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華君
聞軍 攝(君子影藝供稿)
在蘇州,眼睛看園林,嘴巴吃美食,耳朵聽評彈——你需要調動全身器官,才能略略領受其美妙與雅致。
從前蘇州人,吃茶,泡混堂,看戲,聽書是頂頂日常的生活。蘇州人有一句口頭禪:你在說書。說書,就是指蘇州評彈。評彈,是蘇州人開門第八件事,聽不懂不要緊,書里說的無非是幾千年的文化,歷史,風物,傳說,柴米油鹽,老百姓故事。
啥叫腔調?戲曲中成系統(tǒng)的曲調;為人處世、性格、風格、品位等等。
啥叫評彈的腔調?“光前裕后”,刻在磚雕上的古老文字,它是蘇州評彈的祖訓,也是蘇州評彈的徽號;陳云寫給蘇州評彈的“金句”:出人出書走正路;第一天門弄堂口碩大琵琶;弦子一響,就好似面條里澆上了蝦子醬油,評彈與美食如此違和在一起;官帽椅,醒木,琵琶,弦子,折扇;一面動腦筋一面說書再一面編書;放的噱頭都是日常生活中的所見所遇;平江路大柳枝巷走出一個小姑娘,高挑身材,白衣黑裙,扮相清麗。這時,幾個老茶客開始議論:阿相信?這個小姑娘估計是學評彈的。嗯,功架好,安靜,我也講她是學評彈的。關鍵是面孔上沒有煙火氣,單純。話音剛落,小姑娘背后閃出一個男子,身背琵琶,篤悠悠走路,低頭望向彈石路面。
呵呵,我說嘛,父女檔。
也不一定,小姑娘可能剛剛開始學唱評彈。
你臉龐上刻著你的歲月,你聲音里印著你的故事。
落雪蘇州,木頭電線桿上路燈昏暗,煤爐上翻滾著米燒粥,蚌殼棉鞋,手鑲籠管,有線廣播里張鑒庭在《怒斥貞娘》:張教頭是怒滿胸膛,罵一聲,罵聲貞娘你不該應——上世紀70年代蘇州城,有一點偷歡的意思。
評彈腔調,既有腔有調又篤定前行。時光映照,高山流水,你不知道時光流逝,有些東西一直在。
評彈曾經(jīng)輝煌,名噪一時,尤其是在江浙滬一帶,評彈簡直就是治愈中老年人的一味良藥。金聲伯《包公》,楊振雄、楊振言《武松》,蔣云仙《舊貨攤》,蔣月泉《三笑》《鶯鶯操琴》,趙開生《珍珠塔》里的七十二個他,蘇州人如數(shù)家珍。蘇州人還歡喜盛小云大氣,欣賞張建珍恬靜。兩人都能夠守住自己,不被市場左右,更不屑于外面的花花世界,符合陳云所說的“走正路”。
但與其他藝術形式一樣,評彈也遇到了它的式微時期。采訪評彈名家金麗生時,問到此問題,他說評彈的發(fā)展在于創(chuàng)新和青年。
金麗生老師話匣子緩緩打開。
與其他表演藝術不同,唱評彈往往一個人要起多種角色,道具只有驚堂木,手帕,扇子。千軍萬馬赴生死或私約花園訂終身,全部通過手面,表情,說和唱來表現(xiàn)。評彈四百多年的歷史,一直在不斷創(chuàng)新,螺旋式上升。
首先是伴奏上創(chuàng)新。前有張鑒國快慢張調琵琶變化式伴奏,薛調演唱方式伴奏,再有琴調獨門創(chuàng)新,更有當下音樂、作曲、配器上加入交響樂、民樂及搖滾等多種元素。
舉目蒼涼夜朦朧。評彈《林沖踏雪》,讓名著、評彈、動畫“一鍵三連”連連看。金麗生在唱腔處理上借鑒京劇老生潤腔方法,氣勢豪放,雄渾蒼勁;為了讓傳統(tǒng)藝術更親近青年人,《林沖踏雪》嘗試由蘇州評彈“混搭”國風動畫制作而成。
盛小云、蔡鉞演唱的蘇州評彈說唱《幸福蘇州人》,一個是吳儂軟語的蘇州評彈,一個是現(xiàn)代時尚的RAP街舞;節(jié)目新穎獨特,柔美與動感并存,驚艷之余好評如潮。
有人在網(wǎng)絡上悄悄留言,張建珍你有殺手锏。張建珍殺手锏是她的傳統(tǒng),唯美、舒適和張力嗎?她性格內向,不善言辭,以自己俊美扮相,流暢彈奏,亮麗嗓音折服聽眾,她走的是另一條路子。
其次是表演上創(chuàng)新。
