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都是、正是或將是所愛之人的照護者。面對一場終將“失敗”的戰(zhàn)斗,我們該如何抗爭與堅持?美國醫(yī)學人類學奠基人凱博文根據(jù)親身經(jīng)歷書寫,在妻子被診斷出患有早發(fā)性阿爾茨海默病后,作為丈夫同時也是醫(yī)生的他漫長而動人的照護之路。
在瓊剛生病那會兒,她的認知障礙與失能在無情地發(fā)展著,到了第三個年頭,我意識到自己必須做出一套方案,為這種嚴重的慢性疾病提供長期照護。
我想,從一開始,瓊發(fā)現(xiàn)我居然可以為她和我們的家庭做那么多事情的時候,心里是很欣慰的。當然,我并不是說她曾經(jīng)懷疑過我對她的愛或忠誠。但從前,她肯定沒找到過一分一厘的證據(jù),可以表明我確實有能力照顧好我們的家庭。最初,她會通過聳肩這種略帶諷刺的方式,向我表示感謝。但其實她心里想的是,要是早知道我能夠做這么多事情,她一定早就讓我參與進來了。然而,在向我表示感謝時,她內心其實也是很愧疚的,覺得自已把很多負擔都擱到了我的肩上。所以,她一邊應付著各種功能上的障礙,一邊向我道歉,讓我心里很不是滋味。但是,隨著時間一點點流逝,我們之間的這種互動模式也慢慢消失了。
如果需要照顧的人不是瓊,不是那個占據(jù)了我生活和世界的核心的人,我永遠也不可能完成這些阿爾茨海默癥照護的艱巨任務。我感到自己肩負著很重的道德和情感責任——瓊在過去那么長時間里為我?guī)碚兆o的饋贈,讓我的生命變得圓滿,我必須去償還這種饋贈。但是,并非這種責任感在驅使我做這些事情,我是發(fā)自內心地想要看到她快樂舒適,或者至少不覺得傷心難受。所以,是瓊自己讓這一切成為可能。在那10年的絕大多數(shù)時間里,瓊對待我仍舊非常溫柔體貼、關懷備至,雖然關懷的程度在無法避免地減少。相比于對周圍環(huán)境的反應能力,她的這種溫柔與體貼存留了很長時間。而這種完整性,也豐富了我們的照護體驗,喚起了我自己的活力,同時讓我在足夠長的時間里保持與瓊的緊密聯(lián)系。許多時候,我都能從中得到些許個人感悟,因為相比以往任何時候,我們對于自己的了解都變得更多了。照護是一種道義互惠的過程,其價值正是深化了我們在私密與集體層次中的人性體驗。
雖然瓊的病在逐步發(fā)展,但她還是會力所能及地在家務事上幫些忙。在我做家務的時候,她會看著我,然后指導我該做什么以及如何做。但后來,她漸漸失去了認知能力,并出現(xiàn)了社交退縮,也就不再能幫我做家務了。此外,瓊也堅持認為,只要她能力允許,我們還是得保持與我們社交圈子的聯(lián)系。所以,有好幾年時間,我們還是會參加晚宴、聚會和酒會,直到人們漸漸接受不了她的功能障礙了,也就不再向我們發(fā)出邀請。雖然她的反應能力在變得越來越弱,但我仍舊會帶她下館子、看電影,或者去聽音樂會。波士頓交響樂團每周五的午后場演出總會讓她感到格外興奮,聽眾中有不少年老體衰或功能受限的老頭兒老太太,這也讓她不再覺得那么別扭。這種儀式性的活動,我們一直堅持到了瓊步入阿爾茨海默病的所謂“中期階段”。除此之外,我們還花了許多時間與孩子們待在一起,條件允許時我們還會去緬因州的度假小屋。然而,隨著疾病發(fā)展,這些精神享受性質的活動也變得越來越不可能辦到了。
在很長一段時間里,瓊都力所能及地參與到了我們的生活以及照護過程中來。而最重要的一點是,她仍舊在努力保持著對自己以及對生活的樂觀度,直到有一天,她再也沒有這個能力了。
經(jīng)過最初的數(shù)月乃至數(shù)年時間,我們漸漸養(yǎng)成了某種日常生活的習慣。每天早晨6點至6點半,我會喊瓊起床,然后帶她去衛(wèi)生間,給她遞廁紙,給她洗手,幫她穿上運動褲和運動文胸,帶她去地下室的健身房鍛煉身體,這些是我們的常規(guī)活動。鍛煉結束之后,我會帶她泡澡或淋?。ㄋ矚g前者,對我來說也更好操作),然后帶著她回到臥室,給她穿好衣服(病情最終惡化時我會詢問她的喜好,為她挑選衣服)——然而,自某個時候起,她連想要穿什么衣服都無法再告知我了。她的認知功能減退得如此厲害,即便最簡單的問題也會讓她感到很困惑。所以,我不得不幫她挑選連衣裙、半腰裙、褲子、襯衫、毛衣和外套,這是我此前想也沒想過、做也沒做過的。再后來,我會給瓊購置些新衣服。所以,即便到了阿爾茨海默病的末期,瓊還是打扮得很體面,我一直盡力確保她看起來著裝得體。
