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省梅
美麗的焊花
原上花穿好工作服,回頭叮囑丈夫別著急,媽一會兒就來。丈夫的嘟囔聲雖小,她還是聽見了。丈夫說:“人都叫你焊花,我看你是憨花。”原上花笑了:“不是憨花,能嫁給你這個傻瓜?”前段時間,丈夫出了車禍,兩腿受傷,生活不能自理,一直都是婆婆伺候。她當(dāng)時正好在大窯的檢修現(xiàn)場,工期緊,活兒量大,她這個焊工班班長哪能走開?這不,檢修結(jié)束,領(lǐng)導(dǎo)放了她一周假,才過了一天,電話又打來了。她說:“我去看看,盡量不上手?!?/p>
然而這個1800高鐵根隧道吊柱加工項目的客戶指定她為焊接質(zhì)量的第一責(zé)任人,且要求在一個月內(nèi)完工!
“怎么可能?”原上花看了一眼工藝說明書,就皺起了眉——時間短不說,焊接工藝還要求非常高。
“人家可是奔著你來的,你曉得人家見了我怎么說的嗎?”主任常小俊拿腔拿調(diào)地說,“人家說,焊接質(zhì)量的第一責(zé)任人必須是焊花!你聽聽你這名聲,響當(dāng)當(dāng)??!你這一身的武藝在全省乃至全國焊工圈子里都是數(shù)一流的,你看看經(jīng)你手的活兒,哪項不是漂亮得閃人眼?你這焊花當(dāng)之無愧!”
原上花聳聳鼻子,牙縫里擠出個“切”,白了主任一眼:“啥焊花???我老公說我是憨花!”
常小俊哈哈笑道:“你要是沒有那股子憨勁兒,還真成不了‘焊花!”
原上花叫他快安排咋個干法。
主任說:“你點將,我安排,還有一日三餐,保證讓你們吃得香吃得美?!?/p>
話說到這份兒上,原上花知道自己不能往后縮了,車間能接上這么個大單子,對每個職工都是好事,何況人家客戶點了她的名,她不能白頂了“焊花”這個名號吧。話說回來,這些年來比這難比這緊的活兒,她帶著同事干得還少嗎?原上花拿起工藝說明書,撲哧一笑:“這算個鳥!”話是輕松的,心里卻打起了鼓,這次的焊接難度比以往要高很多,工期又這么短,千萬不可輕視。
然而,原上花顧不上多想,既然攬下了這瓷器活兒,她就得準(zhǔn)備自己的金剛鉆。原上花回到班上,召集所有人開了個會,制定了焊接技術(shù)措施,把工作進度分解到每一天。忙到晚上十點,回到家,婆婆正在給丈夫擦身子。她趕緊接過毛巾,說:“媽,我們車間接了個大活兒,這次人家客戶指明要我做第一責(zé)任人……”
她的話沒說完,婆婆就打斷了她。婆婆說:“工作上的事不要耽誤,大偉呢你不用操心,我照顧他還不跟玩兒一樣?你不在時,我們母子還能說個心里話?!?/p>
她呵呵笑笑:“那就辛苦媽了!”
丈夫睡下后,她顧不上休息,打開電腦查詢隧道吊柱的工藝要求。瀏覽著網(wǎng)上相關(guān)的帖子,結(jié)合多年來的經(jīng)驗,漸漸地,她的心里明朗了:采用仰角焊,用焊絲焊接,活兒一定會漂亮。可是,哪種材料的焊絲效果更好呢?她又陷入了沉思,在網(wǎng)上仔細查詢。
藥性焊絲!
第二天她就開始了試驗。她戴上焊帽,抓起焊槍,瞬間焊花閃亮,一朵一朵,跟她夢里的一樣炫目、美麗。主任和同事站在一邊,看了她一會兒,又不敢多看,焊花太亮了。不看,又著急。能行嗎?能達到效果嗎?
試驗在大家的擔(dān)心和期待中結(jié)束了。當(dāng)然是成功了。常小俊說:“我就說嘛,只要咱們焊花出手,沒有搞不定的活兒。”
原上花叫他少貧嘴,說:“老鼠拉木锨——大頭在后頭呢!”
緊張的工作開始了。原上花把焊接技巧手把手地教給同事,她說:“這批活兒的時間緊工藝要求高,咱大家伙兒一定要細心耐心,要手快眼準(zhǔn),這樣才有可能按期完工。”
一天過去了,兩天過去了……這一個月里,原上花每天早上六點到現(xiàn)場,晚上八點回去,馬不停蹄地處理焊件。當(dāng)1800根吊柱擺在質(zhì)量監(jiān)理的面前時,監(jiān)理看到每根的焊接點熔渣干凈,沒有一點兒焊瘤和氣孔,直夸原上花名不虛傳。他說:“牛啊,真不愧為焊工界的一枝花??!”
