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丹
關(guān)鍵詞:《楚居》;樊郢;同宮之北;承之野
成書于戰(zhàn)國中晚期的清華簡《楚居》,是一份書寫先秦時期楚君世系、居地的楚地文獻,1其內(nèi)容較為系統(tǒng)、豐富、完整,對楚國史事多有補充,不過其體例、內(nèi)容等多方面與《左傳》《史記》等傳世文獻有所不同,許多地名于史無載,難以考實。其中簡10至11記楚莊王時期幾處居地曰:“至莊王徙襲樊郢,樊郢徙居同宮之北。若敖起禍,焉徙居承之野,承之野□□□□襲為郢?!?關(guān)于簡文中所載之樊郢、同宮之北與承之野的地望,學(xué)界雖已有所考述,但爭議頗多。筆者擬在前人研究基礎(chǔ)上,對這3處楚王居地的定位予以進一步探討,就教于學(xué)界方家。
據(jù)《楚居》,樊郢先后為兩位楚王所居:先是楚文王時首次“徙居樊郢”,后楚莊王時“徙襲樊郢”。其中“樊”字為整理者所釋,可與淅川下寺春秋楚墓所出倗戈銘文“楚王樊”之“樊”字互為參考。3關(guān)于樊郢地望,當(dāng)前主要有3種觀點:一為襄陽樊城說,《楚居》整理報告引《水經(jīng)·沔水注》“沔水又逕平魯城南……東對樊城,仲山甫所封也……城周四里,南半淪水”,認為在樊郢位于今湖北襄陽市樊城,同時指出所謂西周仲山甫所封未必可信。4二為新蔡繁陽說,黃靈庚先生釋“樊”為“緐”,即《鄂君啟節(jié)·車節(jié)》之“緐陽”,亦即《左傳》襄公四年、定公六年的繁陽,故址在今河南新蔡縣北,自畐(酉)焚東行抵此。1三為信陽樊國故地說,魏棟先生根據(jù)信陽出土的樊君夫婦墓,認為此處即為春秋古樊國,進而認為樊郢很可能就在古樊國故址。2其中關(guān)于新蔡繁陽說,魏棟先生依據(jù)文王時期楚國疆域格局,以及“樊郢”和“繁陽”的地名結(jié)構(gòu),已予以有力駁證,不再贅言。而關(guān)于襄陽樊城說與信陽樊國故地說,則疑竇頗多,須重新加以審視。
如上所言,襄陽樊城說首先為《楚居》整理者提出,因其有明確的地名學(xué)依據(jù),故支持者眾。如李守奎先生就贊同這一觀點,并引《路史·國名紀丁·商氏》后篇樊下所載之“今襄之鄧城有樊城鎮(zhèn)。漢之樊縣有樊古城、樊陂,樊侯國也”,予以進一步論證。3除此之外,從地緣格局來看,襄陽樊城說還有不可忽視的獨特優(yōu)勢:
其一,襄陽樊城處于文王、莊王居地的“地名群”中。據(jù)《楚居》,楚文王所居為免(疆郢)、郢、樊郢、為郢、免郢,楚莊王居為郢、樊郢、同宮之北、烝野。同宮之北和烝野見下文詳述,而其中涉及“郢”的地名,雖有不少爭議,但學(xué)界多認為集中在江漢地區(qū)。除非有確鑿證據(jù)表明樊郢在其它區(qū)域,否則樊郢處于楚郢“地名群”的可能性依然最大,襄陽樊城理所當(dāng)然是首要考慮對象。
其二,考古資料顯示,從西周末年至春秋時期,楚都核心區(qū)很可能在漢水以南的蠻河流域,蠻河流域聚落群結(jié)構(gòu)完整、體系整齊、聚落群內(nèi)部有明顯的層級差異,年代也與文獻中所記載的楚郢都相符合。4襄陽樊城距離當(dāng)時的楚都核心區(qū)不遠,如果將樊郢視作較具規(guī)模的別都而非臨時意義上的居地,襄陽樊城則具備政治、地理距離上的優(yōu)勢。
其三,樊城處漢水北岸,是楚國進入南陽盆地、北出方城的一個必經(jīng)之地,楚人也有理由在此設(shè)立別都:一則占據(jù)重要的交通樞紐,同時也可以就近轄制漢水北岸如鄧縣以及南陽盆地諸縣邑。
不過,將樊郢定于襄陽樊城并非沒有風(fēng)險,其最為關(guān)鍵的一點是傳世文獻中的“樊城”遲至東漢才出現(xiàn)。除前引李守奎先生研究外,王先福
先生亦據(jù)《水經(jīng)注》卷三一《淯水》所引《漢晉春秋》中載“桓帝幸樊城,百姓莫不觀”,認為至遲東漢時,已有樊城。5魏棟先生在研究樊郢地望時由此對襄陽樊城提出質(zhì)疑,認為“直接將七八百年前的地名‘樊郢,與較為晚出的‘樊城聯(lián)系起來,缺少地名演變的中間環(huán)節(jié),恐有失穩(wěn)妥”。6實際上,雖然傳世文獻中缺乏襄陽樊城的早期記載,但在其它材料中并非無跡可尋。如徐少華先生在考證信陽出土的樊君夫婦墓時曾認為,春秋時期的信陽古樊國在被楚國滅亡后,其公室很可能被遷往鄧城附近,襄陽樊城或即因此得名。7又如北大水陸里程秦簡中江漢水道一段記有地名“鄧攀渚”,辛德勇先生認為“鄧攀渚”之“攀”,疑即與此“樊”字相通,二者之間存在密切關(guān)聯(lián),此地當(dāng)是沿襲楚國樊郢而來。8據(jù)晏昌貴先生考證,鄧攀渚距淯口十四里,正是襄陽樊城下的洲渚。9《楚居》整理者曾指出,簡8“”字釋為“樊”,《漢書·古今人表》作“熊磐”?!胺迸c“磐”皆唇音元部字,《楚世家》作熊勝,疑是“般(磐)”字訛誤。10“樊”“磐”“攀”音近可通假,“攀渚”之名意味著襄陽樊城可能在秦時已經(jīng)得名。魏棟先生曾引此段簡文,以其中沒有樊城相關(guān)地名質(zhì)疑將樊郢定于此的合理性,顯然忽視了“鄧攀渚”所包含的珍貴信息。
