚明文人對山水游樂的態(tài)度,正所謂“放浪形骸之外,俯仰宇宙之間。當(dāng)其境與心融,時與意會,悠然而適,泰然而安。物我于是乎兩忘,死生焉得而相干?亦一時之壯游也”。晚明人的真性情在山水游賞上表露無遺,將對山水景色的欣賞放在首位,抒寫自然之美與游樂之趣,區(qū)別于前代的將自我意識投射到山水景物上的做法。張岱也不例外,常用文字記游賞之樂,抒世俗之情。
張岱是一個“紈绔子弟”,他在《瑯?gòu)治募ぷ詾槟怪俱憽分忻枋鲎约海骸吧贋榧w绔子弟,極愛繁華,好精舍,好美婢,好鮮衣……”沉迷于聲色犬馬,吃喝玩樂無一不精,奉行“人無癖不可與交”,真真是一個膏粱子弟,富貴閑人。山水游賞自然也是他的癖好之一,他曾在《大石佛院》中自述:“余少愛嬉游,名山態(tài)探討。”他也寫了不少記游的文章:選應(yīng)時之日,去風(fēng)景名勝之地,娛世俗之情。周作人曾說:“他的目的是寫正經(jīng)文章,但是結(jié)果很有點俳諧……口不擇言,亦言不擇事。”如《金山夜戲》中,夜間的金山寺風(fēng)景雅致,“林下漏月光,疏疏如殘雪”,張岱卻突然興起“呼小傒攜戲具,盛張燈火大殿中,唱韓蘄王金山及長江大戰(zhàn)諸劇”,鑼鼓喧天,將寺里的人都吵醒了。劇目唱完,天也將亮,張岱離開金山寺,渡江而去,徒留寺中的僧人在岸邊生疑,不知這群人是人、是鬼、是怪。興致忽來,導(dǎo)演了一幅熱鬧場面,戲罷曲終,又歸于寂靜,恍如夢中,極富情趣。
晚明文人多縱情任性,沉迷酒色,寫山水都帶有聲色之娛,常把山水比作美人,如袁宏道,又如張岱。張岱寫《湘湖》,將之西湖、鑒湖相比:“余謂西湖如名妓,人人得而媟褻之;鑒湖如閨秀,可欽而不可狎;湘湖如處子,視娗羞澀,猶及見其未嫁時也。”蘇軾眼中的“西子”西湖,在張岱筆下卻淪為了妓女,因為他對于西湖、鑒湖、湘湖的評價,不是基于它們的景色而言,而是著眼于游賞難度。西湖人人皆可游賞,如名妓一般人人可以接近;鑒湖、湘湖則因其水道不暢通而不易觀賞,顯得珍貴。此種不羈的評價,只有張岱能寫出,既有明人率性而為的特點,也體現(xiàn)出張岱對于山水景色的評價標(biāo)準(zhǔn)。在某種層面上,這與王安石所論“世之奇?zhèn)?、瑰怪,非常之觀,常在于險遠,而人之所罕至焉”,不謀而合。
周作人先生曾評張岱:“張宗子是個都市詩人,他所注意的是人事而非天然,山水不過是他所寫的生活背景。”張岱的山水小品,有不少是把景色作為描摹人事的背景,人為景而來,景也因有人的參與而更顯生動。如《爐峰月》,對于月色沒有過多描繪,僅僅是用了一句:“是日,月正望,日沒月出,山中草木都發(fā)光怪,悄然生恐?!毕挛挠么罅抗P墨寫下山時興致忽起“半山嘄呼”,山中僧人誤以為張岱一行遇到老虎,舉火把,拿木棍來接應(yīng)。這誤解還沒結(jié)束,半夜里山上的一番動作,又被山下之人誤認(rèn)為是有盜賊經(jīng)過,引起許多談?wù)?,引得張岱“匿笑不語”。整篇文章在景色之外記敘人情物態(tài),寫得曲折動人,饒有趣味,不可謂不“俗”。
