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小亮
1
我?guī)缀趺刻於冀o母親打電話。
母親獨居,而且高齡,所以她每天的日常生活自然被我常掛在心頭。每天一個或者兩個電話,是我了解她日常飲食起居最重要的方式。
那些電話里,其實也沒有什么大事情可聊,聊的都只是一些細碎的家長里短。
聊完“吃了么”,或者“今天家里天氣如何”這些話題,我們有時也會深聊幾句,母親會講講自己一天的見聞。
她有時會說,哪里出了車禍,很觸目驚心;有時則會說,哪家老人的兒子和老人吵架,老人想不開,如何如何;還有,也會說樓下又開了一家早餐店,和隔壁另一家早餐店形成競爭關系,然后鄰居們都在背后議論,新開的這家炸的油條個頭小,老板奸猾,生意肯定不會太好。
也有時候,母親會聊一些她的小小煩惱,比如兒女孫輩們的工作問題、戀愛問題,比如我哥哥的工作不太順,孫女都快30歲了還沒有談對象。
這時候,我就會對她說,老太太啊,你現(xiàn)在操心這些干什么?你現(xiàn)在每天唯一需要做的事情就是如何尋開心,如何吃好、睡好、玩好,如何健健康康,把日子過得順心快樂。
母親“嗯嗯”應答。但我突然有一天發(fā)現(xiàn),其實讓她不操心是不可能的,否則,將她的生活單調地抽離出來只剩下吃吃喝喝,她會更加感覺日子過得沒有意義,更加無聊難過。操心兒女們,操心樓下的鄰居街坊,還有小城里的一些事物,也是滋養(yǎng)她老年生活的一種維生素般的存在。
2
每天給母親打電話,只有兩個時間段比較合適——中午和傍晚時分。
中午是她正在家準備午飯的時候,11點30分至12點30分比較合適,再晚了,她就準備午睡了。
夜晚,夏天晚9點,冬天晚8點左右,她就會準備睡覺。所以,能給她打電話的時間段,最好是傍晚5點至7點。
但在這兩個時間段打電話,也有一些問題。
有一次,我中午給母親打電話,她正做飯,結果忘了關煤氣灶的火就來接我的電話,然后多聊了幾句,等她接完電話,回去發(fā)現(xiàn)鍋里的菜燒焦了,再晚點,就有廚房火災的危險。
事后聽她說起來,我嚇出一身冷汗。從此,只要是中午給她打電話,我都會細心地先問一句:“是不是在做飯?如果正做飯,來客廳接電話時,煤氣灶上的火關了沒有?”
有時傍晚給母親打電話,她剛吃完晚飯,正一個人在客廳看《新聞聯(lián)播》。我們看《新聞聯(lián)播》,是看時事,了解最新天下形勢,她看《新聞聯(lián)播》,是等著看《新聞聯(lián)播》結束后的天氣預報。
而且,看天氣預報,她只關心兩個城市:北京和武漢。北京是因為我在,武漢則因為家鄉(xiāng),了解武漢的天氣就能基本了解離武漢100多公里遠的家鄉(xiāng)小城的天氣。
她看《新聞聯(lián)播》的時候,正是黃昏時分。她舍不得一邊看電視時一邊開燈,就經常在昏暗的客廳里挨著沙發(fā),聽著《新聞聯(lián)播》里抑揚頓挫的聲音,這恰好成了她最好的催眠環(huán)境。
客廳的電話就在沙發(fā)旁,有時我給她打電話的鈴聲響起,她正打盹,卻條件反射般醒來接電話,聲音里透著她剛被驚醒的昏沉不清。
3
母親沒多少文化,她只會接電話,不會打電話。
有一段時間,我們教她如何撥打電話,而且那時家里孫子孫女都在,孩子們主動承擔起了教她打電話的重任。
但教了數(shù)十次后,那一串長長的電話號碼對母親來說,還是如同天書。孩子們把電話號碼寫在本子上,讓她照著撥打,但母親還是沒有學會。她老了,記性不好,而且視力不佳,反應遲緩,等按了這個數(shù)字,好不容易瞪大眼睛在電話機上認出另一個數(shù)字時,電話已經嘀嘀的開始忙音了。
