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悅
我們通常所知的“馬來人”,狹義上指的是馬來半島南部及蘇門答臘東南部的一個族群,且在馬來半島上人口最多。廣義上,馬來族指的是馬來語(印尼語)的使用者甚至是整個南島語系族群。
南島語系族群,涉及大洋洲和東南亞以南島語系為語言的族群(南島語系約莫有1300多種語言)。其地理范圍涵蓋印尼、馬來西亞、菲律賓、文萊、東帝汶、新加坡等,北到中國臺灣,南至新西蘭,東到復(fù)活節(jié)島,西至馬達加斯加。
17世紀活躍于印度洋與東南亞海域的荷蘭人,首先將這片廣闊海域上成千上萬的島嶼居民所說的語言聯(lián)系起來。1600年,荷蘭商船在非洲馬達加斯加島進行補給之后,一路航行至印尼,荷蘭人發(fā)現(xiàn)這里的語言與馬達加斯加島民所說的話極為相似。
其他生物的散播路徑,成為證明人類遷徙的有力證據(jù)。
到了1708年,荷蘭人進一步發(fā)現(xiàn),波利尼西亞的語言(波利尼西亞人主要分布于太平洋中部)也與馬來文有相似之處。奧地利的學(xué)者,隨后用“馬來—波利尼西亞語”概括分布于東南亞島嶼和太平洋地區(qū)的語言。直到1906年,奧地利民族學(xué)家威廉·施米特提議用“南島語”一詞取而代之。
南島語系族群向海洋島嶼擴散的過程,無疑是早期人類的壯舉。他們不僅讓類似的語言在這些分散的島嶼上扎根,還將相似的信仰、文化、技術(shù)以及物種帶往海洋的各個角落。以南島語系為視角,我們會發(fā)現(xiàn)人類的經(jīng)驗即使相隔萬里,在豐富多彩的同時也有著共通的特點。
南島語系的先民在太平洋各地的遷徙模式,有種種不同的說法。這些說法都基于民族學(xué)、考古學(xué)、語言學(xué)和人類遺傳學(xué)的探討。主要的假說有“快車說”“慢車說”“美拉尼西亞本土說”“整合說”等。
持“快車說”的考古學(xué)家和語言學(xué)家推測,在3500—4000年前的新石器時代,來自東亞或東南亞的航海者從臺灣島出發(fā),經(jīng)由美拉尼西亞(希臘語意為“黑人群島”),快速穿越巴布亞族的領(lǐng)土,直接進駐太平洋無人居住的島嶼。
2018年12月20日,法屬波利尼西亞,馬奎薩斯部落的族人們矗立在他們世代居住的叢林山頂
2018年8月4日,馬來西亞莎阿南市,當(dāng)?shù)赝林用駷槭澜缤林嗣駠H日做準備
建立在遺傳基因研究和考古資料之上的“慢車說”認為,南島語系族群的發(fā)源地范圍要大得多。波利尼西亞的南島語系族群,可能源自包括中國大陸南部、臺灣島以及東南亞在內(nèi)的大面積地區(qū),以東南亞的島嶼作為中途站。
“美拉尼西亞本土說”則認為,波利尼西亞人根本就起源于大洋洲的美拉尼西亞,與東南亞島嶼無關(guān)。
“整合說”類似于“快車說”,但是強調(diào)南島語系族群在散播過程中,有數(shù)次的停頓。
近年來,科學(xué)家開始利用分子遺傳的方法,研究各類生物在遷徙過程中呈現(xiàn)的遺傳多樣性變動和可能的機制。其他生物的散播路徑,成為證明人類遷徙的有力證據(jù)。
人類在遷徙時,會攜帶一些共生動物,例如豬、狗、雞等。其中還包括一種俗稱“波利尼西亞鼠”的動物。波利尼西亞鼠是世界上分布第三廣泛的鼠類。它們原產(chǎn)于東南亞,已入侵大部分波利尼西亞島嶼、新西蘭、斐濟,乃至夏威夷。但波利尼西亞鼠沒有在大海游泳或擴散的能力。目前能夠在各個島嶼見到的波利尼西亞鼠,很有可能是跟著波利尼西亞的祖先航行而來。
