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哥福海已經(jīng)二十五歲,早就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村里跟他年齡相仿的人都結(jié)婚了,有的甚至有了小孩。他找不到媳婦的主要原因是我們家太窮了。
我家擠在老院子的西廈屋里。西廈屋有三間,一間盤著大炕,一間做飯,另一間被隔了起來,成了大姐和二姐的閨房。這間屋子很小,除了一面土炕,地下僅能放一張小桌子。桌子的上面放著一面圓鏡,另有一只盒子,里面放著梳子、頭繩等女孩用品。小屋的門是從里面開的,沒有門板,一張門簾把里外分開了。姐妹倆把屋子收拾得很干凈,炕席閃閃發(fā)亮,被子整齊地疊放著。墻上糊著報紙,報紙上貼著剪紙和熏畫,顯得很溫馨。前來串門的婆姨都喜歡到里面參觀,夸大姐心靈手巧,夸二姐喜歡干凈。
這間屋子成了我們家最奢華的地方。
沒有房子也要娶媳婦,要不再荒幾年大哥就真得打光棍了。母親四處張羅,安頓的人不少,但說媒的把人帶來后就沒了音信,母親很著急。
正月里鬧秧歌,我們村的秧歌遠近聞名,因此每年送帖子的村子很多,幾天也送不完。天瑤村的秧歌每到一處都會引來一片叫好聲,人們于是都在打問秧歌頭是誰?有人說起我的父母,旁邊的人說難怪哩,“‘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下來會打洞!扭得就是好哇!沒想到才幾年時間,孩子都這么大了。”
我們天瑤村的秧歌隊來到北寨子的時候,柳葉正好在大路口。柳葉是家里唯一的女孩,因此從小就得到父親的寵愛。柳葉的父親是一位民辦教師,在南窯科教書。南窯科離北寨子有二十里路,他因此每個禮拜回去一次。柳葉今天是特意回來看秧歌的,她本來在舅舅家,聽說天瑤村的秧歌要來,所以就趕回來了。
柳葉在看見大哥的第一眼時就被深深地迷住了。她不明白交口鎮(zhèn)還有這樣的人物,要身段有身段,要面子有面子,一看那靈巧的身子,就知道不是個笨人。那天晚上,柳葉跟著秧歌隊挨家挨戶走,每到一戶,她都站在最前面,眼睛盯著大哥看,可惜大哥一直未看她一眼。為了彌補這樣的遺憾,柳葉在秧歌送到她家的時候特意倒了一杯茶給大哥送過去。大哥口干舌燥,正想喝水呢,不想這女孩就送來了,因此連聲道謝。柳葉見大哥這么客氣,更是喜歡得不得了。她跑回屋子,抓了一把糖準備給大哥吃,可是大哥正扭得歡,一院子的人,怎么給?這時,父親突然叫她拿煙,她臉一紅跑了回去。
那一夜,柳葉的心像擂鼓似的,撲通撲通敲了一夜。睡夢中全是大哥的身影,他一會兒向上舞動,揚臉微笑,一會兒前后擺綢,左顧右盼。秧歌隊在他的帶領(lǐng)下變換著隊形,鼓點和著腳步,敲在了她的心上。
秧歌離去后,柳葉心神不定,坐臥不安,腦子里閃現(xiàn)的都是那些熱鬧的場面。母親喊她吃飯,幾聲都不應(yīng);嫂嫂要她一起出去,她無精打采,鼓不起精神。柳葉不知道自己這是怎么了?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一見鐘情?那個扭秧歌的人就是她夢寐以求的白馬王子嗎?她不敢肯定,也難以置信。
這樣的日子過了幾天,柳葉受不了,她覺得自己的魂真的被大哥勾去了,寢食難安。聽說天瑤的秧歌還在送著,她于是就打探他們的去向,然后跟蹤追擊,從上塬到下塬,從交口鎮(zhèn)到縣城大會演。大會演的那天街道上人山人海,看秧歌的把街道堵得水泄不通,柳葉無法看到大哥,急得哭了起來。后來有一個好心的老太婆給了她一把椅子,她站在上面終于可以看見了,高興得手舞足蹈,大喊大叫,旁邊的人都用奇怪的眼神看著她,柳葉不理他們,繼續(xù)拍她的手,跺她的腳,直到把人家的椅子跺出個窟窿,一屁股坐在地上。這期間,她曾經(jīng)跟大哥說過幾次話,大哥見她一直跟著秧歌看,以為是喜歡秧歌的緣故,沒多想,身旁的大姐看出了端倪,不斷向大哥使眼色,大哥愣是不懂。
這樣的好日子持續(xù)了幾天,柳葉感覺自己每天都在云里霧里飄著,幸福得不得了。她多么希望這秧歌一直演下去啊,這樣她就可以一直觀看,每天都能見到大哥了。
然而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十五過后,秧歌就散場了,年也過完了。勤快的人開始收拾農(nóng)具,準備干活了。
秧歌散了,柳葉的精神沒有了依托,心里空落落的難受,干啥也心不在焉。
柳葉母親說:死女子你是不是病了?
柳葉說沒有。
母親說沒有怎么像霜打了似的,蔫溜溜的?
柳葉說我沒病,這幾天心情不好。
母親說你的臉色不對勁,一定要找醫(yī)生看看的。柳葉見母親要找醫(yī)生,急了,跟她吵了起來。柳葉的嫂子見母女又開始吵架,趕緊把柳葉拉了開來。
柳葉的嫂子給婆婆說了柳葉單相思的事,要婆婆找人說媒。柳葉母親吃了一驚,不知道那邊的情況如何,萬一大哥是個二流子怎么辦?柳葉母親回到屋里盤問女兒,柳葉沒有隱瞞,說了自己的真實想法。
柳葉母親說:不害臊,八字還沒一撇就想人家了!村里人知道了還不笑話?
柳葉說我不怕別人笑,你找個媒婆去天瑤看看,能行的話就把事情定下來。
柳葉母親說:盡胡說!這件事你大還不知道呢,要等他星期六回來商量商量再說。
柳葉等不到星期六,于是當天下午就去了南窯科,找教書的父親去了。
女兒的突然來臨令父親吃了一驚,還以為家里出了什么事兒。
柳葉父親說,你來干啥?
柳葉說,來看你。
柳葉父親說,我過兩天就回去了,這么遠你跑來回??!嘴上這么說,心里還是非常感動的。因為女兒成年后,不再像小時候那樣,跟屁蟲似的跟著他,沒事很少去他教書的地方。柳葉把父親宿舍打掃了一遍,然后又把地上的臟衣服洗了,晚上給父親做了一頓面條,父親高興得不知說啥才好。都說養(yǎng)女兒好,女兒最心疼父親了,看來真是這樣啊。
吃完飯后,女兒開始攤牌了。她繞了很大的彎給父親說事,從秧歌開始,一件一件地講。當民辦教師的父親也喜歡秧歌,特別喜歡唱秧歌曲子,北寨子如果鬧秧歌,他也要唱上幾場。女兒知道父親的喜好,接著就把話題引到天瑤村上。父親說天瑤村的秧歌不錯,扭得好,也唱得好!柳葉連忙說是啊,是??!你還記得今年的那個秧歌頭嗎?腰身很好,是個年輕人。父親反問女兒,是不是喜歡上那個扭秧歌的了?
