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象”具有“可見性”,“象可以觀”是“象”發(fā)生作用的基本前提,也是“象”實現(xiàn)其表意功能的根本保障。在先秦典籍文本中,不僅《易》中有“象”,《詩》《書》《易》《禮》《樂》《春秋》“六藝”均包含“象”。走出《周易》之“象”,在更為廣泛的領域產生思想和理論影響。通過“六藝”文本解讀,解析“象”的各種存在形態(tài),可以認識到“象”內涵的豐富性和復雜性。由此進一步探求“象”與文本的聯(lián)系,揭示“象”豐富復雜的審美內涵和文本內涵,可以為中國古代文藝思想的民族特征提供實證依據(jù)和理論支持,理清中國古代學術思想發(fā)生發(fā)展的基本脈絡和理論線索。
[關鍵詞]《周易》 六藝 象 辭 觀
[基金項目]國家社科基金重點項目“六藝‘象論”(20AZW005)
[作者簡介]王秀臣,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編審,中國社科院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 (北京 100732)
[中圖分類號]B22[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0-3541(2021)06-0036-07
作為群經之首的《周易》,通過陰陽、八卦,展示宇宙間事物的變化、循環(huán),展示天、地、人三才互動及其規(guī)律,是中國上古社會的思想總庫。它所體現(xiàn)出的陰陽、剛柔、尊卑、貴賤、動靜、進退、吉兇、悔吝、體用、道器等等一系列核心理念,長期滋養(yǎng)著中華傳統(tǒng)文化的發(fā)展、演進,成為體現(xiàn)中華文化特色的標識性概念。從思維方式和表達方式的角度而言,《周易》創(chuàng)造性地以“象”作為萬事萬物聯(lián)通的紐帶,“仰以觀于天文,俯以察于地理”,“觀變于陰陽而立卦”,以“通天下之志,定天下之業(yè),斷天下之疑”的胸懷,“崇德而廣業(yè)”,“觸類而長之”《周易·說卦》?!傲嚒痹募皾h唐古注均引自阮元??獭妒涀⑹琛罚腥A書局1980年影印本。下文不再另注。,開啟了古老中國思想史的歷史長河?!耙渍?,象也”,“象”是《周易》打開世界的門戶,也是我們打開《周易》的樞紐。
一、何為“象”?
在傳統(tǒng)中國文化里,“象”是一個十分古老而內涵豐富的重要范疇,是中國哲學、中國文學、中國美學、中國詩論、中國文論共同的元命題。對“象”概念的解讀需要回到整個中國早期文化孕育、形成與發(fā)展的歷史情境之中,對“象”內涵的隔膜將導致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整體特性及其性質的誤讀?!跋蟆笔墙庾x中國上古社會文化成就,解析其文化基因,破解其形成密碼的鑰匙,揭示中國文化形成的秘密不妨從解讀“象”的涵義開始。那么,何為“象”?
