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蓉萍
一
霞光如釀好的紅酒,在杯里蕩來蕩去,慢慢滑入口中,漫過喉,進(jìn)入胃,像是一次不經(jīng)意的旅行。不知不覺間,我的眼睛有點模糊,半個落日出現(xiàn)重影,雙腿發(fā)軟,微醺的身子,向下,再向下。一只手挽住我的胳膊,我從晃動的手臂中感覺到,胳膊的主人跟我一樣,也被霞光灌醉了。
夏里恒·別克滿臉幸福。我抑制不住自己的激動,沖過去握住他的手,用力伸向灑滿霞光的天空。所有人都在看我和夏里恒·別克,我們不約而同地微笑著。他粗大有力的手掌傳遞給我的是霞光般的溫暖。
夏里恒· 別克家在木壘縣雀仁鄉(xiāng)的一處牧場。放眼望去,牧場看不到頭。我不是第一次目睹草原,并沒像初來此地的魯兄與吳兄那么興奮。
從胡楊林返回的路上,肚子餓得咕咕叫,但不好嚷嚷吃東西,同車的老師比我年紀(jì)大,都沒吭聲,我只能一次次舉起礦泉水,讓寡淡的礦泉水填滿自己的胃,以此對抗神經(jīng)系統(tǒng)發(fā)出的饑餓指令。
狂風(fēng)裹挾塵土,撕裂了人對草原種種美好的向往。車子顛簸在遼遠(yuǎn)空曠的草原,找不到任何一個參照物。風(fēng)給灰白的蒿子穿上一身土黃色的外衣,與土褐色的大地渾然一體。車子飛馳,猛一看,一片死寂,似乎生命在此銷聲匿跡。
單調(diào)乏味的地貌令視覺疲憊。正欲瞇眼打盹,一股黃色龍卷風(fēng)拔地而起,人興奮起來。油門一踩,車子加速,有與龍卷風(fēng)一比高下的意味。其實不然。龍卷風(fēng)無視我們的存在,一路向北,繼續(xù)狂舞前行。
不約而同,車?yán)锏娜松碜佣枷蚯皟A。一個左轉(zhuǎn),車子向西挺近無盡的地平線。龍卷風(fēng)被車子拋到身后。目光快速移動倒車鏡里,只見一個拇指大的黃點被甩在我們身后。
就此別過,不再相見。不只是對一場突如其來的龍卷風(fēng),對一景一物一人又何嘗不是呢!目光透過車窗直視前方,塵土漫天,無法分辨路的方向,無法分辨天的顏色,無法分辨草的模樣。一切都有龍卷風(fēng)的影子。
車轍是路的標(biāo)志,很久以前都是以此判定路的方向。幾乎看不出車轍的模樣,似乎它被頑皮的孩子揚起一把沙土,瞬間抹平了牧民踏過草原的痕跡。
龍卷風(fēng)聲名狼藉,印象中,但凡它走過的地方,大樹連根拔起,屋頂卸甲,街區(qū)凌亂,人員死傷。每每遇到龍卷風(fēng),人心惶惶。
在草原遇見龍卷風(fēng),是平生第一次。懷疑的眼光望向大土地的友人時,他說,四五月是草原的風(fēng)季,龍卷風(fēng)光顧草原不是新鮮事。
我沉默著,眼睛盯著前車窗,想看著車轍。
車轍是一雙手,會牽引著我走向一個未知世界,走向一個廣闊天地,會有一次意想不到的經(jīng)歷,一次別開生面的旅行。
對于眼前看不清的車轍,我依然充滿期待。這里并無群山遮目,茫茫黃沙后,到底是怎樣的風(fēng)景,到底會有什么事情發(fā)生,一切如謎,一切有待揭開,一切有待體驗。
二
草原跟人一樣,有不同的樣貌。
車轍領(lǐng)我們抵達(dá)的別克的草原,我細(xì)細(xì)看過, 這里的牧草遠(yuǎn)不及夏牧場的肥美。草多是含堿大的蒿子。這種草發(fā)白,葉片細(xì)小,已經(jīng)適應(yīng)了干旱風(fēng)大的半荒漠氣候。
羊、馬、牛、駱駝是草原常客,鷹、雕、烏鴉、麻雀、喜鵲也是草原天空的主人,當(dāng)然還有黃鼠狼、野兔、蛇、蜥蜴等常出沒于此。
臨近傍晚,遠(yuǎn)處一團蠕動的羊群從天邊而來,如潮水緩慢移動,似乎它們不急著在天黑之前趕回羊圈,也不急著在最后一抹晚霞散盡后見到心念它們的別克。如此說來,羊是沒心沒肺的,用溫順綿柔的外表欺騙了信任它們的人。
霞光拉長我的身影,如一把尺子,丈量草原。我踮起腳跟伸長脖子,想看看到底有多少只羊。羊群在我視線里只是一條線,一條模糊的線。
別克,有多少只羊?