給瓊穿好衣服以后,我會領著瓊從臥室走到廚房,為她準備一份健康早餐,她則會坐在旁邊等待。一開始她還是能自己進食的,后來我就不得不喂她吃飯了。我就這樣學會了慢慢給她喂食,以免吃的、喝的嗆到她。吃完飯,我會用紙巾給她擦擦嘴,再給她洗洗手。這些結束以后,我會停下來計劃一下即將到來的一天。白天要做什么工作?要為當天和接下去幾天的晚餐準備些什么?要去買什么東西嗎?我又該如何在我們混亂的日程里安排進這些購物的時間?然后,我們就準備迎接新的一天了,關于給予照護與接受照護的新的一天。
看著瓊的認知功能一點點減退,甚至在這些最基礎的事情上也需要得到幫助,我從開始的時候就有陣陣的挫敗感。但是,雖然經(jīng)歷著這些悲傷與沮喪,雖然日子也是有好有壞,雖然我的心時而破碎時而完整,我還是想盡了辦法去完成所有照顧她的任務,這也成了我們的一種習慣——她會這么期望于我,我也會這么期望于自己。除了那些占比不少的冷酷無情、令人膽寒的日子,還是有許多比較長的時段,我和瓊共同實現(xiàn)了某種生活上的平衡與和諧。隨著生活的可能性變得越來越少,這些時刻也成了我們生活中最好的時刻。雖然并沒有什么特別的事情發(fā)生,瓊的病癥也繼續(xù)發(fā)展著,沒有任何改善,然而在某些時刻,照護與被照護似乎實現(xiàn)了某種平衡??嗤礇]有消逝,我們需要完成的任務也沒有減少。但在由這種惱人的疾病所框定的逼仄世界里,我們仍收獲了些許快樂。在這些時刻,我們依偎在一起,感覺一切困難都會過去。
瓊會對我說:“瞧,并沒有那么糟糕吧!”她會以溫暖、包容的姿態(tài)張開雙臂,然后咧著嘴笑開來。在這種時候,她會否認自己失能的嚴重程度,甚至否認自己患有阿爾茨海默病,還會對我說:“你可以做到的,阿瑟!你能行的!”我能感覺得出來,她在說這些話時,是希望能在照護工作上給予我支持和鼓勵。對于這些工作,她一直懷著歉意,尤其在患病初始階段。
她也會鼓勵自己說:“沒那么糟糕,我還是可以做很多事情,甚至絕大多數(shù)事情的。不用擔心我,我很好!”可她自己是否相信這些話呢?
我有些懷疑。但她覺得,說這些話對于我們繼續(xù)前行是至關重要的。而且這些話確實給了我們動力,只不過每當瓊這么說的時候,我都會感到陣陣心碎。
在我們最坦誠的時刻,在這種神經(jīng)退行性疾病奪走瓊的洞察力、判斷力和言語能力之前,瓊會簡單地說一句:“謝謝,阿瑟。我們能做到的!”抑或是不言語,對我微微一笑。那時,我們仍舊可以繞著湖散步,還能從我們家走到哈佛商學院,然后再走回來。在緬因州,我們會沿著長道一路走到海豹灣。瓊是很喜歡散步的,雖然眼睛看不見了,還是會很努力地聚焦,想要看清我給她描述的這個世界。雖然她越來越多地陷入沉默,但散步時,她臉上仍舊會閃爍出幸福的光芒。黃昏時分,我們依舊會倒兩杯紅酒,盡情享用。此外,我們也繼續(xù)享受著家人和朋友的陪伴,只不過瓊不再那么愛說話了,盡管她依舊會用微笑來流露自己的喜悅。
這些相對穩(wěn)定的溫和時刻,雖然稍縱即逝,卻讓我們得以外出就餐,一起逛街,開車感受秋日的清新或春日的溫煦,給她帶來了許多樂趣。然而,我們的生活終究是越來越多地被拘囿在了家里,即使這個家是舒適愜意且能安撫人心的。與此同時,我能夠感覺到瓊正在經(jīng)歷一些改變。瓊向來深情,可對于我的親吻與愛撫,她卻越來越多地只是報以淺淺一笑。其實,這對于我和偶爾來拜訪的彼得、安妮或是我的母親來說,已是足夠好了。可回過頭看,我還是覺得,這一切就好像是一支蠟燭正在慢慢熄滅。燭光已經(jīng)暗淡下去了,有時讓人察覺不到,卻又無法挽回。與燭光一起暗淡下去的還有她的語言能力和反應能力。
在瓊的病情相對穩(wěn)定的時候,也就是家庭護工謝拉進入我們生活的那段時間里,我開始記起了日記,希望用這種方式來處理自己的思想和情感,也讓自己可以有一些獨自思考和放松的時刻。這本日記中有這樣一段內容,是我在某天晚上記下的,講的是瓊和我的一些積極的照護體驗:
我從辦公室回到家,路上有些累,回想著今天白天發(fā)生的事情,對于回家后的情況感到有些焦慮。現(xiàn)在是2006年的暮春時節(jié)下午5點,我在劍橋,剛剛結束了一天的工作,這一天過得挺不錯。今天,微風吹拂,陽光并不是太熱。當我進入家門時,謝拉正要出來,與我擦肩而過。她笑著對我低語道:“今天還不錯,瓊問‘你在哪里也就問了20次?!?/p>
瓊高興地向我打招呼,張開雙臂,臉上洋溢著快樂的微笑。因為她的眼睛看不見,所以錯誤判斷了我的位置,朝著我背后看。我親了親她的臉頰,握住了她的左手——她的結婚戒指曾在此停留,但她后來把它扯下,胡亂放置。(我已經(jīng)把它存放在了我們家隔壁銀行的保險庫中。)我親了親她的手,然后把她帶到了陽光房,在那里,我可以向她描述花園的樣子。那是我們的秘密花園,它被一圈木柵欄和一片云杉圍繞著,花園里長滿了高大的松樹、古老的海棠以及各種各樣的花卉。瓊一直是孜孜不倦的園?。核且晃徊シN者,一位除草師,一名栽培者,她既栽培植物,也栽培人。我們的家庭在她的栽培下得以繁榮生長……
瓊經(jīng)常顯得很焦躁。但現(xiàn)在,她看起來很開心??吹剿_心,我自己也很開心。我還有許多任務要完成——我要做晚飯,要喂她吃飯;要帶她去書房看電視新聞,再把當天的新聞報道解釋給地聽;也許,我還要陪她繞著街區(qū)逛逛;幫她洗澡,上廁所,然后換上睡衣,準備上床睡覺;我還要回答她的問題,告訴她我今天做了什么事情;也許,她還能記得她今天過得如何,但也很可能不行;我還要幫她刷牙并爬進被窩。我和她一起上了床,然后緊緊地抱著她。如果一切都順利的話,就像最近幾晚那樣,瓊將會比我先睡著,然后,我會悄悄地從床上離開,關上房門,支付賬單、洗碗、檢查電子郵件,再讀一讀當天的報紙或者為第二天上課作些準備。這就是今天發(fā)生的事情。
我回到臥室,靜靜地凝視著她。我們已經(jīng)結婚那么長時間了,我照顧她也有好多年了,讀她的臉仍像是一種“圣言誦讀”儀式(一種古老的習俗,以一種緩慢的、沉默的、禱告的方式來閱讀《圣經(jīng)》)。我緩慢地移動著自己的視線,先是看著她高高的顴骨和眉弓,然后看著她高挺的鼻子以及修長、優(yōu)雅的脖頸,仿佛在閱讀一部圣典,感受她溫柔的呼吸中所存在的神性。她仍舊很美麗,并且散發(fā)著光彩,只不過頭發(fā)已經(jīng)花白,皮膚也顯得浮腫而且斑斑點點,看上去老了很多。當然,我也已經(jīng)老了很多了,這點我心知肚明。此時此地,好像有某種特別的東西可以撫慰我的靈魂,我感覺命運將會為我們解決所有問題。但是,如何解決呢?瓊不斷惡化的病情已經(jīng)攫住了她,也攫住了我。但我不讓自己的思緒飄得太遠。我要留在當下。許多困難的日子使我變得警覺而且謹慎,準備好去迎接又一段螺旋式下降的日子。但至少,我可以通過每次只關注一件事、讓自己覺得好像可以掌控生活,雖然我知道這不過只是某種有點兒用處的錯覺罷了。
然后,我在腦海中過了一遍接下來12個小時我需要做的事請。晚上我應該什么時候叫她起床,帶她去上廁所,以免她遺屙弄臟了自己?早上我們需要幾點鐘起床,以便她可以騰出足夠的時間來鍛煉,也能留給我足夠的時間為她洗澡穿衣?我需要準備好哪些藥物,讓她早上服用?我又要準備好哪些衣服、哪種早餐?然后,我就得展望一下新的一天可能面臨的種種挑戰(zhàn)。她是否會驚醒或是充滿妄想地醒過來?
我是她的主要照護者,但我還需要讓我的孩子們、94歲的母親還有我們其他親戚朋友知道有關她病情的最新消息,還有我作為照護者的近況。所有人都在替我倆擔心。我已經(jīng)習慣了這些日常任務,但事情總是過段時間就會惡化。我不知道自己到時候是否還能頂?shù)米?,我總覺得自己也許從某個時刻起將無法繼續(xù)下去。那時該怎么辦呢?我迅速改變了思路,以便暫時忘卻那種恐懼,忘卻失去與痛楚,忘卻愛情與忠誠加之于我的種種要求。幸運的是,我還有許多其他事情要去思考。而且,盡管我已經(jīng)有些疲倦,即便我還是得下定決心去迎接這漫長而又苦悶的旅途中新的一天,但我仍可以享受此刻短暫的安寧與溫柔。一天也就這么結束了,在我作為照護者的生活中,今天算是個好日子。
(摘自中信出版集團《照護:哈佛醫(yī)師和阿爾茨海默病妻子的十年》??? 作者:[美]凱博文??? 譯者:姚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