你說啥?柳葉裝著沒聽懂地問。
從你的眼睛里我看得出來,你喜歡天瑤村的那個秧歌頭了,是吧?柳葉父親開始有些生氣,但是想到女兒這么大了,說了幾處對象都不滿意,于是就盡量克制著自己。
爸,你說,他會不會嫌棄我?柳葉仰起了頭,很專注地看著父親,在他的臉上尋找答案。
他嫌棄?——我還嫌棄他哩!女兒的話傷了父親的自尊心,民辦教師的父親一向都很自負,瞧不上那些大老粗的。
他沒說,是我這樣猜的。女兒見父親生氣了,連忙把話收回來。
小伙子長得不錯,他的父母我也認識,人還行,就是家里好像很窮,你可要有充分的思想準備啊。柳葉父親說。
這個我已經(jīng)打問過了。他叫福海,今年二十五歲。爸,窮我不怕,只要福海心好,也喜歡我,我就沒啥說的了。柳葉說。
這件事急不得,等我回去跟你媽商量一下再說。柳葉父親說完后就躺下了,不再跟女兒說話。
窗外刮起了風(fēng),嘶啦啦的,把月亮也刮沒了。風(fēng)卷著玉米葉子在院里扭動,組成了一支另類的秧歌隊。
柳葉望著窗外,久久不能入睡。
二
這天上午,柳葉母親跟著媒婆來到了我們家,眼前的一幕使她愣住了:低矮的大門樓東倒西歪,感覺在風(fēng)雨中已經(jīng)堅持了幾百個年頭;一座古老的四合院,上面的幾間房子房檐很長,把屋里的光線都遮嚴了,房上的瓦片東一塊西一塊,像是遭受了巨大的冰雹襲擊,中間部分已經(jīng)下凹;東面是一排玉米倉子,倉子整齊地排列著,里面卻沒有多少內(nèi)容,看樣子這座院落最少住著幾戶人;南面的房子最破,上面已經(jīng)看不見瓦片,幾乎都是蓬松的蒿草。房子的下面是一些亂七八糟的農(nóng)具,有的堵在門口,不知道人是怎么進出的。最有特色的是西邊的廈屋,也就是我們居住的那座房子,房子的后沿高高翹起,前面部分卻很低,感覺一伸手都能夠上房檐。院子的中間是一棵大杏樹,估計夏天的時候能遮掩住整個院落。
福海住在哪間房子?柳葉母親不由得問,心里已經(jīng)涼了半截。
就在這間廈屋里呢!媒婆熱情地說著,掀開我們家的門簾招呼柳葉母親進去。
那天天氣陰沉,屋里的光線很暗,黑乎乎的,一時什么也看不清。過了一會兒眼睛終于適應(yīng)了,柳葉的母親才看見屋里除了一張大炕,連一張桌子都沒有??簧瞎舛d禿的,邊角的地方已經(jīng)爛了,露出參差不齊的席篾子;靠近墻角的地方摞著高高的一沓被子,說明這張炕上睡著很多人;靠近碗架的地方有一個門,柳葉母親掀開門簾進去,發(fā)現(xiàn)里面雖然有些小,但是很干凈。
快坐,快坐,走了這么遠的路,累壞了。趕快喝口水,歇歇再說。母親熱情地招待著,倒了一杯茶給柳葉的母親,她拿起后又放下了。
吃了沒有?沒吃飯我給咱做。母親邊說邊準備動手,讓我出去找大哥回來。那個年代,農(nóng)村人招待人的唯一東西就是吃飯。
不用了,走的時候才吃的。柳葉母親擺擺手,示意母親不要做。
那你喝水啊,喝水。母親把那杯茶又端了過來。
這時,大哥回來了。他已經(jīng)知道了這件事兒,所以有些慌,樣子很靦腆。柳葉母親看了大哥一眼,臉上露出一絲欣慰的笑容,但笑容轉(zhuǎn)瞬即逝,除了媒婆,誰也沒有察覺到。
福海你晚上睡哪兒?柳葉母親東張張西望望,她明知大哥肯定就睡在大炕上,但還是要問。
我睡炕上啊。大哥憨憨地一笑,一只手在后腦勺撓了撓,不好意思地說。
福海娶了媳婦就住那間里屋,那間很干凈呢。媒婆及時補充道。
那兩個女子睡哪啊?柳葉母親追著不放。
福云后半年就出嫁了,福娥跟我們睡外面。母親笑嘻嘻地說。
哦。柳葉的母親輕輕地應(yīng)了一聲,樣子很失望。
你喝水,你看水都涼了,我給你換一杯去。母親很熱情。
回到家里,柳葉母親不動神色,一句話也不說。女兒迫不及待地想知道結(jié)果,殷勤地把飯端了上來,母親就是不說話。
——咋樣嘛。柳葉見母親悶著頭只顧吃飯,預(yù)料事情不好,忍不住問。
不行。那娃還可以,家道太差了。柳葉母親平靜地說。
人家早就跟你說了,福海家庭情況不好,要不他早就結(jié)婚了,還能輪得上我?女兒生氣了,猛地放下碗,把頭扭向一邊。
家道不行,你要受一輩子苦的。柳葉母親說。
光景是人過出來的,三十年河?xùn)|,三十年河西,誰也不可能富幾輩子的。女兒賭氣說。
葉葉,媽是為你好,你咋越大越不知好歹了呢?柳葉母親也生氣了。
我爸都沒說啥呢,窮我愿意受罪。柳葉說。
不行。這件事你爸愿意也不行!柳葉母親堅決地說。
這不行,那不行,給我找對象,又不是給你找……柳葉話一出口就覺得錯了,后半句咽了下去。
“——啪!”柳葉母親的耳光已經(jīng)扇了上來,柳葉愣了一下,捂著臉哭著跑了。
柳葉哭著跑到了父親的學(xué)校,柳葉父親聽了女兒的申訴后覺得問題很嚴重,于是同女兒一起又來到我們家,見到了我大哥。民辦教師的父親雖然對我們家的情況也很擔(dān)憂,但看到相貌堂堂的大哥后,他決定說服老伴,成全女兒的這樁婚事。
好事多磨,柳葉母親究竟抵不住父女二人的力量,最后妥協(xié)了。兩個月后,父親帶著大哥和媒人正式上門求親,大哥和柳葉宣布訂婚了。
一般訂婚后的女孩在娘家最少要待一年多才能出嫁,否則人們就會覺得這家女子迫不及待。大姐的婚事準備在臘月進行,大哥的婚事則準備放在明年的正月。因為結(jié)婚需要準備的東西太多,家里得有個籌備的過程。
柳葉訂婚后在娘家怎么也待不住,隔三岔五就來了。來了像結(jié)過婚的媳婦一樣,什么活都干,我們一家很高興,村里人也都說大哥好妻命,尋了個好媳婦兒。
二哥福才從見到柳葉的第一眼就覺得很面熟,似乎在學(xué)校見過,又好像沒有見。這個女人的眼睛里有一股勾人魂魄的力量,讓人不敢正視。柳葉覺得二哥也很面熟,二哥比大哥小幾歲,看上去卻比大哥要年輕很多。大哥比較老誠,人有些木訥,做事比較穩(wěn)健;二哥活潑開朗,幽默風(fēng)趣,喜歡跟人開玩笑。兄弟倆雖然長相相似,但就像生活在不同時代的人一樣,性格反差很大。
柳葉來了就跟大姐二姐住在一起,白天與大哥、二哥等一起去自留地干活。大哥不喜歡說話,二哥于是就經(jīng)常和柳葉開玩笑,有些玩笑很過分,柳葉也不惱。她雖還沒過門,我們姊妹幾個卻早已把她當親嫂子對待了。
轉(zhuǎn)眼又要過年了,家家戶戶忙得不亦樂乎。年好過,睡一晚上就過去了。無論你有多大的困難,都不會被隔在年那邊的。透過爆竹的煙霧看看周圍的世界,一切似乎都變了模樣,卻什么也沒有變,變的只是人們的心情。孩子們的臉上寫滿興奮與快樂,老人的臉上洋溢著幸福與滿足,男人的臉上被白酒熏得通紅,女人的臉上擠出不太自然的微笑——不當家不知油鹽貴,她們的壓力真的很大。但無論如何,這幾天是要快樂的,大家盡量避免說不吉利的事,對孩子也格外寬容,不罵過于刻毒的話。她們見面后嘻嘻哈哈,回到家里看著墻卻在發(fā)愣,因為有很多事情都是被暫時擱下了。雪很快就會融化,該來的還會再來的。
臘月的時候,柳葉來家里幫忙,直到年跟前才回去。柳葉訂婚的時候跟大哥一起買衣服,她挑的都是比較便宜的,省下來的錢堅持要給大哥買。大哥不同意,她就惱了,賭著氣不理大哥。后來大哥給自己扯了一件上衣料子,柳葉才恢復(fù)了笑容。一年來,他們在一起的時間雖然很多,但大多是和大姐、二哥等一起干活,兩個人單獨的空間并不多。大哥和柳葉在一起的時候心就怦怦亂跳,柳葉和他說話的時候總是“支支吾吾”,不敢抬頭看她。柳葉說看你扭秧歌的時候風(fēng)風(fēng)火火,動作那么開朗,沒想到現(xiàn)實生活中卻像個女子娃,沒出息!
