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君心

一

“咚咚咚——”房間的門又被敲響了。

這個周末，從早晨到現(xiàn)在，還不到中午，姥姥已經(jīng)來了三次。

第一次是她剛從菜市場回來，買到了新鮮的柿子，要王嘉源馬上嘗嘗。第二次是板栗煮好了，她特意剝了殼送過來。

這一次又怎么了？王嘉源嘆息一聲，從書桌前站起來。

“來，喝魚湯！”

反鎖的門剛打開，王嘉源就聞到了一股“又鮮又腥”的味道，源頭就是姥姥手里的碗，正不停散發(fā)熱氣?！翱?，趁熱喝，涼了就腥?！崩牙汛叽俚馈?/p>

“我最討厭喝魚湯。”王嘉源皺起眉來，“而且剛吃了柿子和板栗，肚子好飽，喝不下……”

“就幾口，怎么喝不下？”姥姥的這些話，王嘉源不知聽過多少次，“你正是長身體的時候，要補充營養(yǎng)，魚湯最好。來，乖……”

王嘉源知道自己說不過姥姥，只好接過碗，在她殷切的目光注視下一口一口“干”掉魚湯。喝完還打了個嗝，膩腥腥的，難受死了。

喝完魚湯不到一小時，又到吃午飯時間了。盯著餐桌上滿滿當當?shù)牟?，王嘉源實在沒什么胃口。姥姥還在一個勁兒給她夾菜，“多吃點蝦，對身體好。”

“我吃不下，上午吃太多了?！蓖跫卧纯棺h道。

“你吃什么了？”媽媽問。

王嘉源剛要說，就被姥姥打斷了：“這蝦是早上六點到橋頭市場買的，去晚了就沒了，別人想吃還吃不到呢。一斤一百多塊錢，可貴了！要不是為了你，我也不會買?！?/p>

“就是，姥姥一大早起來，專門給你買的，多吃點。”媽媽附和說。

“又不是我叫姥姥去買的，我根本就不想吃！”

王嘉源徹底不樂意了，她還要說，爸爸出來當“和事佬”了：“好了好了都別說了，吃飯，吃飯！你能吃多少吃多少……”

王嘉源滿肚子怨氣無處發(fā)泄，只好在腦子里進行著只有她自己知道的碎碎念：姥姥煮的菜一點不好吃，雞湯魚湯排骨湯，全都一個味兒。蝦也是，就拿來清蒸一下……說起來什么都是為了我好，我根本就沒覺得“好”，反而覺得很難受呢！

這天晚上，睡覺前，王嘉源忽然想起來稱一稱體重——

“啊！”體重秤上的數(shù)字嚇得她發(fā)出一聲尖叫，又創(chuàng)歷史新高了！

一天到晚吃那么多東西，不胖才怪！王嘉源懊惱地想，她為什么要吃那么多東西？啊，她想起來了——

都怪姥姥！

二

王嘉源從小就不苗條，小時候圓頭圓腦，大人們總說她可愛?？伤衲?4歲了，上初二，身高160厘米，體重已經(jīng)突破110斤大關(guān)，再用“可愛”來形容顯然掛不住了。

最近幾天，班上的男生給她起了非常難聽的“雅號”，氣得王嘉源當即決定，要實施她的減肥大計。

“煎的炸的不要，紅燒的也不要，能少放油就少放油……”廚房里，王嘉源一條一條地叮囑姥姥。

“這怎么行？你正在長身體，這樣吃會沒營養(yǎng)……”

“怎么不行？”王嘉源揚了揚眉毛，姥姥的話她早就料到了，她搬出準備好的說辭，“欣童的媽媽看到欣童長胖了一點，就會交代她少吃，還會主動去掉餐桌上的肉菜。她說她知道女孩子長胖了，長大以后減肥有多痛苦，所以從小就要有身材管理的意識。而且只要吃得對，根本不用擔心營養(yǎng)不良……”

欣童是王嘉源的閨蜜，姥姥認識。大概是沒想到王嘉源會有這么一大堆理由，姥姥有點被唬住了，一愣一愣地點頭，“那好吧，那好吧，就按你說的做?！?/p>

吃飯的時候，姥姥倒沒有食言，按照王嘉源說的，端出了一盤盤“減脂餐”：西紅柿蛋花湯、醬油淋豆腐、清炒上海青。

王嘉源剛要夸，可一動筷子，就發(fā)現(xiàn)了“貓膩”——

西紅柿蛋花湯的“湯”只有幾口，幾乎全是蛋。在她的逼問下，姥姥才不情愿地承認她打了三個雞蛋。

醬油淋豆腐底下，藏了一大勺切得碎碎的豬肉末。

最可氣的是清炒上海青，盤子里一片綠油油，只有幾個蒜瓣，看起來完全沒問題。王嘉源嘗了一口，總覺得和平時不太一樣，可哪兒不一樣她又說不上來，吃了半碗飯才驚覺道：“這是用豬油炒的？”

姥姥半是尷尬半是抱歉地點點頭。

王嘉源立馬丟了筷子，“吃豬油最容易胖！”