原上花笑笑:“只要能入大人您的眼,我就燒高香了?!?/p>
原上花換好衣服準(zhǔn)備回家時,主任來了,張嘴要給她說什么,她擺著手不叫他說。她說:“半個月,最少十天之內(nèi),打死我也不接活兒了,好歹您得放我?guī)滋旒俳形宜藕蛭依瞎珟滋彀伞H思艺f了,我再不管他就把我休了。”
主任哈哈大笑道:“他不要我要?!?/p>
原上花啐了他一口,說道:“說正經(jīng)的,十天之內(nèi)不要給我打電話?!?/p>
主任說:“一周。”
原上花說:“沒見過你這號領(lǐng)導(dǎo),跟手下討價還價的?!闭f完走出了門。常小俊喊她:“慶功宴不去了?”她頭也不回地擺擺手,騎著電動車走了。路過廠區(qū)路邊的陽光集團優(yōu)秀共產(chǎn)黨員風(fēng)采展示櫥窗時,她掃了一眼,看見了自己的照片,心里說:“你可真是憨花。”又說:“我沒給這個稱號丟臉?!?/p>
動聽的音樂
常小俊出門時,媳婦的話從廚房里鉤子樣扯住了他:“你這撂下碗就拔腳,記得今天是啥日子嗎?”常小俊給媳婦說,上周跟廠長商量的為澗底村解決就業(yè)崗位的事,今天他必須去村里找張書記溝通一下。
是這樣的,當(dāng)?shù)卣才牌髽I(yè)與村子“結(jié)對子”,以便更好地幫助貧困村脫貧,幫助有工作能力的人就業(yè)。常小俊所在的陽光焦化廠跟澗底村結(jié)了“對子”,他這個后勤科科長成了主要負責(zé)人。一年多來,幾乎每個周末,他都要去澗底村。他已幫澗底村做了幾件事,比如硬化了村子通往各塊莊稼地以及各塊莊稼地之間的路,幫村民采購、栽種了花椒樹、槐米樹等經(jīng)濟作物……
常小俊的心里七七八八的事情壓下一件又起來一件,急得想去趕緊解決了,媳婦的嘮叨卻像水樣漫延開來,且有沒完沒了的架勢。媳婦說:“平時你忙得不顧家,每個周末還要去澗底村,我都不說你。我?guī)鹤尤W(xué)二胡學(xué)游泳補習(xí)英語,你說我說過你一句嗎?今天,你還要去……”
常小俊倏地想起來了,今天是他們結(jié)婚紀(jì)念日?。∷瓦^去抱了下媳婦,晃晃手里的車鑰匙:“要不,你跟我到澗底村一日游?”媳婦不高興地說她沒有那閑情,吩咐他早點兒回來。一扭頭,常小俊已經(jīng)不見了。
澗底村,這個藏在呂梁山皺褶里的小山村,常小俊每次來,都會莫名其妙地激動。怎么說呢?這里曲里拐彎的小巷子、高高低低的磚瓦房、黑灰瓦上灰綠的瓦松、飛飛落落嘰嘰喳喳的鳥雀,還有那些土院子里的小菜園子、核桃樹、棗樹……他都喜歡。記得他第一次來澗底村時對陪他的張書記說:“就這石板縫擠出來的野草,在城里人的眼里都是詩和遠方,是他們心心念念的風(fēng)景??!”老張書記嘿嘿一笑,卻說:“咱可不能只做別人眼里的風(fēng)景,要想辦法讓咱村人富起來,去看看咱想看的風(fēng)景才好哇!”張書記的話聽上去很隨意,常小俊卻聽出了話里包含的希望和期待。面對這個紫紅臉膛、滿臉皺紋如老柿子樹皮樣的老書記,他的臉紅了。
常小俊把車開到村委會前的小廣場,下了車,進了會議室。常小俊推開門,就見老張書記手上夾著煙,面前的煙灰缸里已如小樹林般站滿了煙頭??匆姵P】∵M來,老張書記招手叫他坐過去,說道:“煥子和來年幾個人的槐米去年秋上沒出售,想等個好價錢,哪想到今年剛過清明,天就熱成個這鬼樣子,再不出售,生了蟲就竹籃子打水空忙一年了。這不,我正跟他們聯(lián)系哩!還有咱們的紅薯加工廠,今年被疫情弄得不能零賣了,得多聯(lián)系幾個超市。常科長,你有啥好辦法沒?”
