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價歷史人物時,我們最常用的一個詞就是“蓋棺定論”。然而,幾千年來的事實一直都是“蓋了棺,卻永遠定不了論”。
同一個歷史人物,他做過的事,講過的話,在不同的時代,不同的視角下,其“定論”,常有天壤之別。
然而,凡事總有例外,比如 魯迅 ,一個多世紀的崢嶸巨變,魯迅思想中的鋒芒,至今絲毫沒有消散。對他的“蓋棺定論”盡管屢受干擾,但無論他的敵人還是戰(zhàn)友,甚至于利用他的人都不得不承認——
中國的問題魯迅看得最準,魯迅關(guān)注的,不只是他生活的那個年代的具體問題,而是讓他絕望的一種文化、一種文明如何突圍。
這種絕無僅有的“魯迅現(xiàn)象”,從他身故到他“全集 ”出版的一系列事中,便可見一斑。
胡仲持在回憶38版《魯迅全集》時,曾經(jīng)說:
“寂寞時讀它,我就不寂寞了; 情緒惡劣時讀它,我就神清氣爽了; 糊涂時讀 它,我就知道自己是誰了; 思想阻塞時讀它,我就豁然開朗了。 那時,《魯迅全集》是我們的精神食糧。 ”
1938年夏,上海法租界巨籟達路二號,一幢三層樓房的客堂間非?;钴S,熟悉的不熟悉的人聽到消息,紛紛涌來,淪陷區(qū)的讀者們欣喜而吃驚:“八塊錢,這樣的二十大本!”
《魯迅全集》當年的出版,非常不易,它從組織、整理、編輯、校對,到出版、發(fā)行,凝聚了無數(shù)人的心血,此正如姚松柳先生所說,這是中國第一部魯迅著作全集,中國出版史上一部規(guī)?;趾辍⒀b幀考究的稀世珍本,只可惜當年那些人物都已不在,這部全集編輯出版過程中的許多不為人知的珍貴史實,恐怕都已成謎。
《魯迅全集》的出版,實際上是在魯迅先生去世之后,就呼聲一片的,只是因為他的文章有很多“不合時宜”,所以當時的出版社就根本不敢接手。
為此,魯迅夫人許廣平曾經(jīng)去找過胡適。
胡適與魯迅的關(guān)系,一般人都認為非常不好,這其實是一種偏見。許廣平能去找胡適幫忙,這本身就已很能說明問題,而胡適當時恰恰也有特殊表現(xiàn)。
蘇雪林,作為民國的才女,在文學上、學術(shù)上都有驕人的成就,她也是一位愛國人士,但是她在對待魯迅上,卻顯得很令人詫異。
魯迅生前,蘇雪林是贊不絕口的,她不但曾對魯迅執(zhí)以弟子之禮,還曾說,魯迅僅僅靠兩本《吶喊》與《彷徨》,就“已經(jīng)使他在將來的中國文學史上占到永久的地位了”,魯迅作為“中國最早、最成功的鄉(xiāng)土文藝家,能與世界名著分庭抗禮”。
但是魯迅死后,她忽而搖身一變,就開始了“半生反魯”,像“偏狹陰險,多疑善妒”,“聲色內(nèi)荏,無廉無恥”,“興風作浪”,“含血噴人”,“禍國殃民”這類話語,扔得就如爆豆一般。
甚至于“玷辱士林之衣冠敗類,二十四史儒林傳所無之奸惡小人”,這樣的話,都說了出來,魯迅的雜文干脆就“一無足取”。
蘇雪林對魯迅態(tài)度的變化,這是民國文化史上的一段公案,到現(xiàn)在也難以完全理清,這里不論。
我要說的是,蘇雪林在魯迅去世,開始反魯之際,大概為援引同道,曾給胡適去過一封信,罵魯迅是“刻毒殘酷的刀筆吏,陰險無比、人格卑劣又無比的小人?!眳s不料魯迅的論敵,胡適先生倒立刻予以毫不留情的批駁,做了魯迅的維護者。
他說:“凡論一個人,總須持平。愛而知其惡,惡而知其美,方是持平。魯迅自有他的長處。如他早年的文學作品,如他的小說研究,皆是上等工作。”
非黑即白,只見他人黑,不見他人白,這實在也是現(xiàn)在網(wǎng)絡(luò)上常見的情形。胸襟見識到底與眾不同的胡適,晚年據(jù)說還曾說過,魯迅是我們的人,只是他的話,蘇雪林并沒有聽進去。
胡適當年接到許廣平的信之后,是曾積極活動過的,負責商務(wù)印書館的王云五,就是因他的接洽,決定接下這個重任的。