夏荷生離開半桌、凳子,立起來“起角色”是評彈界石破天驚的創(chuàng)新?;齑罹﹦?、昆曲、話劇等藝術形式,更讓評彈這門藝術如魚得水,如虎添翼,比如楊振雄《武松》獨創(chuàng)矮子步,嚴雪亭《楊乃武與小白菜》用京白表現(xiàn)清朝官員傲慢口氣,特別發(fā)噱;還有語言上創(chuàng)新,其代表作是蔣云仙的《啼笑因緣》,大量方言夾雜其中,山東話、常熟語、京白,笑聲不斷;袁小良《五千年中國史》,以快板形式講中國歷史,一氣呵成,險象環(huán)生。
評彈創(chuàng)新是時代需要,青年演員則是評彈發(fā)展的根本。
金麗生認為,青年演員中也分左中右,20世紀80年代初,有人專心藝術,有人轉業(yè),也有人下海。隨著大環(huán)境改變,各級政府政策上關心資金上投入,現(xiàn)在情況大有改觀。關于評彈創(chuàng)新與青年的話題,蘇州評校青年教師陶立的說法有點意思。
評彈的時代性與它的曲種有關,跑碼頭時,老師伯唱開篇或說大書前,總歸先要講幾句當下新聞、軼事、豬肉蔬菜價鈿,跟時代走的,比較接地氣;現(xiàn)在評彈的創(chuàng)新具體表現(xiàn)在舞臺設計考究,音響效果洋氣;再講評彈作為一種方言藝術,十分講究臺詞,為迎合外地游客和年輕人,他們打出字幕并看好觀眾反應不斷修飾字幕,使得字幕與演員表演一拍抿縫,拷貝不走樣。
江浙滬一帶小巷里時常聽得見有人在唱開篇,大多數(shù)是青年人在唱。撇開房貸車貸,陶立說唱評彈完全可以維持日常生活。互聯(lián)網(wǎng)都過時了,青年演員除了唱評彈,都會做一些“外插花”事情:做視頻,抖音,做歌,作曲,跑碼頭,進社區(qū),接商演等等五花八門。因為你的青春年少全部交給評彈藝術,即便你有一天離開這個行當,你也會想評彈,想要為評彈做點什么。
有80后、90后觀眾說:“好的長篇評彈,環(huán)環(huán)相扣、懸念迭生,說書先生演繹的那些故事,一點不比美劇差?!边€有一位聽眾說得更發(fā)噱:“蔣調俞調,的糯的糯,一曲三轉,右耳朵進去,要把左耳朵捂牢,別讓這美妙的聲音跑掉?!?/p>
古老評彈,青年演員,永遠年輕,永遠熱淚盈眶,永遠在路上。
如今,蘇州擁有常熟、千燈、張家港、相城四個“中國曲藝之鄉(xiāng)”,吳儂軟語,弦索悲喜,說的是蘇州評彈,一個人的生活、愛好是最大最深的印記,這個印記是人生福祉。
蘇州,是一座“有戲”的城市,昆曲是風情水袖,評彈是典雅琵琶,是蘇州人血脈中的飄逸精神。想要深度感受蘇州,特別推薦在蘇州夜晚感受“江南小劇場”。
平江路茶樓推出《琵琶語評彈》,山塘街有評彈書苑《品味山塘》。金雞湖大酒店、日行大酒店、香格里拉酒店等相繼引進“江南小劇場”;“江南小劇場”既有傳統(tǒng)樣式產(chǎn)品,又有時尚類、親子類和實驗性產(chǎn)品。朱棟霖教授認為“江南小劇場”傳統(tǒng)劇目尋回了中國古典戲曲演出的原生態(tài),向世人展示什么是“最蘇州”“最江南”。沉浸式文旅體驗也讓游客不再走馬觀花,而是走進深巷,拓展游玩空間和深度。
“江南小劇場”是文旅結合美好形式,對藝術來說是樁好事,對本土文化發(fā)展是一種促進,還可以吸引更多年輕觀眾。外地游客白天玩園林,晚上看戲聽評彈觀表演,動靜相宜,對蘇州文化有一種延續(xù)性享受;白領或藍領白天上班,晚上帶孩子一起去小劇場,三口之家既休閑娛樂又略略感受蘇州文化的奇妙與精細。
蘇州市文廣旅局藝術處處長冷建國說,蘇州夜經(jīng)濟不僅是吃、喝、玩、購、娛,更有文化支撐。打造“江南小劇場”,旨在用文旅融合的演藝作品彰顯江南文化,滿足人們的精神文化需求,助力蘇州夜經(jīng)濟發(fā)展快步達到2.0版本,甚至3.0版本。朱勝文則認為,“江南小劇場”能帶動各方面的消費需求,如蘇繡、緙絲、玉雕、核雕、書畫等,對于蘇州經(jīng)濟社會發(fā)展以及吳文化傳播有深遠影響。
