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心草Flora
夏凱噠噠的腳步,第一次踏過巷口那棟老舊青石閣樓的階梯,停在秦岑家門口的時候,剛好是秦岑從首爾旅行回來的第十二個月。
彼時,那張紫檀木的書桌上,還擺放著一臺老式收音機,里面發(fā)出的韓語教學(xué)音頻震耳欲聾。夏凱沒好氣地推開秦岑虛掩的房門,不耐煩地叫道:“搞什么啦?大清早的,還讓不讓人睡覺了?”
走廊里的穿堂風(fēng)打著細小的漩渦,掀開了秦岑額前的碎發(fā)。她抬起頭無辜地望著夏凱,手掌不自覺地來回搖擺:“你說什么?我沒聽見?!?/p>
夏凱做了個抱歉的手勢,徑直走進房來,伸手調(diào)小了收音機的音量:“抱歉,有些擾民?!?/p>
“對不起。”秦岑這才回過神來,連聲道歉,臉上因為尷尬而泛起了紅暈。
“沒關(guān)系?!毕膭P笑著,環(huán)顧四周,中式的裝修顯得整個房間古色古香,他的目光落在收音機上,“都什么年代了,你怎么還在用這么老舊的東西?”
秦岑一時不知該怎么回答:“是我爺爺留給我的……”
還不等她說完,夏凱便激動地雙手擊掌:“我果然沒有選錯地方!這里到處都充滿歲月的聲音,總有一天,我會捕捉到它們最動人的樣子!”
幾句話說得不明不白,秦岑有些糊涂了:“歲月也有聲音?”
“嗯?!毕膭P點點頭。
“那要用什么來捕捉呢?”秦岑好奇地問。
“自然是收音桿啦!”夏凱道。
“那不是拍電影用的嗎?”秦岑想起自己曾經(jīng)在網(wǎng)上看到過收音桿的介紹,“怎么?我們這些普通老百姓也可以用嗎?”
“當(dāng)然啦!”夏凱幾乎被她逗樂,“你有興趣的話,不妨到我的聲音工作室看看?”
他是在邀請她嗎?
秦岑的生活中已經(jīng)很久不曾出現(xiàn)這樣的生機,她有些不太習(xí)慣。“不用了,我還有事?!鼻蒯掏掏峦碌卣f著。
“是嗎?”夏凱的眉頭一挑,不經(jīng)意望見了那本被秦岑緊緊握在手中的教學(xué)用書。
“別揉啦,它快被你捏碎啦!”夏凱連忙搶過來,仔細一看,“韓語同聲傳譯……”他突然笑了起來:“我想,這件事我可以幫你!”
那年,十九歲的夏凱,還是首爾大學(xué)藝術(shù)系的學(xué)生。因為家庭的緣故,他已經(jīng)在韓國生活了很多年,這次趁著假期,終于可以自己回國待一段時間。
第一次來到這個明媚的西部城市,夏凱的心里滿是興奮,他在老城區(qū)租了一個小房子,恰巧與秦岑隔窗相望,做了鄰居。
秦岑比夏凱小一歲。
或許是外國語中學(xué)韓語班學(xué)生的經(jīng)歷,讓夏凱在心里對她生出了幾分親近,沒事的時候總來找她聊天,還以她的好朋友自居。某個傍晚,秦岑抬起頭來,看向書桌對面端坐的安靜男孩。夏凱低著頭,身旁放著一支廉價收音桿。
秦岑還記得,夏凱對她說過,他的夢想是踏遍各地,收集世界上最美麗的聲音。
她去參觀過夏凱的聲音工作室,那間小小的出租屋里放著一張張刻錄好的黑膠唱片——里面有花開的聲音、落日的聲音、飛機起降的聲音,都是他無比重視的珍寶。
秦岑猶豫再三,還是小聲提議:“夏凱,你既要學(xué)習(xí),又要打理聲音工作室,真的不用來替我輔導(dǎo)了……”
夏凱卻不以為意:“你這算是一種拒絕嗎?”
秦岑搖搖頭,又點點頭。
夏凱笑了:“能告訴我,你每天那么認真地學(xué)習(xí)韓語,是為什么嗎?”
秦岑局促地理了理掛在自己左耳上的耳機,說:“想做翻譯?!?/p>
多簡單啊,她想。這就好比夏凱對聲音的執(zhí)著,對秦岑來說,學(xué)習(xí)韓語,成為優(yōu)秀的同聲傳譯家,是她從年少時起就無法釋懷的夢想。
聽罷,夏凱笑得更燦爛了,開玩笑地說:“你難道不覺得,我是注定要在這里遇到你、幫助你的嗎?你上哪兒還找得到像我這么好的老師啊?”