當(dāng)然,若將襄陽樊城地名的起源與遷往此地的信陽古樊國遺民相聯(lián)系,亦并非沒有風(fēng)險,其中最為關(guān)鍵的是樊國的滅亡時間。根據(jù)《楚居》記載,樊郢最早是楚文王居處。而樊國滅亡時間,徐少華先生依據(jù)《韓詩外傳》所載楚莊王后妃“樊姬”事跡,考證當(dāng)在楚莊王以后。1結(jié)合樊君夫婦墓的墓葬年代和文獻記載,徐少華先生的論斷是較為合理的,這也意味著襄陽樊城的起源最早或推論到楚莊王以后,而與楚文王居樊郢的史事可能有抵牾。當(dāng)然這一點也并非影響襄陽樊城說的決定性因素:如果說樊城并非起源于信陽樊人西遷,而是另有它源,也就與信陽樊國滅亡時間的問題無關(guān)了。
另外,襄陽說還有一個不利因素:《楚居》載楚文王居樊郢,而據(jù)《左傳》楚文王二年伐申過鄧,鄧侯三甥謀劃截殺楚文王未遂。伐申之還年,楚文王即伐鄧,這一事實暗示楚文王早期居處不可能位于靠近鄧國的今襄陽樊城一帶。2魏棟先生論楚文王初年不太可能居于樊郢,這一考慮是有道理的。不過從《傳》莊公六年記載來看,楚文王三年即針對鄧侯三甥之事興師伐鄧,直至文王十二年滅鄧,3這期間鄧國不復(fù)有叛楚之政治動作,當(dāng)是文王伐鄧之后,此處已在楚國勢力范圍內(nèi)。此后不排除文王有居于樊郢的可能,相反正是有可能因文王居樊郢以后,在其北上征伐的過程中順勢滅掉鄧國。上文已述《楚居》載文王居地有5處,其具體遷居樊郢的時間并不明晰,因此這則史料也非否定樊郢在襄陽樊城的決定性因素。
在考辨新蔡繁陽說、襄陽樊城說的基礎(chǔ)上,魏棟先生提出信陽樊國故地說。從地名比附的角度來看,由于有古樊國相關(guān)墓葬的發(fā)現(xiàn),“信陽說”較之文獻記載不連貫的“襄陽樊城說”要有優(yōu)勢。同時,其引楚文王伐息、楚莊王伐舒蓼等史事,認為信陽樊國故地正處冥軛三塞以北,對楚國控制淮域有不可忽視的意義。4作者雖傾向于信陽說,但并不能完全肯定,這種猶疑并非過度謹慎,實際上信陽說面臨的風(fēng)險并不比襄陽說小,以下幾點尤其值得關(guān)注:
其一,信陽說成立的前提是確定樊國滅亡的時間。根據(jù)考古報告,信陽市平橋南山咀先后清理出三座樊國墓,5其中樊君墓M1和樊夫人墓M2年代在春秋早期晚段,而隨后清理的平橋M3年代,則晚于M1和M2,大約在春秋中期前段。6前述徐少華先生依據(jù)莊王娶樊女為妃,將樊國滅亡時間定于莊王以后,那么文王時襲居之樊郢斷不可能位于信陽樊國。魏棟先生并沒有采納這一推斷,而是依據(jù)樊君墓的斷代以及樊君夔自作銅器的流散情況,論證楚文王時期樊國已經(jīng)沒落遷徙,甚至滅亡。但正如其所言,這也僅是一種猜測。由于信陽樊國滅亡時間不甚明晰,建立在這一推想上的結(jié)論風(fēng)險極大。
其二,信陽平橋區(qū)樊君墓葬以北不遠處即是信陽楚王城遺址,即戰(zhàn)國時楚之城陽,包山楚簡145記:“成陽尹成以告子司馬?!?楚城陽城可能始建于春秋晚期,8徐少華先生指出:“長期以來,附近屢有遺物出土,20世紀50年代發(fā)掘的長臺關(guān)楚墓即位于該故城西南。經(jīng)考古調(diào)查,城址周圍還有一些大型楚墓和周代遺址分布,說明東周時期這里一直是楚國的一處重要城邑和據(jù)點。白起拔郢后,楚頃襄王東徙陳城,途經(jīng)成(城)陽并作暫時停留,以為臨時都城,是有其歷史基礎(chǔ)的?!?以此來看,城陽當(dāng)為楚國在信陽市一帶的城邑重心,其始建或即楚國春秋中期滅樊國之后。那么,“樊郢”與城陽是什么關(guān)系呢?雖然不能完全排除二者為同一城邑的可能,但包山簡與《楚居》同出戰(zhàn)國楚人之手,為何出現(xiàn)同地異名,尚無法給予合理解釋。若二者非同地異名,那么如此相近的區(qū)域并存兩座重要城邑的可能性似乎并不大,樊郢很可能別有地望。
