阡麻香
吃 蟹
周三下午,開會開到一半,鹿鹿接到媽媽的電話。伴著菜場的噪音,媽媽叫嚷著要她早點兒下班,好回家吃蟹。
從前一個月都不輕易打一次電話、隨鹿鹿在外過夜也不會管的媽媽,這一周突然對她熱絡起來,大概是因為女兒的婚期越來越近的緣故。
待到下班時,已經(jīng)是下著雨的深夜。秋雨不大,小傘夠用;也不算小,剛好濕鞋。鹿鹿帶著一身潮氣回到家,包一扔開始洗澡。媽媽算準時間,卡著點開始蒸蟹切姜。等鹿鹿頂著半干的頭發(fā)坐到電視機前,兩只螃蟹、一碗姜絲醋汁、一杯溫熱的黃酒都剛好落定。
秋天是鹿鹿最喜歡的季節(jié),涼意起,薄風衣,螃蟹肥,桂花香,橘柿黃,還有糖炒栗子,一個沒有缺點的季節(jié)。
從前讀書的時候,每到秋天,一周至少有兩三個晚上,鹿鹿一家人會坐到電視前,邊吃蟹邊閑聊。
吃蟹和吃飯是不同的。吃蟹不求飽腹感,圖的是對時間的認真打發(fā)。鹿鹿第一次被發(fā)現(xiàn)逃課、第一次拿工資、第一次宣布有男朋友,以及她的許多里程碑事件,好像都是邊吃蟹邊談掉的。一家人一邊認真地挖著螃蟹的角角落落,一邊講大大小小的事情——凝重的事情就變得隨意了,隨意的事情反會被咀嚼出余味來。末了再來一杯黃酒,三人各自暖暖地散去,萬事妥當。
其實早就過了特意把好東西都留給女兒吃的歲月,但臨近婚禮的這兩周,爸媽突然對鹿鹿無限寵溺起來。
眼前的爸爸媽媽,又雙雙捧著臉蛋兒,身子俯向鹿鹿這邊,期待著她開始吃蟹。起初幾次,鹿鹿被這個陣仗嚇了一跳,后來也就見怪不怪了。
爸媽一邊笑盈盈地盯著鹿鹿吃蟹,一邊關切地問中午吃了什么、晚上吃了什么、工作忙不忙、婚假請好沒有、誓詞有沒有寫好……鹿鹿慢慢被問得毛躁起來,應付了兩聲,端起盤子酒杯就鉆進臥室,打開電腦獨自看起視頻來。
媽媽輕手輕腳地打開鹿鹿的房門,竟然絲毫沒有被惹惱的樣子,溫柔地囑咐說:“那我們去睡覺了哦,你吃好了也早點兒睡。”說完輕輕地關上房門,回屋去了。
鹿鹿的臥室,還是按十多年前的審美裝修的,水晶頂燈,淡色豎紋墻紙,線條木貼半墻,紅木家具老氣到說不出它過沒過時。
如同大多數(shù)那個年代的小姑娘,隨著家里條件漸好,搬進寬敞獨立的樓房,“鹿鹿們”會被分配到一間小臥室,但并沒有人征詢她們的喜好,她們于是半嫌棄半依戀地,伴著匆匆流逝的歲月和停滯在當年審美水平的房間里,折騰著物件的添添減減,度過了自己的少女時代和成年后的時光。
面前的桌子,曾經(jīng)擺過一臺碩大的聯(lián)想牌電腦。鹿鹿曾經(jīng)在這里,靠著嘀嘀作響的撥號網(wǎng)絡,耗掉了整個暑假,和一位“陽光男孩”建立了網(wǎng)絡情誼。兩人一直按捺到秋天,終于相約在一個周六見面。
“陽光男孩”當然沒有出現(xiàn)。逃了補習課的鹿鹿,失望而瑟瑟地縮在衛(wèi)衣里,一路頂著夜晚的秋風回到家。果然進門就看到爸媽雙雙坐在沙發(fā)上,一言不發(fā)。——逃課的事情敗露了。
待問清緣由,爸媽氣得跺腳,一人一句,軟硬兼施,苦口婆心。看到鹿鹿終于被說得羞愧難當,媽媽嘆著氣,去廚房取來了半冷的螃蟹。
鹿鹿把螃蟹拆了,蟹黃挖好放進蟹殼,倒入一小勺醋,卻不是自己吃,而是乖乖地送到爸媽面前。爸爸媽媽愣住了,這是第一次接到女兒打點好了的蟹,于是接下吃進,算是與年少輕狂的鹿鹿和解。
身后落滿灰的鋼琴,是又一個秋天的記錄。
那是電影散場的一個夜晚。鹿鹿照例買來一袋栗子,專心剝著,閑聊著問男孩子:“你覺不覺得,好吃的栗子有一股屁的味道?”男生沒有接下話題,而是開了個新話題,吞吞吐吐講了半天。好久鹿鹿才算弄明白,眼前這個相處了許久的人,原來早就心生了分手的念頭,理由是,要找個更優(yōu)秀的人一起進步。
