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埃德加·斯諾《紅星照耀中國》作為世界非虛構(gòu)文學的經(jīng)典著作，兼具真實性、現(xiàn)場性、首知性、思想性、藝術性等非虛構(gòu)文學特性。斯諾在《紅星照耀中國》的創(chuàng)作中轉(zhuǎn)引大量訪談對話，通過生動的副文本編排形式體現(xiàn)獨具巧思的篇章構(gòu)成。此外，以插圖形式出現(xiàn)的攝影材料和語篇相得益彰，形成有機共同體。本文將以互文性作為研究視角，重點分析《紅星照耀中國》的文內(nèi)互文現(xiàn)象，從對話聲部、“副文本”與正文本互文、“語—圖”互文三方面進行闡述。為《紅星照耀中國》的文本研究提供新的視角與思路，從文本層剖析其文學性與藝術性。

關鍵詞：埃德加·斯諾 《紅星照耀中國》 互文性

“互文性”概念由法籍保加利亞理論家茱莉婭·克里斯蒂娃最先創(chuàng)立，后經(jīng)其老師羅蘭·巴特的合力傳播，在學界產(chǎn)生廣泛影響。此后，吉拉爾·熱奈特等人對理論展開進一步闡釋，提出“跨文本性概念”，并將其劃分為互文性、副文本性、元文本性、超文本性、廣義文本性五類。a作為較前沿的學術概念，目前的互文性研究仍具有多種分類方式，內(nèi)、外互文研究即為其中一種。文本內(nèi)互文研究即是指著眼于一個文本內(nèi)部各要素的互文，對文本層展開剖析。

埃德加·斯諾的《紅星照耀中國》具有極高的藝術性與功能價值，歷久彌新。在思想性、敘事藝術、人物形象塑造等方面已有不少學者展開了相應研究。但作為經(jīng)久流傳的非虛構(gòu)文學巨制，運用較為前沿的文學理論對其進行再分析解讀還較為匱乏。由此，筆者以《紅星照耀中國》中大量的對話援引、副文本以及攝影圖片為材料，嘗試從各聲部對話、副文本與正文本互文、“語—圖”互文三角度分析斯諾《紅星照耀中國》的文本內(nèi)互文機制，以拓展研究思路。

一、多聲部對話互文性

茱莉婭·克里斯蒂娃將巴赫金的“對話理論”視作“互文性”的先聲。在傳統(tǒng)文論中，文本內(nèi)部各個聲部的對話，形成互為文本的關系，多見于虛構(gòu)性文本的分析。但對于非虛構(gòu)文學文本而言，“文本中的對話序列主要涵蓋生活與作家、作家敘述與對象敘述、作品中人物之間的多元溝通等”b，同樣可見其對話的張力。斯諾《紅星照耀中國》即是將訪談實錄進行結(jié)構(gòu)視角化與藝術技法化的編排，使人物言語跳脫于直接引用的桎梏。可見，具有極高藝術性的《紅星照耀中國》，完全具備對話互文分析的基礎。作品中各聲部平等地展開對話，斯諾本人的視域與評述夾敘其間，多聲部和諧整飭，成就《紅星照耀中國》的現(xiàn)場感與文學性。

首先，從生活與作家的角度來看，斯諾1936年紅區(qū)之行的見聞與斯諾的創(chuàng)作敘述互為對話聲部。1936年斯諾由北平出發(fā)，經(jīng)過西安進入陜甘寧“蘇區(qū)”，展開了為期四個月的紅色漫行。他以西行生活、見聞為藍本，加入作為記者、作家的思想視野，構(gòu)建《紅星照耀中國》的文本。全書以斯諾由北平去西安，從西安進入紅區(qū)，后于西安事變爆發(fā)前期折回延安與西安，重返北平的時序過程為行文主線，卻并非僅以全紀實的手法進行記錄，文本中加入了源于作家意志的編排，構(gòu)成多聲部回響。全書由斯諾本人的問題意識延展開來，他所帶著的“一些未獲解答的問題”與西行之旅兩相呼應。這些“問題”在西行見聞中被放大、被消解、得到回答。這一過程就構(gòu)成了一組生活與作家的多聲對話。斯諾的思想意識與生活紀實成為第二組多聲對話，斯諾對于紅區(qū)見聞的描述不僅限于單一視角記錄，而是將“紅區(qū)”與“白區(qū)”加以同一視域的對比。紅區(qū)風貌在與作家的意志互為文本參物后，得以展現(xiàn)在大眾眼前。