只不過,這還只是其中一關(guān),《魯迅全集》的出版,還需要獲得國民政府恩準。
多條線的接洽,其實是同時進行,當時負其總責的,是魯迅紀念委員會,而這個委員會的主席、副主席,卻是蔡元培和宋慶齡。
蔡元培、宋慶齡在民國的地位與影響力這是不須多說的,蔡元培對魯迅更曾有特別的,持續(xù)的眷顧。
他作為中國最著名的學者、教育家,資格既老,威望又高,還曾在民國政府數(shù)次擔任要職,多年來力挺魯迅,真是不遺余力。
魯迅最初在教育部的工作是他給的,他就是在魯迅后來蟄居上海,專門為文的時候,都曾“以權(quán)謀私”,一連四年,月月用大學院、中央研究院“特約撰稿員”的名義,給魯迅送去三百銀元。
魯迅這份干薪,卻是到1932年才以魯迅“絕無成績”(啥事沒干,還搗蛋)取消的,這當然并非蔡元培的意愿,所以他此時為魯迅做點什么,就更會覺得義不容辭。
魯迅紀念委員會當年由主席蔡元培,副主席宋慶齡署名的啟事,曾把魯迅稱為一代文宗,他們說,出版魯迅全集的意義,在于“擴大魯迅精神的影響,以喚醒國魂,砥礪士氣”,他們的出面,和他們這些話,都曾得到廣泛支持,使國民政府頗感棘手。
但是這依舊不夠。
民國那時的文網(wǎng),基本掌握在浙江人手中,這些浙江人中,既曾有魯迅的許多論敵,及呈請通緝魯迅的許紹棣、葉溯中之流,卻也有胸懷博大、品行高潔的蔡元培、陳布雷、邵力子一類,后者都在其中發(fā)揮了巨大作用。
陳布雷是民國新聞界翹楚,蔣介石的文膽,國民政府宣傳工作的主持者和決策者,他之所以甘為蔣介石做嫁衣,無非為報答知遇,但他到底是一個有秉守,有原則的人。
邵力子作為民國著名的政治家、教育家、社會活動家,老同盟會員,雖幾經(jīng)周折,側(cè)身權(quán)門,貴為宣傳部長,但他開明、民主,仍舊是一介清流。
所以一再“希望政府‘仰輿就情”,并看重鄉(xiāng)誼,對魯迅充滿敬意的他們,在當時就都對《魯迅全集》的出版,態(tài)度積極。
有人找到陳布雷,陳布雷立刻去找了邵力子,邵力子當即批示:“對此一代文豪,決不能有絲毫摧殘?!庇谑恰遏斞溉返膶徍耍驮谒麄兊母深A下一路綠燈,迅速通過。
當此后魯迅逝世八周年之際,戰(zhàn)時首都重慶舉行紀念活動,鄭介民要以“魯迅曾受日本浪人內(nèi)山完造之津貼”發(fā)布新聞,予以破壞時,出來阻攔的也是陳布雷。
“這樣的消息不宜由中央社發(fā)布”,陳布雷的話雖然說得很婉轉(zhuǎn),但鄭介民也只好作罷,事后唐縱在日記里說道:“布雷先生是一極端慎重之人,所見亦遠!”顯而易見,他們都是反對捕風捉影,因政見不擇手段,去惡意傷害這樣一位逝去的文化領(lǐng)袖的。
早年即曾在新聞界混過的陳布雷,對于言論自由、魯迅的難得,恐怕更有體會。
陳布雷支持,宣傳部放行,蔡元培、宋慶齡負責,這些都讓《魯迅全集》的出版干擾煙消云散,然而這之后因為戰(zhàn)火連綿,上海淪陷,商業(yè)停頓,商務(wù)印書館最終卻并沒有把這事做成。
《魯迅全集》的出版意義重大,寄予了無數(shù)人的希望,它到抗戰(zhàn)時期就更加意義重大,代表了一種文化搶救,精神傳播,抗戰(zhàn)號召,所以這件事,聚集在上海的那些文化人,是決不肯放棄的,他們隨后就征得王云五同意,自己做了起來。
當然,那時候國民政府的影響力在上海依舊存在,如果不是陳布雷、邵力子、蔡元培、宋慶齡等人的作用在持續(xù)發(fā)揮,僅僅王云五同意他們先行出版,那肯定還是會阻力重重的。
主體仍是魯迅紀念委員會,他們?yōu)榇擞殖闪⒘艘粋€編輯委員會,還是蔡元培等人掛帥,但具體負責的,卻是進步文藝團體“復社”,和一些志愿者,他們把這當成了紀念魯迅,弘揚魯迅,抗戰(zhàn)救國救民的一個大任務(wù)。