學界普遍認為,“象”是中國傳統(tǒng)思維方式的核心媒介和邏輯樞紐,體現(xiàn)中華民族整體思維的民族特色。劉長林在《中國思維偏向》一書的《前言》中指出:“在民族的文化行為中,那些長久地穩(wěn)定地普遍地起作用的思維方法、思維習慣,對待事物的審視趨向和眾所公認的觀點,即可看著是該民族的思維方法……每個民族都有自己整體的思維偏向,從而形成自己特有的思維類型?!盵1]1-2形成中華民族思維類型的決定性因素是“象”,“‘象在中國人的思維方式中有特殊的地位,它是客觀事物的形象或現(xiàn)象,論天體,講‘天象,論人體,講‘脈象‘臟象。即在今日中國語文中,與思維有關的詞匯都少不了一個‘象字,如‘想象‘表象‘意象‘印象‘抽象等等,因而‘象作為思維的形式、文字的內蘊,成為二者互相轉換的中介,古人說‘得意忘象‘得象忘言,‘象即是意和言的中介。古人甚至把‘象作為語言和思維關系的紐帶,因而曾把‘傳諭言語的翻譯官稱作‘象胥。”[1]83這種“以‘象為工具,以認知、領悟、模擬客體為目的的思維形式”[1]113,被稱為“唯象思維”,也叫“象喻思維”。這種思維通過“象”無窮的表達和認知能力,穿透自然物象和事象,連接天、地、人,成為傳統(tǒng)中國認識世界的獨特方式,并創(chuàng)造出迥異于西方文化的獨特類型。
未知世界無窮無盡,如何以有限推導無限,用已知探明未知,是早期人類認識世界的首要問題。以古希臘羅馬為中心的西方文化選擇了形式邏輯,強調個體、對立和差異,中華文化則選擇了“象”,強調整體、統(tǒng)一和聯(lián)系。這種歷史選擇不知經歷了多少漫長的歲月,也不知經歷了多少智慧先人實踐經驗的總結。然而,思維方式一旦形成就決定了文化脈絡的基本走向。如果說決定西方文化性質的原始基因藏在西方人的“邏輯”里,那么決定中華文化性質的原始密碼則藏在了“象”中,“象”是華夏血統(tǒng)的文化顯現(xiàn)。關于“象”的特征和內涵,自兩漢、魏晉、唐、宋、元、明、清,以至現(xiàn)在,研究成果頗為豐富,一些重要問題已基本達成共識。隨著傳統(tǒng)學術史的發(fā)展,“象”對傳統(tǒng)文化產生深刻影響的具體進程以及對這種影響的認識過程清晰可見。然而,就學術史“源”與“流”的關系而言,“流”已日益清澈,“源”卻總有些渾濁。早期中國為什么會選擇“象”的思維模式?“象”以一種什么力量或者說憑什么優(yōu)勢參與早期中國認識世界和改造世界的探索實踐?
一個不可忽視的事實是“象”具有“可見性”?!断缔o上》云:“圣人設卦觀象”,“象可以觀”是“象”發(fā)生作用的基本前提,也是“象”實現(xiàn)其強大的表意功能的根本保障。大千世界,有形和無形,包羅萬象,在具體、可感、可見的有形世界之外,還存在著一個抽象、不可見、不可感,甚至不可描述的隱形世界,人類的語辭和言辭卻無法穿透有形觸及其背后的無形,“言不盡意”的困惑促使人類必須突破語言?!跋蟆庇谑浅袚鸪尸F(xiàn)隱形世界的重任,“言”和“象”幫助人類實現(xiàn)表達意義和呈現(xiàn)世界的自由。
蒙培元在總結“言”和“象”的功能及其關系時指出:“在傳統(tǒng)哲學看來,語言產生于物象,又是表達物象的工具。但物象又表現(xiàn)了無形無象的本體意義,語言只能間接地通過形象表達本體意義;語言本身只是符號,并無意義(言不盡意派),或者說,語言所指稱的意義,必須通過‘象這個中介。” [1]26從一定意義上而言,“象”獲得了超越語言的表達能力,它使一切所隱之形,包括宇宙、自然和人類社會一切運行的規(guī)律都無處遁形,化無形為有形,化不可見為可見,“象”的“可見性”消除了人類表達的一切障礙。
《周易》是關于“象”的理論和“象喻思維”最早、最權威的經典文獻,正是在這部文獻中,對于“象”的“可見性”的闡釋也最為系統(tǒng)和明確。由《周易》“經”“傳”“注”“疏”所形成的易學體系中,“象”的“可見性”不斷地被強調、闡釋和發(fā)展。《系辭上》云:“見乃謂之象。” 韓康伯注:“兆見曰象。”《正義》曰:“‘見乃謂之象者,前往來不窮,據(jù)其氣也。氣漸積聚,露見萌兆,乃謂之象,言物體尚微也?!薄断缔o傳》中還有不少有關“象”可見性的闡釋。王弼重視《易》的義理,主張“得意忘象”,但他并不否認《易》之“象”與《易》之“義”的關聯(lián),并深刻闡明了“象”的可見性。