“我是怕你營養(yǎng)不良——”

姥姥還沒說完，被王嘉源擋了回去，“我不吃了！”

“干什么？干什么！”媽媽瞧她一眼，“怕胖上海青可以不吃，飯還是要吃的。姥姥也是為了你好。”

又來了，又是“為了你好”，可我到底得到什么好處了！王嘉源氣不打一處來，“哪有這樣的！我說了多少次了，我要減肥不吃太油的東西，為什么還用豬油炒菜給我？我胖對你有什么好處嗎？你不知道班上的男生都怎么說我！”

王嘉源越說越委屈，今天不和姥姥說明白，她無論如何咽不下這口氣。

“和自己家人有什么好吵的，胖了你就加強運動，飯該吃還是得吃?！卑职忠舱f話了。

“我這不都是為了你好……”姥姥又來了這么一句。

“為了我好——姥姥，現(xiàn)在是秋天，我也為了你好，擔心你著涼，去把大冬天蓋的棉被搬出來，要你今晚一定蓋著棉被睡覺，可以嗎？”

“哪有你這樣說話的，吃飯！吃完趕緊去寫作業(yè)?！眿寢層终f。

王嘉源覺得自己搶到“理”了，哪里肯放過，“你也覺得我說的有道理，對吧？整天都說‘為了我好‘為了我好，可這些要求根本就不是我提出來的，怎么我一點好處都沒得到，還要反過來挨你們的訓(xùn)呢！”

“吃飯！”爸爸說。

“我不吃了！”王嘉源站起來跑回了房間。

坐在書桌前，她越想越氣，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掉。

都怪姥姥，打著“為她好”的旗號，讓她不知不覺吃了那么多東西，變得這么胖，被全班人取笑……

她又想起一件事。小時候長水痘，臉上先冒了兩顆，姥姥以為是被蟲子咬了，用“土辦法”拿牙膏抹上去，結(jié)果留下了疤痕，就在鼻子旁邊，差一點破相！

什么“為了你好”，她根本就沒有得到好處，為自己辯駁幾句，還要被教訓(xùn)不禮貌、不孝敬老人。吃飯的時候也是，她根本就不想吃什么魚啊蝦啊，怎么倒像是她吵著讓姥姥大清早起來去買菜了，還不能不吃——這分明是“道德綁架”！

王嘉源決定，再也不和姥姥說話了！

三

“源源，你把脾氣收一收，明天表姐就來家里了?！眹鴳c節(jié)的前一天晚上，媽媽在王嘉源的房間里說。

王嘉源知道媽媽的意思——是說她和姥姥之間的“冷戰(zhàn)”。她輕輕“嗯”一聲，算是答應(yīng)了。

表姐吳玥是王嘉源大姨的女兒，他們一家在另一個城市生活。今年國慶大姨和大姨夫都要出差，就把吳玥派到了姥姥家來。

“姥姥、小姨、姨夫，還有嘉源好！”

在動車站見面，吳玥爽朗的樣子讓王嘉源一家眼前一亮。

她比王嘉源大兩歲，個子也稍微高一點兒，卻是精瘦精瘦的，看起來就高挑多了。再加上她剪了男生一樣的短頭發(fā)，像個“假小子”，走在人群里很有些引人側(cè)目。

王嘉源很喜歡這個表姐，晚上她們一起睡，她忍不住向吳玥討教起“身材管理”的經(jīng)驗來。

沒想到吳玥露出了很無奈的表情，“沒有刻意管理什么，我爸媽經(jīng)常出差，我差不多都在外面吃，或者點個外賣。有時候沒注意就忘了，餓得不行就啃塊餅干什么的。我真羨慕你，家里每天都有姥姥做飯……”

“可是，外面的飯菜不是更好吃嗎？我還羨慕你呢，每天都能出去吃。你不覺得姥姥煮的飯不是很好吃嗎？”

“才不是呢，外面的菜油死了，你多吃幾回就知道了。”

“不是有沙拉、輕食嗎？”

“那個貴呀，我的零用錢可吃不起。而且都是白水煮菜，也不好吃。還是家里有人做飯好，頓頓都不落，保證干凈新鮮。你不知道我多希望每天回家，都能有口熱乎飯吃……”

王嘉源不吱聲了。

第二天中午，姥姥做了她的拿手菜：雞湯米粉，給王嘉源和吳玥一人煎了一個金黃噴香的荷包蛋，還是溏心的，咬破皮，濃稠的蛋黃就流了出來。

“姥姥，你煎的雞蛋真是——”吳玥放下筷子，用力蹺著兩個大拇指。

“就知道你愛吃煎蛋?！崩牙褬泛呛切χ拔曳帕撕芏唷愎侥_，是源源愛吃的，我特意……”話說到這突然停下了，后半截聲音好像融化在了空氣里。

幸好吳玥看起來只顧著啃煎蛋，沒注意姥姥說了些什么。

王嘉源不敢看姥姥，低頭吸溜米粉。她吃到了好多“香菇腳”，就是香菇的桿子，她特別愛吃香菇的這個部分，覺得很有嚼勁，所以每年姥姥都會專門找賣“香菇腳”的攤子，買上一大堆回來。她心里亂糟糟的，怎么都想不起來，當姥姥特別幫她買回她愛吃的東西時，她有沒有像吳玥一樣，大聲地贊美過、謝過姥姥呢？