其次，從作家敘述與對象敘述角度來看，斯諾意識與他者視角下的人物意識形成了又一鮮明的對話互文。斯諾本人在1938年譯本作者序說曾言：“從嚴格的字面上的意義來講，這一本書的一大部分也不是我寫的，而是毛澤東、彭德懷、周恩來、林伯渠、徐海東、徐特立、林彪這些人——他們的斗爭生活就是本書描寫的對象——所口述的。”c其實，不僅是蘇區(qū)的主要領導人物，對話還體現(xiàn)在普通戰(zhàn)士、“紅小鬼”、農(nóng)民等群體性的代表人物中。他們的文化背景不盡相同，視角與觀點在對話中得以外顯。他們作為文本中的聲部，平等地與作家敘述進行交互。這些對于斯諾而言作為他者視角中的對象人物，與斯諾的作家敘述形成兩個不同的聲部。此外，《紅星照耀中國》中對于人物的口述對話并非為純記錄，作家穿插其間的評論構(gòu)成互文現(xiàn)象，尤有余味。如對于初駐扎時與交通部吃飯的對話記錄中，不單是記述了李克農(nóng)對于“紅小鬼”身份的闡述，而是將作者本人的思維意識融合其間，形成對話模式。將這群中國兒童身上的自尊與生氣勃勃的精神加以評論，使得兩種意識互相對話交流。又如在“論抗日戰(zhàn)爭”中完整地記述了斯諾與毛澤東的問答，從顯性意義而言便可略窺本書的對話性。同時，視角不斷在以對象意識為主導與以斯諾個體化意識為主導的形態(tài)間轉(zhuǎn)換。論述結(jié)尾處突轉(zhuǎn)一句：“這樣的人會是真的在認真地考慮戰(zhàn)爭嗎？”d將酣暢的論說變換為作家視角，形成雙聲交錯的對話結(jié)構(gòu)。

再次，從作品中人物之間的多元溝通來看，各形兼?zhèn)渲袧u顯多元交互。作為非虛構(gòu)文學，《紅星照耀中國》中涵蓋了多元人物形象。這些人物大多為斯諾在西行采寫中有過正面接觸的，也包含少部分間接轉(zhuǎn)述性質(zhì)的人物。作品中所描摹的人物涵蓋各階層、年齡、派別，多元人物間的文本對話，形成了重要的聲部互文模式。作品中涉及的人物大致可分為四類，有以毛澤東、朱德、彭德懷、周恩來為代表的紅區(qū)領導人物，有以向季邦為代表的普通紅軍，有以蔣介石、張學良為代表的各派白區(qū)重要領導，更有以農(nóng)民為主的廣闊人民眾生相。具體而言，作品開端就以“我”的獨白展開，旅途中青年與老人關于紅軍問題的對話，以及“我”與王牧師、邵力子的溝通，是初始階段的多人物會話互文。而“我”與周恩來、毛澤東，再到“我”與普通農(nóng)民和“紅小鬼”的對話反映的是深入紅區(qū)后的意識激蕩?？梢?，各人物的多聲部對話從微觀中彰顯互文性，不同階層視角與人物心理的多元交互又形成宏觀互文視域，尤顯作品的思想性與真實性。