一百多年之后,東晉中期孫盛《易象妙于見形論》對于“象”的“可見性”的論述尤為清晰,據(jù)《世說新語》記載:“殷與孫共論易象,妙于見形。其論略曰:‘圣人知觀器不足以達變,故表圓應于蓍龜。圓應不可為典要,故寄妙跡于六爻。六爻周流,唯化所適。故雖一畫,而吉兇并彰,微一則失之矣。擬器托象,而慶咎交著,系器則失之矣。故設八卦者,蓋緣化之影跡也。天下者,寄見之一形也。圓影備未備之象,一形兼未形之形。故盡二儀之道,不與《乾》《坤》齊妙。風雨之變,不與《巽》《坎》同體矣?!盵2]208從“象”的“可見性”特征出發(fā),孔穎達認為《易》卦爻之辭皆“因象明義”[3]13“取象論義”[3]13,他將六十四卦按卦象的構成方式和原理進行了分類?!墩x》曰:“凡六十四卦,說象不同:或總舉象之所由,不論象之實體,又總包六爻,不顯上體下體……或直舉上下二體者……取兩體俱成,或有直舉兩體上下相對者……亦有雖意在上象,而先舉下象,以出上象者……或先舉上象而出下象,義取下象以成卦義者……先儒所云此等象辭,或有實象,或有假象。實象者……皆非虛,故言實也。假象者……實無此象,假而為義,故謂之假也。雖有實象、假象,皆以義示人,總謂之‘象也?!盵3]14《正義》又曰:“或有實象,或有假象。實象者,若地上有水、地中生木升也;皆非虛言,故言實也。假象者,若天在山中、風自火出;如此之類,實無此象,假而為義,故謂之假也?!睙o論實象還是假象,整體上均體現(xiàn)出“象”的可見性。
在《乾》卦中,孔穎達就如何“觀物取象” 進行了疏解,其闡釋的前提也離不開“象”的可見性。《正義》曰:“《乾》卦本以象天,天乃積諸陽氣而成天,故此卦六爻皆陽畫成卦也……因天象以教人事。于物象言之,則純陽也,天也。于人事言之,則君也,父也。以其居尊,故在諸卦之首,為《易》理之初。但圣人名卦,體例不同,或則以物象而為卦名者,若否、泰、剝、頤、鼎之屬是也,或以象之所用而為卦名者,即乾、坤之屬是也。如此之類多矣。雖取物象,乃以人事而為卦名者,即家人、歸妹、謙、履之屬是也。所以如此不同者,但物有萬象,人有萬事,若執(zhí)一事,不可包萬物之象;若限局一象,不可總萬有之事。故名有隱顯,辭有踳駁,不可一例求之,不可一類取之?!?/p>
孔穎達之后,宋儒論《易》者也多有對“象”可見性的闡發(fā)。比如俞琰說:“見謂陰陽之發(fā)見,陰陽初發(fā)見乃謂之象?!盵4]項安世說:“按其跡而言之,見于蓍策謂之象?!盵5]朱熹說:“言之所傳者淺,象之所示者深。觀奇偶二劃,包含變化,無有窮盡,則可見也。”[6]242這些關于“象”可見性的認識散見于各種典籍之中,沒有引起研《易》者足夠的重視。
二、“象”何為?
可觀之“象”,究竟何為?《周易》卦畫及卦爻辭做了回答,也做了示范。這部早期偉大的經典實質上也是關于“象”專門的理論文獻,是“象”發(fā)揮其功能與作用的總綱領?!鞍素猿闪校笤谄渲幸印?,《周易》通過象、數(shù)、辭、占建立起卦象、爻象和物象對應的龐大的象喻系統(tǒng),通過“象”將世間萬物聯(lián)系起來,又通過“象”將一切隱藏于現(xiàn)象背后的萬千世界呈現(xiàn)出來,通過一種卦象,窺見一類群象,六十四卦之卦象以類分的形式統(tǒng)領著世間萬象?!啊兑住放c天地準,故能彌綸天地之道。