這句話仿若一道驚雷,在秦岑的心里震出裂縫,她頓時慌了神:“不用了,我不需要!”
夏凱不知為何秦岑反應(yīng)會這么大,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什么情況?我做你的老師,你很害怕嗎?”
回憶如展開的畫卷,在秦岑面前緩緩鋪開,她仿佛還能看見一個纖瘦的背影。
“我怕浪費你的時間。”秦岑解釋道,“我一個人學(xué)習(xí),真的沒關(guān)系?!?/p>
“那怎么行?”夏凱不依不饒,“我們是朋友,我應(yīng)該幫助你的?!?/p>
秦岑覺得跟他說不清楚,只好簡單粗暴地下了逐客令:“我說不需要就是不需要,你回去吧,我想休息了?!?/p>
夏凱被秦岑這頓操作搞得更迷糊了:“可我是好意……”
“謝謝你的好意,但真的不用了?!鼻蒯f著,“砰”的一聲關(guān)上了門。
夏凱站在門外不明就里地搔了搔頭,卻不知道屋內(nèi)的秦岑已淚流成河。
秦岑曾經(jīng)有過一個盡職盡責(zé)的韓語老師。
那一年,她應(yīng)班主任老師的推薦,參加了赫赫有名的嚴青青韓語培訓(xùn)班。聽說這個嚴青青來自上海,語言功底很是了得。大學(xué)畢業(yè)以后,她獨自一人在校外開了培訓(xùn)班,教學(xué)方式生動活潑、深入淺出,獲得不少好評。
那個下午,秦岑第一次走進教室,時尚的裝潢和沉浸式的體驗教學(xué)令她仿佛置身于首爾的街道。
“我聽說了你的夢想,很棒,但要想做好同聲傳譯,不僅要過語言關(guān),還必須深入了解當(dāng)?shù)氐奈幕?。”這是嚴青青對秦岑說的第一句話。秦岑看著嚴青青那雙晶亮的眼眸,忍不住想象,這個年輕的女孩究竟付出了多大的努力,才在這么短的時間內(nèi)把培訓(xùn)班做出了口碑。
整整一個假期,嚴青青教了秦岑很多。最后一堂課結(jié)束后,秦岑依依不舍地向嚴青青告別:“姐姐,我真的好喜歡你,可以隨時來找你玩兒嗎?”
“當(dāng)然啦!”嚴青青道,“我也很喜歡你!”
六歲的年齡差,并沒有成為友誼成長的阻礙,她們成了無話不談的好友。秦岑繼續(xù)參加著周末的培訓(xùn)班,羨慕地看嚴青青在課堂上用流利的韓語侃侃而談,希望自己也可以快點達到她的水平。
“等我高中畢業(yè),我們一起去韓國旅游吧!”一天下課后,秦岑提議。
“等我空下來的時候再說吧?!眹狼嗲啾е淮蠖呀贪福竦卣f。
但秦岑把這句話當(dāng)作兩個女孩的約定,心里充滿期待。高考結(jié)束的暑假,秦岑用之前攢的壓歲錢和做兼職掙來的錢,訂下了飛往韓國首爾的機票。
“真拗不過你?!眹狼嗲嘈χ?,和秦岑一起登上飛機。
那幾乎是秦岑度過最愉快的一個暑假——東大門的夜市、明洞的小吃,還有景福宮門前那張親密無間的合影,處處都留下她們的痕跡。秦岑甚至覺得,如果時光就此停駐,那該有多好。
誰也沒想到會發(fā)生那場意外。
在去往釜山的路上,她們乘坐的列車突然失控,脫軌了。四周一片恐慌,秦岑甚至來不及求救,巨大的鋼板便從天而落,她嚇得緊緊閉上眼,卻被人一把推開……
再后來,秦岑的腦海完全空白了,她麻木地看著嚴青青被救援人員抬走,麻木地進了醫(yī)院,周圍很多人在哭喊,但她卻只能看見他們臉上的淚水和張大的嘴,好像耳邊所有的嘈雜都消失了。
當(dāng)天夜里,嚴媽媽從上海趕到首爾。面對女兒逝世的噩耗,嚴媽媽老淚縱橫,但也只是撫了撫彼時尚未出院的秦岑的額頭,沒有一句責(zé)備,轉(zhuǎn)身離開了。
“如果不是我臨時起意要去釜山,把回程的機票推遲了一天,嚴青青現(xiàn)在還好好的。我永遠無法原諒我自己。”淚流滿面的秦岑對夏凱說。