大哥其實也覺得自己不像個男子漢,可就是扭轉(zhuǎn)不了局面。有一次自留地里就剩下他們二人,柳葉悄悄地攥住了他的手,大哥一下子就不自在起來,慌得連路都不會走了。柳葉見他這樣,心里不由得暗笑,于是放開手從后面一把摟住了他的脖子。大哥沒想到她會這樣,一個趔趄倒在玉米地里。柳葉撲上去摟著臉就親,大哥驚慌失措,掙扎著想站起來,身子卻被柳葉壓在了下面,動彈不得。
親我一下。女人把臉蛋湊了上來,哈出來的熱氣麻麻的,一對瓷實的肉團緊緊地貼著他,彈性十足。大哥感覺自己都快窒息了。
趕快起來,小心有人看見了,多不好。大哥小聲地哀求著。
——親一下下,要不我就不讓你起來。柳葉嘻嘻地笑著,身子貼得更緊了。
大哥閉上眼睛,嘴唇噘起來輕輕地在女人的臉上啄了一下。
不行,要用力。柳葉顯然不滿意。
行啦,要來人了。大哥很緊張。
來人咋了?我不怕。咱們是訂過婚的,我是你的媳婦,過了年就結(jié)婚呢,親一下都不行了?柳葉壓著不放。
大哥見這一關(guān)無法逾越,于是張開嘴在柳葉的臉蛋上狠狠地親了一下,柳葉被弄疼了,齜牙咧嘴地叫了一聲。
笨死了!親都不會,把人的臉都咬爛了。柳葉一邊撫摸著剛才被大哥咬疼的部位,一邊在大哥的身上拍打著,要他彌補自己。大哥堅決不干,柳葉于是就降低了標準,要大哥給她唱秧歌曲。大哥拗不過,就低聲地唱了起來:
“正月里探小妹正月正,我引上小妹妹掛紅燈,紅燈是英雄妹妹呀,試一試你的心。二月里來探小妹龍?zhí)ь^,我引上小妹妹上彩樓,彩樓萬丈高妹妹呀,小心你閃壞腰……”
大哥唱到這里停了下來,柳葉正聽得入神,于是要求他把剩下的曲子唱完。大哥環(huán)顧左右,見沒有人來,于是就接著唱了下去。
“三月里探小妹三月三,我引上小妹子下江南,拾上大車票妹子呀,得你三塊三。四月里探小妹四月八,我引上小妹妹扎紅花,扎下一朵朵妹子呀,笑得開了花……”
大哥的聲音委婉悠揚,非常動聽,柳葉聽得入了迷,癡癡地盯著他看。大哥不唱了,她才回過神來,于是在他的臉上又親了一下。
這是他們婚前唯一的一次親密接觸,大哥為此緊張了很長時間。
如今,他們要結(jié)婚了,家里把一切都準備好了,只等著正月初八的大喜日子了。
三
母親為了給大哥結(jié)婚,起早貪黑忙了一年。父親在溝里挖藥材,母親在家里養(yǎng)豬。豬大了吃得很多,母親和大姐每次到地里勞動的時候都帶著口袋,回來的時候背一袋子豬草。那些豬遠遠地看見人回來便開始哼哼。豬其實也是很通人性的牲畜,誰對它好它都知道。有時候它們會從圈里跑出來,悄悄地跟隨母親。母親到寨子里串門,兩頭豬在后面緊緊地跟著,不哼不哈,直到有人說,母親回頭一看,豬這才噘著嘴對母親搖頭,細細的尾巴晃蕩著,一副討好的樣子。這兩只豬崽逮回來的時候還很小,母親是看著它們一點點地長大的。等到臘月的時候,已經(jīng)膘肥體壯,脊背都成了平的。母親讓父親賣了一頭,給大姐作陪嫁,另一頭準備殺了,大哥結(jié)婚的時候用。
殺豬的那天是臘月二十三,請灶公爺?shù)娜兆?,也是殺豬的好日子。母親這天早上沒有喂豬,豬餓了一晚上,拼命地嚎著。母親走到跟前后它眼巴巴地望著她,不叫了,母親嘆息了一聲后離開了,它又叫了起來。天氣陰沉沉的,風(fēng)很凌厲。殺豬的吃完飯后準備動手。大哥和二哥把一口大鍋放在院子里,里面倒進了滾燙的開水,然后把豬從圈里放了出來。這頭豬平日里很乖,這天可能是有某種預(yù)感,它一出來就開始往外面奔,大哥連忙跑過去把它截了回來,它顯得很暴躁,殺豬的到跟前就跑,怎么也捉不住。
眼看鍋里的水不再滾燙,大家都很著急。母親本來是躲開了,她不忍心看著人把它殺死。現(xiàn)在豬逮不住,還得母親出馬。母親走到這頭豬前,用手輕輕地在它的背子上撓了兩下,說小黑,臥下,豬很聽話地臥下了。大家一擁而上,綁腿的綁腿,攔腰的攔腰,豬似乎知道大勢已去,沒怎么掙扎,它眼睜睜地望著母親,眼角上有一行淚珠在滾動。母親不忍看那血腥的一幕,于是趕緊躲到屋里去了。一聲凄厲的嚎叫傳了過來,聲嘶力竭,一聲比一聲凄慘。母親的心也像被人捅了一刀,生疼??蓱z的小黑,誰讓你這輩子托生成牲畜了?下輩子托生成人吧,人是不會被隨便殺掉的。不過做人比做豬更難,做人有很多煩惱的事兒,你變成了人,就會知道的。
正月初八和臘月初八一樣,都是個大佳期。舉辦婚禮的人家把學(xué)校的桌椅板凳都預(yù)訂光了,一些人于是就用磚頭把木板支起來當餐桌。我們兄弟幾個在年前就把桌椅板凳搬回來了,所以到了初八就不用緊張了。
娶親的吃完早飯便開始出發(fā),請的是鄰村的手扶拖拉機,雖然比不上四輪機子,但比架子車、毛驢要體面多了。娶親的是大伯、大媽等一行七人,回來的時候就成了八個。好事成雙,圖個吉利。
柳葉從娘家走的時候沒有哭,她是笑嘻嘻離開母親的,柳葉的母親因此十分傷感,看來這丫頭的心真的很硬?。。ㄔ谖覀兡抢?,大姑娘上轎是要哭的,叫離娘淚,哭得越傷心說明越懂事,娘家人的臉上也越體面。有些女子哭不出來就干號幾聲,實在哭不出來了把臉捂上,裝也要裝一會兒的。)
大哥結(jié)婚的那天寨子里還有幾家人娶媳婦,大家爭先恐后,看誰家的媳婦先到。結(jié)果柳葉第一個進村,太陽還沒有完全落下去呢。準備鞭炮的沒想到她會這么快,于是手忙腳亂地點響了爆竹,在一片“噼噼啪啪”的聲音中,柳葉被大哥抱了回來。
柳葉今天穿著大紅綢緞的棉襖,頭上蓋著一頂大紅頭巾,臉上的表情雖然看不見,但從肢體上的動作能看得出來,她今天是非常激動的。