萬事萬物,當其自靜而動,形跡未彰而象見矣。故道不可見,人求道而恍若有見者,皆其象也?!盵7]18《易》“懸象設教”,又“以象明理”,“象”是《易》的思維方式和表達方式?!啊兑住分邢?,取譬明理也?!杂鞯?,而非道也。求道之能喻而理之能明,初不拘泥于某象,變其象也可;及道之既喻而理之既明,亦不戀著于象,舍象也可?!盵8]12“象”是《易》的符碼,隱藏著《易》的秘密,對《易》的解讀無不從“象”開始。《系辭下》云:“是故易者,象也;象也者,像也?!薄墩x》曰:“‘是故易者象也者,但前章皆取象以制器,以是之故,易卦者,寫萬物之形象,故云‘易者象也。‘象也者,像也者,謂卦為萬物象者,法象萬物,猶若乾卦之象,法像于天也?!本腿纭肚坟苑ㄏ筇煲粯樱兑住分跋蟆眲t“法象萬物”。
這一特征使得《易》之“象”具備了無窮無盡的“法象”能力。然“法象”的目的并不在于一般的模仿,而在于揭示,故《系辭上》云:“易有四象,所以示也?!?《正義》曰:“‘易有四象,所以示者,莊氏云:四象,謂六十四卦之中,有實象,有假象,有義象,有用象,為四象也?!庇衷疲骸昂蔚梅Q‘易有四象?且又云‘易有四象,所以示也。系辭焉所以告也。然則象之與辭,相對之物。辭即爻卦之下辭,則象為爻卦之象也?!边@里《系辭》和孔疏已經講得十分明確,“象”的目的和功用在于“示”,在于“告”,“示”一切隱藏之事理,“告”一切未知之事物?!兑住分跋蟆闭蔑@出預示、預告和預知的功能。
“象”的分類是《易》之“象”實現(xiàn)全知全能的預知目標,化無形為有形,化抽象為具體的必要途徑。實際上,《周易》六十四卦就是六十四種“象”的類型,每一種類型由陰陽組合的不同方式構成。根據(jù)數(shù)理邏輯,每卦六爻的不同陰陽組合,六十四種類型涵蓋了一切可能的情形。從這個意義上說,六十四“象”具備了預知萬事萬物的獨特功能,而且這種能力還同時獲得了數(shù)理邏輯支持?!断缔o上》將《易》之“象”分為四大種類,其文云:“是故吉兇者,失得之象也。悔吝者,憂虞之象也。變化者,進退之象也。剛柔者,晝夜之象也?!标P于“易象”之所“象”及其類別,黃宗羲的《象學》,或稱《原象》,將《系辭》“四象”進一步細化,提出總象、分象原則,以每一卦爻辭對應天象,論述頗為周詳。他說:“圣人以象示人,有八卦之象、六畫之象、象形之象、爻位之象、反對之象、方位之象、互體之象,七者而象窮矣?!庇终f:“吾觀圣人之系辭,六爻必有總象,以為之綱紀,而后一爻有一爻之分象,以為之脈絡。學《易》者詳分象而略總象,則象先之旨亦晦矣。”[9]176
與《系辭》“四象”相比,黃宗羲所謂“七象”其實是分別對應著“四象”中的每一“象”,也就是說,失得之象、憂虞之象、進退之象、晝夜之象均可分解為八卦之象、六畫之象、象形之象、爻位之象、反對之象、方位之象、互體之象,這樣一來,《易》之“象”就有了二十八種表現(xiàn)類型,這二十八種類型再對應六十四卦,就有了一千七百九十二種“象”?!兑住分跋蟆本瓦@樣無限延伸,直至包羅萬象。韓非子《解老篇》云:“人希見生象也,而得死象之骨,案其圖以想其生也。故諸人之所意想者,皆謂之象也。”這四種、七種、二十八種、六十四種、一千七百九十二種“象”即所謂“死象之骨”,通過“意想”實現(xiàn)整體“象群”的聯(lián)通,從而達到人類預知萬事的目的。