二、副文本互文性

由法國文學理論家熱拉爾·熱奈特提出的“副文本”，包括標題、題記、前言、后記、注釋等多種作者或他人留下的附屬標志，與正文文本互文?！都t星照耀中國》篇、章、節(jié)標題生動而有機統(tǒng)一。人民文學出版社董樂山譯版含序作兩篇，一為1938年斯諾作者序，一為胡愈之先生重譯本序。附錄由董樂山先生整理見于書目共三篇。文本包含豐富的注釋，起著勘誤、來源注解、背景釋義等作用。大量的副文本內(nèi)容為筆者從副文本與正文本的角度研究互文性提供原始材料，以進一步探析。

首先，從標題來看副文本與正文本的互文性。熱奈特認為標題有命名與辨識功能、描述功能、暗示功能、誘惑功能。e斯諾將《紅星照耀中國》分為11個篇章，正文節(jié)標題共55個。對于文本標題的擬定編設頗有考究之處，以使章節(jié)標題承擔上述功能。既有如“賀龍二三事”“長征”“彭德懷印象”此類直義表達的標題類型，在命名功能之外承擔描述功能。也有以隱喻見長，獨具暗示性、誘惑性的標題，與正文交織互文。如第一篇中的節(jié)標題“漢代青銅”敘述的是“我”到達西安府的見聞，出現(xiàn)王牧師、張學良、鄧發(fā)三位人物形象。西安作為漢朝古都具有象征性，文中“青銅”一詞用于鄧發(fā)的外貌描寫。將“漢代青銅”作為節(jié)標題，具有陌生化效果。讓讀者帶著西行之旅與漢代青銅關聯(lián)的潛在疑惑進行文本閱讀，標題所含的前文本隱喻性與正文內(nèi)容互文，構(gòu)成一重對話空間。文章中諸如“造反者”“懸賞兩百萬元的首級”“人生五十始”“友誼地久天長”等均有效地體現(xiàn)副文本標題與正文本的互文，便不再逐一闡述。

其次，從序言來看副文本與正文本的互文性。斯諾先生的作者序與胡愈之先生的重譯序?qū)φ谋镜膭?chuàng)作意圖、作者介紹、讀者對話、語義重審等方面進行反映，形成互涉文本。在作者序中斯諾對寫作立場做了自述，既明確了中國青年是鮮活故事的第一手創(chuàng)造者，又強調(diào)“這本書絕對不能算作正式的或正統(tǒng)的文獻……只是把我和共產(chǎn)黨員同在一起這些日子所看到、所聽到而且所學習的一切，作一番公平的、客觀的無黨派之見的報告?！眆給讀者閱讀以相關內(nèi)容指示，點明《紅星照耀中國》并非黨史般的嚴謹陳述，也并沒有明顯的意識形態(tài)傾向，讀者的觀察與洞見還需帶有重審的眼光予以參照。同時，斯諾在作者序中也坦然地承認結(jié)合時局背景的記述，部分論斷較為過火，需予以糾正。但是，大多論斷經(jīng)檢驗具有遠見性價值，這是值得肯定的。帶著發(fā)展的眼光對待文本，通過序言與正文內(nèi)容互涉，對正文加以暗示性的理解指導。

再次，從注釋來看副文本與正文本的互文性。《紅星照耀中國》中的注釋大多起勘誤作用，少數(shù)注釋承擔標注引語出處、解釋說明、述評的作用。一方面，引語注釋與正文內(nèi)容互文，他者論述與自文本論述和諧統(tǒng)一，予以不同視角的闡發(fā)共證。以“死亡和捐稅”一節(jié)為例，注釋點明引語出自斯坦普爾《西北各省與其發(fā)展前途》，同時暗示此報告未公開出版的緣由。下文中對于此段引語的文內(nèi)注釋又以副文本形式體現(xiàn)作家意識的交互補充。提及斯氏報告中的稅負比較僅是保守估計，后承接本人采寫得到的數(shù)據(jù)加以對比。使副文本作為輔助性文本與正文形成互涉關系，助以文本理解的主體性與歷時性。