拜堂開始了,二哥悄悄地躲在柳葉的身后,乘其不備給她臉上抹了一把鍋底墨,然后壓著她的頭使勁磕了幾下,站起來跑了。晚上鬧房的時候,幾個人變著法子折磨新娘子,弄得她啼笑皆非,不斷地向我們求饒。雞叫三遍了,我們的玩興依然很濃,柳葉不斷地向大哥投去求救的目光,希望他能夠打住。大哥裝沒看見,我們于是就在新房里直鬧到天亮。
第二天是正席,許多重要的儀式都要在席間進行。中午時分,管事的把家里的主要親戚召集在一起,然后一一介紹,新人在聽到介紹的時候要喊一聲稱謂,然后磕一個頭,被喊的人要給新人賞錢,算是認親禮。
第二天是回門的日子,大哥和柳葉去北寨子村了,要住一個晚上才能回來。這是女兒婚后第一次回來,一天前還是閨女,哭哭啼啼地離去,沒想到兩天后再次回來,卻已經(jīng)變成了別人的女人。
柳葉到家后很懂事,一般每天早早就起來了,可新婚小夫妻戀床,偶爾也有睡過頭的時候。
窗外的顏色還沒完全變白,透過朦朧的光,屋里的物件已顯示出清晰的輪廓。柳葉看著熟睡中的大哥,輕輕地在他的臉上吻了一下,然后準備起來。大哥忽然翻了個身,把胳膊搭在她身上。天還沒有大亮,柳葉想讓丈夫多睡一會兒,他白天干活太累了,真不忍心打攪他。
屋里光線漸漸明亮,柳葉不能再等了,她于是輕輕地把大哥的胳膊拿了下來,放在被子里。大哥突然睜開眼睛,沖著她瞇瞇地笑。
再睡一會兒吧,還早呢。大哥輕聲地說著,伸出雙臂把她往被窩里拉。柳葉的乳房像兩只熟透的蜜桃在他的眼前晃蕩,大哥把臉貼了上去,感受那里的溫暖。
不早了,再遲媽都起來了。柳葉在大哥的懷抱里掙扎著,想坐起來。
沒事,就一會兒,媽不會責(zé)怪的。大哥說完就把妻子壓在身下,柳葉還沒反應(yīng)過來,他已經(jīng)進去了。
哎喲,天亮了……柳葉在下面扭動身子,想讓大哥停止動作。
大哥沒有理她,像一頭小豹子似的。女人很快便癱軟了,身子像一朵云輕輕地飄了起來……
那天早晨,柳葉起來得很晚,這在婚后還是第一次。吃飯的時候母親輕聲地問:柳葉,是不是身體不舒服?。苛~的臉蛋羞得通紅,嬌嗔地看了大哥一眼,把頭低得很下。嘴里的飯噎在嗓子上,弄得她干嘔了兩聲。母親以為兒媳婦懷孕了,高興得不得了,要大哥帶她去醫(yī)院檢查,大哥說媽,柳葉沒事的。母親說叫你去你就去,有事了你擔(dān)待得起?大哥被說得啞口無言,吃完飯帶著柳葉到鎮(zhèn)上走了一圈,回來給母親交差。
醫(yī)生說咋了?母親著急地問。
沒咋。大哥說。
沒咋嗎?母親將信將疑地看著兒子,回過頭又在兒媳婦的臉上端詳了一會兒,覺得像,又好像不像,于是輕輕地搖搖頭,拍拍襖襟出去了。
母親走后,柳葉沖上去在大哥的臉上狠狠地擰了一下,說都怪你,弄得人家多傷臉?。〈蟾纭昂俸佟钡匦χ?,攥著她的手捏了一下,柳葉“哎喲”一聲倒在大哥懷里,一只手在他的臉蛋上捏著,大哥疼得齜牙咧嘴,想叫,柳葉把嘴唇湊了上去,大哥就不叫了。
柳葉和大哥結(jié)婚的第一天晚上我們鬧房直耍到天亮,第二天我們找了個地方睡覺去了,大哥和媳婦還要拜人,拜完禮他們就回門去了,第三天才回來。按照我們那里的習(xí)慣,新婚三天“第一天有人,第二天回門,第三天不弄是癡熊”。因此第三天才是新婚夫婦真正的新婚之夜。
那天晚上,喝完湯母親便囑咐大哥早點休息。柳葉幫助母親收拾碗筷,母親不讓她收拾,說累了幾天了,今天早點睡吧。母親雖說得輕描淡寫,但柳葉還是聽出了一絲曖昧,因此臉蛋刷地便紅了。幸虧燈光比較暗,要不真是無處藏身了。
柳葉回到自己的新房里,大哥不在。新房是大姐和二姐原來的閨房,從外面重開了一扇門,把里面的封上了。新房雖然很小,但布置得十分溫馨,墻上和頂棚都糊上了報紙。報紙是母親托人從郵局找的,嶄新的,散發(fā)著一股濃濃的油墨味。二哥和二姐糊了一天,才把墻糊好。我在下面給他們當助手,脖子仰得酸疼。墻糊好了該貼年畫了,這是畫龍點睛的一筆,年畫貼上去后整個小屋就完全變了樣,一下子顯得富麗堂皇,令人眼花繚亂。年畫是一些古裝的劇照,色彩艷麗,裝飾味很濃。還有一張是個大胖娃娃,粉嘟嘟的十分可愛。這張年畫是母親特意買的,要我們貼在中間的位置。到了晚上,我們都累得腰酸腿疼,要大哥犒勞我們,大哥悄悄地拿了一些水果糖,每人兩顆,大家的臉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柳葉沒結(jié)婚的時候曾經(jīng)在這里住過,對這間小屋很有感情。當時里面還住著大姐和二姐,如今,這間小屋就屬于他們二人了,柳葉的心情有些激動。想到今晚上將有特殊的事情發(fā)生,她不覺有些緊張起來。
屋里沒有爐子,但有土炕,暖烘烘的,透著一股溫馨。柳葉把手伸進褥子里摸了一下,炕很熱,看來母親已經(jīng)燒過了??簧险R地摞著兩床被子,大紅綢緞的,在燈光下熠熠生輝。柳葉把被子拉了開來,先拉了一床,然后把兩個枕頭并排放著,臉蛋不由得紅了起來,心通通直跳。因為時間尚早,說不定二姐、母親還會進來,柳葉猶豫了一下,把另一床被子也拉了開來,這樣感覺才好看了一些,不那么尷尬了。
柳葉把被子拉開后自己沒有先睡,盡管她確實很困,但今晚是一個特殊的夜晚,她一定要等大哥回來。門外的風(fēng)呼呼地吼著,陜北的正月天氣還很冷,不知道大哥去了哪里,這么長時間還不回來。柳葉靠著炕圍子在打盹,不覺就睡著了。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柳葉感覺有人進來了。她揉了揉眼睛,以為是大哥回來了,卻發(fā)現(xiàn)原來是母親。
母親知道大哥沒有回來,因為大門一直開著。母親說柳葉你不要等了,先睡吧,福??赡苁潜徽l留住喝酒了,我娃不要等了。
柳葉點了點頭,突然覺得有些傷感。今晚是新婚之夜,福海不是不明白啊。自己拼著身子愛他,難道他就不知道嗎?