需要重視的是易之“象” 預示、預告和預知功能的實現(xiàn)并非由“象”單獨完成,它需要“辭”的幫助,只通過“象”“辭”的結合,才能識“象”,才能“盡意”?!断缔o上》云:“子曰:‘書不盡言,言不盡意。然則圣人之意,其不可見乎?子曰:圣人立象以盡意,設卦以盡情偽,系辭焉以盡其言,變而通之以盡利。” 《正義》曰:“‘圣人立象以盡意者,雖言不盡意,立象可以盡之也。”意思是說“圣人立象以盡意”是基于“言不盡意”,如果言能盡意,則無需“立象”,“立象以盡意”是對“言不盡意”不得已而為之的補救辦法。可事實上,“言”與“象”雖然目標都是“盡意”,但表達方式完全不同,二者運行的機制和原理并不是單獨行動、各美其美,而是相互照應、合作共贏?!把浴迸c“象”本質上并非獨立運行的兩種表達系統(tǒng),而是同一表達體系分工不同的兩個層面?;氐健吨芤住肺谋?,不難發(fā)現(xiàn)每一卦均由卦畫和卦爻辭組成,這充分表明“象”和“辭”是密不可分、相互配合的,《周易》不僅建立起了一個以象喻思維為前提的“象”系統(tǒng),同時也呈現(xiàn)出了一個以語辭為核心的“言”系統(tǒng)。強調“象”立意的獨特作用,并不排斥“辭”的表意功能。《易傳》反復強調“觀象”的同時也要“觀辭”。
《系辭上》云:“是故君子居則觀象而玩其辭?!薄墩x》曰:“‘是故君子居則觀象而玩其辭者,以易象則明其善惡,辭則示其吉兇,故君子自居處其身,觀看其象,以知身之善惡,而習玩其辭,以曉事之吉兇?!庇衷疲骸氨婕獌凑叽婧蹀o?!薄笆枪守杂写笮?,辭有險易。辭也者,各指其所之。”“《易》有圣人之道四焉:以言者尚其辭,以動者尚其變,以制器者尚其象,以卜筮者尚其占?!薄笆枪史蛳?,圣人有以見天下之賾,而擬諸其形容,象其物宜,是故謂之象。圣人有以見天下之動,而觀其匯通,以行其典禮,系辭焉以斷其吉兇,是故謂之爻。極天下之賾者存乎卦,鼓天下之動者存乎辭?!薄跋蟆毙枰稗o”闡明,“觀象”必須先“觀辭”,“象”雖然能“明其善惡”,但不足以示吉兇,對“辭”理解的差異會帶來善惡判斷和吉兇預測的不同,這將直接影響“象”預示、預知功能的準確性。所以《系辭》又說“神而明之存乎人”,即所謂“神明”,歸根結底還是在于人??追f達解釋說:“若其人圣,則能神而明之;若其人愚,則不能神而明之。故存于其人,不在易象也。”“象”的含義能否昌明,在人不在“象”,人圣才能準確“觀辭”,進而準確“觀象”而“明象”。
在“言”與“象”的關系問題上,王弼闡釋得最為明確?!吨芤茁岳っ飨蟆氛f:“夫象者,出意者也;言者,明象者也。盡意莫若象,盡象莫若言,言生于象,故可以尋言以觀象;象生于意,故可以尋象以觀意。言以象盡,象以言著。故言者,所以明象,得象而忘言。象者,所以存意,得意而忘象,猶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荃者所以在魚,得魚而忘荃也。然則,言者,象之蹄也;象者,意之荃也。是故,存言者,非得象者也;存象者,非得意者也。象生于意而存象焉,則所存者乃非其象也;言生于象而存言焉,則存者乃非其言也。然則,忘象者乃得意者也,忘言者乃得象者也。得意在忘象,得象在忘言?!蓖蹂稣J為,“得意而忘象”,“得象而忘言” ,“言”和“象”均只是手段而不是目的,二者的最終目標在于“得意”。“盡意莫若象”,“意”藏于“象”,故“尋象以觀意”;“盡象莫若言”,“言”用以明“象”,故“尋言以觀象”。人若要最終“得意”,必須經過“言”和“象”兩個階段、兩個步驟,而不是兩條途徑。這一闡釋通過揭示“言”“象”“意”三者的關系,進一步闡明了 “象”的獨特內涵和理論價值,對后世中國哲學和中國古代文藝思想產生了深遠影響。
三、“六藝”之“象”的形態(tài)及其意義