羊爸爸羊媽媽羊孩子,全部有三百多只呢!夏里恒·別克神情喜悅地說。我猛吸一口氣,呀,這可不少了。難怪我看不清羊群,即便它們在眼前,一時半會兒我也數(shù)不清。作為主人的別克,卻一清二楚。
那么遠(yuǎn),什么時候才能走到我跟前呢?
打消煩躁的辦法是轉(zhuǎn)移目標(biāo)。我將目光挪離羊群,轉(zhuǎn)身發(fā)現(xiàn)離我一百多米遠(yuǎn)的地方,一處簡易的柵欄里立著雙峰駝。遠(yuǎn)道而來的魯兄與吳兄已圍在柵欄旁。
霞光給草原鋪上了一層絲滑的地毯,藏在蒿草中的沙粒不再硌腳,泛著光,成為地毯裝飾的一部分。
我朝駝欄奔去。
魯兄端著相機給駱駝拍照。駱駝于他是不陌生的。山西往北是內(nèi)蒙古草原,那里也有駱駝。早些年,駝客穿梭往來,成為重要的載貨交通工具,由駝客帶來的信息,經(jīng)過不斷演繹,成為不同版本的故事,在民間流傳。同樣專注的吳兄則用手機捕捉駱駝們凝視的一瞬間。人在審視駱駝,駱駝同樣在揣摩人。
駱駝比我高出一大截,貌似溫順的駱駝,若惹惱了它,它脾氣大著呢!我曾經(jīng)領(lǐng)教過。高聲鳴叫算是客氣的警告,氣惱了踢你一腳也完全有可能。誰沒有點個性呢,只要是喘氣的,不管是人,還是動物。
用目光掃一圈駝欄,成年駱駝大致有二十七八峰,乳駝有十一二峰,稍遠(yuǎn)的地方,覓食的駱駝有十峰。粗算一下,別克有近六十峰駱駝。
夏里恒·別克的妻子庫來汗將一根繩子拴在乳駝的頸上,牽著繩子往圍欄處拽。乳駝步子遲緩,一副不情不愿的樣子。別克的兒子葉爾森的木棍揮舞著落在乳駝屁股上,舉得很高,落下來很輕,看得出,他心疼乳駝。庫來汗笑盈盈地看看乳駝,又看看我們,手握繩子繼續(xù)往柵欄處挪動步子。
一頭更為健壯高大的駱駝高昂著頭,神態(tài)威嚴(yán)。我猜想它是這個駱駝家族的族長。它久久地遙望著遠(yuǎn)方,一動不動,像是思考一個重大的問題。這種凝固的神態(tài)一下子擴展了草原的空間,仿佛草原的遼闊是它和它的同伴們慢慢看出來的,那從容不迫的眼神跟溢出的淚一樣,把整個草原全部融化。我相信它是經(jīng)歷了死亡和艱難的,也經(jīng)歷過春天夏天和寒冷的冬天。庫來汗摸了摸它的腹部,抬頭看了看它,沒有說話。又一陣風(fēng)翻過它的雙峰,罕見的笑容從它的眼瞳里一點一點滲出來。
駱駝是牧民的錢袋子。每年收購駝絨與收購駝奶的販子會在恰當(dāng)?shù)臅r候出現(xiàn)在別克家。價格隨行就市,有高有低。
庫來汗告訴我,駱駝性格溫順,適應(yīng)性強,無須格外看護(hù),產(chǎn)下乳駝后,駝奶便是家里重要的收入來源。她每天早早起來擠駝奶,駝奶新鮮嫩白,每天能擠二十多公斤,每公斤駝奶收購價四十元。如此,每天駝奶的收入在八九百元。這對普通的牧民來說,是早些年不敢想的事情。
這樣的變化是政府給牧民劃分了牧場后才有的。夏里恒·別克家的夏牧場在南部山區(qū),這里是春秋牧場,冬牧場靠近沙漠的邊緣。一家人隨著季節(jié),趕著自家的羊、駱駝和馬,在牧場間遷徙。
夏里恒·別克之前只放牧羊和馬,養(yǎng)駱駝是近幾年的事。
這幾年,駝奶的保健價值被消費者認(rèn)知,一時間,駝奶粉走俏,價格飛漲,各種品牌的駝奶粉如天女散花,鋪天蓋地。稍加留意,會發(fā)現(xiàn)市面上有價格低得誘人的駝奶粉,其純度無疑令人懷疑。價格混亂,駝奶粉市場自然有波動,殃及的卻是養(yǎng)駝人的利益。
牧民不會買駝奶粉,飲用首選新鮮駝奶,餐后一家老小,一人一碗,心里舒坦。說著,夏里恒·別克從冰柜里拿出自家的駝奶,給每人倒了一碗,冰涼的駝奶被我一飲而盡。初次品嘗駝奶的友人,將碗口放在唇邊,停頓一下,看了看,又聞了聞。想必是擔(dān)心有異味無法享受。夏里恒·別克笑著說,放心大膽地喝,一點麻達(dá)沒有。大人們喝完駝奶會順勢擦一下嘴角。孩子們放下碗就跑出氈房外,顧不得擦干凈嘴角殘留的駝奶也不在意。是呀,有什么比玩耍更令孩子們開心的事呢!