拂曉時分福?;貋砹耍鹊米眭铬傅?。他沒有回新房,而是直接進了大屋。大屋的炕上睡滿了人,沒有他的地方了。
母親低聲地問:你咋搞的,天亮了才回來?人家柳葉一夜未睡,等著你呢!大哥突然明白自己已經(jīng)結(jié)婚了,應(yīng)該到那邊去睡,于是就來到小房,推了幾下門,不開。原來柳葉把門從里面關(guān)上了。
柳葉快開門,外面很冷呢。黎明前的冬夜青扎扎的,賊冷。大哥打了個寒戰(zhàn),牙關(guān)“咯噔噔”亂顫。
外面好,你不要回來了!里面?zhèn)鱽砼说泥ㄆ暋?/p>
讓福海進去吧,外面冷得很,小心他會感冒的。母親也站在外面,對屋里說。
門“吱呀”一聲開了,一股暖流撲了出來。
那天晚上,兩個人都沒有睡,渾衣坐到天亮。
第二天,母親把大哥狠狠地教訓(xùn)了一頓,問:夜黑了(昨晚上)為啥要出去?
大哥說,我去還人家的東西,被留下來喝酒,結(jié)果喝多了。
母親說,你真是混腦子,不明白夜天(昨天)是啥日子嗎?
大哥說,婚也結(jié)了,難道每天晚上都要守在媳子的身邊嗎?
母親生氣了,說那你從今天就不要再回來了!
這時奶奶出來了,奶奶見大哥在跟母親對嘴,于是也批評他做得不對,并拿起拐杖要打,說是替柳葉出氣。柳葉其實早就不生大哥的氣了,因為大哥是無心的?,F(xiàn)在一家人都替她說話,更是從心里原諒了他。奶奶虛張聲勢的樣子很夸張,大家都被逗笑了。
只有母親還不肯原諒。
這天晚上,大哥吸取了經(jīng)驗教訓(xùn),早早就回屋去了。母親給柳葉使了個眼色,讓她也回去休息。
柳葉故意磨蹭了一會兒,把碗筷刷洗了好幾遍,然后又把屋里詳細地收拾了一遍,這才回去了。
柳葉走到屋子的門口,里面的燈亮著,看來大哥在等著她呢。柳葉想象著大哥在里面著急的樣子,想笑。——誰讓你夜黑了不回來?讓你也嘗嘗等待的滋味。她忍住自己,趴在門縫往里面瞧,卻怎么也瞧不見人。難道這家伙又跑了?不會吧?柳葉急忙推開門,炕上傳來男人粗重的鼾聲。
大哥已經(jīng)睡著了。
一連兩天都是這樣,柳葉有些受不了啦。福海是怎么回事兒?難道他不喜歡自己嗎?不喜歡就早說嘛,為什么還要結(jié)婚呢?這不是明擺著欺負人嗎?
然而大哥的臉上卻看不出沮喪的表情,他一天到晚樂呵呵的,對誰都是笑臉。奶奶跟他開玩笑,他就跟她斗嘴;柳葉故意不理他,他似乎也不介意??礃幼铀菬o心的啊,可是晚上的事兒怎么解釋呢?難道每個男人結(jié)婚后都是這個樣子嗎?她曾聽村里的女伴說過,她那一口子第三天晚上早就忍不住了,天還沒有黑就把她解決了。男人在這方面都比較猴急,難道大哥生理上有病嗎?
這天晚上,柳葉等大哥喝完湯便跟他一起回去。今天晚上她要把事情挑明,不能再稀里糊涂過下去了。
你天天躲著我,啥意思???柳葉邊脫衣服邊說。
——沒,沒有啊。女人脫得只剩了內(nèi)衣,一雙乳房高挺著,看得他臉紅耳赤。
沒有咋不跟我一起睡呢?女人湊了過來,樣子咄咄逼人。
我,咱這不是在一個炕上嘛……大哥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
我要你跟我在一個被窩里睡。柳葉說完便幫大哥脫衣服。
我自己來!女人的胸部緊貼著他,嘴里呼出的熱氣快把他融化了。大哥像是被蛇咬了似的,一把將女人推開了。
——你?柳葉被大哥一推,倒在了被子上。眼淚一下子便下來了。
沒事吧?我不是故意的。大哥見媳婦哭了,急忙伸出手扶她。
今天晚上你一定要把事情說清楚,我到底怎么啦?讓你這么討厭!柳葉呼地坐了起來,擦了一把眼淚,氣呼呼地說。
我,沒有討厭你啊。大哥囁嚅著。
那你說,到底是咋回事兒?女人像一頭暴怒的獅子,眼睛里噴射著火焰。
我聽人家說……男人和女人做了那事,就會……大哥吞吞吐吐地,沒有把話說完。
就會怎么樣啊?柳葉覺得很奇怪,于是想聽他把話說完。
男人……和女人……做了那事,就會球勢(指像太監(jiān)一樣)的!大哥鼓足了勇氣,終于把話說完了,臉蛋憋得通紅。
屋里在一瞬間陷入了沉寂,一點聲息都沒有。大哥感覺自己的雙頰在發(fā)燙,恨不能找個地縫鉆進去。
——哈哈哈哈哈!柳葉停頓了片刻,終于忍不住笑了起來,她雙手拍炕,笑得肆無忌憚,眼淚都流出來了。
你啊,咋這么瓜??!真是個瓜娃子?。『呛呛恰~還在笑,大哥被笑得莫名其妙,渾身不自在起來。
誰給你說的?這樣的話你也信?如果男人和女人做了那事就球勢了,那世上早就沒人了,你看看,所有的男人不是都活得好好的嗎?——你真瓜??!柳葉還在笑。
這么說,沒事的?大哥將信將疑??磥砝蠈嵃徒坏乃_實被人愚弄了。
你聽說過誰家男人結(jié)婚后就死了的嗎?沒有吧?沒有的,都活得好好的!有些人一年一個娃娃,如果球勢了,還能有這么多的娃嗎?柳葉進一步教育大哥。
大哥想了想,覺得柳葉說得很有道理。該死的拴狗,原來是捉弄人呢!