其三,在楚文王、莊王之王居集中設(shè)置于江漢地區(qū)的規(guī)律下,唯“樊郢”遠在大別山以北的河南信陽,此地已出楚方城、冥阨關(guān)外。僅以滅國時段不明確的樊國故地和經(jīng)營淮域這兩個理由論證樊郢地望,缺乏對《楚居》中王居地名性質(zhì)、分布規(guī)律的系統(tǒng)考量,信陽說似不足以充分解決問題。
當(dāng)然,這些分析并不能完全否定信陽說的可能??紤]到《楚居》中的“樊郢”僅為楚文王、莊王所居,其后不見于其他史料,在地名演變環(huán)節(jié)上均缺乏足夠的證據(jù)?;蛟S從兩位楚王在位期間的政治、軍事活動記載再作分析,可以對樊郢地望的認識有所突破。
《楚居》載莊王即位以后“徙襲樊郢”。對比《左傳》文公十四年記載,莊王剛即位就發(fā)生了子燮和申公斗克之亂,二人在圖謀“使賊殺子孔”失敗后,欲挾持莊王逃亡商密,被廬戢黎等所救。1這里的商密在今河南省淅川縣以西,而廬即襄陽中廬縣,從這些地點及相關(guān)地理路線來看,莊王初年居地顯然不在信陽一帶。
此次叛亂后三年,楚國因國內(nèi)饑荒遭遇外來軍事威脅:“楚大饑,戎伐其西南,至于阜山,師于大林。又伐其東南,至于陽丘,以侵訾枝。庸人帥群蠻以叛楚,麇人率百濮聚于選,將伐楚。于是申息之北門不啟,楚人謀徙于阪高?!?阜山,《輿地紀勝》謂在房陵縣西,3顧祖禹《讀史方輿紀要》卷七九《湖廣五·鄖陽府·房縣》:“阜山在縣南百五十里?!?訾枝,高士奇《春秋地名考略》云即莊子言堯伐叢枝胥敖之“叢枝”,或在鐘祥之境。5沈欽韓《春秋左氏傳地名補注》:“訾枝當(dāng)是荊州府枝江縣?!?庸,杜預(yù)注:“今上庸縣,屬楚之小國。”7麇,其地望多有爭議,據(jù)何浩先生考證在今白河至鄖縣一帶。8以上所載地名說法不一,總的來說,戎、庸、麇、濮的叛亂集中在楚國江漢平原及其西境山區(qū)。此時楚國郢都面臨來自多個方面的軍事壓力,“申、息之北門不啟”,杜注:“備中國?!痹谶@種情況下,楚人封鎖申、息兩地,將通往中原的兩條主要通道同時封閉,以防備北面中原諸侯國趁機南侵。據(jù)此來看,至少在莊王三年(前611)時,其居地不可能出冥阨關(guān)外。尤其需要注意的是,此次戎人叛亂事件相關(guān)地望還有一些爭議,陳偉先生指出《左傳》之“陽丘”可能與《鄂君啟節(jié)》中的“陽丘”為同一地,并進一步提出“戎伐其西南”可以理解作“戎以其西南伐”,則此次伐楚之戎人正在申邑(在今河南南陽)之北。9如其說可信,那么當(dāng)時莊王居地在襄陽與整個形勢較為相合。
以上,根據(jù)《左傳》莊王早期史事與居地線索分析,公子燮政變、戎人叛亂等事件的地理位置距襄陽近而距信陽遠,從這一點來看襄陽說顯然優(yōu)于信陽說,后者與文獻中莊王早年都城記載相沖突。又根據(jù)文獻記載來看,莊王權(quán)力鞏固、消除庸人等威脅后,北上中原再次成為楚國的主要戰(zhàn)略方向,直至莊王八年,北伐陸渾戎、問鼎中原。在這期間,鄭國是楚國的主要伐、交對象,相關(guān)記載在《左傳》中占據(jù)大量篇幅:楚莊王六年(前608),“楚蔿賈救鄭,遇于北林”;莊王七年(前607),“楚斗椒救鄭”;莊王八年(前606),“夏,楚人侵鄭”;莊王九年(前605),“冬,楚子伐鄭”。1這一段時間的楚莊王遷居,很可能也與伐陸渾戎、北上中原、伐鄭這些史事關(guān)系密切。據(jù)此,北上中原是這一時期楚國的戰(zhàn)略重點,從地處從漢水北岸的襄陽樊城出方城關(guān)直達鄭、楚邊界,無疑是最為便捷的路線。
此外,樊郢作為楚王居地始于文王,從文王時期相關(guān)政治、軍事活動中也可尋得一些線索。清華簡《系年》中關(guān)于楚文王的史事記載較為詳細,可與傳世文獻互證。例如《系年》第二章簡12曰:“楚文王以啟于漢陽?!闭碚哒J為:“漢陽,即漢水東北地區(qū)?!?樊城正在漢水以北,與“漢陽”區(qū)域相符?!蹲髠鳌焚夜四辏ㄇ?32):“漢陽諸姬,楚實盡之?!?楚文王在位期間陸續(xù)滅申、鄧、息三國,以之為縣,伐陳、蔡,封畛于汝,打通北上中原之門戶,開拓楚疆。在這一政治背景下,居于襄陽較之信陽更有地利。又,《系年》第五章簡29記楚文王伐陳、蔡史事:“文王以北啟出方城?!?其北出中原的通道是過方城關(guān)外出,可知將樊郢定位于襄陽樊城,也符合文王戰(zhàn)時的行軍路線。
綜上所述,樊郢地望以襄陽樊城、信陽樊國故址兩說考證最為堅實。經(jīng)本文對二說仔細分析,無論是從春秋時期楚文、莊王的居地范圍,還是從北上中原之行軍路線和《楚居》中其他楚郢之間地理位置關(guān)系而言,樊郢地望定于襄陽樊城更加合適。