“象”是一個學術研究成果積累較多且被廣泛關注的命題?;仡櫹嚓P學術史可知,有關“象”的研究主要集中于對“象”作為一種早期思維方式和哲學表達的理論梳理,“象”的理論邏輯基本被限定在《周易》文本框架之中。事實上,《詩》《書》《易》《禮》《樂》《春秋》“六藝”均包含“象”。
王夫之和章學誠是最早明確提出“六藝之象”的學者,對于我們今天的認識和研究具有重要的啟示意義。王夫之說:“盈天下而皆象矣,《詩》之比興,《書》之政事,《春秋》之名分,《禮》之儀,《樂》之津,莫非象也?!闭聦W誠說:“象之所包廣矣,非徒《易》而已,六藝莫不兼之,蓋道體之將形而未顯者也?!笾ㄓ凇对姟芬??!笾ㄓ凇稌芬病!笾ㄓ凇抖Y》也?!笾ㄓ凇稑贰芬病!笾ㄓ凇洞呵铩芬?。……故道不可見,人求道而恍若有見者,皆其象也?!盵7]18然而,六藝中“象”的存在形態(tài)如何?理論邏輯如何?它對形成以六藝為主體的早期文章范本有何意義?二位先賢并未予以闡明。今天看來,從六藝文本出發(fā)探求“象”的理論邏輯形成和發(fā)展過程并闡釋其意義,仍然具有重要的學術價值。不僅如此,“象”其實還廣泛存在于“六藝”之外的先秦典籍各種文本之中,春秋戰(zhàn)國,百家爭鳴,“象”頻繁運用于諸子論道,闡明各家學說。老子說:“其上不皦,其下不昧,繩繩不可名,復歸于無物,是謂無狀之狀、無物之象”“執(zhí)大象,天下往”“大音希聲,大象無形”;莊子說:“乃使罔象,罔象得之”;荀子說:“逆氣成象而亂生焉”“順氣成象而治生焉”等等。也許是受《周易》唯象思維的啟發(fā)或影響,“象”走出《周易》,甚至走出“六藝”,在更為廣泛的領域產生思想和理論影響。
“六藝”之“象”在先秦典籍中具有典型性和代表性?!傲嚒痹诠糯袃煞N說法:一是指包括《詩》《書》《易》《禮》《樂》《春秋》六種典籍在內的圖書種類;二是指禮、樂、射、御、書、數(shù)六種技能。本選題“六藝”的含義指前者。“六藝”后世又稱“六經”。董仲舒《春秋繁露·玉杯》云:“君子知在位者不能以惡服人也,是故簡六藝以贍養(yǎng)之?!对姟贰稌沸蚱渲?,《禮》《樂》純其美,《易》《春秋》明其知,六學皆大,而各有所長?!眲⑾?、劉歆編《七略》,將圖書分為:六藝略、諸子略、詩賦略、兵書略、數(shù)術略、方技略,班固后來編《漢書》也沿用這一分法。整個漢代均稱《詩》《書》《易》《禮》《樂》《春秋》為“六藝”,直到魏晉“經、史、子、集”四分法出現(xiàn),“六藝略”被經部取代,“六藝”始稱“六經”。盡管儒家歸“六藝”為經部,但無論是語言、體裁和作品風格都存在較大差異,功能和作用也不盡相同,對后世的影響也不一樣。相同的一點是“象”的通用?!吨芤住酚谩跋蟆弊圆淮?,《詩》《書》《禮》《樂》《春秋》之用“象”缺乏系統(tǒng)性研究,引起筆者探討的興趣。
《詩》之“象”?!蚌馒F之于好逑,樛木之于貞淑,甚而熊蛇之于男女,象之通于《詩》也?!盵7]18《詩》之比興與《易》之象互為表里,“夫《詩》之流別,盛于戰(zhàn)國人文,所謂長于諷喻,不學《詩》,則無以言也。戰(zhàn)國之文,深于比興,即其深于取象者也”[7]18。錢鍾書說:“詩也者,有象之言,依象以成言;舍象忘言,是無詩矣,變象易言,是別為一詩甚且非詩矣?!盵8]12《詩》之比興呈現(xiàn)出“象”,孔子所謂“詩可以觀”,本質上是“象可以觀”,詩的語言通過“比興”擬“象”,“觀詩”即“觀象”。
《書》之“象”?!拔逍兄缥迨拢呏炗觑L,甚而傅巖之入夢賚,象之通于《書》也?!盵7]18《尚書》作為一部上古歷史文獻,其內容涉及周代以前漫長歷史時期的天文、地理、政治、軍事、法律等方面知識。“《書》之所興,蓋與文字俱起”,但在文字的背后充滿著各種栩栩如生的形象,神話傳說、日月星辰、人間萬象,通過《書》所記之“言”呈現(xiàn),這些簡略之“言”具有《易》之卦畫和《易》之象相同的功能,《書》中充滿著“象”和“象喻”思維。