這其中包括張宗麟、胡愈之、許廣平、許壽裳、王任叔、黃幼雄、胡仲持、周建人、鄭振鐸、吳耀宗、陳鶴琴、沈體蘭、孫瑞璜、馮仲足、唐弢,等等等等。
沒有錢,復社成員自己捐獻、籌集,他們也曾采用交錢預定的方式。沒想到,交款者眾,初版很快就被定空。甚至于華南因為有茅盾、巴金等號召,漢口因為有邵力子、沈鈞儒等傳播,美國因為有陶行知等推動,南洋因為有王紀元等發(fā)力,各處都極其踴躍,供不應(yīng)求。
所有的人都為這事開足了馬力,因為當時環(huán)境險惡,工廠關(guān)門,各大書店內(nèi)撤,就連租界里的很多老報館都已經(jīng)???,所以這件事的完成也靠了技術(shù)工人們的奉獻。
在那些文化人的熱情感染下,他們不但沒有為工資計較,也態(tài)度認真,工作忘我。有人甚至為此放棄了回鄉(xiāng)省親的機會,有人會因為發(fā)現(xiàn)一個五字號的邊角略淡,就立刻停機填版。還有一個伙計自動從店里拿來了超過原定質(zhì)量規(guī)格的材料來用,寧愿讓老板貼點錢。
各個環(huán)節(jié)齊心協(xié)力、密切合作之下,這套質(zhì)量上乘,多達600多萬字,三個版本的《魯迅全集》,竟用了不到四個月,就全部出齊了,出版之后,分送預定用戶完畢,最終竟只剩下幾十本。
這其中卻還有兩件事是必須要提的。
第一件。
杜月笙在其中也出了大力。他曾買了許多《魯迅全集》,燙上“杜月笙贈”四個大字,分送到各大圖書館。后面他對復社出版的《西行漫記》,也曾如此。
第二件。
《魯迅全集》出版發(fā)行的各個環(huán)節(jié)都非易事,因為魯迅著作有許多絕版、散佚的緣故,集稿也是其中一大難處。
《月界旅行》,是從楊霽云先生那里借來,《地底旅行》開頭二章,也是他從《浙江潮》第十期中抄錄寄來,剩下的則是阿英聞訊,從藏書中找到補齊的。
《域外小說集》缺下冊,蒯斯曛當即也從藏書中獻出。
《藝術(shù)論》兩種、《現(xiàn)代新興文藝的諸問題》、《文藝與批評》、《文藝政策》等,則都是周文、胡愈之費力搜集而來。
《會稽郡故書雜集》手寫本,原存在周作人那里,是由魏建功出面借來,再由茅盾專門派人輾轉(zhuǎn)送到的。
而《譯叢補》,則得力于謝澹如先生。
謝澹如早就曾將魯迅翻譯佚文,分類抄成目錄,還在集稿時,寄來了《前哨》、《萌芽》、《十字街頭》、《在沙漠上》、《奇劍及其他》、《朝花周刊》等書。只是由他的目錄來看,魯迅譯文仍舊缺失不少。
此外,柳亞子、徐川、唐弢、席滌塵、周建人、鄭振鐸等,都曾有過此類貢獻,很多人還因為孤本、魯迅手寫本太過珍貴,為抄錄付出不少。這其中包括王賢楨、單亞廬、周玉蘭、吳觀周、王光青等人。
標點是國學大家鄭振鐸、吳文祺、馮都良等人,編輯以鄭振鐸、王任叔為主,校對是朱礎(chǔ)成、林玨、周玉蘭、唐弢、柯靈、吳觀周、許廣平等等,這套書幾乎每一環(huán)都有當時著名的學者、作家參與,實際都算自愿,不計外圍,就多達近百人,這絕對是文學史上的一大奇觀。
非常惋惜的是,這套38年版的精品《魯迅全集》,除了幾本館藏及個人收藏之外,已經(jīng)幾乎絕跡。紀念本毛留下了一套,上海魯迅紀念館有一套,魯迅博物院有一套。
這再加上周恩來當初送給西哈努克親王,和周海嬰在胡風家中見到的一套,許廣平留存的那二套,大概就是目前已知的存在。
“天下文章一石,子建獨得八斗。”這樣的贊譽如果加到魯迅先生頭上,肯定會有人反對,但是“辯時俗之得失”,筆下無空文,字字帶血,業(yè)績不滅,墨香久遠的評語,魯迅卻是絕對當?shù)玫摹?/p>
此等深邃、廣博、透徹、辛辣、雋永,只怕再也難有。
(來源:鳳凰網(wǎ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