“同宮之北”的地望,學(xué)者多認為在中原地區(qū),與莊王北上中原爭霸有關(guān)。例如子居認為同宮即文獻記載伊尹放太甲之桐宮,并采納鄒衡先生《偃師商城即太甲桐宮說》一文觀點,將其定位于今河南偃師的商城遺址。5陳民鎮(zhèn)先生同意子居的觀點,認為同宮在河南偃師,且《楚居》所敘不一定是王都,而是王居,其引《左傳》宣公三年云“楚子伐陸渾之戎,遂至于洛,觀兵于周疆。定王使王孫滿勞楚王。楚子問鼎之大小輕重焉”,分析楚莊王曾至于洛“問鼎中原”,所以桐宮與楚莊王北上“問鼎中原”的路徑相吻合。6黃靈庚先生亦認為同宮即桐宮,是伊尹放太甲處,在商丘南亳州。又認為北、丘二字之訛,楚簡混用不別。丘指墓地,同宮之丘即商丘,是湯所葬地。楚莊王初因襲新蔡之緐陽,再居于宋商亳同宮,是自南而北征。7以上三種意見,多以“同宮”音同“桐宮”,文獻中此地名系伊尹放太甲之地;又據(jù)楚莊王曾問鼎中原,將“同宮之北”地望定在楚國境外的中原地區(qū)。另外,子居與陳民鎮(zhèn)先生認為桐宮在河南偃師商城,黃靈庚先生認為在河南商丘,兩種異說起源于文獻中“桐宮”與亳都地望的多種說法。亳都地望歷來爭議較多,例如鄒衡先生考證在河南偃師商城,8楊寬先生則從雷學(xué)淇及王國維之說認為在河南商丘。
因傳世文獻中不見“同宮之北”的地名,難以詳論,學(xué)者將這一地名與“桐宮”比附,又結(jié)合楚莊王的活動路線進行考證,不失為一種解釋。不過文獻所載“伊尹放太甲”故事距離楚莊王時期過于久遠,將這一“桐宮”與“同宮之北”對應(yīng),且忽略“之北”,或?qū)ⅰ氨薄迸c“丘”對應(yīng),這一推論似乎稍顯牽強。
這一推論得以成立的前提是確認“桐宮”的存在,而有關(guān)伊尹放太甲之事不同文獻中雖多有記載,但內(nèi)容頗有差異,不妨條列下文表1予以分析。
按上表1,傳世文獻中有關(guān)伊尹放太甲的記載相異之處頗多,尤其古本《竹書紀年》中所記之伊尹自立、太甲殺伊尹等情節(jié),與其它文獻判然有別。而關(guān)于放太甲之地點,《左傳》中未明言,與《楚居》時代接近的《竹書紀年》《孟子》則皆記為“桐”,唯有晚出的《史記·殷本紀》記為“桐宮”。概言之,有關(guān)伊尹放太甲之地,當(dāng)前所見之漢以前文獻皆作“桐”,“桐宮”之名始自《史記·殷本紀》,而《史記》此條記載是否別有史源尚無明證。有關(guān)“桐宮”為“湯葬地”之解釋,則始自后出之偽《孔傳》,《集解》又以此為據(jù),難以稱信。實際上,清人對這一問題早有剖析,如清人閻若璩《尚書古文疏證》曰:“按《殷本紀》注引鄭康成曰‘桐,地名也,有王離宮焉似注《書序》之語。宮字則從《史記》得來,初不指桐為湯葬地。”1又清人雷學(xué)淇《竹書紀年義證》云:“桐乃宋之北門,因其門向桐邑,故以為名,即太甲所居……桐邑又在故城南五里,是桐在薄東止數(shù)十里也。湯冢在薄城北郭東三里,寔與桐邑?zé)o涉?!妒酚洝ひ蟊炯o》于桐下增一宮宇,蓋謂伊尹之放甲非露處之也,本無他義,故康成《尚書》注亦云:‘桐地名有王離宮焉。”2質(zhì)言之,由于“桐宮”這一地名本身存疑,將《楚居》“同宮之北”與之比附則風(fēng)險太大。另外,桐邑與湯冢并非一處,黃氏之說將“北”等同于“丘”,又認為“丘”即湯之墓地,將桐邑與湯冢等同,可能亦不太妥當(dāng)。
除地名比附問題之外,前人研究將“同宮之北”定位于河南偃師商城,還有出于文獻所載莊王問鼎中原路線的考慮。有關(guān)莊王北上中原路線,《左傳》曰“楚子伐陸渾之戎,遂至于雒,觀兵于周疆”,3《史記·周本紀》曰“定王元年,楚莊王伐陸渾之戎,次洛,使人問九鼎。王使王孫滿應(yīng)設(shè)以辭,楚兵乃去”,4二者所記大致相似。其中陸渾戎,杜預(yù)云:“允姓之戎居陸渾,在秦、晉西北,二國誘而徙之伊川,遂從戎號,至今為陸渾縣也。”5即陸渾戎原居地在陸渾,后遷往伊川。伊川所在,《大清一統(tǒng)志》曰:“在嵩縣東北,伏流城北二十余里,古伊川地。”1楚莊王當(dāng)是過漢水北上伐陸渾之戎,戰(zhàn)后繼續(xù)沿洛水至于周之南境,與王孫滿對話之后隨即返回?!蹲髠鳌酚浨f王至于“周疆”,《楚世家》記為“南郊”,楊伯峻注曰:“周疆,周王室之境界內(nèi)。《楚世家》云‘觀兵于周郊,以‘郊釋‘疆,亦謂周境內(nèi)。”2郊、疆,指周王室邊境,當(dāng)時楚莊王次于洛河,應(yīng)當(dāng)是在周王室之南部邊境。而“桐宮”地望爭議很大,即使定位在偃師商城,也是位于洛邑東北,莊王絕不可能渡過洛河而北至偃師商城??紤]到《楚居》中的楚王居地除“同宮之北”以外,地望考訂雖有不少爭議,但無疑均在楚國境內(nèi)。從文獻內(nèi)容的整體性和楚王居地的性質(zhì)來看,該地更有可能在楚國境內(nèi)。