明人好游,清明、中秋、元宵這些節(jié)日,不僅僅是文人雅士,普通百姓也是傾城而動,共賞佳景。而張岱因為熟悉市井生活,所以他并不排斥這種熱鬧,甚至欣賞這樣的場面,他的《揚州清明》 《閏中秋》《西湖七月半》等小品文皆是以景色為背景,描摹世態(tài)人情,對于景色寫得少,卻花費了大量筆墨寫游人觀景盛況?!笆侨?,四方流寓及徽商西賈、曲中名妓,一切好事之徒……臻臻簇簇,奪門而入”(《揚州清明》)。揚州每逢清明,家家戶戶都去掃墓,所以路上游人來來往往,商人、名妓、好事之徒都聚集在這里,草地上有騎馬放鷹之人,山丘上有斗雞蹴鞠的人,樹下有彈奏樂器的人,還有相撲、放紙鳶、說書、講佛法的,甚至有容貌秀美的仕女路過。顯然,張岱對這熱鬧的景觀是欣賞乃至贊嘆的:“余所見者惟西湖春,秦淮夏,虎丘秋,差足比擬?!痹谒壑校^西湖、秦淮、虎丘之景的游人所展現(xiàn)出的這份生氣與活力是相通的,都有人間煙火味。
生活在晚明,受當(dāng)時社會思潮的影響,他的山水小品自然帶有晚明山水小品抒寫性靈,娛情遣性的時代特色,這是張岱山水小品中“俗”的一面。同時,又因為他的經(jīng)歷而展現(xiàn)了“雅”的一面。這里的“雅”是指張岱的山水小品有很明顯的慕雅傾向,甚至于有一種“冰雪之氣”。
這種“雅”首先體現(xiàn)在他對景色的選擇上。拋開游賞之樂,他筆下的山水景色總是雅致清幽的,多是文人追捧的雅致之景。如寫《日月湖》,從其地理位置和形狀,寫到湖邊景色“城下密密植桃柳,四圍湖岸,亦間植名花果木以縈帶之。湖中櫛比者皆士夫園亭,臺榭傾圮,而松石蒼老”。用桃柳名花來體現(xiàn)日月湖環(huán)境之清雅,寫精致的園亭臺榭展現(xiàn)文人氣息,十分符合士大夫階層的審美趣味。如古往今來的文人雅士一般,張岱對雪景有著特殊的鐘愛,雪中賞景是他的志趣。寫龍山雪,則是登到高山之上,看千座萬座山峰上堆積的白雪:“晚霽,余登龍山……萬山載雪,明月薄之,月不能光,雪皆呆白?!边@山巔白雪竟比月光還要晶瑩,景色之美,意境之清可見一斑。除了雪,石頭在他筆下也顯得清麗多姿,如寫奔云石:“石如滇茶一朵,風(fēng)雨落之,半入泥土,花枝棱棱,三四層折,人入其中,如蝶入花心,無需不綴也。”將石頭比作滇茶,層層疊疊,帶有讀書人的意趣。
除了追求雅致景色,張岱也有意識地追求奇險而人跡罕至之地。比起名勝之地,他對人跡罕至的“幽靜”之景評價更高,常常為追求奇險之景,不顧危險?!短这謮魬洝分小稜t峰月》寫爐峰地勢險峻,“復(fù)岫回巒,斗聳相亂,千丈巖陬牙橫語,兩石不相接者丈許,附身下視,足震懾不得前”。不僅如此,山中夜晚還有老虎出沒,但他認(rèn)為“勝期難再得,縱遇虎,亦命也”,堅持上山并逗留至深夜。將賞景看得比生命更重要,不可謂不奇。這奇景、奇人、奇趣共同展現(xiàn)了張岱的慕“雅”的追求。
其次,張岱選擇的賞景時節(jié)不同流俗,同樣展現(xiàn)了他審美追求中“雅”的一面。他好異樂奇,可謂是“獨有歲寒好,偏宜夜半游”。西湖在他眼中是人人得而“褻玩”的,所以他刻意尋求雪天觀景,以此展現(xiàn)他審美的不同流俗?!逗耐た囱分芯兔鑼懥怂┨熨p西湖的情況:在人鳥聲俱絕的時節(jié),獨往湖心亭看雪。在他筆下,西湖雪景是“霧凇沆碭,天與云與山與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長堤一痕、湖心亭一點、與余舟一芥、舟中人兩三粒而已”。運用白描的手法刻畫出一個空靈晶瑩的冰雪世界,似有若無,依稀恍惚,如一幅水墨畫。又借舟子之口評自己為“癡人”,可以說,這個世界就是張岱性情的外化,他把對山水的審美升華成對自我的觀照,在游賞之中體悟人生意趣。