分手的姿態(tài)還算瀟灑。鹿鹿半敞著風衣,雙手揣在兜里,酷酷地和男生點頭說再見。對方走后,她掏出自己黏糊糊的雙手和口袋里的“屁味栗子”,嫌棄起自己來。
鋼琴就是在那之后的一個周末送來的。爸媽見到突然送來一架鋼琴,都驚掉了下巴。鹿鹿輕描淡寫,說要提升修養(yǎng)。此后一個月,她果然每天下了班就早早回家,對栗子、橘子、螃蟹一律不再感興趣,天天練習湯普森的成人鋼琴教程。
如同大多數(shù)故事里的情節(jié),還在偷偷關注前男友的鹿鹿,終于在不久之后的一天,發(fā)現(xiàn)對方曬了新女友——一個活潑開朗、年輕愛打扮的小姑娘。
那天鹿鹿回到家,并沒有打開鋼琴。前幾日聽慣了琴聲的媽媽,敏銳地察覺到了這個變化,頗識時務地端上螃蟹、黃酒,叫鹿鹿到客廳來吃。吃到一半,媽媽又瞅準時機問道:“怎么不彈琴了?”鹿鹿沉默幾秒,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嘴邊的蟹黃混著鼻涕眼淚,全都蹭到媽媽的衣服上。
吃蟹到底是比彈鋼琴更治愈的。從來都是靠吃蟹來消解一天喜怒的鹿鹿,靠彈鋼琴,當然是沒有辦法想通那些事情的。
是要想通怎樣的一些事情呢?比如,為什么相愛越來越難?為什么離別越來越容易?為什么有人可以相愛到白頭,有人卻不停地分手?……鹿鹿咀嚼著螃蟹,對這些靈魂拷問,當然是沒有答案,卻一邊用沾著蟹黃的雙手刷著那個姑娘的微博日常,一邊想通了一件事——新女友也是個普通人,其實男孩子所謂“要找個更優(yōu)秀的人”,不過是信手拈來的一個借口,急于告別她罷了。
所以,也不用刻意學鋼琴吧。隨著自己的性子,從風衣口袋里掏出“屁味栗子”邊走邊吃,然后回到家吃上兩只螃蟹的夜晚,不是更好嗎?
眼前播放的,是多年來吃蟹必備的佐食視頻——《老友記》。
對于鹿鹿來說,《老友記》讓她看到了別樣的生活可能性。人可以未婚懷孕,可以永遠不結婚但不停地談戀愛,可以放棄豐衣足食但一眼望到未來的生活,可以有掌控欲、迂腐、任性、大膽愛和被傷害。怎樣都沒關系,反正一定會有人愛你的。
鹿鹿在大學里反反復復地看這部劇,迷戀上那樣自由而坦率的生活,于是在畢業(yè)之后接了個外地的offer,如愿以償?shù)剡^上了可以稱之為揮灑青春的日子。
那幾年的秋天,媽媽為了慰藉她在遠方的胃,每年都給她寄螃蟹,寄蒸鍋,寄香醋。三五好友坐在館子里,吃些燒烤、麻小、涮羊肉,是灑脫而熱情的異鄉(xiāng)青春;獨自一人窩在電腦前,吃螃蟹配黃酒,則是實惠而溫柔的家鄉(xiāng)歲月。媽媽每年就靠秋天的螃蟹,牽一牽鹿鹿的那點兒鄉(xiāng)愁。
如果說從上海出發(fā)去那座城市,是對青春的第一次告別,而從那座城市回到上海,是跟青春的第二次告別,那周六的婚禮,就將是和青春第三次的徹底道別了。
鹿鹿洗好碗筷回到臥室,斜躺在床上。她看著積灰的水晶頂燈,看著墻上的胡亂涂抹和貼畫,看著書柜里的課本和青春小說,想起那些逃課亂交網(wǎng)友、任性買鋼琴、去其他城市揮霍青春的日子。那些胡鬧任性的自己,爸爸媽媽竟然都無限包容地接受了。
尤其他們最近對自己的態(tài)度,寵溺到近乎依戀。而鹿鹿在這個秋天的雨夜里,對這間臥室的每一個物件,也都體會到了一樣的依戀。
周六,婚禮。
鹿鹿和爸爸媽媽道完“再見”,車子緩緩穿過小區(qū)長長的主道,像從前無數(shù)次上學、約會、啟程一樣,穿過花壇,路過坐在椅子上曬太陽的阿婆爺叔,路過叼著香煙的門衛(wèi)。鹿鹿在車里,哭得稀里嘩啦。
終于,這次是真的,要跟小女孩的生活說再見了。