“同宮之北”的“宮”,或作建筑物解,或為楚王宮室,《左傳·文公十年》記:“子西縊而縣絕,王使適至,遂止之,使為商公。沿漢泝江,將入郢。王在渚宮,下,見之。”3渚宮,即為楚穆王之宮室。楚王宮室,也多見于戰(zhàn)國楚簡記載,九店楚簡《日書》還記載“宮”的方位與兇吉觀念息息相關(guān),反映了楚地風(fēng)俗。4包山2號墓文書類竹簡7號簡記曰:“齊客陳豫賀王之歲八月乙酉之日,王廷于藍郢之游宮,焉命大莫囂屈陽為命邦人納其溺典。”5夕陽坡2號墓簡冊記:“王處于郢之游宮?!?游,鄭玄注:“游,離宮也?!?楚簡中的“游宮”即楚王之離宮。楚王所居離宮除稱“宮”外,也稱為“室”,如上博簡第四冊《昭王毀室》篇曰:“昭王為室于死湑之淲,既成,將格之?!?上博簡第八冊《王居》篇記:“王居蘇澫之室?!?《爾雅·釋宮》曰:“宮謂之室,室謂之宮。”10“同宮”可能是指楚莊王所居的宮室,而同宮之北則是位于宮室以北的某處。
這種宮殿名+方位的地名結(jié)構(gòu)在文獻中并非孤例,如《左傳·定公四年》記昭王奔隨曰:“楚子在公宮之北,吳人在其南?!?1《括地志》中提及隨州縣北七里有楚昭王城,張守節(jié)《史記正義》指出:“《左傳》云吳師入郢,王奔隨,隨人處之公宮之北,即此城也?!?2“公宮之北”是隨國公宮外以北的一處地點,“同宮之北”或可理解為莊王所居同宮外以北處?!巴瑢m之北”地望囿于史料所限,目前不可詳考。其作為居地僅見于莊王時期,且并非稱“郢”之地名,可能與為郢、樊郢等稱“郢”居地性質(zhì)有別。從文獻記載和《楚居》中楚王遷徙居地的原因來看,楚王的遷徙多與戰(zhàn)爭需要、災(zāi)荒、內(nèi)亂有關(guān),如接下來簡文提到的若敖起禍,遷往“承之野”,又如簡16記:“邦大瘠,焉徙居鄩郢。”13莊王遷居同宮之北的時間,在即位居樊郢之后、若敖氏叛亂之前,或與其北上中原的史事有關(guān)。
《楚居》簡10記若敖氏起禍之后,莊王自同宮之北徙居承之野,整理者認為承之野就是《左傳》宣公四年所記“烝野”。14烝野,一說在今湖北荊州,又有說法在河南新野。子居認為諸說都嫌稍遠,頗疑承之野即鄧之野,為今襄陽市沿岸的沖積平原,所以《左傳》下文才會說“戰(zhàn)于皋滸”。15整理者釋“承之野”為《左傳》地名“烝野”,可從,《經(jīng)典釋文·春秋左傳音義》:“烝,之丞反。何校本北宋本丞作承。”1不過,《左傳》所載與《楚居》有所不同:“子越又惡之,乃以若敖氏之族,圄伯嬴于轑陽而殺之,遂處烝野,將攻王。王以三王之子為質(zhì)焉,弗受。師于漳澨。秋七月戊戌,楚子與若敖氏戰(zhàn)于皋滸?!?《左傳》所記是若敖氏處于烝野,在此地向莊王發(fā)起進攻;而《楚居》記莊王居于同宮之北,在若敖氏起禍后方才遷居“承之野”?!蹲髠鳌分猩鲜龅孛甾L陽、烝野、漳澨、皋滸俱有爭議,今對比《楚居》,則烝野之地究竟為誰所居亦有異說。
漳澨,杜預(yù)注:“漳水邊?!笨追f達疏曰:“《釋例》云:‘漳水出新城沶鄉(xiāng)縣,南至荊山,東南經(jīng)襄陽南郡當(dāng)陽縣入沮。”3顧棟高《春秋大事表》曰:“漳水在荊州府枝江縣北四十里,此亦當(dāng)在其境?!?漳水,《漢書·地理志》南郡“臨沮”縣條下注曰:“《禹貢》南條荊山在東北,漳水所出,東至江陵入陽水,陽水入沔,行六百里?!?《中國歷史地圖集》將漳澨定位于漳水以東、今荊門市以西之間。6北大水陸里程秦簡記有“章渠”,指的是從沮漳河下游至古陽水的一段人工渠道,或是《漢志》所記的漳水下游。7該段簡文證明在秦以前楚人可能已在漳水下游開鑿連接至漢水的江漢運河,晏昌貴先生認為《河渠書》敘述東周各國水利事業(yè),稱“于楚,西方則通渠漢水、云夢之野”,可見楚人確曾修建溝通云夢與漢水的人工渠道。8學(xué)界多認為楚莊王起師的漳水邊可能指的是此沮漳河沿岸,如《中國歷史地圖集》所示。