對波利尼西亞鼠DNA的研究結(jié)果,傾向于支持“航海廊道整合說”。這種學(xué)說認為,南島語系族群是以一種緩慢而復(fù)雜的遷徙方式,由東南亞島嶼向東逐漸前進,在遷徙過程中還在沿途停留。
此外,科學(xué)家還研究了只有靠人類的媒介才得以傳播的面包樹和豬,得出的結(jié)論都不盡相同。這說明了東南亞島嶼和太平洋地區(qū)全新世人類遷徙和動物傳輸?shù)膹?fù)雜性,沒有任何單一模型可以解釋這樣復(fù)雜的遷徙路線。
盡管對于南島語系族群的起源和擴散眾說紛紜,但學(xué)界普遍同意,“南島語系”是建立在語言上的概念,而非血緣或文化之上。不過,我們還是能在他們的風(fēng)土民情和文化信仰中,找到一些相似之處。這些相似之處,不一定能夠追溯到南島語系族群最初擴散的過程,因為文化與信仰的形成與演變從未停止。
很多人通過2020年上映的馬來西亞電影《南巫》,了解到常見于馬來西亞、新加坡、泰國南部和印尼馬六甲海峽沿岸地區(qū)的“拿督公”崇拜。
這個故事是說:
1987年,出生于馬來西亞南部的阿燕與信教虔誠的丈夫阿昌,居住在馬來西亞北部吉打州象嶼山下的稻田村落。一天,阿昌和暹羅裔鄰居阿南爭吵后,鄰居隨即在外出途中發(fā)生車禍身亡。阿南的母親傷心欲絕,對阿昌下了降頭術(shù)。阿昌在捕魚時突然暈厥,回到家中吐出了生銹的鐵釘。
《南巫》劇照
馬來人信仰的拿督公
經(jīng)過拿督公的開示,阿燕來到象嶼山祈求山神娘娘。在山神娘娘和退隱的暹羅巫師幫助下,阿燕發(fā)現(xiàn)了阿昌被偷去巫降的衣物,于是用拿督公神像鎮(zhèn)住遭巫降的物品,一同拋入海中。
電影中呈現(xiàn)的“拿督公”,是混合了馬來亞祖靈崇拜、伊斯蘭教的蘇菲派信仰和中國民間信仰產(chǎn)生的神祇。在南洋華人和馬來人中都有“拿督公”崇拜,但是他們所崇拜的拿督公來源不同。
華人信仰的拿督公形象,是一個身穿馬來民族服飾的長者,安置在路旁的紅色神龕,神龕里有香爐、神主牌、令旗等道教法器。在神主牌的顯眼位置,有“唐”“番”字樣。“唐”代表的是華人的土地神,“番”代表的是馬來人的土地神。19世紀初,剛到南洋的華人將異地的神靈引入傳統(tǒng)的中國民間信仰,以線香、火燭、水果、冥鈔的傳統(tǒng)方式祭祀,祈求庇佑地方的安寧。
馬來人信仰的拿督公為“Datuk Keramat”,是伊斯蘭教傳入東南亞以前就已經(jīng)存在的神靈。“拿督”是對馬來王國的大臣、長老、酋長或貴族的稱謂。當(dāng)這些“拿督”逝世后,他的子民將他的靈格神話,稱之為“圣跡”(Keramat),祈求他保佑地方的安寧。
在1980年代,馬來西亞真正落實政教合一,強調(diào)唯一的真主安拉,像拿督公這樣的民間信仰被視為旁門左道,不再在馬來人中流行。華人就成為了“拿督公”崇拜的主要群體。
不同于華人崇拜的有著具體形象的“拿督公”,馬來人崇拜的“拿督公”有著很強烈的萬物有靈論色彩。馬來人信仰的拿督公沒有固定的形象,野外的洞穴、老樹、巖石都可能是拿督公的居處,鱷魚、老虎、蟒蛇之類的野獸也會被當(dāng)作拿督公的化身。
很多馬來人認為,如果一個地方的拿督公性格頑劣的話,必須定期以香花、檳榔、栳葉、煙草和蠟燭等祭品祭祀,加以安撫,否則拿督公生氣是要帶來麻煩的。
張吉安拍攝《南巫》,就是要展現(xiàn)那個被遺忘的萬物有靈的世界。在吉打州緊鄰的泰國南部地區(qū),巫術(shù)也十分盛行。暹羅人的當(dāng)?shù)匚幕鞘裁炊寄馨?。凡是什么人過世了,就有可能變成一個人型神像,被拿來膜拜。
