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葉
早上,目送孩子上學(xué)之后,我照例上床睡回籠覺。
我閉著眼睛也能感受到窗戶越來越亮。電子鑰匙開車門的嗶嗶聲,鄰居見面的寒暄聲,還有小狗小鳥的叫聲,都聲聲入耳。因隔著封閉的陽臺,卻也并不嘈雜,反而映襯出塵世的安妥,更容易入睡。
然后,就夢見了母親。
母親去世已經(jīng)快二十年了,夢見她的時候并不是很多。
她是突發(fā)腦出血,走得很快。那時我不過二十歲出頭,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越過了四十歲的邊界,人到中年。
我進(jìn)到了一個房間里,不知道什么由頭,有些心煩意亂。房間里有兩張床,都掛著紗帳。
一進(jìn)門我就看見兩個孩子在嬉鬧,有點兒臟兮兮的樣子,看見我,他們停了下來,瞪著圓溜溜的眼睛,瞧著我。我任他們瞧,只是想躺到床上歇一歇。剛在一張床上坐下來,看見另一張床上還躺著個人,便走過去,想看看是誰。
——是母親。她斜躺在那里,枕著床被子,閉著眼睛,在睡的樣子。
“媽!媽!”我連聲喊,肆無忌憚地喊著“媽”。
她睜開眼睛,看見我,卻并不像我一樣驚訝。她自在從容地坐起來,答應(yīng)著:“哎?!?/p>
我想問問她:怎么在這里?在這里做什么?那兩個孩子是誰家的?卻什么也問不出口。我心里明明白白地知道,她已經(jīng)死了。
這是夢吧?這是夢。
母親溫和地看著我,也沉默著,似乎很明白我的沉默。
我們對視著,似乎都在確認(rèn)彼此的真實。她把視線移開,短短地笑了笑,笑得有些羞澀,有些不好意思。然后,我就趴到她的床沿上,哭了起來。起初是抽抽噎噎,委委屈屈的樣子,沒有放開。很快,我就不管不顧號啕大哭起來。
似乎這二十年來,我把所有的傷心、難過、憤怒和自怨自艾都積攢下來,就是為了在這一刻哭給母親——要用淚水盡情盡興地朝她撒一下嬌。
哭了不知多久,覺得好了一些。
蒙眬中,見母親的一只手就在眼前。
是她的左手吧?我想握住。這可以嗎?
我有些猶豫,抬起頭,母親的神情也在猶豫。
猶豫稍縱即逝,我一把抓住她的手。她的手溫溫的,一點兒也不冰涼。
我的心頓時踏實下來,仿佛這手溫是一種有力的證據(jù):母親并沒死,還活著。
即使夢醒了,她也還在豫北鄉(xiāng)下的楊莊村老宅里,等著我回去。
可我的淚水并沒止住,一直一直在落,落在母親的手上,直到把她的掌心聚成一個小小的溫泉。
——鳥鳴聲越來越歡悅。我醒了。
不舍得睜開眼睛,可是我已經(jīng)醒了。那個夢,再也回不去了。
想想,覺得自己還真是無恥,即使在夢里見到了母親,也還是只顧著自己在哭,想要得到她的慈愛和撫慰。
母親帶著一掌心的淚水回去,該是多么不放心啊。
楊文朗摘自“經(jīng)濟之聲財經(jīng)夜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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