轑陽、烝野、皋滸,顧棟高云:“俱當(dāng)在荊州府境?!?其說較為簡略,田成方先生分析皋滸之戰(zhàn)一文,認為顧氏因為深信楚郢都在湖廣荊州府治江陵縣,因而在考訂《左傳》地名時把一批與郢都相關(guān)的地方都設(shè)定在今江陵縣周邊地區(qū),因此不足為信。10此處顧棟高定位轑陽與烝野的依據(jù),是以漳水為基本點出發(fā)的,如其在下文考論皋滸所說:“《路史》:‘英、六、貳、軫皆皋地,皋陶之所封也。后皆屬楚。滸,水邊地名。案,《傳》上文云若敖師于漳澨,漳水在荊州府枝江縣北四十里,此亦當(dāng)在其境。”11但僅就此定位烝野在荊州境內(nèi),確實證據(jù)不足。相較之下,沈欽韓《春秋左氏傳地名補注》認為轑陽、烝野俱在南陽,轑陽即為南陽盆地的潦河之陽,烝野在河南南陽之新野縣。12沈說論據(jù)更多,且這幾處地名之間相距不遠,較為符合皋滸之戰(zhàn)的地理形勢,學(xué)界多從之。如楊伯峻《春秋左傳注》比較顧、沈二說,認為“沈說似較確”。13《中國歷史地圖集》關(guān)于烝野、皋滸的定位亦采納沈欽韓之說。
以上關(guān)于此次若敖氏叛亂的幾處地點,大致有荊州與南陽周圍這兩種說法,比較而言二者各有優(yōu)缺點:荊州說的主要依據(jù)在于漳澨,漳澨即漳水邊。楚莊王師于漳澨,緊接著當(dāng)沿漳水而行,如果若敖氏處在沮漳河下游與長江交匯處的荊州府境,相距甚近,這一格局并無不妥。不過,此說中轑陽、烝野、皋滸均沒有找到歷史上的地名依據(jù),缺少有力的材料支撐。
南陽說的優(yōu)點在于轑陽、皋滸各自有地名依據(jù),且相距不遠。但烝野為河南新野縣的前稱,沒有足夠的史料支持。今河南新野,早在戰(zhàn)國時期楚國就已經(jīng)在當(dāng)?shù)卦O(shè)縣,名為“新野”,如書寫于戰(zhàn)國時期的包山楚簡183記:“新野人少妾旬?!?《楚居》的成書年代在楚悼王以后,2《楚居》中的承之野、《左傳》之烝野是否能夠等同于楚國的新野縣,其實也沒有直接證據(jù)。至秦時《里耶秦簡(貳)》簡9-2076載:“宛、新野、比陽□雉□言書到?!?可知先秦至秦時新野縣之名似乎是較為穩(wěn)定的存在,除了與“烝野”都稱為“野”,未必有別的關(guān)聯(lián)。轑陽地望,高士奇《春秋地名考略》楚“轑陽”條下云:“漢武帝延和二年淮陽縣圉嗇夫江喜以捕反者城父令功封為轑陽侯?!?此轑陽,《漢書·昭帝紀》“太常轑陽侯德免為庶人”條下文穎注曰“轑陽在魏郡清淵”,當(dāng)與春秋楚國的轑陽并非一地。5沈欽韓之說轑陽在南陽之潦河,田成方先生分析相關(guān)文獻記載,認為南陽盆地的潦河之稱可能是比較晚才出現(xiàn)的,與轑陽大概沒有關(guān)系。在此基礎(chǔ)上,他認為轑陽很可能與古蓼國有關(guān),且此處所指為西蓼國,在今南陽唐河縣以南的湖陽鎮(zhèn)一帶。又聯(lián)系到周圍還有河南新野縣,或為古烝野所在,兩處地點相距不遠,較為符合皋滸之戰(zhàn)的地理形勢。6田成方先生引包山楚簡相關(guān)釋文證轑、蓼二字通假,令人信服,但據(jù)考證湖陽鎮(zhèn)一帶在楚共王時期已經(jīng)被稱為“湖陽”。7“轑陽”和“湖陽”究竟是一地之異稱,還是根本別為兩地?南陽說還需要更多史料證明才能成立。
轑陽之地是否在河南南陽,還與若敖氏之族、蒍賈的出身和居處有莫大關(guān)系。《左傳》記皋滸之戰(zhàn)后,敘子文出身曰:“初,若敖娶于?,生斗伯比。若敖卒,從其母畜于?,淫于?子之女,生子文焉。?夫人使棄諸夢中,虎乳之。?子田,見之,懼而歸。夫人以告,遂使收之。楚人謂乳穀,謂虎於菟,故命之曰斗穀於菟?!??,杜注:“本又作鄖,音云?!?當(dāng)指古鄖國。夢中,杜注:“夢,澤名。江夏安陸縣城東南有云夢城?!?可知若敖氏與古鄖國頗有婚姻淵源,且斗伯比、子文均生養(yǎng)于當(dāng)?shù)?,距離云夢澤不遠,也就是說斗氏一族有可能聚居于古鄖國、楚鄖縣周圍。《通志·氏族略》楚邑“斗氏”條云:“羋姓,若敖之后。按若敖名熊義,其先無字,斗者必邑也,其地未詳?!?0斗邑不詳,以斗伯比生養(yǎng)于古鄖國附近來看,斗邑或許相距不遠。若敖氏被滅之后,《左傳》在楚昭王時期尚記有鄖公斗辛及其弟斗懷、斗巢。11而被子越所殺之蒍賈,出身于楚國另一大家族蒍氏家族,根據(jù)考古資料,河南淅川下寺楚墓即與之有關(guān)。12若敖氏一族在南陽將同在南陽盆地的蒍氏家族重臣先囚后殺,然后順利地占據(jù)新野、樊郢,繼續(xù)南下與楚莊王在漢水南岸一戰(zhàn),這一點可能性恐怕不高。