常小俊說:“回頭跟我廠長商量一下,把粉條粉絲給廠職工食堂送些?!?img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22/10/17/qkimagesbhyabhya202107bhya20210707-2-l.jpg"/>
“上月送的吃完了?”
“沒有,咱不能一天三頓給職工吃粉條呀!”
老書記笑笑:“那是,那再送些不也在你那兒壓著嗎?”
常小俊拍拍手機說:“現(xiàn)在時興手機直播賣貨,要不咱也試試?”
老張書記樂了:“那是,??崎L你年輕又見多識廣,幫咱村搞搞咋樣?”
常小俊答應(yīng)了老張書記,心下卻嘀咕又給自己攬下一檔子事,轉(zhuǎn)眼又埋怨自己不該有這種想法,組織叫他來澗底村,不就是幫老百姓忙嗎?
老張書記高興地說:“下午咱就召集村委委員開會討論下。這要辦成了,咱不光賣粉條,咱還可以賣老百姓的核桃、棗、荊條筐吧?!?/p>
常小俊學(xué)著老張書記說:“那是?!闭f完他倆都笑了。
說著話,老張書記就問起了廠里解決就業(yè)崗位的事。老張書記說:“??崎L啊,這幾天我又琢磨了,覺得還是欠妥。”
常小俊叫老張書記放心,說是這件事廠長非常支持,已經(jīng)跟營銷部、噸包車間主任開了會,準(zhǔn)備擴展噸包加工業(yè)務(wù),增加十來臺機器,專門給咱村人上崗用。
老張書記把手里的煙蒂使勁兒摁在煙灰缸里,喝了口水,說:“我尋思著能把車間開在咱村最好?!?/p>
“啥?”常小俊的眼睛瞪大了,“把車間開在村里?這會給廠子增加不少費用和麻煩的?!?/p>
“那是?!崩蠌垥浾f著,又從煙盒里抽出一支煙,點了,吸了一口,說道,“可是你想想,留在村里的人哪個能撂下家去廠里上班?要是車間開在村里的話,咱的人把家招呼了,把地里的莊稼照管了,還能把錢掙了,一舉幾得。”
老張書記的想法有道理??!常小俊心說自己這個媳婦嘴里的“澗底村人”,說到底還是沒有把自己當(dāng)澗底村人,沒有實心實意地為澗底村人做事。他的臉騰地滾燙,他對老張書記說:“回頭我跟廠長匯報一下,畢竟要多發(fā)生些費用,還有安全、消防、質(zhì)量等等問題。不過請老書記放心,我們廠長一直很支持咱村的工作。”
“那是?!崩蠌垥洶褵熮舻綗熁腋桌铮谐P】「燥埲?。老張書記說:“你嫂子去城里帶孫子了,我們做‘撅疙瘩吃。”
常小俊和老張書記走出來,老張書記指著廣場西邊的一排房,說:“如果可以的話,這幾間空房子就可以做車間?!?/p>
原來,老張書記把一切都想好了??!常小俊哪還有閑心吃飯?他想馬上回去向廠長匯報,以最快的速度把這事定下來。如果這里建起了車間,機器的聲音響起來,和著這里啁啾的鳥聲、徐徐的風(fēng)聲,還有老人的說笑聲、小孩子的玩鬧聲,將會是這個小山村最動聽的音樂!
綠樹成蔭
下班了,常小俊喊李科長打會兒羽毛球再回去。李科長擺著手說沒空兒,廠子等著他的方案呢。
一問,是冷卻車間的污水冒到附近村民的莊稼地了,廠里要他出個解決方案。
常小俊掃了一眼李科長電腦上的方案,慢慢悠悠地說:“你這方案可不行,只能解個燃眉之急?!?/p>
李科長斜眼看著常小?。骸拔疫@不行,難不成你有行的?”
常小俊是廠里有名的愛琢磨、善鉆研的人,做事認(rèn)真、踏實,且有一股狠勁兒,不服輸。當(dāng)年他的仰焊、立焊、帶水焊等等高難度的焊接技術(shù)在行業(yè)內(nèi)大有名氣,各類比賽的證書不知拿了多少。他獲得過“全國勞?!薄笆?yōu)秀共產(chǎn)黨員”等榮譽稱號。要不是因為被焊花灼傷了眼睛,他也不會從鉚焊車間主任的椅子上被調(diào)到這個一地雞毛的后勤科了。這人要么不多嘴,一旦張嘴評論某事,心里呢必定有招數(shù)。
常小俊知道李科長在激他,也賣開了關(guān)子:“我有酒你有肉?”
