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永利,1990年生,河南修武人。作品見于《西部》《作品》《福建文學(xué)》《廣西文學(xué)》《青年作家》《散文選刊》《散文·海外版》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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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看過婁燁的新電影《風(fēng)中有朵雨做的云》,我有些失望。倒不是對影片本身,而是因為沒有放那首同名歌曲。那首家喻戶曉的歌曲,曾一度占據(jù)我童年的耳膜,化作我夢境的底音。它承載了太多東西,每一次歌聲響起,我都會陷入無邊的回憶。
那是20世紀的最后幾年,我還在學(xué)前的年齡。印象中有張模糊的面孔,細細的柳葉眉,眼睛閃閃發(fā)亮,頭發(fā)剛過肩,末梢?guī)c兒波浪卷。我不記得在哪里見過,有時候我會想,她會不會是我媽?
問過我爸幾次,回答我的盡是啪啪的耳光。我爸說她已經(jīng)死了,但是周圍的人卻攛掇我,快去南方吧,你媽在那邊傍上大款了。
我不知道南方在哪里,往南走,最遠只去過村邊的小河灣,再往南去是什么風(fēng)景,怎么想也想不出。我曾帶著衣裳出逃過幾次,都被我爸給截了回來,回到家自然少不了一頓打。如是幾次,我便自動把那條河當(dāng)成了楚河漢界。
我爸整日就知道下棋下棋,為了防止我逃跑,時常帶著我去他的棋友家。一屋子的大人,吞云吐霧,把什么都遮住了,十五瓦的小燈泡快要累死。聲音能掀起屋頂,“啪嗒”一聲,吃了一個卒,能砸出一萬聲叫罵。我偷偷撿了滾在一邊的“死士”,自己和自己對壘。玩累了就溜到南邊的小河灣撒歡兒。
那時候的天空湛藍無比,跳進去恐怕會溺死。河水叮叮咚咚地唱著洗衣謠,不斷地清洗云影的身體。我躺在麥地里,常常不知不覺就睡著了。
那是夏天了,我脫光了衣裳在河里洗澡,云影環(huán)繞著我,河水將我送往橋下,清涼的氣息沁入內(nèi)心。洗完以后攤開在麥地,對著陽光看,看花了眼,天空居然成了彩色的絲綢。我不知道收割機已經(jīng)開進了這塊兒地,我雖然白皙,卻能輕易融化在麥田里,不細看,很難辨?zhèn)€人形來。當(dāng)時太陽已經(jīng)西斜,目光溫柔地后退著離開,給麥地抹上蛋黃的色澤,空氣里都是麥片的香氣。
我聽見了轟隆隆的響動,慵懶地側(cè)了一下身子,還以為是對岸的車輛路過呢。
下一秒突然就蹦出一條黑影,拖起我就是一個翻滾。我還沒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便聽見那條黑影喊了一聲“哎喲,我的親老娘呀”。車子咳了幾下,戛然熄滅,像是一口氣沒能喘上來。一大幫人呼啦啦撲將過來,有喊的,有罵的,擠到車輪下面撈人。
過了一刻鐘吧,我爸得到了走樣的消息,以為我被軋死了。一路哭著跑過來,拖鞋都跑丟了,腳趾縫里滿是血。見我好好的,拾起一根棍子便砸起來。圍觀的人都說,娃沒事就行,生那么大氣干嘛?快謝謝人家德勝吧,為了救娃,人家的腳被車轱轆碾了……不說還好,一聽這話,落在我身上的棍子更兇狠了。我疼得在地上直打滾,麥芒刺得我渾身難受。
這是我第一次見我爸哭,他一哭,我的心里像刺進了刀子。這也是我第一次聽說德勝這個人,住在這么小的一座村子,我竟然不知道他的存在。
鄰居家的老奶奶趁我爸不在家,拿了藥水來看我。她眼淚汪汪地說,真是造孽呀,大人的事拿孩子撒氣,還算男人嗎?
我從她嘴里知道了一些秘密:德勝的兒子曾經(jīng)勾引過我媽,很多人都懷疑,我媽是和德勝的兒子私奔了。
搞了半天,我的命竟然是仇家救下的,真尷尬。我爸不聽勸,死也不上門道謝,還憤懣地說,沒有將功贖罪這一說,別讓我碰見他家那兔崽子!
這件事以后,我變得老實多了,除了到河邊放豬,再也不敢四處亂跑。我家的豬通體黑毛,身形碩大,我薅的野菜它一口氣能吃五簍,簡直要累死人。我爸說,現(xiàn)在多干活,以后長高了,沒人敢動你。以后的事我才不管呢,他去下棋,我便把豬放出來,它屁股扭得特別歡實,一路扭到河邊。我呢,再不敢去麥地里頭了,只在河邊摸一些螺螄和螃蟹。有時候也采些水芹菜和薄荷。我想不明白,為什么我天生就認識這些野菜,而且能把野菜做得那么好吃。
還有很多事想不明白。
那天,我在河邊采野菜,突然有個小船蕩過來。嗯呀呀,船頭站著一個小姑娘,用竹竿一點兒一點兒,把水面都搗碎了。她看起來比我要高一些,竟然也是細細的眉毛,亮閃閃的大眼睛,只是齊肩的頭發(fā)沒披散開,辮了一根麻花辮。她在那里唱歌呢:“風(fēng)中有朵雨做的云,一朵雨做的云/云的心里全都是雨,滴滴全都是你……”
我聽得入迷,不知不覺竟跟著唱了起來。我唱得比她高多了,她停下船來問我,小孩兒,你是哪個村的?怎么也會唱這首歌?我說,你才是小孩兒呢。我今年都六歲了,馬上要上東村學(xué)前班了。
姑娘顯得很興奮,東村學(xué)前班?我也是,過了這個夏天,爺爺就要送我去那里了。
她好像遇見知己一般,索性把船停下來,跳到我身邊。這是我第一次見到茉莉,她比我高出一頭,后來知道她比我大兩歲。
她看了看籃子里的野菜,又看看我家的黑豬,顯出吃驚的樣子。你家的豬吃這么好的野菜?我翻了翻白眼沒理她。她繼續(xù)說,我家的羊可多了,都是吃的野藤,野藤你知道嗎?上面好多刺。爺爺從不讓我碰,但是最近他的腳被車轱轆碾了。
我吃了一驚,慌忙問她,你爺爺是不是德勝?她說,滾,大人的名字是你叫的?我奪過我的籃子,照著豬屁股狠踢了一腳,嚷道,快回家!
姑娘被晾在身后,估計一臉茫然。
晚上我又夢見了那張面孔,一會兒她是個大人的模樣,淌著眼淚,在教我唱《風(fēng)中有朵雨做的云》;一會兒她又變成了白天的小姑娘,唱的還是這首歌。
我爸啪啪幾聲把我打醒了,誰教你唱這個淫蕩歌曲的??。空l教的?說著就要找皮帶抽我。我的困意一下子嚇沒了,縮在被窩里不停顫抖。后半夜,淚水浸濕了枕頭。
我想不明白,我爸為什么會對這首歌抵觸;想不明白,那個女孩兒和我為什么都會唱這首歌。也許在我的記憶力尚且稚嫩之時,發(fā)生了很多事情,時光將它們藏了起來,只是吝嗇地向我展示其中的某些碎片。
這是1998年夏天,我六歲,正處在上學(xué)的前夕,我想不明白的事情太多,太多。我一直盼望著快些長大,長大了所有的迷霧都會被撥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