其實答案很清楚：從來沒有。

可王嘉源不愿意承認。她有些納悶，自己怎么從來沒有這樣做過呢？

吃過飯，吳玥主動提出來要幫姥姥洗碗。

“不用，你們忙你們的，還要寫作業(yè)呢?！边@些話王嘉源也聽過無數(shù)遍了。

可是吳玥堅持道：“沒事，我平時在家偶爾也會自己做飯、洗碗。今天就要讓姥姥看看我有多能干！”說著就擼起袖子，從姥姥手里拿過抹布和碗。

姥姥只能答應(yīng)，臉上的每道皺紋都流露出笑意。

這樣一來，王嘉源也不好什么都不干，默默地幫忙收拾廚具、掃起地板來。她心里又靜不下來了。幫姥姥干活的話她也說過，可每次姥姥一拒絕，她就沒再堅持。在記憶中，也許、好像、可能，今天是她第一次幫姥姥做家務(wù)！她一直都覺得自己已經(jīng)很為姥姥著想了，其實只是停留在表面，說些空話而已……

姥姥問起吳玥平時學(xué)習(xí)、生活上的一些情況?？粗齻円粏栆淮?，其樂融融的樣子，王嘉源心里升起一種很特別的情緒，像一團云，悶悶地堵在心口。

也許有嫉妒，但更多的，還是懊惱和醒悟。

吳玥就像一面鏡子，照出了她的自私和任性。在她指責(zé)姥姥從來沒有真正為她著想的時候，怎么就沒有反過來想想自己呢，想想她有沒有真正地為姥姥著想過呢？

四

吳玥來的第三天，吃晚飯的時候，她忽然流鼻血了，第二天早上又流了一次。

雖然兩次都很快止住了，但媽媽還是不放心，一定要帶她去醫(yī)院看看，王嘉源也一起去了。

醫(yī)生的診斷結(jié)果讓所有人啼笑皆非：吃太補了。

“小姑娘原本有些營養(yǎng)不良，最近應(yīng)該一口氣補了不少東西，補過頭了，又上火，所以流鼻血。吃清淡些就好了……”醫(yī)生說。

仔細回想，從吳玥到家開始，姥姥就不停地說她太瘦了太瘦了，平時沒好好吃飯，所以想方設(shè)法地把大魚大肉搬上餐桌。光是湯，吳玥這幾天就喝了雞湯羊湯大骨湯，點心還有魚湯和鴿子湯……怪不得會“補過頭”呢。

一回到家，媽媽就把診斷的結(jié)果和姥姥說了。姥姥先是吃了一驚，隨后露出了歉疚的表情，對吳玥說：“是姥姥的錯……”

“媽，以后你做點清淡的菜就好啦?！眿寢屨f。

“好，好，我知道了?！?/p>

出了這么一件事，王嘉源其實有點竊喜：這下姥姥該知道，她的“為了你好”有時候不一定正確，還會適得其反呢！

下一頓飯，姥姥果然把滋補的湯去掉，換了些清淡的菜，吳玥就再也沒流鼻血。

哪知道，這波才平，那波又起，假期的第五天，王嘉源和吳玥去游樂園的時候淋了雨，當天晚上王嘉源就發(fā)起了低燒。

姥姥用“土辦法”煮了一碗“太陽湯”——一個水臥蛋，加了好多醋和蔥花。熱氣騰騰地喝下去，再蓋緊被子捂一捂，出一出汗，第二天醒來，王嘉源的病就好得差不多了。

她起來和吳玥一起玩電腦的時候，吳玥說：“源源，我真是羨慕死你了。上回我也發(fā)燒了，但我爸媽都出差，我只有自己弄點藥吃。后來燒一直不退，我只好一個人去醫(yī)院掛急診，打吊瓶。家里有人照顧的感覺真好啊……”

王嘉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她知道吳玥看不出來，她的表情里更多的是慚愧。

她想好了，什么時候要和姥姥好好談一談。

好好地談，不鬧脾氣、不發(fā)火，告訴姥姥她是真的想減肥，也想保持健康。那些一大清早才買得到的魚和蝦，她真的不愛吃，不過既然姥姥那么推薦，她也很樂意吃上幾次。有營養(yǎng)的東西那么多，她們完全能找到王嘉源愛吃、姥姥買起來又不費力氣的。

而且，經(jīng)歷了吳玥“補過頭”這件事，王嘉源相信姥姥已經(jīng)明白，她的“為了你好”有時候不一定真的是“好”，還是要更客觀、更科學(xué)一點。在她想做什么之前，完全可以和王嘉源討論討論啊。

最關(guān)鍵的是，王嘉源叮囑自己：以后姥姥再為她買了什么、做了什么，她一定要像吳玥一樣，大大方方地贊美、謝謝姥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