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國強
梅開二度
2008年11月1日,中國東北。山舞銀蛇,原馳蠟象。雪雖歇,風正勁,騰空而起的北風格外歡快,一跳一跳,這里揚一把,那里揚一把,沈陽城雪屑撲飛,寒氣襲人。
舉國矚目的第四屆“振興杯”全國青年職業(yè)技能大賽銑工決賽高調拉開帷幕,來自全國各省市自治區(qū)的技能高手蜂擁而來,似要逼退寒氣,攪熱這座古老的城市。
參賽者都是過五關斬六將的分賽市級擂主,他們經(jīng)過激烈鏖戰(zhàn)層層選拔,全國各省級賽區(qū)的前3名選手,共90多人一決高下。
賽場像一鍋沸騰的開水,緊張而熱烈。這些人中,王剛太搶眼,時隔4年,他懷揣第三屆冠軍獎牌,又來參賽!
決賽設置了頂級難度,加工精度非常高,技術難度超常,4個小時的比賽時間太短。因時間不夠用,90多名選手只有三四人完成比賽。兩件配合的“試卷”,孔徑精度要求達到0.008毫米,不到一道(一根頭發(fā)絲的直徑為十一二道)。王剛的手太快了,同臺征戰(zhàn)的決賽選手烽煙正濃,恨不能讓時光倒流,王剛卻輕輕松松“走閑棋”,收拾床子,整理工具,清掃鐵屑。他用3個小時就完成比賽,配合間隙達到令人吃驚的0.005毫米!
當主持人激動地宣布比賽成績,王剛以高超的技藝再次加冕,全場響起雷鳴般的掌聲,那些汗水淋淋的對手也拍疼了巴掌,他們?yōu)槟芎瓦@樣的頂級高手同場競技而自豪。
王剛梅開二度,創(chuàng)造了奪得全國銑工技能大賽“雙冠王”的紀錄,前不見古人,至今,尚無來者。
中國航空工業(yè)集團公司人才濟濟,高手如林,承擔著大國航空工業(yè)科技攻關和精工制造兩副重擔。在浩如煙海的比拼隊伍里,王剛一枝獨秀,榮膺首席技能專家,人稱銑削加工領域的“妙手神醫(yī)”、精工領袖。榮譽接踵而至,他輕輕地揮揮手,再次“從頭越”,一次又一次破解新課題,一次又一次翻越新高峰……
用事業(yè)托舉愛情
愛情能催理想發(fā)芽,理想能讓愛情生根。
2011年5月21日,在象征“我愛你”的激情日子,王剛與妻子陳麗的婚禮熱鬧而氣派,60對沈飛青年工人花開并蒂,舉辦集體婚禮。大禮堂正面的巨型圖畫最為震撼,60對情侶精心準備,挑選最動情最優(yōu)美的照片,拼成昂首飛翔的飛機,一架中國新型戰(zhàn)斗機威風凜凜、直沖藍天,以表達新人航空報國的雄心壯志。
時逢中國航空工業(yè)創(chuàng)建60周年,也是航空工業(yè)沈飛建廠60周年,又即將迎來建黨90周年紀念日,三喜臨門,沈飛特別組織60對新人共同慶祝。王剛帶領全體新人共同宣誓:從今天開始,一同肩負起婚姻賦予的責任和義務,彼此珍惜,彼此守候,相親相愛,直到永遠。
人生像天氣,可預料,但往往出乎意料。嘭的一聲,美好的日子突然從高空跌落,降到低音區(qū)。春葉正嫩,卻遭遇嚴霜——2016年10月19日,陳麗英年早逝!
王剛遵照陳麗的遺愿,將愛妻的骨灰撒向大地……
一份好的感情,不是追逐,而是相吸。骨灰盒空了,王剛好像也被掏空了,在荒原上久久佇立。樹葉沙沙響,仿佛述說著無盡的悲傷,鳥兒啾兒啾兒叫,聲聲斷……
回憶像只鳥,頻繁在同一片林子里飛,卻再也找不到從前的伙伴。
愧疚陪妻子太少了,他掰著手指算,這么多年,只陪她看過三場電影。
愧疚當初太粗心,妻子嗓子疼,怎么就以為只是咽炎呢?
愧疚耽誤了病情,陳麗正教高三數(shù)學,帶領學生全力備戰(zhàn)沖刺高考,沒有及時去檢查身體。
愧疚頭一次檢查竟是陳麗一個人去醫(yī)院的。她獨自一個人面對診斷書上“肺癌”兩個字,該有多么絕望??!