此次皋滸之戰(zhàn)前若敖氏所據(jù)之轑陽,田成方先生所釋“轑”“蓼”二字通假極是。在先秦時期,據(jù)徐少華先生考證一共有三個蓼國。一為前文所說的南陽盆地之西蓼國,在楚武王時期已經(jīng)被滅,頗疑此處被滅后已經(jīng)設(shè)置為湖陽縣;二為舒蓼,在今安徽六安市一帶;三則為楚穆王時期由楚公子燮所滅的蓼國。轑陽之地也有可能指的是此東蓼國舊址?!蹲髠鳌肺墓迥暧洺盂品マぃ骸傲伺殉礀|夷。秋,楚成大心、仲歸帥師滅六。冬,楚公子燮滅蓼。臧文仲聞六與蓼滅,曰:‘皋陶、庭堅不祀忽諸。德之不建,民之無援,哀哉!”釋文曰:“蓼或作鄝?!?3今固始縣城及其以北,有一座規(guī)模較大的古城遺址,為固始北山口城,即春秋蓼國故城、漢晉蓼縣所在。轑陽或在此古蓼國故址,從蓼國故址的規(guī)模以及城內(nèi)外豐富的東周遺物和高級貴族墓的情況來看,蓼國被滅后其故地仍是作為楚國經(jīng)略淮域的重要的城邑。1因此楚穆王設(shè)為轑陽,或使若敖氏據(jù)而守之,莊王即位以后若敖氏在此起禍。包山簡中多處記有“鄝莫囂”,如簡29記“八月甲戌之日,鄝莫囂之人周壬受幾?!?簡153記有“鄝陽”:“啻苴之田,南與君距疆,東與?君距疆,北與鄝陽距疆,西與鄱君距疆。”3該“鄝陽”也許是《左傳》中的轑陽。陳偉先生等整理者編寫的《包山2號墓簡冊》注釋即認為簡文之蓼有可能就是在今固始縣的古蓼國、漢晉蓼縣,楚蓼縣(蓼陽)的地望亦應(yīng)在此。4若將轑陽定位在古蓼國故址,整個皋滸之戰(zhàn)的路線可在前兩說之外再作釋讀。
皋滸,沈欽韓考證襄陽縣西有萬山,別名“漢皋山”,皋滸指的是漢皋山之測的水邊。不過“漢皋”別名首見于張衡《南都賦》,至于在春秋時期是否有“漢皋山”之稱,還沒見有相關(guān)的文獻記載。除沈欽韓、田成方先生之考證外,其實舊說多以為皋滸在古皋地,如上文引顧棟高之論“皋滸”條,此外《春秋傳說匯纂》、高士奇、江永亦持此說。5其中古貳、軫國,在今隨州廣水市至應(yīng)城市一帶。6如果轑陽地望在荊州府境,皋地說就讓人難以信服,如江永《春秋地理考實》引用此說后隨即寫道:“此釋恐未確?!迸f說定轑陽在漳水邊或江陵一帶,若敖氏不可能面對北方來師而反過來回師向西,這是無論如何解釋不通的。但倘若轑陽在大別山以北的古蓼國一帶,若敖氏從今河南固始縣出發(fā),南下穿過義陽三關(guān),經(jīng)廣水、大悟縣──安陸一線進入今安陸至應(yīng)城境內(nèi),楚莊王沿漳水而行,二者最終決戰(zhàn)于云夢澤以北,整個戰(zhàn)爭路線則可以疏通。皋滸之“滸”,具體是指離水稍遠的岸上平地,如《爾雅·釋丘》“滸”條注云:“岸上地,滸音虎?!笔柙唬骸鞍渡掀降?,去水稍遠者名滸?!对姟ご笱拧ぞ偂菲啤饰魉疂G之類也。”7其地名的含義大概是指距離水邊有一段距離的皋地,古云夢澤以北的狹長平原地帶,有涢水、富水、漳水遍布,皋滸可能指的就是這中間的陸地。
楚莊王所居漳澨,前文對以往說法已作梳理,杜預(yù)僅言在漳水邊,并未說明具體地點??追f達認為即今沮、漳河,至當(dāng)陽縣東南合流稱為沮漳河,途徑當(dāng)陽、江陵間而匯入長江。北大水陸里程秦簡記有從沮漳河下游連接至古楊水的一段人工渠道,稱為長利渠(章渠),章渠自是因漳水而得名。8因此,漳澨有可能指的是沮漳河邊。不過,修筑人工渠道的大型工程多記載在戰(zhàn)國時代,楚莊王時期雖傳說有孫叔敖“激沮水作云夢大澤之池”,但此時章渠是否得以開鑿疏通,還存有疑問。9如果此時尚未有章渠,當(dāng)時的長江北岸可能湖沼遍布,楚莊王想要沿沮漳河南下入江,再到達大洪山腳下的平原地帶,可能比較艱難。高士奇指出除沮漳河外,別有二漳水:
……再考德安府西南五十里亦有漳水出大洪山,經(jīng)京山應(yīng)城縣界流入境,下流合涢水。沈括曰:“清濁相揉曰漳?!闭模囊?。別有云夢之漳,與涢水合流,色理如?蝀,數(shù)十里方混,其處謂之漳口。陳大建十二年后周將元景山等敗陳將樊毅于漳口,毅退保甑山鎮(zhèn)是也。此又一漳水,與《釋例》不同,存之俟考。
《讀史方輿紀要·湖廣三·京山縣》“澨水”條下載:“‘吳敗楚師于雍澨,三戰(zhàn)及郢,即此水也。又縣境有汊澨、漳澨、薳澨,說者謂即《禹貢》之三澨,皆與景陵接界云?!?相比此漳水,我們認為《左傳》言楚莊王之漳澨,也有可能在云夢之漳。從地理交通上考慮,楚莊王此前所居樊郢在襄陽樊城一帶,同宮之北可能與其在位期間北上征伐有關(guān),或亦在漢水以北。楚莊王從其居地出發(fā),沿隨棗走廊南下,即可到達大洪山以南的平原地帶,較沿沮漳河南下更為便利。昔日周昭王南征之路線,據(jù)學(xué)者考證,就是從南陽盆地進入隨棗走廊,并南下至孝感。3因此,莊王所在的漳澨,有兩種可能:一在今沮漳河沿岸,或如《中國歷史地圖集》上所標注的地點,也有可能在云夢之漳。