孩子們絕望地來向我“告狀”,母親也有些垂頭喪氣,低頭坐在那里,一臉內疚的樣子。
改天,等我們不在家,她一個人決定偷偷琢磨琢磨,看如何成功打出一個電話。她按了我的手機號碼,結果還是按錯了,話筒里傳來自動服務臺的女聲:“您撥打的電話……”她將“您撥……”聽成了“寧波”,后來驚慌地和我們說,不知道為什么,將電話撥錯撥到寧波去了。我們笑得肚子都痛了。
后來沒有辦法,我們專門買了一部智能老人電話機,上面專門設置了一鍵直撥功能,我在撥號鍵盤上將我和哥哥姐姐們的頭像設置成一個擬人化的卡通頭像。
就這樣,終于解決母親能打電話的問題了。
前段時間,我看到許多有關智能時代的新聞報道,許多老人因為不會用智能手機,結果無法順利乘坐公共汽車,不懂網(wǎng)上支付等。新聞里說,中國有兩億多老人,但是接觸網(wǎng)絡的老人只有幾千萬,還有近兩億的老人不會用智能手機。他們可以說是被智能時代遺忘和拋棄了。
而母親,面對智能時代的困境,我又怎么能夠更好地幫助她去解決這個難題呢?只有把她當成孩子一樣,耐心地一點點去教她。
4
多年來,我每天給母親打電話時,如果有一天她不馬上接聽,我心里就慌慌的,仿若自己小時候喊媽媽,但是她不在,我就滿屋找,看母親去哪里了。
有一次,我給母親打電話,打了大半天都沒有人接。
她又沒有手機,我心里就很是擔心,心想她會去哪里呢?她會不會不小心跌倒?會不會出了什么意外?結果,我一邊不停撥打家里的電話,一邊腦海里像展開戲劇故事一樣,想象出各種可能的情境。
那一刻,我甚至恨不得立刻飛回家里,看看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情。
結果,傍晚時分,家里的電話終于有人接了。原來是母親那天臨時起意,去一個親戚家串門了。年近80的母親,一個人坐了幾十公里的公共汽車。天黑時,她才回家,幸虧公交司機很負責,將她安全送到家。
我對她一通埋怨,怪她不應該不和我們提前說一聲就出那么遠的門。母親說,她在家待得有點憋悶了,就想去親戚家串串門。
我想,母親一定有著我們不了解的孤獨和渴望吧!
有一段時間,我給母親買了一部老人手機,想著這樣即使她不在家,也能接聽我們的電話。但很快出現(xiàn)了兩個問題:一是她視力不好,手機響起,她要瞪大眼睛認半天才能找到接聽的按鍵;二是她有時在馬路上手忙腳亂地接電話,旁邊萬一有車輛行駛,就是一個極大的安全隱患。
我在異鄉(xiāng)打拼了20多年,每天都堅持給母親打電話,母親變成了一個80歲的老人,我也從青年到中年。身邊的朋友越來越忙碌,時代的節(jié)奏也越來越快。漸漸地,我發(fā)現(xiàn),并不是電話那一頭的母親需要我的問候,有時,這個世界上好像永遠只有母親在電話那一頭,隨時等待著接聽我的電話。
有時,下午3點,身邊的人好像都在忙碌工作,我試著給母親打電話,她居然在家接聽我的電話。
雖然,我從來不和母親聊自己在異鄉(xiāng)碰到了什么困難,從來不聊煩心事,只是和她隨意地聊聊天,但聊完后,我內心的焦慮和不平好像立刻緩解了不少。
有一天,我突然產生了這樣的恐懼:萬一有一天,母親永遠離開了人世,我還是像以前一樣打電話給她,電話一聲聲地響著,那頭卻再也沒有母親拿起電話喚“細兒”的聲音,那對于我來說,該是怎樣的心疼和悵然,該是怎樣的人間大悲與惆悵。
言歡摘自《家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