離家千里
這是慧慧在北京的第三個年頭兒,卻記不清是第幾次通宵上線了。
慧慧在北三環(huán)一個什么都有的IT公司上班。所謂“什么都有”,是真的什么都有——供應三餐的食堂、麻雀雖小但五臟俱全的健身房、按摩椅又破又臭卻力道十足的休息室、水壓足夠還配了桑拿間的澡堂、電話卡毛巾牙刷沐浴露都能買到的小便利店、隨處可見的咖啡機和自動售貨機,甚至還有一個通天而下的滑滑梯。
凌晨三點,經(jīng)過幾次回滾和緊急修復,一群人終于有驚無險地完成了上線?;刍刍氐焦の簧希X得有些餓了。
她搖著裝滿零錢的小鐵盒,走到自動售貨機前,里面只剩下些泡面、薯片、咪咪蝦條了。慧慧起初想買盒泡面,但嘗試了兩次都被卡住;然后想買包薯片,復又被兩盒泡面卡住。在周圍一個人也沒有的凌晨三點鐘,慧慧并沒有對售貨機拳打腳踢。她是一個樂于簡單接受的人,生活給什么就拿什么。比如一年前,遠在上海的男友說“我們分手吧”,慧慧便應了句“哦,好”;比如上個月房東太太大吼“這沙發(fā)當時可是好的,塌了我們可不管”,慧慧也沒有異議??墒亲鳛榛ヂ?lián)網(wǎng)的產(chǎn)品經(jīng)理,爭辯和爭取,是最基本的工作技能之一,所以慧慧有時候挺煩自己的工作。
到北京這幾年,被問得最多的一個問題就是:“你一個上海人,為什么要來千里之外的北京?”慧慧每次都被問住。她有時候也會假設,若是沒有只身闖北京,也許已經(jīng)和男友結婚生子,絕對不會錯過姐姐拍婚紗照,還能參加好幾次大學閨蜜的古鎮(zhèn)周末游,住在家里說不定還能存下一些錢來。
既然售貨機里只剩下咪咪蝦條,那大概就是老天要自己在這個時間這個地點吃咪咪蝦條?;刍塾谑嵌紫律?,取出了唯一成功掉出來的咪咪蝦條,翻過來翻過去地看。大紅亮黃的底色,花花綠綠的文字一股腦兒地鋪在巴掌大小的簡易包裝袋上。多少年過去了,還是一樣的包裝和價格,在這個年代彌足珍貴。
慧慧一屁股坐在地上,拆開吃了一口,和小時候的味道一模一樣。在清晨五點北三環(huán)的辦公樓里,慧慧清醒異常。要說異鄉(xiāng)生活里最讓她珍惜的,便是隨時隨地的獨處。為什么要離家千里自找苦吃?大概就是為了這個。只有自己一個人的時候,才能聽見心里平日聽不見的聲音,才能看見腦子里曾經(jīng)記不起的畫面。而一個人希望弄清楚自己要什么,非要有這些聲音和畫面不可。
小時候,咪咪蝦條也是五毛一包,一塊錢兩包。一塊錢兩包咪咪蝦條的歲月,是慧慧學生時期的美好記憶。
慧慧和姐姐小時候從來沒有過零花錢、壓歲錢、一月一發(fā)的固定生活費之類。直到讀大學的時候,周圍室友都實現(xiàn)了財務自由,媽媽還是說:“我們家不搞定期發(fā)生活費那一套,你們花完了回來要。”這導致慧慧到現(xiàn)在還是對理財這件事沒有一點兒頭緒。她工作了三年,積蓄少得可憐,卻根本不知道錢用到哪里去了。又或者,慧慧沒有理財頭腦這件事,并非生活習慣所致,而是受媽媽遺傳的影響,因為慧慧后來意識到,媽媽實行按需供給的生活費,并不是因為大方或者寵愛孩子,而是有條理有計劃的財經(jīng)制度,她實在無力建立和管理。
拜媽媽的這一特點所賜,在某個周末試穿大人衣服鞋子的活動中,慧慧從媽媽剛剛收進衣柜的羽絨服內袋里,摸出了兩張全新的一百塊錢。也許是這個數(shù)字龐大到慧慧沒有辦法一人承受,于是她偷偷叫來了姐姐,主動提出一人一半。這筆交易當然很輕松愉快地就達成了。
那個春天,姐姐添置了許多好看又香的圓珠筆,吃到了很多從來無緣嘗試的零食小吃,咪咪蝦條就是其中之一。慧慧至今仍記得第一次吃到姐姐施舍的蝦條的感覺,細細小小,口味咸香。