以漳澨、轑陽、皋滸三處地望的方位來看,烝野或在今云夢縣以北,距離皋滸不遠。烝野之具體地望無考,姑且僅從名稱上作解?!都崱吩疲骸皻庵线_也?;蜃髡簟!?《讀史方輿紀要·衡州府·衡陽縣》記:“烝水,在城北……《衡州志》:‘吳立臨烝縣,以俯臨烝水,其氣如烝而名。烝水東注于湘謂之烝口。烝亦作‘承?!?此又可證烝野即《楚居》承之野,雖烝野地點不大可能在湖南,但其地處云夢之郊野,“烝”取蒸氣上涌之意是一樣的,如《高唐賦》曰:“昔者楚襄王與宋玉游于云夢之臺,望高唐之觀,其上獨有云氣,崪兮直上,忽兮改容,須臾之間,變化無窮。”6譚其驤先生指出,先秦時期的古云夢澤,北以漢水為限,南側(cè)“緣以大江”,約當(dāng)今監(jiān)利全縣、洪湖西北部、沔陽大部分及江陵、潛江、石首各一部分地。春秋中葉以前的云夢澤,范圍可能要更大一些,當(dāng)時漢水北岸今天門、應(yīng)城一帶也有一片云夢澤。7在大洪山以南、云夢澤以北,是一片平原湖沼地帶,其間地勢低洼、湖沼眾多,夏季高溫多雨,壅水成澤,秋冬季節(jié)積水蒸發(fā)、相對潮濕,8烝野或在云夢澤以北的平原范圍內(nèi)。古時交通不便,楚莊王起師于漳澨,唯有穿行于其中的平原地帶,才得以與若敖氏一戰(zhàn)。皋滸上文從清人之說認為在古皋地,同時也可以另作理解:皋本義可訓(xùn)作澤邊岸地,朱駿聲《說文通訓(xùn)定聲》曰:“皋,此字當(dāng)訓(xùn)澤邊地也?!?也有沼澤之義,段玉裁《說文解字注》曰:“皋有訓(xùn)澤者,《小雅·鶴鳴》傳曰:‘皋,澤也。澤與皋析言則二,統(tǒng)言則一。如《左傳》鳩藪澤、牧隰皋并舉,析言也?!耳Q鳴》傳則皋即澤,澤藪之地,極望數(shù)百,沆瀁皛溔,皆白氣也,故曰皋。”10皋滸如果僅僅是指水邊的高岸和平地,或者沼澤,也符合烝野、云夢的地形特點。
今云夢縣北有楚王城遺址,根據(jù)考古資料,云夢楚王城始筑于戰(zhàn)國中晚期,但在城下疊壓有西周中晚期至春秋中晚期的遺物,說明此地在春秋時期就有人居住。11當(dāng)時的王居并不都筑城,只是在特殊情況下可能加筑城墻,這一帶或為烝野所在。比較《左傳》、《楚居》記載之異,當(dāng)時情形有可能是烝野先為若敖氏,莊王滅若敖氏之后,方才徙居烝野,因為云夢澤是歷代楚王的田獵場所,而烝野距其不遠,所以莊王也理由在此繼續(xù)停留。
需要指出的是,清人沈欽韓關(guān)于皋滸地望的說法較為深入,因此學(xué)界多從其說。但經(jīng)本文之分析,前人關(guān)于漳澨、轑陽、烝野的考證似仍可商,漳澨有可能在沮漳河沿岸或云夢之漳,轑陽為楚國蓼陽縣,皋滸從清人高士奇等所說在古皋地,烝野在云夢之野,將整個皋滸之戰(zhàn)推向漢東,但相關(guān)地望均距離較遠。從《左傳》記載若敖氏處于烝野,“將攻王”的表述來看,似乎幾個地點之間相距不遠。同時,蒍賈、子越和若敖氏族人為何會出現(xiàn)在較遠的信陽蓼縣一帶?蒍賈為楚國司馬、子越為令尹,其二人或在楚都之內(nèi)更為合理。當(dāng)然,春秋時期的楚國開疆拓土,常年征戰(zhàn),無論是令尹、司馬,均有外出行軍的例證。本文之論述,旨在將相關(guān)說法逐一辨析,為解決皋滸之戰(zhàn)、《楚居》烝野的地望提供新的思路。
在《楚居》中,樊郢、同宮之北、承之野為楚莊王前期的3處居地,根據(jù)若敖之戰(zhàn)的時間,應(yīng)不晚于莊王九年,但傳世文獻皆沒有直接記載。本文在前人研究基礎(chǔ)上,對相關(guān)史料重新加以考索,有如下結(jié)論:其一,關(guān)于樊郢地望,襄陽樊城說與信陽樊城說皆有一定合理性,但由于樊國滅亡時間無法確定,同時參考這一時期楚國相關(guān)政治軍事活動,襄陽樊城說明顯更具優(yōu)勢。其二,關(guān)于同宮之北,先行研究往往將其與伊尹放太甲之桐宮相比附,然而由于桐宮這一地名本身頗有疑竇,且其方位與莊王北上路線難以吻合,這一說法不可據(jù)信。其三,承之野即傳世文獻中的“烝野”,其地望應(yīng)參考若敖之亂相關(guān)的漳澨、轑陽、皋滸等地進行整體考察。本文對現(xiàn)有觀點以及若敖之亂的形勢進行分析后,提出新說,即漳澨在沮漳河邊或云夢之漳,轑陽在東蓼國舊址,皋滸、烝野位于云夢澤以北地區(qū)。囿于史料所限,樊郢、同宮之北和承之野的具體地望,尚待更多新資料明證。但《楚居》地名歷來眾說紛紜,辨析流行說法之得失,充分利用史料討論其地望所在,對理解《楚居》王居分布、春秋時期的楚國都城制度與政治地理形勢還是很有必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