愧疚自己陪她太少,沒有盡到丈夫的責任。愛情已深吸入肺,想吐都吐不出來。妻子跟他一樣地堅強,一樣地少言寡語,一樣地說少做多。別人得了絕癥,都是家人瞞著病人。陳麗恰恰相反,天大的痛苦自己扛,瞞著她的親人們。
你已經(jīng)走出我的視線,但從未走出我的思念。
沒人扶的時候,自己要站直。最強大的不是征服什么,而是承受什么。在陳麗生命的最后時刻,瘦得只剩一把骨頭,每每有人看她,她立即挺著坐起來,微笑著。她太剛強了,即使身處絕地輸?shù)粢磺校矝Q不輸?shù)粑⑿Α?/p>
王剛和妻子是知音,像一起跳動的同體脈搏,兩人的性格驚人地相像。
王剛母親告訴我,王剛這孩子特別有扛勁,當年家里窮,人家孩子吃零嘴,他從來不要。偶爾菜里有幾片肉,趕忙夾給弟弟。冬天凍得臉都白了,也不說冷。
王剛的師傅張顯育感慨道:“王剛上班不久,他父親就得了重病,王剛從未提起過。直到他父親去世,我們才知道。”
王剛的老技術科長焦威東也這么說:“多大的困難,他都一個人扛?!鼻澳辏瑥S里報王剛為全國勞動模范,省領導來廠調研,定好了日期。王剛突然提出他能不能不參加?廠領導急了,這么大的事,怎么能缺了“主角”?王剛說跟醫(yī)院約好了,要去看病。誰病了?陳麗。什么病?有點兒小毛病。重不重?不太重。
焦威東立刻警覺起來,王剛向來不請假,怎么會在這緊要關頭張口請假?再三叩問,王剛實在無路可退,才掏了實底:陳麗在一年半前就得了癌癥……
王剛紅著眼圈向我慨嘆:“陳麗在省實驗中學教數(shù)學。數(shù)學太難,也太累腦,每天晚上備課到深夜。我跟她一樣忙,白天上班,晚上備課,第二天輔導‘王剛班。我倆埋頭在兩堆書里,各忙各的。她教的既有尖子班也有基礎班,還有藝術生班,這種深一腳、淺一腳的課最不好上。她從不放棄對每一個成績落后的學生,免不了跟他們著急上火?!?/p>
我理解王剛的徹骨之痛——她曾對你的明天有所期許,但卻完全沒有出現(xiàn)在你的明天里。
青春是一場大雨,即使感冒,也渴望回頭再淋一場。他想用一噸回憶,把整個思念澆灌一遍。對于世界而言,你是一個人;但對于王剛,你是他的整個世界。她無情地被帶走,他卻在原地無休無止地回憶。被強行摘掉的嫩枝,而今變成他體內的結石,一跳一跳地疼。只有淺水才喋喋不休,深水是沉默的多做少說,是這對夫妻共有的習性。他們將這習性栽培到工作和生命中便花開三朵,一朵叫勤奮,一朵叫敬業(yè),另一朵叫昂然向上。
悲傷是一條河,即便耗盡一生的力氣也難以渡過。愛妻沒有走遠,一直活在王剛的傷口里。
滿園春色
2010年,沈飛成立了第一個以員工名字命名的“王剛班”,30歲的王剛任班長。王剛深知肩上的擔子很重,立志把“一枝獨秀”拓展到“滿園春色”。
不料剛一上任,就碰了釘子。
吳學文比王剛大3歲,得知要他拜王剛為師,炸了鍋。張顯育師傅找到吳學文,直言吳學文的技能確實趕不上王剛。看師傅面子,吳學文才勉強與王剛“結對子”。
李曉亮跟王剛同歲,比王剛早進廠一年,有著干數(shù)控銑床20多年的經(jīng)驗。王剛,一直操作“笨方法”的常規(guī)銑床,聽王剛講數(shù)控課,很不服氣。聽后很震驚,沒想到他講得這么好。
李曉亮想,講得好,不一定做得好,他心里憋著一股氣,打算將這氣撒在產(chǎn)品上。很快,“出氣”的時候到了,二人狹路相逢,一同加工飛機長梁,精度要求很高,正負達到兩道半。李曉亮暗暗竊喜,自己操作幾千萬的數(shù)控機床,高智能化。王剛幾十萬的常規(guī)床只能靠笨拙的手搖,靠慣常經(jīng)驗,差距不言自明。不想,結果令李曉亮大吃一驚,他的質量標準達到H7,王剛卻比他高出一個等級,達到H6!王剛加工的機件簡直是藝術品,標準又漂亮。李曉亮徹底服氣,王剛獨創(chuàng)的“差補法”,設計了好幾千個加工點位,這太不可思議了!
王剛不僅教自己的徒弟和盤托出,就連比賽的競爭對手沈陽金杯公司的同行向他請教,也讓他們享受毫不保留的徒弟待遇,甚至將自己畫的圖紙送給了他們。
方法和技能是并肩綻放的兩朵花,花兒能否結出飽滿的碩果,還有很多因素。跟王剛學過的工友技能個個突飛猛進,但,要達到王剛的技能精度,實在是太難了。
城市拓延的浪潮嘩嘩翻涌,吞了許多城邊村鎮(zhèn)。當年沈陽城北有個叫“虎石臺”的鎮(zhèn)子,如今已被“沈北新區(qū)”緊緊摟在懷里,成了繁榮發(fā)展的新引擎。那些長久臥伏地面的平房像吃了催生素,個頭兒呼呼往上躥,成片成片的高樓向天而立。
回想過去,王剛的第一朵“航空詩花”,就開在虎石臺。1997年夏天,他以第一名的優(yōu)異成績,考入沈飛技校。而今,24年過去,世界航空工業(yè)風云激蕩,每天都有新的日出,天天不一樣。為了適應新變化,實現(xiàn)新超越,王剛構思的航空報國腹稿正穿透厚厚的夜,擁抱曙光。
王剛心中的宏偉藍圖一定要實現(xiàn),也一定能夠實現(xiàn),因為,他向來秉持一個信條:“只有回不了的過去,沒有到達不了的明天?!?/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