《西湖七月半》一文的賞景時間和角度也可看出張岱的審美追求是高于世人的。他追求幽靜之景,向往肆意灑脫,不拘于流俗。文中描寫了達官貴人、名娃閨秀、名妓閑僧、慵懶之徒等四類附庸風(fēng)雅之人,又描述了一類清雅之士,與之對比,孰雅孰俗,一目了然。杭人游湖是好虛名,看熱鬧,不懂欣賞美景。“吾輩”則不同,是等“岸上人亦逐隊趕門,漸稀漸薄,頃刻散盡”之后,才“艤舟近岸”,賞月觀景。這時候的西湖:“月如鏡新磨,山復(fù)整裝,湖復(fù)頮面”,再不復(fù)喧鬧,可供張岱與韻友安杯箸,發(fā)絲竹之樂了。其后,月色復(fù)轉(zhuǎn)蒼涼,客也散去了,“吾輩”仍逗留湖上:“縱舟,酣睡于十里荷花之中,香氣拍人,清夢甚愜”,放舟于荷花從中,枕著荷香入眠,連睡夢中都是清甜的。這種境界與蘇軾《赤壁賦》中描繪的“相與枕藉乎舟中,不知東方之即白”何其相似,由此也可見張岱骨子里的文人孤傲。
祁彪佳在《西湖尋夢序》中評張岱的小品文:“筆具化工,其所記游,有酈道元之博奧,有劉侗人之生辣,有袁中郎之倩麗,有王季重之詼諧,無所不有。有一種空靈晶瑩之氣,尋其筆墨,又一無所有。”張岱作為一個“紈绔子弟”,在山水小品文創(chuàng)作上,一方面融合了同時代公安、竟陵之長,另一方面又體現(xiàn)出與他們完全不同的“空靈晶瑩”的雅致之氣,追根究底,還是因為于他出身世家且經(jīng)歷過國破家亡,創(chuàng)作時具備自覺的文學(xué)雅化追求。
張岱家世顯赫,祖上世代為官,曾祖張元忭是著名史學(xué)家,“余家自太仆公以下,留心三世,聚書極多”。張岱從小受家庭文化熏陶,也有強烈的史學(xué)意識,“余小子茍不稍事纂述,則茂先家藏三十余乘,亦蕩為冷煙,鞠為茂草矣”。說明張岱是有意做“正經(jīng)文章的”,他對文學(xué)有著自己的衡量標(biāo)準(zhǔn),也由此形成了一套文學(xué)理論。他認(rèn)為“冰雪之在人,如魚之于水……世間山川、云物、水火、草木、色聲、香味,莫不有冰雪之氣”。在張岱眼中,萬物生命有賴于冰雪之氣,所以他強調(diào):“蓋詩文只此數(shù)字,出高人之手,遂現(xiàn)空靈;一遇凡夫俗子,便成臭腐?!痹娢闹械谋┲畾馐俏恼滤l(fā)的文人雅致,同樣的題材,出自高人之手就帶有空靈之氣,由凡夫俗子寫出則低俗無趣。由此可見,祁彪佳所說的“空靈晶瑩之氣”,與這里張岱提的“冰雪之氣”是一致的?!拔闹┰诠窃谌恕劣谟嗨x文,獨取冰雪……特恨世無解人,其光華不得遽發(fā)耳”。這種追求“不可與俗人道”。正是因為具備這樣的文學(xué)心態(tài),張岱在創(chuàng)作山水小品時便很自覺地追求“冰雪之氣”,以此區(qū)別于晚明其他作家。