顯然,乳駝對我們這幾個陌生的面孔充滿好奇,稚嫩的身軀尚無法居高臨下打量我們。泉水般的眼睛,與我們的目光相對,它并不慌著躲避,只側(cè)臉忽閃著眼睛,觀察我們的一舉一動。
駱駝是雙眼皮呀!言語間發(fā)現(xiàn)的驚喜溢于言表。不光駱駝是雙眼皮,牛馬都是雙眼皮。我伸手摸了一下乳駝的耳朵得意地說。
這乳駝頭輕輕一甩,樣子憨萌,讓人不禁想撫摸它。乳駝們脖子上的繩子拴在柵欄上,一字排開站立,柔軟的絨毛在風(fēng)中搖擺舞動,耳朵不時動幾下,想是在聽我們的話。
此時,并沒有高聲喧嘩的人,我們幾個人身披霞光,或倚在柵欄旁,或挽著胳膊,或瞭望遠(yuǎn)方,背景則是駱駝家族。
前方幾百米處,有部分成年駱駝悠閑吃草,不時抬頭打望我們一眼,之后低頭繼續(xù)吃草。我隨意踢了腳蒿草中的沙石,它會不會影響它們吃草,會不會蹭破它們的嘴唇。這樣的擔(dān)憂顯然多余。
駝唇好似自帶感應(yīng)器,觸及地表的草時,力度掌握得恰到好處,只將蒿草最鮮嫩的部分卷入口中,不會連根拔起。想來它也深知細(xì)水長流、生生不息的法則。
不遠(yuǎn)處的成年駱駝,身后的乳駝,以及庫來汗、她的女兒沙西拉,包括我們這些造訪者,晚霞中如一尊尊銅雕,形成一座光芒耀眼的夢幻城。風(fēng)在城中穿梭,塵土、蒿草以及駝奶、糞便、夕陽的氣味,隨風(fēng)撲入懷中,將我裹住,我有種難得的輕松愜意。在鋼筋水泥的森林里,彌漫著汽油味,混沌又麻木,是草原的氣息重新喚醒了我的感知能力。
肚子再次叫起來。
三
在草原上吃肉的次數(shù)記不清楚了,可吃肚包肉是第一次。
早晨出發(fā)時,就聽東家說,今天下午在牧民家吃肚包肉。我在和田夜市吃過拳頭大的肚包肉,肉切碎拌有洋蔥,是煮熟的,并非烤熟的。
新疆人對烤制的肉品情有獨鐘。這種煙熏火燎的烹飪方式人人都會。我對烤制過程充滿想象:是用馕坑、爐子、烤箱,還是其他什么工具?