原來大哥那天晚上去了拴狗家還家具,拴狗是個光棍漢,喜歡喝酒。大哥去的時候他正在自斟自酌,見有人來了,盛情邀請大哥與他一起喝酒。幾杯下肚,拴狗神秘兮兮地說:福海,男人和女人剛結(jié)婚不能做那種事,做了就球勢了,這輩子都完了!大哥吃了一驚。拴狗說女人是母老虎,剛結(jié)婚是不能撞的,須等上三年,她的銳氣下去了,就可以放心地睡了。大哥似懂非懂,見拴狗一本正經(jīng)的樣子,將信將疑,覺得還是謹慎為好,于是便控制自己,不與老婆同床。
如今,經(jīng)柳葉這么一說,大哥知道自己被拴狗耍弄了,一時覺得不好意思起來。柳葉弄清了問題的本質(zhì),也不再生他的氣了。大哥比她大三歲,想不到卻這么傻啊,傻得非??蓯邸?/p>
那一夜,大哥度過了人生最為難忘的一個夜晚,柳葉帶領(lǐng)著他走進了一個全新的領(lǐng)域。這個領(lǐng)域他以前也曾無限地覬覦,但一直沒有一個實踐的機會。后來與柳葉訂婚了,他也曾有過沖動,但是傳統(tǒng)的禮制制約了他,于是就把這份神秘留在婚后。
一場人為的障礙就這樣消除了。云雨后兩個人都很疲倦,柳葉摟著大哥久久不能入睡,大哥很興奮,接著又做了一回,兩個人筋疲力盡,不一會兒便呼呼地打起了鼾聲。
第二天一早柳葉早早就起來了,哼著曲子抱柴做飯。母親發(fā)現(xiàn)了這個細節(jié),但還是不能肯定,因為自己的兒子她知道,大哥從小跟女孩說話就臉紅。吃飯的時候母親發(fā)現(xiàn)大哥有些不自然,眼睛不敢與人正視,頭低得很下。柳葉臉蛋緋紅,偷偷地拿眼睛瞥著大哥。母親會心地一笑,看來這件事不用大人再操心了。
四
大哥結(jié)婚后,家里的居住條件更緊張了。一家人擠在一張大炕上,很不方便。大哥覺得自己應(yīng)該做點什么事情改變這種狀況。都成家了,也該立業(yè)了。柳葉訂婚的時候雖沒說啥,但婚后的這段時間沒少嘮叨。村里的年輕媳婦新房都比他們的寬敞,氣派。他們的新房雖是家里最好的,但和人家相比,還是太寒磣了。
福海,咱們家的房子也該拾刷拾刷了,你看一下雨就漏,晚上睡在炕上都能看見星星呢。柳葉在地里干活的時候跟大哥說。
是該拾刷了??稍偈八⒁彩菐组g破瓦房,一家人還是那么擠。大哥伸了伸有些困乏的腰,抬起袖子揩了一把汗,輕嘆了一聲。
遠處,幾只喜鵲在枝頭對唱,搖尾翹首,呼朋約伴。田里的青苗已經(jīng)沒膝,再過兩個月就該收割了。收完了麥子夏天就完了,地里的活也忙完了。
我們找書記商量一下,要一院底子(院基),咋樣?咱家三個男娃,村里沒理由不給咱。柳葉說。
底子估計沒問題,問題是我們要來了拿甚修?白馬二綹,還不讓人笑話?大哥顯得很無奈。
咱先鋪張,鋪張開了就會有辦法的,你想點辦法,我去跟我爸商量一下,他肯定會幫咱們的。柳葉說。
不行。咱家也沒啥親戚,再說人家都有人家的光景呢,叔叔(岳父)那里也不要開口,省得北寨子的人笑話咱。大哥說。
你這人臉皮太薄,死要面子活受罪,這咋能弄成大事呢?柳葉有些不高興地說。
院底子肯定得要,但現(xiàn)在條件還不成熟,我不想荒蒿長了一院,讓人家小看咱。房子要么不蓋,要蓋就蓋得氣派些。
氣派要錢啊!連一般的都修不起,還講那個排場呢。柳葉有些不以為然。
錢要靠自己掙,天上不會掉餡餅的。聽說西塬上的人辦了磚瓦廠,賺了不少錢呢。有空咱去看看,咋樣?大哥說。
要去明天就去。我也聽說磚瓦廠賺錢,靠這幾畝地一輩子也翻不了身的。柳葉很激動。
別說風(fēng)就是雨,到時候弄不成,讓人家笑話呢。大哥很謹慎。
反正這院子我盛夠了!咱們早點搬出去,福娥也有個地方住了。那么大的女子還擠在大炕上,多不方便啊。柳葉說。
是啊,這個大哥其實也心焦。家里的居住條件確實該改變了,然而靠這幾畝地是不行的,每年打下的糧食交過公糧夠吃就不錯了,經(jīng)濟來源幾乎沒有??磥聿话l(fā)展點副業(yè)是不行了。
兩人接下來都不說話,只悶頭干活。大家的心里都憋著一股勁呢。
那天他們干到很晚,幾乎把第二天的活也干完了。母親等不上吃飯,跑到地里來了。
第二天一早,大哥和柳葉便上路了。天瑤村離西塬上有四十里地,夫妻倆趕到那里已經(jīng)正午了。
西塬上的磚廠很大,有幾十臺磚機在運轉(zhuǎn)著,幾十號工人忙忙碌碌地來回穿梭,一排磚窯一字形排開,高高的煙囪濃煙滾滾,把整個天際都涂成了青灰色。
這磚廠咋樣?大哥問一個搬機磚的小伙。
美得很!小伙子忙著干活,沒有抬頭。
燒的磚有人要嗎?柳葉見場子里堆了很多磚架,卻不見拉磚的車來,就問。
都訂出去咧。小伙子仍沒有抬頭,一邊把磚從車子上搬下來,整齊地碼在磚架上。
訂給阿達(哪里)咧?大哥問。
你這人,問這么多干啥?小伙子突然抬起了頭,警惕地看著他們。
沒啥!沒啥!我們沒見過這陣勢,好奇嘛。就問問。柳葉連忙賠笑地說。
一天能出多少貨?大哥又問。
小伙子白了他一眼,沒吭氣,拉起車子走了。
這(尸+從)人,還牛得很。柳葉訕訕地笑著說。
哼,等咱把磚廠弄起來,讓他去參觀一下,他就不會這辰式子了。
嘻嘻嘻,八字還沒一撇,就想著拍砍人家了。柳葉笑道。
不是拍砍,是真砍。咱把情況了解清楚回去就弄,不信弄不出個海水(名堂)來!大哥十分堅定地說。
兩個人在那里考察了一天。一臺磚機要上萬元錢,這是一個很大的數(shù)目。大哥長這么大,還沒見過一萬元擱在一起是什么樣子呢。就算小打小鬧,那也最少需要兩臺,兩臺就是兩萬元,這么多錢從哪來?!還有修窯的費用,打場子的費用,雇人的費用,請師父的費用,燒磚的費用……等等,都需要錢。大哥算了一下,機磚廠建起來少說也得三五萬元!
一腔熱情陡然像燃燒的木炭潑了一盆涼水,咝咝冒煙,變得暗淡起來,難聞起來?;丶业穆飞蟽蓚€人心情都有些沉重,腿沉得像陷進泥潭里,怎么也拉不動。
這么多錢!就是開口去借,誰家有這么多?。繙悅€三兩千還容易,三五萬可是個天大的數(shù)字了。
這件事就此擱下,好長一段時間沒有被再提起。幸虧事先沒有張揚,要不就把人丟大了!
漸漸地,大哥把這件事就淡忘了。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這世上賺錢的事情很多,但有個門檻,這個門檻很多人都難以逾越,大哥也不例外。
一天晚上,柳葉從娘家回來,顯得很高興,進了屋就摟著大哥親。大哥說有啥事兒,看把你激動的。柳葉說好事兒,你猜。大哥想了想,搖搖頭。柳葉說告訴你吧,咱的磚廠能弄了!
說得輕巧,哪來的錢?!大哥還以為是啥事,剛剛熱漲的情緒又涼了下來。
我爸積攢了一萬,托人在銀行給咱再貸兩萬——三萬元錢,夠啟動了吧?
你爸哪來這么多錢?大哥有點不相信。
我爸教了一輩子學(xué),省吃儉用攢下的??!