此外,張岱的“二夢”是明亡入清之后的回憶之作。明亡以后,張岱從一個聲色犬馬、縱情任性的紈绔子弟淪落為亡國遺民,披發(fā)入山,生活困頓,“布衣蔬食,常至斷炊”?!短这謮魬洝ぷ孕颉分杏性疲骸耙蛳胗嗌?,繁華靡麗,過眼皆空,五十年來,總成一夢。今當(dāng)黍熟黃粱,車旅蟻空,當(dāng)作如何消受?遙思往事,憶即書之……真所謂癡人前不得說夢矣?!边^去的繁華還歷歷在目,今日卻淪落至衣食難保的境地。一方面是現(xiàn)實的困境,一方面是往日的繁華,張岱掙扎其中,深感“勞碌半生,皆成夢幻”。在這樣貧苦又絕望的環(huán)境中,他對年少時浪蕩瀟灑的日子無比懷念,寫下《陶庵夢憶》溫暖自己,似癡人,說夢境。
這種特殊的寫作背景給張岱的作品帶來的是一種人生空闊感。在回憶中,帶著對往昔繁華生活的追思,對故國人事的留念,山水景物被作者不斷美化,但在意味上終究隔了一層,這才不可避免地帶有一股空靈超脫之氣。這種空靈是張岱獨特的人格與經(jīng)歷賦予的意外之喜,而非是刻意營造,又以素淡不加雕飾的筆法寫出,所以祁彪佳才說:“尋其筆墨,又一無所有?!庇诎雺舭胄阎H,發(fā)出許多感嘆,所以即使是寫繁華之景,也有人生如夢之感。
張岱有言:“古人記山水手,太上酈道元,其次柳子厚,近時則袁中郎?!彼蕾p柳宗元的深遠冶淡、同代袁宏道的靈巧俊快。同是寫山水之作,柳宗元是極雅,袁宏道是近俗。柳宗元是因政治的不得意而寄情于山水,借景抒謫居之孤憤,是帶著距離感、清冷感的雅致,所以顯得深遠;袁宏道是反對“文必秦漢,詩必盛唐”的主張,他追求的是“真”與“趣”,無拘無束地沉迷于山水之樂,自然靈巧俊快。張岱與這二人不同,他是雅俗兼?zhèn)涞?。一方面,由于山水觀念的發(fā)展,他游賞山水是貼近其中的濃烈暢達,不同于柳宗元那種有距離的俯視山水。另一方面,他身為士大夫所具備的責(zé)任感與史學(xué)意識決定了他無法超脫現(xiàn)世,在家國破滅之后他的過往都帶上了一絲“黍離之悲”。所以張岱只能在睡夢中憶及前塵,表達自己的留念與追悔,帶有詩性的“雅”情,不同于袁宏道的俊快。
張岱生活在晚明,受當(dāng)時社會思潮的影響,他的山水小品帶有晚明抒寫性靈,娛情遣性的時代特色;同時又因為他的經(jīng)歷和個人追求而帶有一股不同時俗的冰雪之氣。不論是空靈晶瑩的景色,還是熱鬧的世俗人情,他的文字都是純粹干凈的,我們可以從中發(fā)掘出他那繁華落盡之后的真摯的本心。
①〔明〕袁宏道 :《敘陳正甫會心集》,見孫虹、譚學(xué)純注評:《袁宏道散文注評》,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版,第97頁。
② 〔明〕陳獻章:《湖山雅趣賦》,《陳獻章集》卷四,中華書局1987年版,第275頁。
③④⑧⑨⑩〔明〕張岱:《瑯?gòu)治募罚缆磿?985年版,第199頁,第12頁,第18頁,第19頁,第28頁。
⑤ 〔明〕張岱:《陶庵夢憶》,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4頁。
⑥ 周作人:《澤瀉集》,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9年版,第26頁。
⑦ 〔明〕張岱:《西湖夢尋》,浙江文藝出版社1984年版,第32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