抵達(dá)夏里恒·別克的牧場時,他和哥哥卡爾木·別克早已將一只羊宰殺完畢,分割成塊,一部分已經(jīng)下鍋清燉,一部分用于串羊肉串。
簡易的房舍前有一個生鐵爐子,爐膛內(nèi)火光灼灼,熱浪翻滾涌進(jìn)懷里,不禁止住腳步。
我悄悄問沙西拉,在哪里烤肚包肉。她笑而不答,手指向前方。幾十米遠(yuǎn)的地方,夏里恒·別克和哥哥蹲在地上。難道他們在烤肚包肉?沒灶沒鍋,怎么烤?一連串的疑問,推著我好奇地走過去。
地上已經(jīng)挖了六七十公分寬的土坑,土坑里填了半坑細(xì)軟的沙子。旁邊是燒透的無煙煤。夏里恒·別克說,沙子是從十幾公里外沙山用摩托車馱來的。燒紅的無煙煤已將沙子燒透。洗干凈的羊肚里塞入羊肉,再包裹上一層錫紙。將羊肚放入沙坑中,用沙子的熱量煨烤至熟透,大致需要三個多小時。
等待美食與等待情人一樣,興奮摻著激情從渾身的毛孔奔出來,令人躺著不是站著也不是。那就先上炕。
賓主依次上了鋪有巴旦木花床單的炕上,圍坐一圈。首先端上來的是熱氣騰騰的手抓羊肉。羊頭醒目地放在手抓肉的上面。要舉行一個儀式,主人請尊貴的客人在羊頭上劃開一個“十”字,主人則會將羊臉上的一塊肉割下來親自喂到尊貴的客人嘴里。被人喂著吃東西的記憶是兒時常有的事,成人后再無此優(yōu)待。此刻當(dāng)主人家把肉放在指尖,要給我喂時,我頗有些不好意思,怕稍不注意咬到人家手指,又怕不小心肉掉在身上。顧慮是多余的。初次配合,天衣無縫。羊耳朵則割下來送給席中年齡最小的人,寓意乖巧聽話。
大塊吃肉是新疆人享受美食的方式。遠(yuǎn)道而來的客人入鄉(xiāng)隨俗,拿起大塊的羊肉品嘗。屋子里彌漫著羊肉的味道,不管你吃不吃,身上都是羊肉味。
我惦記著肚包肉,胃就那么大,必須給它留點空間。吃清燉羊肉時,我主動申請吃羊眼睛。眼睛好吃,慢慢咀嚼,滋味漸漸露出來,吃過的人都知道,最重要的是,它的體積比羊肉塊小。這個小算計想來同席的人都不曉得,我暗自竊喜。
三個小時,說起來漫長,有了酒的加入,便化解了等待帶來的焦灼。
依照哈薩克族的行酒規(guī)矩,一個金杯,由發(fā)酒的人自斟自飲一杯,順次敬酒給在座的客人。此刻,金杯成為焦點,主人一飲而盡。席間的人表情各異,有豎起拇指的,有蹙眉的,有咧嘴笑的,有搖頭的。眾目睽睽之下,必須將酒喝完,這是對主人的尊重,也是參與行酒游戲的規(guī)則。想逃酒的人,這下沒轍了。
酒是蒲類酒,一種地產(chǎn)酒,名字中藏著地域歷史的信息。坐在我身邊的王旭忠是當(dāng)?shù)匚氖忿k的負(fù)責(zé)人,他講起這名字的來歷。不等聽完,金杯轉(zhuǎn)到了我手中。說心里話,昨夜受涼,胃痛,見酒心里發(fā)怵。作為陪客,算是半個主人,此時推脫顯得有些不夠朋友,且我骨子里有俠義之氣,用一句酒場慣用的話來說,寧可胃喝個洞洞,不讓感情裂個縫縫。自己再難受,也不忍心朋友失望。
金杯在手,杯面蕩漾微波,一層層,一圈圈,如微縮的湖面。嘴唇粘在杯沿時,酒香濃烈襲人,慢慢飲下,火龍瞬間復(fù)活。
每個人體內(nèi)都有一條龍,都有被激活的時候,方式因人而異。只有體會過的人,才知其滋味。
行酒一圈下來,人人面帶霞光。發(fā)酒者與接酒者各有說辭,心意表達(dá)不僅僅在祝福與感謝中,也流淌在舉杯接杯中的動作里。
許多時候,人是戴著面具活著,本真的東西越來越稀有。酒到一定程度,讓人掀開面具,展露真實的一面。真實是一種力量,瞬間拉近彼此的心靈距離,與年齡、民族、信仰等無關(guān)。
一句掏心窩的真話,頂上一萬句虛情假意的贊美。
真誠能感染人。起初因牙痛不能喝酒的吳兄在熱烈真誠的氣氛中浸泡良久,當(dāng)打通關(guān)的金杯再次擺在他面前時,他拿過酒瓶,給自己斟滿,痛快喝干。來自江南的他,輕飲慢酌慣了,如此生猛粗獷地喝酒怕是頭一遭。到底是行走四方的人,不畏懼不膽怯,說喝就喝,頗有新疆兒子娃娃的氣魄。
肚包肉來了。不知誰在門口喊了一聲。大家的目光刷地集中到門口。夏里恒·別克端著一盤羊肉放在炕沿上,拿著刀分割肉塊。剛烤熟的肉很燙,他拿肉割肉的速度極快,若是生手怕會燙著手。他是老手,動作嫻熟老練。他將分割好的肚包肉分發(fā)到每個人的手里,熱情地說,趁熱吃,香!
