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見
每個人都有一根受傷的手指,它是每個人最隱秘的內心世界。無論我們多么善解人意,也無法理解別人最隱秘的痛苦。無論我們多么強大,也無法解決別人最難捱的悲傷。
母親的學生小郭,從高中畢業(yè)起每年過年都會來拜年,十年間從未間斷。母親做了一輩子的高中老師,親手送進大學的學生無數(shù),這樣的學生只有一個。對此,我頗為好奇,多次問母親,母親都笑而不答。去年過年,我纏了小郭許久才知道原因。
小郭的父母是跑長途運輸?shù)乃緳C,2008年春運雪災,車在路上出了事,他媽媽當場離世。事情發(fā)生后,小郭就請了假,一離開就是三個月,一點返校讀書的跡象都沒有。母親找到小郭時,他已經(jīng)在建筑工地上做事了。“我當時不想回學校,是因為不知道如何面對老師和同學。大家肯定會問我同情我,會說我好可憐,我媽媽不在了。”
母親勸了很久才把小郭勸回學校讀書,而小郭擔心的事情從未發(fā)生過。
“我回去的那天恰好是老師的課,我站在門口喊了一聲報告,老師揮揮手讓我進去了,一秒都沒有停頓,繼續(xù)講課,就像我是一個遲到的普通同學。在高中的剩余時光里,也沒有任何同學問過我這件事?!?/p>
后來他才知道,母親專門召開班會,和全班同學約定不詢問他這件事。
“正是這樣的處理,讓我感受到了放松和寬慰。所以,我特別感激老師?!?/p>
對于剛剛經(jīng)歷痛苦的人而言,最開始的時光是最艱難的。他不僅要學會承受痛苦,學會治愈自己,還要承受突然之間到來的全世界的關注和同情。而這種關注和同情,不僅不能起到任何撫慰作用,還會通過“格外強調”和“反復詢問”,將他們推送到輿論的中心,放大傷痛,讓受傷的人更加難過。
不碰觸他人的傷口,不刻意提起他人的痛苦以滿足好奇,是我們最大的善意。
我常常想,如果我早一點知道這段故事,是不是就不會發(fā)生那件讓我極為后悔的事情。
三年前,我采訪了一對夫妻,他們的兒子剛剛21歲,卻被查出患有惡性腦部腫瘤。在醫(yī)生宣布兒子腦死亡時,這對夫妻決定,將兒子身上可用的器官都捐獻出去。
器官捐獻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到的事,我希望通過我的報道能將這對夫妻的善,變成種子,感動更多人,影響更多人。我花了很長時間才說服他們接受采訪,最終的報道效果也很好。今年年初,我外出采訪恰好經(jīng)過這對夫妻所在的地方,便順道拜訪了他們。我以為三年時光多少能夠撫慰一些失子之痛,卻沒想到他們的精神狀態(tài)較當初更為崩潰。沒有想到我給他們帶來的關注,成了一些人茶余飯后的談資,成為了反復傷害他們的利刃。
因為無論他們走到哪里,都會有人說,這是那對失去兒子、捐獻兒子器官的偉大的父母。周圍人的同情、安慰以及那些非惡意的閑話,反復撕扯著這對夫妻的傷痛。每當他們稍稍平復失子之痛,這些話就又勾起他們的悲傷。
時間是撫平傷痛的良藥,結痂的過程卻漫長而痛苦。傷口結痂時,最怕遇上的就是反復撕扯,這樣會帶來新的傷痛,讓傷口變得更大,以致于永遠無法痊愈。
我現(xiàn)在極為后悔當初的采訪,知道別人的痛處在哪里,真的應該避開。有意避開就是一種善意,刻意提起就是一種傷害。
不碰觸他人的傷口,不拿他人的痛苦來自我感動,是我們最大的善意。
手指受了傷,為了消毒,會浸泡一下鹽水。但是誰也不會長時間把手指浸泡在鹽水里。因為傷口愈合靠的是自己的力量,時間久了,鹽水反而會影響手指的自愈。
每個人都有一根受傷的手指,它是每個人最隱秘的內心世界。無論我們多么善解人意,也無法理解別人最隱秘的痛苦。無論我們多么強大,也無法解決別人最難捱的悲傷。
不碰觸別人的傷口,才是最大的善意。
侯醫(yī)萍摘自《今日文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