《禮》之“象”?!肮殴僦o云鳥,《周官》之法天地四時,以至龍翟章衣,熊虎志射,象之通于《禮》也?!盵7]18古禮以“云鳥” 紀官名,《周官》法天地四時之“象”,“龍翟章衣”“熊虎志射”各具象征。禮是自然萬物運行規(guī)律與社會人文秩序的對應,禮的不同類型均能找到自然萬物中的某一“物象”,天地之文與人文相呼應,“禮之文”與“物象”相契合?!抖Y記·禮器》云:“先王之立禮也,有本有文,忠信,禮之本也,義理,禮之文也。無本不立,無文不行。禮也者,合于無時,設于地財,順于鬼神,合于人心,理萬物者也?!?“禮象”與“易象”異曲同工。
《樂》之“象”?!案鑵f(xié)陰陽,舞分文武,以至磬念卦疆,鼓思將帥,象之通于《樂》也?!盵7]18《樂》內涵豐富,既包括“六代之樂”、《詩經》、《大司樂》和《樂記》等文獻,也包含上古紛繁的禮樂實踐。“樂象”以聲音的形式呈現(xiàn)人的情感和理念,通過聲音的節(jié)奏、韻律體現(xiàn)自然宇宙與人文世界的和諧?!抖Y記·樂記》云:“凡奸聲感人而逆氣應之,逆氣成象,而淫樂興焉。正聲感人而順氣應之,順氣成象,而和樂興焉。”“樂”乃氣之“象”,“樂象”即“氣象”,不同“氣”所成之“象”,以及成象的過程與方式決定著“樂”的種類、性質和功用。
《春秋》之“象”?!肮P削不廢災異,《左氏》遂廣妖祥,象之通于《春秋》也?!盵7]18《春秋》所記災異之事, 如地震、日食、雨雹、大水、蟲災、山崩、火災等,多達122次,其中僅日食災異就有32次。這些災異記錄體現(xiàn)了《春秋》“天人感應”“天人同構”“物類相感”思想?!蹲髠鳌ば迥辍吩疲骸疤旆磿r為災,地反物為妖,民反德為亂,亂則妖災生”,與這種思想相聯(lián)系,善有祥征,惡有妖兆,觀妖祥而辨吉兇,妖祥觀念深入人心。這些思想觀念的形成均建立在“象”的理論邏輯基礎之上,“象”強大的表現(xiàn)力為《春秋》提供了廣闊的敘事空間,由此形成的獨特敘事模式成為后世典范。
就文學史和文學批評史而言,“六藝”之“象”至少具有以下意義:“象”在早期文本典籍中的存在具有普遍性。物象世界與意義世界的連接作為上古先民把握和理解世界的方式廣泛存在于其思維活動之中,“象”的表達方式也普遍存在于相應時代的典籍文本中;“象”對中國古代文藝思想的形成具有原型意義?!跋蟆钡乃季S及其表達方式深刻地影響了中國古代文藝思想的形成,對后世文體、文類等文學范式的發(fā)展具有原型示范和元理論意義。“六藝”之“象”以“觀物取象”“比類取象”“立象盡意”的方式,通過整合的、情感的特殊表述將物象世界和觀念世界聯(lián)系起來,是上古社會把握世界的重要認知方式。通過對《詩》《書》《易》《禮》《樂》《春秋》六藝文本解讀,解析“象”在這些文本中的存在形態(tài),可以認識到“象”內涵的豐富性和復雜性。在此基礎上,進一步探求“象”與文本的聯(lián)系,揭示“象”豐富復雜的審美內涵和文本內涵,無疑可以為中國古代文藝思想的民族特征提供實證依據(jù)和理論支持,為中國古代學術思想發(fā)生發(fā)展脈絡理清理論線索,重新評價“六藝”的學術史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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