經(jīng)過一個學期的揮霍,姐姐的一百元所剩無幾。相比起來,慧慧的生活就乏味很多,她沒有帶她到處吃東西的朋友,小伙伴們每天除了一起上學放學、周末去做社區(qū)服務撿垃圾就沒有其他事情。于是她的一百元一直保留到了暑假。
暑假里,白天的幾小時,是做作業(yè)和預習下個學期功課的時間。兩個孩子的優(yōu)勢,不僅體現(xiàn)在偷看電視、偷見網(wǎng)友的互相掩護上,也體現(xiàn)在大人不在家時的互相監(jiān)督、威脅告狀,從而實現(xiàn)共同進步這件事情上。姐姐喜歡充大人來監(jiān)督慧慧,慧慧也不愿意一人苦學,于是反監(jiān)督,就這樣形成了相互制約的“兩權分立”閉環(huán)體系。
姐妹倆的書桌面朝窗戶,窗戶外面是郁郁蔥蔥的大樹。透過枝葉看下去,就是小區(qū)唯一且門可羅雀的小賣部。小賣部除了新鮮的東西不賣,其他什么都賣——快要過期的醬醋油鹽、餿味十足的魚皮花生、色素充足的萊蒙汽水以及咪咪蝦條……書讀不下去的時候,慧慧就扒開百葉窗,去看郁郁蔥蔥的大樹、樹下的光影,以及光影中的小賣部。這樣發(fā)呆的時間一旦稍稍長一些,就會遭到姐姐的喝止。
有一天照例被喝止后,慧慧一氣之下翻出一百塊錢紙幣,在姐姐眼前晃悠。姐姐的眼睛登時發(fā)亮起來。慧慧把錢干脆地摁到了桌上,對她說:“我請你吃咪咪蝦條,你去買?!币话賶K錢的力量很大,大到讓姐姐放棄了做姐姐的威嚴,趿著拖鞋就跑下了樓。整個購買過程,慧慧都可以透過百葉窗之間餃子形狀的空隙監(jiān)控到。她看見姐姐從小區(qū)的一片樹蔭跑到下一片樹蔭,成功到達小賣部,買了兩包從成串的包裝袋上扯下來的咪咪蝦條,然后跑到離書桌窗口最近的一片樹蔭下,沖慧慧興奮地揮動袋子。
那個暑假,姐姐在小賣部里花光了慧慧的一百元。隨著姐姐對這筆錢的支配越來越理直氣壯,她開始偶爾買些計劃外的魚皮花生、康輝楊梅、無花果或者可樂糖。不過她從來不買萊蒙汽水,因為喝完了還得送瓶子下去,太麻煩。有幾回,姐姐在小賣部停留了很久,久到現(xiàn)在回想起來,可能正好是喝完一瓶萊蒙汽水的工夫。但慧慧對她有沒有私吞以及私吞了多少錢沒有追問,畢竟無從也無力考證了。
那個暑假的許多細節(jié),慧慧到現(xiàn)在都記得一清二楚——書桌旁電風扇的呼呼響聲、窗外的聲聲蟬鳴、南方夏天空氣里特有的腥潮味、每天一包讓人吮指回味的咪咪蝦條……還有姐姐從一片樹蔭快速地沖到下一片樹蔭、站在窗口下沖慧慧揮手,以及慧慧把錢按到桌上交給姐姐的所有細枝末節(jié),都好像從沒走遠似的。
慧慧收起這些想法,站起身來。
北京的夏天對生長在南方的慧慧來說并不難熬,尤其是這樣晴朗的清晨五點鐘,幾乎是一年最好的時節(jié)。天微涼,少霧霾?;刍劢裉旖z毫不困,下樓洗了個澡后,更是格外清醒?;刍鄢弥@股勁兒,登上了大廈樓頂?shù)钠脚_,捧了一杯熱騰騰的咖啡,帶著一包咪咪蝦條——不是太協(xié)調的搭配。
慧慧就著不協(xié)調的飲料與食物,透過早晨的薄霧看到了北N環(huán)外的遠山,呼吸到了北京空氣里的塵土味。她突然懷念起那個南方城市帶有海水味道的空氣,開始熱切地想念家鄉(xiāng)的一切。
沒錯。不是在男友打電話提出分手的那個雨夜,不是在中年女房東沖她破口大罵的霧霾冬天,也不是在等了三趟都擠不上去的13號線地鐵站,就是在這個吃了一包咪咪蝦條的早上,離家千里之外的慧慧覺得,是時候回家了。
[責任編輯 王彥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