這個錢咱不能用。大哥堅決地說。
咋啦,跟我還生分了?我爸還不是為咱著想?咱沒地方住,他一直都很著急。地方弄起來了,他的臉上也就有了光彩。我爸是個很要面子的人,你又不是不知道。
不行,萬一磚廠賠了咋辦?自己的錢還好說,銀行可是有利息的啊。大哥還是有些擔(dān)心。
沒出息!你前怕老虎后怕狼,啥事也弄不成!柳葉生氣了。
大哥沒有堅持。父親和母親知道后覺得這件事應(yīng)該慎重,因為家里沒有基礎(chǔ),賺得,賠不得。那些錢一旦血本無歸,這輩子恐怕都翻不起來了。父親詳細地詢問了事情的端委,又跟著大哥去西塬上看了一回,心里七上八下,還是沒譜。后來柳葉的父親來了,柳葉父親說現(xiàn)在人家都在搞副業(yè),國家政策也支持這個,年輕人,讓他們闖闖,說不定把事情就弄大了。福海的光景過好了,我在人前也有面子啊!靠農(nóng)業(yè)社種莊稼,要翻起來很難的。
有了親家的支持,父母的心里踏實了一些。接下來大哥和柳葉便去河南看磚機去了。
大哥進回了兩臺設(shè)備,在寨子的下面選了個廠址。這里一來取土方便,兩邊都是土丘,二來打窯省事,借著山丘挖進去,外面用磚包起來就行了。磚廠需要很大的場子,大哥去縣城叫了一臺推土機,幾天后溝里就平展展地多出一塊平臺來。大哥去西塬上請了一個有經(jīng)驗的師傅做生產(chǎn)主管,自己跟著踅摸(研究)。師傅姓秦,燒過機磚。大哥給場子安裝了電燈,秦師傅很利索地接好制磚機的電源,并指揮幾個工人在土丘上挖掘了一些泥土。幾個人將泥土與適量的水混合,然后鏟放在制磚機的傳輸帶上。隨著制磚機轟隆隆的歡叫聲,那堆和好的泥土片刻之間就變成了一個個整齊有序的磚坯了。
秦師傅拿起一個棱角分明的磚坯,細心地研究了好一會兒后說:很好,這種的泥土做出來的紅磚質(zhì)量非常好,比南塬上的黏性和硬度都要好呢!只要管理得當,好好干,有銷路,幾年就收回成本了。大哥很激動,柳葉高興得不知說啥才好。
然而,大哥還是將事情想象得太簡單了。辦一個磚廠,除了固定設(shè)施以外,還需要大量的流動資金。機器開始運轉(zhuǎn),什么都要花錢。開工后,各種名目的費用便攤了下來,什么水土流失費、水電費、取水資源費、管理費、污染費、擴建費、占用耕地費,等等,把大哥搞得焦頭爛額。柳葉湊起來的那幾萬元早就光了,每天只見出不見進,再不想辦法就要停產(chǎn)了。柳葉急得哭了起來,她開始后悔自己的冒失了。
大哥一籌莫展,急得吃不下飯,睡不著覺。村里看笑話的人早就料到了這一天,都跟著看大哥怎么弄。有人提出讓他損失一些錢,干脆把機器賣了,這樣會少賠一些。父親說牛拽車子到半坡上了,千萬不能停下來啊,咱說啥也不能賣機器!接下來的日子,他想辦法弄了點錢交給秦師傅,先把他穩(wěn)住,然后帶著他去縣城跑銷路。秦師傅在縣城人比較熟,他去了幾家單位就拿到了訂單。這些訂單只要交了貨就能拿錢。父親帶著訂單回到村里,腰桿一下子就硬了許多,他又帶著大哥挨家挨戶動員大家投資人股,幾百不少,幾千不多,年底分紅,人人有份。一些人按捺不住,但心里不踏實,于是就去問燒磚的師傅。秦師傅說這合同還能有假?一張紙值好幾萬哩!錢擱在這里能生錢,后半年分紅的時候他們就知道后悔了。
秦師傅這一鼓動還真見效,幾天后,磚廠就籌集了幾萬元現(xiàn)金,機器轟隆隆地又響了起來。
兩個月后,第一窯磚燒出來了。鄉(xiāng)長親自來給大哥剪彩,全村的人都來慶賀。半年后,大哥的磚廠已經(jīng)形成了規(guī)模,前來訂磚的人很多,訂單都夠生產(chǎn)一年了。
五
為了趕訂單,大哥已經(jīng)有幾個月沒休息了,吃住都在廠里。場地不夠用,臨時把溝渠的西面填了起來。沒有燒制的機磚一排排、一行行地摞著,給了大哥無限的希望。
一場大雨在毫無征兆的情況下瓢潑而至。
雨是在午夜時分下起的。大哥起來看了看磚架,磚架上覆著油氈和塑料紙,上面壓著石板,應(yīng)該是沒事的。為了讓下水通暢,大哥和柳葉在溝的南面開了個壕,磚廠的水順勢而下,很快就聚成了一條河。雨越下越大,兩個人全濕透了。柳葉說趕快回去吧,這種雨一會兒就停了。大哥覺得也是。以前也遇到過這種暴雨,磚架都安然無恙。兩個人落湯雞似的趕回窯里,衣服緊黏在身上,冷得人瑟瑟發(fā)抖。這雨下得有些邪,中間夾著蠶豆大的冰雹,打得油氈噼啪作響。雷霆挾著閃電把黑夜撕開一條口子,溝畔上的老槐樹搖搖欲墜,在風(fēng)雨中拼命掙扎。柳葉雙手合十在心中禱告,祈求老天爺手下留情。
雨勢不減,幾個時辰過去了,還在下。溝渠里的水越來越大,嘩啦啦的。窯面上的雨簾匯成了一道瀑布,通往村子的坡道就成了一條河,咆哮著向溝渠涌來。水很快就漫上了磚廠,磚架離地面有一尺多,照這速度,用不了多久磚就會泡進水里了。大哥跑了出去,雨借著風(fēng)勢把他掀翻在地。柳葉說你不要命啦?趕快回來!大哥說這雨要再不停就麻煩了,磚架會倒掉的。這一茬磚都是訂貨,如果按時交不了,是要給人家賠錢的。柳葉說那可咋辦啊,這鬼天氣!大哥掙扎著爬起,拿起鐵锨沖了過去。柳葉喊了一聲,扣了一頂草帽也跟了上去。
從村子來的水已經(jīng)把這里變成了一片汪洋。磚廠被洪水撕開了一個缺口,幾架磚已經(jīng)倒下了。大哥瘋了似的用锨亂鏟,試圖把水引開。水越漫越高。磚架像一團積木“嘩啦啦”倒了下來,一排,又一排。人在水中東倒西歪,站都不穩(wěn)。柳葉說我們快回去吧,磚倒了還可以再做??!大哥撲通一聲跪在地上,仰天長嘆,雨水和著淚水一起流下……
打擊是毀滅性的。第二天放晴的時候,磚廠已成了一片稀泥灘。溝渠里沒來得及退去的水清汪汪的,把村子的倒影投在里面,組成一幅別樣的風(fēng)景。
大哥的磚廠泡湯了,村里上門要債的人絡(luò)繹不絕,家里亂糟糟的,馬蜂窩似的。大哥處理掉了那幾臺機器,把要緊的賬還了一些,然后就去縣城找工隊攬工去了。大哥覺得自己不能坐以待斃,必須想辦法把村里人的錢趕快還上。
大哥找的活是給人家修公路,柳葉也跟著去了。工地上的活很苦很重,民工每天頂著星星起床,晚上看見星星才能收工,一天有兩頓飯都是在工地上吃的。工地上的人都是從陜北來的,比我們那里的人更能吃苦。他們從小吃羊肉和小米,身體特別有勁,飯量也大得驚人:一個人每頓要吃掉四個磚頭塊大的饅頭,喝兩碗稀飯。而大哥頂多能吃一個饅頭就不錯了,喝一碗稀飯。他們用的工具都比較沉,掄起來呼呼生風(fēng),掏下去就能帶起一大塊。大哥一開始還能跟得上,干了幾天就受不了啦,手上都是血泡,飯也吃不進去。因為農(nóng)村人干的活相對比較松散,節(jié)奏也沒這么快、這么強。柳葉在灶房做飯,相對輕松一些??吹酱蟾缙v不堪的樣子,柳葉說你要是不行就算了,身體吃不消不能硬撐啊!大哥說沒事的,適應(yīng)幾天就好了。
第二天天還未亮,大家就起床了。大哥困得睜不開眼睛,爬了幾次都爬不起來,最后強迫自己坐了起來。