三、“語—圖”互文性

“語—圖”互文作為文藝學研究中的新視域愈發(fā)得到重視，它是指“將語言和圖像視為兩種不同性質(zhì)的文本，研究他們之間的互動關系及其普遍模式”g。斯諾作為記者，于四個月的紅區(qū)之行中拍攝了大量照片，精選后的照片以插圖的形式出現(xiàn)在1937、1938、1939年版的《紅星照耀中國》。這些可作為歷史文獻存留的珍貴插圖，不僅彰顯重要的信息功能、認識功能，還與正文文本形成二元一體的對話關系，增強文本的藝術性。從“語—圖”互文視域，進一步研究斯諾《紅星照耀中國》便具有其必要性。

人民文學出版社董樂山譯本《紅星照耀中國》共有53幅插圖。其中，除五幅編者增圖外（含斯諾及首任妻子肖像、初版與修訂版書封），其余48幅均為斯諾的攝影作品。按類別可大致分為領導人肖像、蘇區(qū)靜物圖、普通紅軍三類。以毛澤東、朱德、博古等為代表的領導人肖像占插圖的較大比重。正文本中豐富的人物外貌、心理、動作、語言等描寫與插圖構(gòu)成對話形式，互為指涉文本。以“造反者”一節(jié)為例，其中涉及大量對周恩來同志的描寫?！八麄€子清瘦，中等身材，骨骼小而結(jié)實，盡管胡子又黑又長，外表上仍不脫孩子氣，又大又深的眼睛富于熱情。他確乎有一種吸引力，似乎是羞怯、個人的魅力和領袖的自信的奇怪混合的產(chǎn)物。” 后文實有關于周恩來同志生平簡介式的闡言，夾敘夾議。與其對照的則是“蘇維埃中國四巨頭”和“周恩來”兩幅肖像插圖。外貌與斯諾的描寫如出一轍，同時又予以具象化的對應，又在笑意盈然的插圖中找尋“奇怪混合”的思索，以此相互為支撐。例如“高歌與戰(zhàn)斗”“窮人也要讀書”“紅軍小上?！薄凹t小鬼”等插圖的“語—圖”互文機制，則可以從兩方面得到體現(xiàn)。一是插圖與題字便構(gòu)成一組對話關系?！凹t軍小上?！辈鍒D為一個紅軍裝束打扮的孩童，純真的笑顏帶著稚氣，自然垂下的雙手又帶有超年齡的果決堅毅。配圖與“小上?！毕嗪魬麄儾⒎切」矶墙M織的同志。二是為插圖與正文的對話，紅小鬼年齡雖小卻士氣高昂的銳氣，與戎裝在身表情自然的插圖形象互成文本，彼此協(xié)調(diào)，突顯《紅星照耀中國》的文本張力?！罢Z—圖”互文機制的形成，使作品達到單一文本或語言描摹都無法企及的效用。二者在相互影響、補充間為作品增添新活力。

結(jié)語

埃德加·斯諾的《紅星照耀中國》作為世界非虛構(gòu)文壇中濃墨重彩的一筆，在任何時代下都有其再閱讀、再研究的價值。著重于文本，探討文本與文本間的關系，在互文性理論的基礎之上再解析文內(nèi)互文現(xiàn)象，有其研究價值。由此，筆者將《紅星照耀中國》文本內(nèi)互文現(xiàn)象分為多聲部對話、副文本與正文本互文、“語—圖”互文三個切入點。在對文本的反復咀嚼中，思索作品的社會功能與文學造詣。

a 李玉平：《互文性文學理論研究的新視野》，商務印書館2014年版，第41—43頁。

b 龔舉善：《報告文學的現(xiàn)代轉(zhuǎn)進——從新時期到新世紀》，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21頁。

cdfh〔美〕埃德加·斯諾：《紅星照耀中國》，董樂山譯，人民文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8頁，第98頁，第9頁，第48頁。

e 王愛松：《互文性與中國當代小說》，《文學評論》2017年第2期。

g 趙憲章：《傳媒時代的“語—圖”互文研究》，《江西社會科學》2007年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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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 唐若妍，中南民族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在讀本科生，研究方向：漢語言文學。

編 輯： 曹曉花 E-mail：erbantou2008@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