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女爭鋒

母愛像一顆顆龍眼，不管表皮多么干澀，內里總會深藏著甘甜的汁液。

2019年，一篇名為《我的爸爸》的小學生作文刷爆了朋友圈，文中真摯的話語感動了無數(shù)人，就連《人民日報》都為它點贊。

這篇作文的作者是江蘇省揚州市梅嶺小學五年級的學生胡博文。他在作文中記錄了“爸爸犧牲了10年，媽媽苦心隱瞞了自己10年”的故事，讓無數(shù)網(wǎng)友落淚，他們不但被英雄的事跡感動，也被胡博文媽媽深沉而偉大的愛打動。

這究竟是一個怎樣的故事呢？讓我們走進胡博文的家。

你為國盡忠，我為愛守諾

“您好，這是您的衣服，請收好。在位于揚州市城北楊柳青路上的“德奈?！毕匆碌昀?，店主周忠燕用帶著四川口音的普通話和客人交談著?？腿耸掌鹨路χf：“咱家的服務真好，毛衣洗得干凈又蓬松，還有香味呢?！敝苤已辔⑿χ克涂腿穗x開后，轉身又忙碌起來。

周圍的居民都知道，這家洗衣店開了十來年，口碑很好。熟悉周忠燕的人還知道，她開朗愛笑，家里有一個兒子，丈夫遠在西藏當兵……然而，很多人不知道，周忠燕燦爛笑容的背后，掩藏著一個巨大的秘密。

周忠燕是四川人，2004年，23歲的她經(jīng)朋友介紹，認識了在西藏當汽車兵的江蘇小伙胡永飛。雖然相隔遙遠，但性格相近的兩個人仍然有一種相見恨晚的感覺，通信一段時間后，確立了戀愛關系。一年后，他們在部隊領了結婚證。

婚后，胡永飛帶周忠燕回揚州高郵天山鎮(zhèn)的老家。胡永飛的家不富裕，破敗房子與周圍的建筑格格不入。周忠燕知道丈夫吃過很多苦，非常心疼他，許諾道：“你安心在部隊干，我一定會照顧好這個家！”

婚后次年，公公去世，婆婆患有精神病，發(fā)作時精神恍惚。周忠燕不得不像照顧孩子那樣悉心呵護她。日子是辛苦的，但胡永飛每天的電話讓周忠燕品嘗著甜蜜，雖然天各一方，夫妻倆的交流卻特別多，周忠燕覺得很欣慰。如果不出意外，這樣平淡的日子可能會持續(xù)下去。

2009年6月24日，連下了10多天雨的藏南地區(qū)終于轉晴了，身為西藏山南軍分區(qū)第二團汽車隊中隊長的胡永飛，一早就整合隊伍，帶領11輛軍車運著建材浩浩蕩蕩上路了，胡永飛坐在最后一輛車上壓陣。

山路難行。在一個30度角的拐彎處，胡永飛跳下車，指揮車隊通過，然后才回到自己的那輛車上。哪知，車頭剛通過，路基就出現(xiàn)了塌方，連車帶人跌落30米高的懸崖，受傷的胡永飛正要掙扎著往上爬，忽見一塊巨石朝副駕駛員滾來，千鈞一發(fā)之際，他用盡全力將身旁的副駕駛員推開，自己被巨石砸中頭部。最終，戰(zhàn)友獲救，他卻犧牲了。

那晚，沒有收到丈夫報平安信息的周忠燕，抱著16個月大的兒子憂心忡忡。她忍不住撥打丈夫的手機，卻無人接聽，一種不祥的預感向她襲來。

等待是漫長的。終于挨到了6月26日，鎮(zhèn)上的領導來到了周忠燕家，臉色沉重地告訴她胡永飛出事了，她當即哭倒在地。趕到西藏后，周忠燕堅持親自前往丈夫的出事地，每靠近一步，她就揪心一分。終于到達了那個拐角處，在一堆亂石中看到了面目全非的軍車，她坐在碎石上嚎啕大哭。

周忠燕除了要承受失去丈夫的錐心之痛，還要照顧婆婆和兒子。她明白，如果自己垮了，這個家就垮了，所以，她一定要振作起來！

那時，兒子的笑臉成了她最大的精神支柱，看著孩子活潑可愛的樣子，周忠燕下決心要給他一個好的成長環(huán)境。思來想去，她賣掉了高郵老家的房子，懇請四川的父母過來幫忙。深思熟慮之后，她和父母帶著婆婆來到了揚州市，在社區(qū)的幫助下，在楊柳青路租了一間40平方米的店面做干洗生意。