萬物有靈論是很多南島語系族群共同的信仰特點。古南島語系族群,借由口耳相傳的方式,讓歷史記憶與生活經(jīng)驗,透過神話、傳說故事得以流傳。他們相信有“鬼靈”的世界,北部及西部的南島語系中更有許多關(guān)于禁忌的詞匯。
“南島語系”是建立在語言上的概念,而非血緣或文化之上。
大洋洲的很多南島語系族群,都有一個“曼納”(mana)的概念。曼納是一種力量,不固著于任何物體,能夠經(jīng)由任何物品來傳遞。比如在夏威夷群島,許多貴族和酋長階層會有近親通婚的現(xiàn)象,就是為了將曼納的力量留在家族里。如果貴族和平民通婚,便無法把曼納的力量留在家族內(nèi)。曼納也會通過自然力量或人類具有的任何能力和特長來表現(xiàn)自身。如果某個酋長組織船隊出海捕魚,結(jié)果漁獲量很差,這就說明酋長的曼納力量很少,甚至已經(jīng)失去了曼納。
曼納的力量令人敬畏,也很危險。在大洋洲和非洲的一部分區(qū)域,都有與死人進行肉體接觸的禁忌,比如禁止碰過死人者自己動手拿食物。波利尼西亞及馬達加斯加等地,是禁止說出死者的姓名。如果死者的姓名恰好與某種動物或常用物品的名稱相同,有些部落甚至?xí)J為,必須為這些動物或物品另起名稱。
庫拉寶物
由于曼納必須處在不斷傳遞的過程中,各南島語系族群都有巫術(shù)和儀式促使曼納轉(zhuǎn)移。其中,最有名的要數(shù)盛行于巴布亞新幾內(nèi)亞的特羅布里恩群島的“庫拉環(huán)”。
人類學(xué)家馬林諾夫斯基把特羅布里恩群島的居民稱作“西太平洋的航海者”。他們熱衷于交換兩種東西,一種是紅色貝殼打造的項鏈,另一種是用白色貝殼琢磨的臂鐲。它們都被稱作“庫拉寶物”,除了能在少數(shù)儀式中佩戴外,沒有任何實際的用途。
初來乍到的歐洲人類學(xué)家對此驚訝不已。他們好奇,為什么這里的男人會冒著生命危險穿越大片海洋,只是為了交換這些看上去毫無價值的小裝飾品?
當(dāng)?shù)鼐用袷挚粗剡@些庫拉寶物,誰得到的寶物多且名貴,誰的聲望就大。不同島嶼的居民建立起一個交換體系,使得庫拉寶物能夠按規(guī)定方向不定期流動。這便在整個環(huán)形群島間形成了一個閉合回路,馬林諾夫斯基稱之為“庫拉圈”(kula ring)。
兩種寶物有各自的流動方向,項鏈按順時針方向流動,臂鐲則按逆時針方向流動。庫拉寶物不能被永久占有,只能被保留一段時間,最長不過幾個月,頂多一年,然后就要在下一次交換中送出去,否則擁有者會被責(zé)備“太慢”。
島嶼之間的居民,通過庫拉環(huán)的交換體系,形成了強有力的互惠關(guān)系。庫拉伙伴分為內(nèi)陸和海外兩種。當(dāng)?shù)厝朔浅:ε挛仔g(shù)、飛行的巫女和食人族等危險,于是海外伙伴變得十分重要。整個庫拉過程,從造船、下水、分派食物、出發(fā)到交換寶物,都有嚴格的巫術(shù)儀式伴隨,以爭取最多的庫拉收獲,并且避免危險。
法國人類學(xué)家馬塞爾·莫斯認為,西太平洋的庫拉環(huán)遵循的是更為普遍的禮物交換邏輯。禮物交換的邏輯強調(diào)人與人之間的責(zé)任與義務(wù)。從這個角度來看,以利益為中心的現(xiàn)代商業(yè)貿(mào)易要冷酷無情得多。
當(dāng)我們愈加了解南島語系族群的文化,就愈能反思,我們的傳統(tǒng)文化是否真的“進步”,而“他們”的文化是否真的就“落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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