香是需要味蕾檢驗的。好吃!走南闖北的魯兄說。真香!真香!來自美食之鄉(xiāng)的吳兄,毫不吝嗇地對第一次品嘗的肚包肉連聲夸贊。我接過肚包肉,顧不得吃相,飛快塞進(jìn)嘴里。
牙齒繼續(xù)咬合著肉,顧不上說話。一個念頭像晚霞清晰沖進(jìn)我的腦海。我來不及喝又一次遞給我的酒,高聲對夏里恒·別克說,你做的肚包肉吃得我沒話說!下次再來,清燉羊肉不上了,就吃肚包肉。
夏里恒·別克笑著說,一點麻達(dá)沒有。
這時,庫來汗走進(jìn)屋里微笑著說,我給大家敬個酒,歡迎大家來草原我的家。女主人大方坦率的話語表露自己的心意,沒有誰能拒絕。胃里有鮮美的羊肉坐鎮(zhèn),沒有人畏懼這一杯酒。
酒喝干,再斟滿。哈薩克族婦女不再是封閉中的家庭婦女,她們從不斷涌入草原的客人那里接受了新的生活觀念,在與外界交流中,習(xí)慣了微信與視頻聊天。酒不再是男人的專利,女人一樣可以在節(jié)日或者豐收時節(jié)享受瓊漿玉液,一樣在酒后跳起“黑走馬”。跟上時代發(fā)展的腳步,日子才會越來越紅火。每一個裝滿心意與誠意的酒杯在客人間循環(huán),草原上的這場宴席不斷繼續(xù)著。
我跳下炕,走出屋子,酒肉進(jìn)肚,激發(fā)出的熱量轉(zhuǎn)換成汗珠,讓我很是悶熱。出去吹吹風(fēng),涼爽一下身子。
三年級的沙西拉,五年級的葉爾森,在屋外的烤肉槽子前烤肉。我蹲在他們身邊,與他們聊起來。周末放假,他倆從雀仁鄉(xiāng)的寄宿學(xué)校回到家中?;氐讲菰麄z像放飛的鳥兒,甭提多開心了。姐弟倆聰明伶俐,回答我的種種問題時,一點也不露怯。
夏里恒·別克拿了幾只烤肉串走出來,遞給兒子,見我與孩子聊天,搭話說,兩個孩子從幼兒園到小學(xué)都在鄉(xiāng)里,學(xué)校的條件好,老師們好,費用全免。希望他們好好上學(xué),將來到縣城讀高中,大學(xué)考一下,大城市里看一下,本事學(xué)一下,我們就高興了。
可憐天下父母心。牧民也渴望自己的孩子有一番新天地,而不是世世代代祖祖輩輩都守在草原上。到外面去,到更廣闊的世界去,這種開放進(jìn)取的態(tài)度,與他祖輩的觀念大不相同。
我摟過扎著小辮子的沙西拉說,考上大學(xué)后,還想回到草原嗎?沙西拉快速轉(zhuǎn)動眼珠,似乎在消化話語的含義。一旁的葉爾森說,我要回來的,將來我要用遙控飛機放牧,不用再騎著摩托車放牧了。我心里一動。草原深處牧民的孩子,想法太超前。
夏里恒·別克接過話茬說,比起過去騎馬放牧,摩托車已經(jīng)很好了,速度快,人不累。我父親過去騎馬放羊,一天下來腰酸腿痛。騎著摩托車放牧,跟玩一樣,自在得很。
飛機比馬看得遠(yuǎn)跑得快。葉爾森翻烤著肉串,一臉認(rèn)真地說。
想當(dāng)年,蒲類國時,馬日行千里,已是極速了。草原依然是這片草原,棲息于此的人依然是中華民族的血脈,可人的觀念已經(jīng)變了,不再滿足過去的速度,追求更為現(xiàn)代化的生活方式。思想變了,誰能說將來的放牧方式不會變呢?
昨天,剛從馬圈灣下來。沒過腳踝的牧草里,白色氈房散落在起伏的山坡上。夏里恒·別克在那里也有草場。一家人從那里搬到政府蓋好的牧民定居點,有水有電有網(wǎng)絡(luò),有醫(yī)務(wù)室、文化活動室、郵電所和車站,生活便捷。
部分年輕牧民,選擇到城里或者更遠(yuǎn)的地方打工,嘗試一種新的生活方式。夏里恒·別克剛滿四十歲,他說,我屬于草原,一輩子不會離開。
可葉爾森這些孩子們,將來會做出怎樣的選擇呢?我無法預(yù)測,我只相信,明天會比今天好。我想,夏里恒·別克一家人也有這樣的期盼。
欄目責(zé)編:李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