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蕓
駐足南湖邊,隔水望向?qū)Π兜暮甏?,有一刻,你會覺得,天地仿佛被顛倒了過來,水中的虛影似乎更接近于真實的景象、合乎你內(nèi)心的期待。
臨水照影的宏村,將天光與水影、遠山與倒影合為一個闊達的懷抱,將錯落的白墻黑瓦、翹角飛檐、田田荷葉、團團樹影,和在畫橋與石板道上的一幀幀身影,抱擁其中。一些時刻,真實與虛幻混沌了邊界,物事以一種奇特的方式交集:飛翹的檐角上歇息著浮游的鵝影,高昂的樹枝間隱伏著綻開的白蓮,一朵白云歇在孩子肩頭,行人的手臂探向高高的窗欞,垂柳與它的影子銜接成簇簇秀發(fā),似在風(fēng)中擺動……
那天我們到時,天色已晚。遠處,宏村仿佛被黑暗包裹的一枚光亮的核。我和麗娟相攜而行,沿一條石板道走向那枚內(nèi)核。路邊比連的店鋪,有著小而精致的門臉,散發(fā)著文藝的情調(diào)、時尚的氣息。待越過一道石門,燥亮的燈光驀地退遠,墨底上只浮幾點暖紅。月沼靜水邊,高聳柱基下坐著一位布衣男子,面前擺數(shù)張碟片,音響里流淌出的樂聲與眼前的靜謐如此相宜。麗娟輕聲相問,原來是一位獨立音樂人的原創(chuàng)音樂,古琴、簫、鋼琴……空谷禪音般的樂音,如山野溪流洗滌著夜色。麗娟心動,帶走了全套碟片,連同月沼那晚的夜色。
那是宏村的自潔時段。在看不見的夜晚底部,白天盛滿喧囂的宏村沉入水底,被湖水徹底清洗一番,待到日月暗轉(zhuǎn),太陽重新升起,水潤的宏村慢慢醒轉(zhuǎn),再次浮出水面。
日光下的月沼,天然一幅清凌凌好景。水草在塘底油油地飄搖,細魚游弋其間,靈動多姿。三兩婦人在塘邊浣衣、洗菜,不過相隔幾步,木槌的捶擊聲如漣漪蕩開。呈半圓形鋪展的屋宅,高低錯落有致,一律將翹角飛檐影交付水中……若將照片中的水影部分單獨截圖,翻轉(zhuǎn),不知情者定會誤以為這就是真實的天光云影、黑瓦翹檐。水,忠實地復(fù)刻下它們斑駁的色澤與峭拔的形態(tài),且暗暗加以點染,使得色彩更顯濃烈、明亮、靈動。
逆水進村,順水出村,在宏村不必擔心迷路。鮮明的水流指示,源自栽種宏村的汪氏先祖的智慧。在縝密的設(shè)計中,這座牛形村落,牛腸般的水圳流經(jīng)家家戶戶,成為遍布牛身的血液與筋脈。在宗族秩序統(tǒng)領(lǐng)生活的年代,宏村實現(xiàn)了“家家門前有清泉”、隨手可掬一瓢飲的日常景象。半圓形的月沼池塘,傳說曾是一處天然井泉所在,環(huán)繞月沼而建的屋宅,都是村中德高望重的人家。汪氏先祖以“月滿則虧”的哲學(xué)智慧,執(zhí)意將之建成半圓形,如十五之月,于無形中據(jù)有了盈虧之間的回還余地、萬般可能。
德義堂、樂敘堂、敬德堂、敬修堂、承志堂、樹人堂、敦厚堂……一座座家宅和私家園林,一間間書院和祠堂,依然保留著幾百年前的身形輪廓,仿佛身板不曾被歲月風(fēng)霜過度浸染的老者;一座座建筑的內(nèi)部構(gòu)件,雀替、月梁、叉手、平盤斗、窗格、門楣,雖經(jīng)歷了兵燹戰(zhàn)亂、天災(zāi)人禍,依然留存著精美的雕琢細部,足以讓人想見當年的匠人是以何等的耐心、精心專注于它們。屋宇尚存,人事更迭,時光亦如水流般淌過數(shù)百年的人世,留下一些,帶走一些。那些形容生動的古人,還在木梁和窗欞間徜徉,訴說某段傳奇或樸素的道理??呻S著生活的變遷,堂屋東瓶西鏡所寄放的美好寓意,夫在外圓桌分半各自擺、夫在家圓桌合攏居中擺的舊俗,連同與生活緊密交融的許多老規(guī)矩、舊習(xí)俗,都紛紛遠離了日常生活。我們恍如行走在宏村的歷史倒影中,半是虛幻,半是真實……
有福的宏村,除了地上的水,還有天上的水來潤澤她。宏村多雨,一年有超過半數(shù)的日子領(lǐng)受雨水的滋潤。水,賦予一座八百多歲的村莊靈動之息,讓她不板滯,不枯澀,不頹萎。
關(guān)于宏村的記憶,也似浸潤了水流的成色。當我經(jīng)由照片和記憶回想宏村時,仿佛將一根手指探入水中,輕一晃動,蕩漾而出的漣漪便模糊了宏村的影像。良久,歸于清晰,宏村于記憶之水中的倒影幾可亂真,卻未必不是更逼近于宏村的真實、真實的宏村。
約稿編輯?? 李昌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