逼仄的閣樓中,秦岑架不住夏凱的再三詢問,終于把這段往事一點一滴地告訴了他。
“對不起,我不知道該說什么。”夏凱道。
“該說對不起的人是我?!鼻蒯?。
黑暗中,秦岑沒有去看夏凱的臉:“我不知道,失去了曾經(jīng)最好的朋友,我怎么能再若無其事地去交新朋友,找新的韓語老師,開始新的生活。”
晚風(fēng)似刀,割裂空氣中憂傷的味道。那聲音好美,秦岑想著,目送夏凱的背影消失在樓道里。
從那天起,夏凱再也沒有出現(xiàn)在秦岑面前。
不久,他住過的房子新搬進一對年輕夫婦。他們會在清晨推開窗戶,微笑著和秦岑打招呼。每每這時,秦岑便不由自主地想起夏凱。
他應(yīng)該過得很好,秦岑想,他對聲音的敏感一定會支撐他成為最優(yōu)秀的藝術(shù)家。接著,秦岑便怏怏地戴上耳機,把自己沉浸在題海中,為了她和她承載的嚴青青的夢想而努力。
可秦岑的進度太慢。
夏凱不知道的是,因為那次事故,秦岑的左耳幾近失聰。這也是秦岑為什么總是要把收音機的聲音開到最大,也總是在左耳上掛著一副耳機——那不是秦岑學(xué)習(xí)的工具,而是能讓她更好感知世界的助聽器。她也不知道,這樣的自己,究竟還能不能實現(xiàn)夢想。
一轉(zhuǎn)眼,時光流逝,秦岑把自己“囚禁”在這一方天地,夏凱的容顏日益模糊。秦岑覺得,他或許也已經(jīng)忘了她。
這樣也好,就像電影里說的:想要不被人拒絕,最好的方法就是先拒絕別人。
可秦岑沒想到,兩年后,她竟然收到一個夏凱寄來的紅底鐵盒,右上方用跳躍的波普風(fēng)格噴繪了秦岑的頭像。她小心翼翼地打開,里面是一張黑膠唱片。
秦岑打開唱片機,夏凱的聲音緩緩響起。
“阿岑,請原諒我當(dāng)年的不辭而別。學(xué)校的課業(yè)太緊,這兩年,我一直在四處奔波,為畢業(yè)設(shè)計做準備。我去了好多地方,收集了好多聲音,這些都是我想分享給你的事情。你聽……”
唱片機里傳出了曼哈頓街頭藝人的鼓聲、日本禪院的鐘聲、塞納河畔旅人的嬉戲聲,還有悉尼歌劇院里專業(yè)的花式唱腔。
那些聲音仿佛日記,一頁一頁地記述夏凱的行跡,令秦岑身臨其境。
每到一處,夏凱都會邀請一位路人用當(dāng)?shù)卣Z言說一句:阿岑,加油!
秦岑的心情跟隨夏凱的足跡起伏、顫抖,膠片沙沙的聲響告訴她,環(huán)游世界的最后一站,夏凱去了上海。
秦岑不知道他用什么方法找到了嚴媽媽,并且去了嚴青青的墓地。膠片中有整整五分鐘的留白,就像秦岑和嚴青青分開的這些時光。
末了,夏凱輕輕地說:“阿岑,我問過青青了,她同意讓我代替她照顧你,同意我?guī)椭銓崿F(xiàn)夢想,你,聽到了嗎?”
眼淚抑制不住地奔涌而出,秦岑想,夏凱一定是嚴青青派來的天使吧。
再后來,畢業(yè)后的夏凱回到錦城,又和秦岑成了鄰居。
在他的幫助下,秦岑戰(zhàn)勝了生理上的障礙和心理上的自卑,把學(xué)業(yè)開展得順風(fēng)順水,甚至還報名參加了全國青年同聲傳譯大賽。
“阿岑,加油!”夏凱道。
當(dāng)秦岑一路過關(guān)斬將,手捧金燦燦的獎杯,站在高高的領(lǐng)獎席上時,沒有人嘲笑她的殘疾。夏凱忙碌地在一旁為她拍照,那一刻,秦岑喜極而泣。
其實想想,人生的際遇還真是奇妙,誰也猜不到上一秒失去的東西,會不會在下一秒重新獲得。當(dāng)雪白的云朵攜帶陰影掠過,陽光從樹葉的縫隙中滲透下來,秦岑知道,這一季的夏天又結(jié)束了,而青春還很長。
此時此刻,臺下所有人都注視著秦岑,她想,她只有一句發(fā)自肺腑的感言要說:“嚴青青,夏凱,遇見你們的時光,是我此生度過的最美麗的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