李科長臉上的笑如桌子上的綠蘿一般蓬勃又繁茂,他罵常小俊俗,說:“一年的羽毛球館票咋樣?”
常小俊點點頭只說了兩個字:“植樹?!?/p>
李科長的眉毛一下就頂?shù)搅四X門兒上,眼睛瞪得銅鈴大:“啥?咱是陽光焦化廠,不是陽光園林公司哦,我的常大科長!”
常小俊白了他一眼,慢條斯理地說道:“咱廠的污水冒槽灌了老百姓的莊稼地,這可不是第一次,這幾年我就一直在琢磨這個事。當(dāng)然了,廠子的管理要進一步提升,尤其是你的安環(huán)科要加大檢查力度,及時發(fā)現(xiàn)隱患及時排除,是最主要的?!?/p>
李科長叫他說方案,別扯這些老生常談。
原來,常小俊已經(jīng)走訪了廠子附近的村民,也到地里進行了查看。他認(rèn)為在廠區(qū)附近的莊稼地里栽上槐米、花椒等樹木,或者別的什么經(jīng)濟作物,一旦長成要比地里的玉米小麥這些農(nóng)作物抗旱抗?jié)?。即使偶爾有污水冒槽的現(xiàn)象,也不至于顆粒不收。重要的是,周邊的環(huán)境也得到了保護。
李科長否定了他的方案,他認(rèn)為,要是沒有污水冒槽事件呢這筆費用不是白出了嗎?
常小俊笑他糊涂:“再怎么管理,你能改變焦化廠污染的性質(zhì)?不過是程度大小而已,這個你比我清楚?!?/p>
“也是?!崩羁崎L盤算起誰買樹、誰來栽、誰來維護、成活率誰保證、收成歸誰等問題。
常小俊說:“當(dāng)然是廠子買樹,廠子保證成活率,收成歸村民。不管怎么說,不能虧了老百姓。”
李科長沉思著不說話。
常小俊不急,他本不是個急性子。他等李科長把所有的質(zhì)疑說完,才掏出手機,拍著手機說:“這些我都想到了,各種費用也都做了調(diào)查和對比。我們的跑冒滴漏雖是偶然,甚至?xí)沤^,可你有沒有想過,即使有一次,對莊稼和周邊環(huán)境的影響有多大?我們?yōu)榇迕裨耘嘟?jīng)濟林,當(dāng)下看是投資大了些,長期看呢,對村民和廠子都是好事,對改善周邊的環(huán)境更是好事?!?/p>
“村民好賴跟咱有啥關(guān)系?咱是陽光焦化廠的職工,拿著‘陽光的工資,得為‘陽光著想。——好了好了,揣著你的屁點子走吧!”
常小俊見李科長不理解他的想法,也有點兒生氣:“咱是‘陽光的職工不假,但咱還是共產(chǎn)黨員,不僅為廠里的增產(chǎn)降耗做貢獻,也要為周邊的村民著想。金杯銀杯不如老百姓的口碑,金山銀山不如綠水青山??!難怪你下棋老輸,還不反省自己的短見!”說完,不等李科長說話,頭也不回地走了。
第二天快下班時,李科長嬉皮笑臉地來找常小俊,把一沓羽毛球館票塞他手里:“昨天的方案,廠長通過了?!?/p>
常小俊仰起下巴,斜眼看著李科長:“不是屁點子?”
李科長說:“哪里啊?簡直就是鉆石點子!”原來,廠長今天去市里開會,市領(lǐng)導(dǎo)對陽光焦化廠提出環(huán)保要求,其中有一項竟然也是為廠區(qū)附近的地里栽培經(jīng)濟林。李科長舉著大拇指夸常小俊:“這境界這見識真是高啊!”
常小俊打斷他的話,說道:“再大的領(lǐng)導(dǎo)也是以百姓的利益為第一?!?/p>
李科長說:“那是必須的、肯定的、堅定不移的?!?/p>
常小俊晃晃手里的票:“吃完飯打球?”
李科長說:“我請你打球,你得請我吃飯。”
常小俊說:“那是必須的。”轉(zhuǎn)眼又想起這票是自己的金點子贏的,憑啥請他吃飯?常小俊喊李科長時,李科長已經(jīng)走了。
開車行駛在廠區(qū)外的馬路上,看著路兩邊的莊稼地,常小俊想,等種上樹,過不了幾年,這里就會綠樹成蔭,成為一片風(fēng)景;到了夏秋,村民們采摘花椒或者槐米賣了,一定會很開心。他心想,最好栽些花椒樹,他最喜歡吃椒葉煎餅了。
[責(zé)任編輯 王彥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