用心良苦，10年編織愛的謊言

在周忠燕的用心經(jīng)營下，收入加上撫恤金，可以維持一家5口的生活，這讓她頗感欣慰。女兒的辛苦，媽媽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主動提出給女兒打下手，這樣一來，小博文只能被帶到店里看護。白天顧客多，大家逗逗小家伙，倒也不顯寂寞;一到晚上，他就只能一個人擺弄玩具，太困了，就靠在柜臺上睡一會兒。關店門時，疲憊的周忠燕抱起小博文，自責不已，本該在父母的呵護下撒嬌的孩子，卻連個安穩(wěn)覺都沒法睡。

生活雖清貧，周忠燕還是竭盡所能讓小博文有個多彩的童年。她從朋友那借來一些繪本，店里不忙時，就給小博文講，每一次，他都聽得津津有味。一天下午，小博文自己翻看繪本，被書里畫的氣球吸引了，纏著媽媽給他講這個故事。身旁的外婆一看書名，是《大頭兒子和小頭爸爸》，心頭一緊，忙說：“寶寶，《咕咚來了》的故事也很好聽，外婆給你講好不好？”小博文把頭搖得像撥浪鼓，偏要聽《大頭兒子和小頭爸爸》。周忠燕停下手里的活兒，拉過兒子，笑著說：“好，媽媽給你講?！毙〔┪母吲d壞了，趕緊坐在小椅子上聚精會神地聽，外婆看著母子倆，心頭酸楚。事后，她忍不住埋怨女兒：“你明知道孩子他爸……還偏偏帶那樣一本書回來！”周忠燕抿了抿嘴，緩緩地說：“孩子一天天長大了，許多感情都要去體會。父親這個角色對孩子非常重要，我不想他和別的小朋友不一樣。”老人聽了，嘆氣道：“以后他要是問起爸爸，你可怎么講呦！”

母親的話讓周忠燕徹夜難眠，在那天的凌晨4點，她做了一個決定，決定要撒一個謊，如果兒子問起爸爸，就告訴他爸爸在西藏當兵。第二天，她把這個決定告訴了父母，請求他們配合自己編織謊言。

從此之后，周忠燕不僅不再回避關于爸爸的話題，還會主動和小博文說起爸爸，告訴他，爸爸在西藏，是一名軍人。這時，小博文總會豎起食指當作槍，在空中“乓乓乓”地掃射，奶聲奶氣道：“我也要做解放軍，保家衛(wèi)國……”周忠燕看著兒子天真的笑臉，眼前卻浮現(xiàn)出西藏山路拐彎處的那個亂石堆，那個她永遠也忘不了的地方。轉過身，她用手背擦擦眼睛，對自己說“要堅強”。

春去秋來，小博文上幼兒園了，每當看到別的小朋友有爸爸接送時，就有些失落，追問媽媽：“爸爸怎么不回來看我？是不是不愛我了？”周忠燕蹲下身，認真地對兒子說：“怎么會呢？爸爸最愛文文了，他每次給媽媽寫信都會問到文文。他不回來是因為工作忙?！?/p>

除此之外，周忠燕還會主動給他講爸爸的故事，轉達爸爸對他說的話。幾年過去，雖然小博文并沒有見過爸爸，可通過媽媽的講述，他頭腦中的爸爸是一個有血有肉有溫度、特別愛自己的人。

在媽媽精心編織的謊言中，小博文健康快樂地成長著。再過幾個月，他就要上小學了，周忠燕幾經(jīng)思考，決定把實情告訴老師，請老師幫忙一起保守這個秘密。

2014年9月，周忠燕帶著家長信息填報表，敲開了班主任夏老師的門，向她坦露“爸爸”這一欄空白的原因。她不想讓孩子的童年缺失父愛，想等他長大了再告知實情，希望老師可以成全。夏老師被這位衣著樸素的媽媽感動了，答應和她一起保守這個秘密，讓父愛陪伴小博文成長。為了使謊言繼續(xù)下去，周忠燕必須事事周到。兒子每升一個年級，她都主動與新班主任打招呼;每次開家長會，她都不與其他家長過多言語;每次領取民政部門的相關補貼時，她都悄悄去辦理。

可孩子畢竟長大了，慢慢地不再滿足于媽媽的轉述。一年級時，小博文說要和爸爸通電話，周忠燕解釋說爸爸那邊信號不好。二年級暑假，小博文說要坐火車去找爸爸，周忠燕和他解釋爸爸的軍營很偏，還沒通火車。三年級時，小博文想給爸爸寫信，周忠燕就讓他寫，幫他寄，然后充當爸爸的角色給他回信，表達思念和鼓勵。除此之外，周忠燕還經(jīng)常網(wǎng)購一些西藏的特產(chǎn)，告訴孩子這是爸爸送給他的禮物，很珍貴。