小劇場拉動大經(jīng)濟,這是蘇州文化的魅力。
了解蘇州文化最簡單的辦法有三種:逛園林,聽評彈,吃蘇幫菜。在“江南小劇場”,蘇州評彈界中青年演員擔當重任,陸續(xù)推出新中篇和開篇。有《四大美人》《雷雨》《繡神》,高博文新解《繁花》等等,這些曲目令人耳目一新的同時,青年演員才華也得以展示。多學、多練、多悟、多演出,評彈接班人當然懂這些道理。
蘇州評彈既是古調更是新聲,在蘇州,聽書的場所不要太多哦。廣播書場,電視書場,弄堂書場,社區(qū)書場,園林書場,評彈書場,以及方興未艾、蓬勃盎然的“江南小劇場”。
珠落玉盤。叮咚咿呀之聲回蕩在蘇州大街小巷。
評彈,已從“其曲彌高,其和彌寡”漸漸走向普羅大眾,欣喜。
生活在蘇州,你若是有心人,恰恰又有點喜歡評彈,你會發(fā)現(xiàn)有關蘇州評彈信息很多:中國蘇州評彈網(wǎng),中國蘇州評彈博物館,光裕書廳,平江路洪登記,品味山塘書苑,網(wǎng)師園“集虛齋”,楓橋書場,斜塘老街“施斌茶館”,大儒巷“翰爾園”,還有政府投資的蘇州市近150家社區(qū)公益書場。
比如光裕四季書會之張敏個人專場匯報演出,既有傳統(tǒng)彈詞選回《珍珠塔:方卿見娘》,更有彈詞選回《青春之歌:分歧》,最后張敏先生趙開生上臺掀起一個小高潮:評彈界繼往開來,龍騰虎躍。
這就說到評彈未來一事。
蘇州首批全國非遺傳承人金麗生認為,依然是陳云七字:出人出書走正路。金老師說關鍵是出人,這方面,蘇州評彈藝術學校起到很大作用。評彈學校創(chuàng)立至今已56年,從計劃經(jīng)濟到市場經(jīng)濟,從公費定向培養(yǎng)到自費雙向選擇,蘇州評校為蘇州評彈事業(yè)輸送了大量人才。曹漢昌,王鷹;教師邢晏春、邢晏芝;曾經(jīng)的學生如今的評彈名角盛小云,張建珍,施斌,袁小良,吳靜……他們既熱愛生活更熱愛評彈,稱得上德藝雙馨。
其次是出書,最要緊是加強長篇書目的創(chuàng)作與創(chuàng)新,這是評彈根本,有了長篇書目,才能產(chǎn)生獨特的流派,唱腔,風格及……味道。
味道蠻要緊。
《鶯鶯操琴》:蔣月泉“糯米腔”,糯,甜,香,拖著長長尾音;《顏大照鏡》:顏大面孔長得丑,嚇得小姐“上下周身零碎動”;徐調《新木蘭辭》;嚴調《密室相會》;蔣云仙《舊貨攤》……蘇州長大的小囡,都會哼唱幾句評彈。窈窕風流杜十娘,自憐生落在平康;唧唧機聲日夜忙,木蘭是頻頻嘆息愁緒長;他是一盞燈一個人,黑影幢幢啊緩緩行……其實評彈味道就是蘇州味道。
出人出書做好做精,自然就會走正路。
蘇州評校青年教師兼演員的陶立則用十分肯定的語氣說,根本不用擔心評彈將來,它肯定會跟著時代變化;有四百多年評彈歷史,有底蘊有創(chuàng)新有評彈學校輸送人才有符合時代的“三觀”,路絕對不會走偏;一代人終將老去,但不過總有人正在年輕。
陶立坐在街角喝咖啡,旁邊是一個建筑工地,面對沸騰又喧囂的工地噪音,他說:要靜一靜。靜生慧,慧養(yǎng)心,心生力。
在光芒和陰影里,細想“出人出書走正路”,水鄉(xiāng)蘇州與都市上海,從前評彈“四庭柱”如今遍地開花的聽書場所,外在大環(huán)境與內里小環(huán)境,一個人因為評彈的修煉過程,成名與成就,米與谷的愛情……外面是黃綠相間的初秋,一切既開闊又高遠。
蘇州,身后是浩瀚藝術海洋,不用回頭,你就能感受一群人獻身文化、獻身事業(yè)的激情。一座城市有一座城市的秘密,偏執(zhí)地認為,你要破解蘇州這座城市密碼,惟一方式是安靜地坐下來聽評彈,不說話,只是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