這些年，周忠燕不知自己編織了多少個美麗的謊言，為了應付兒子的突發(fā)奇想，還要絞盡腦汁想好種種應對方法。生活雖難，可看著孩子健康活潑的樣子，她就覺得值了。

告知真相，帶兒重走英雄路

2018年，胡博文升入小學五年級，開朗懂事，成績優(yōu)異，但是周忠燕的謊言快要編不下去了。孩子就要進入青春期，對好多事有了自己的想法，以前他總是追著媽媽問爸爸的事，最近他問得少了。周忠燕覺得，孩子似乎感覺到了什么，爸爸這兩個字變得越來越敏感。在她苦心保守的秘密里，兒子度過了快樂無憂的童年;現(xiàn)在，他長大了，懂事了，是時候把真相告訴他了。

清明節(jié)前夕，周忠燕帶著兒子來到高郵烈士陵園。兩個人繞著陵園走了一圈又一圈，周忠燕在心里反復練習了幾千遍的話，到了嘴邊，卻怎么也說不出來。細心的胡博文察覺出了媽媽的異樣，先開了口：“媽媽，您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話想對我說？”周忠燕停住腳步，再也忍不住，淚水流了下來，緩了好一陣，才把醞釀了很久的話告訴兒子：“文文，你一直問我，爸爸為什么總不回家？其實，你爸爸在這里……你16個月大時，他為了救戰(zhàn)友……犧牲了。他是個英雄！”聽到此處，胡博文后退幾步，搖著頭自言自語道：“不可能，不可能……”周忠燕上前一步抱住兒子，哭道：“文文，媽媽一直瞞著你，是想你能有一個和別的孩子一樣的童年，你能原諒媽媽嗎？”胡博文跌坐在地，陵園的肅穆在這一刻令他恐懼，他沙啞著嗓子喊：“爸爸，爸爸……”周忠燕緊緊抱住兒子，讓他盡情哭，把所有的情緒都宣泄出來。

母子倆一直在陵園坐到了夕陽西下，胡博文漸漸平靜下來。他對媽媽說：“其實，這一年我已經(jīng)有感覺了，如果爸爸在，他不可能10年不回家，我原以為您和爸爸離婚了，但沒想到……媽媽，您受苦了！如果沒有您，就沒有今天的我。雖然爸爸的回信是您寫的，但如果爸爸在，也一定會說出同樣的話。”周忠燕眼含熱淚，點了點頭。

從那天起，周忠燕一有空兒就帶兒子出去散心，攀登巍峨的高山，眺望遼遠的海面，讓他看到世界的廣闊;班主任張榕老師也特別關注這個特殊的學生，鼓勵他用陽光的心態(tài)迎接生活中的風雨。在家人和老師的關懷下，胡博文很快就恢復了往日的開朗，還加入了學校的足球隊。

2018年暑假，周忠燕決定帶著兒子回到丈夫當年所在的軍營。那天，戰(zhàn)友特意為他們舉行了隆重的歡迎儀式。在“歡迎回家”的紅色橫幅下，身著迷彩服的胡博文撫摸著鋼槍，眼睛里亮晶晶的，他仿佛看到爸爸在不遠處對著自己微笑……連隊里熟悉胡永飛的戰(zhàn)友，向母子倆講述了胡隊長的故事。當聽到爸爸愛吃高郵的特產(chǎn)咸鴨蛋時，胡博文會心一笑，雖然爸爸已經(jīng)犧牲10年了，但他一直有血有肉地活在自己的心里。

從連隊回來后，周忠燕又帶著胡博文來到和丈夫一起去過的其他地方。在周忠燕和丈夫第一次約會的湖邊，湖水和天空還是10年前那般湛藍。彼時，周忠燕和丈夫在這里留影;此刻，她和兒子拿著這張舊照片，又一次在同樣的地方合影留念。清風不語，天地有情，一家人就這樣以特別的方式相聚在一起。

2019年3月，胡博文的老師布置了一篇作文，讓大家寫身邊的一個人。胡博文寫到：在30°的陡峭懸崖邊，老爸下車指揮，悲劇發(fā)生了。一輛車從高空落了下去，老爸看到一塊巨石砸向已昏迷的副駕駛員，一把推開戰(zhàn)友，可老爸被砸中了……孩子用稚嫩的筆，含淚寫下爸爸英勇獻身的時刻，字里行間充滿驕傲和自豪。他說：“爸爸和媽媽是我的驕傲。我也要做一個像爸爸那樣無私無畏、像媽媽一樣堅強善良的人！”

遲子建說：母愛像一顆顆龍眼，不管表皮多么干澀，內里總會深藏著甘甜的汁液。周忠燕用一雙勤勞的手、一顆飽含愛意的心，在艱難的歲月里為兒子遮風擋雨，用10年善意的謊言呵護他珍貴的童年。人的一生，擁有了這樣深沉的愛，未來的任何艱難險阻，又有何懼？

胡曉雨摘自《婚姻與家庭·家庭教育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