大哥堅持了幾天,工頭見他實在堅持不住了,于是就給他換了一個比較輕松的工種,這個工種就是放山炮。石砭的一邊是懸崖峭壁,一邊是滾滾的河水,公路要從這里穿過,必須用火藥炸開一條路,后面的人再把石塊弄平。放山炮兩人一組,一個人在上面把繩索固定,另外一個人腰間系上繩子吊下去,然后在半山上打眼,打好后把火藥裝進去,點燃長長的導(dǎo)火索后迅速撤離,隨著轟隆一聲巨響,山崩地裂。這樣的工作一天要重復(fù)很多次,雖然危險性很大,但是與那些緊張的勞動比起來,人起碼有喘息的機會啊。大哥一開始沒有技術(shù),干的都是上面那個人的活,很少親自點燃火藥。時間長了,他逐漸掌握了這一門技術(shù),慢慢就得心應(yīng)手了。
夫妻二人一個月能掙二百多塊錢,大哥拿回來的錢都還債了。母親買了一頭牛,又養(yǎng)了幾頭豬,想著等情況好了辦個養(yǎng)殖場,辦好了,幾年就把債還清了。
這處工程已經(jīng)有一年多了,從界子河到縣城,約三十公里。途中多是石峁,需要爆破開路。遇到低洼的地方,工程進展就明顯加快。有的地方需要搭橋,有的地方做成涵洞,也有的地方從河沿上幫起來,筑成一條路基。遇到天陰下雨的時候工人們就可以休息,大家不顧連日來的疲憊,冒雨沿著修好的路往回走。腳下的每一塊石頭都是那樣熟悉,路邊的每一棵樹,甚至每一株花草都感覺是那么親切,記錄著一段段難忘的故事。他們邊走邊唱,用陜北人天生的一副好嗓子甩出悅耳、敞亮的信天游,感染著身邊的每一個人。
災(zāi)難往往在沒有任何先兆的情況下就發(fā)生了。大哥用自己的勞動給一家人帶來了歡樂,也給自己帶來了無限的期盼。想象著幾年后就能把債還完,再積攢些錢,家里的房子就有了基礎(chǔ)。一家人住在新房里,明窗凈幾,寬寬敞敞,那種滋味難以用語言表述。
磚廠泡湯的陰霾在漸漸散去,人們有理由相信,我們家很快就能渡過難關(guān)。說不定以后還是好光景呢。然而就在這個時候,大哥出事了。
大哥是在點炮的過程中被炸死的。
那天上午,大哥一連點了三個炮眼,一切看上去都那么順利。上午還有最后一處爆破任務(wù),完成就可以吃飯了。
這是一塊巨大的青石,橫亙在道路的前方,必須爆破才能繼續(xù)前進。大哥把炸藥裝進炮眼后點燃了導(dǎo)火索,然后迅速撤離,來到山峁的另一側(cè)。大家蜷縮在一起,等待“轟隆”的那聲巨響,可是等了幾分鐘也沒有音信。這種情況一般都是導(dǎo)火索沒點著,或者燃燒的過程中熄滅了,需要重新點燃。大哥把頭探出去向那邊看了看,發(fā)現(xiàn)沒有煙,說明導(dǎo)火索確實熄滅了。他于是拿上火柴準備上前重新點燃。柳葉說你要小心些,點著了趕緊跑。大哥說我知道,這種情況見多了,沒事的。然而就在大哥走近大青石的一剎那,一聲震耳欲聾的聲音傳了過來——火藥爆炸了!
大家在一瞬間都驚呆了,不敢相信眼前的現(xiàn)實。大哥被火藥巨大的沖擊力拋了起來,然后重重地摔在石砭上。
柳葉在第一時間做出了反應(yīng),她狂喊了一聲:——福海!連滾帶爬地沖了過去。
大哥渾身是血,昏迷不醒。大家一時都慌了手腳,不知該如何是好。工頭不在,柳葉說趕快送醫(yī)院!于是拖拉機就拉著大哥向縣城走去。一路上車廂顛簸得很厲害,柳葉把大哥放在自己的腿上,邊哭邊不停地呼喊著。血順著大哥的頭發(fā)流了出來,柳葉把自己的衣裳撕了一塊,給他包扎。大哥軟綿綿的,沒有一點反應(yīng)。
——福海,你千萬要挺住,馬上就到醫(yī)院了,福海啊……柳葉泣不成聲。如果大哥有個三長兩短,回去給父母怎么交代呀!
拖拉機顛簸了一個多小時后終于來到了醫(yī)院,一行人趕忙把人抬了進去,醫(yī)生摸了摸大哥的胸口,輕輕地搖了搖頭。
趕快救人?。×~很著急。
你們來晚了,人已經(jīng)停止呼吸了。醫(yī)生說。
想辦法救救他吧,他還年輕哩!一起來的工友也紛紛求情。
醫(yī)生,我求求你了,救救我男人吧!他上有老,下有小,這下可咋活?。×~撲通一聲跪了下來,磕頭如搗蒜。
那好,我們試試吧。醫(yī)生嘆息了一聲,又輕輕地搖了搖頭。
大哥被推進了手術(shù)室。
時間就在這一刻被凝固了。柳葉站在手術(shù)室的外面,感覺像等了一個世紀,她的腦子里做著各種各樣的猜測,但最壞的猜測還是大哥能夠醒來,結(jié)果像癱子一樣躺在床上,不能動了。柳葉于是就想象母親怎么能接受這個現(xiàn)實,一家人會怎么看她?兩歲的兒子平平看見爸爸這個樣子,他能接受這個現(xiàn)實嗎?這是一個棘手的問題。如果大哥真的成了那樣,她就準備一輩子伺候他,走到哪帶到哪。回想婚后的幾年時間,他們夫妻恩愛,每天形影不離,幾乎沒紅過臉。大哥如果真的癱在了炕上,這也許是老天爺早就安排好了的,她準備無條件地接受這一切。
手術(shù)室的門開了。擔(dān)架上的人身上一襲白色的床單,從頭到腳都包了進去。柳葉呼喊著撲了上去:福海!
床單上的人沒有反應(yīng)。柳葉掀開床單,大哥平靜地躺在那里,像睡著了似的。
福海啊,是我害了你??!是我讓你辦機磚廠的,如果機磚廠不倒閉,你就不會來這里打工,就不會有這樣的結(jié)果呀,嗚嗚嗚……柳葉哭得驚天動地,旁邊的工友也落淚了。
由于大哥是小口,死后不能進村,所以只能停在村外。柳葉披麻戴孝,哭得天昏地暗,幾次昏厥。母親用大哥帶回來的錢給他買了上好的棺材,穿上生前都沒有穿過的衣服??蓱z的孩子啊,活著的時候沒享受過一天清福,死了再也不能那樣惜惶了。
六
柳葉自從埋葬大哥以后整天躺在炕上,她很少吃飯,也不跟人說話。兒子喊她她也不理,嚇得平平“哇哇”大哭。昔日活潑開朗的大嫂一下子與笑容絕緣了,家里籠罩著一股凄涼的氣息,壓得人喘不過氣來。母親強壓著悲痛安慰兒媳,希望她能夠振作精神,畢竟,人死不能復(fù)生,為逝者哀悼的同時,生者還要繼續(xù)生存啊。
二姐那段時間經(jīng)常給大嫂做思想工作,給她講開心的事兒。后來二哥也天天來屋里跟她們一起坐,或抱著小侄子跟他玩耍,平平最喜歡二哥了。二哥與大哥長得很像,個頭都一般高,除了身體有些單薄,外人很難從后面分清他們兄弟倆來。二哥來了很少說話,就那樣默默地坐在炕欄上,聽二姐與嫂子說話。不知怎么回事,大嫂后來只要看到他,心里就能平靜一些。
后來,大嫂從炕上起來了,但一下子還緩不過來,每天郁郁寡歡,動輒一個人就悄悄地流眼淚。二哥高中畢業(yè)后沒考上大學(xué),于是就回家干活了。每天從地里回來,他都要去大嫂的房子里坐坐,給她以精神上的安慰。這期間,母親已經(jīng)做了最壞的打算,那就是等大哥百日后,讓大嫂離開這個家,去尋求自己的幸福。因為她還很年輕,還不到三十歲。母親可沒有從一而終的那種觀念,再說現(xiàn)在是新社會,誰也沒有那個權(quán)力讓人家守寡。母親曾勸大嫂回娘家待一段時間,這樣會分散注意力,心情興許會好一些。大嫂回去待了幾天就回來了,她說自己在娘家更難受,她的母親整天哭哭啼啼,弄得她心里很煩躁。
一百天很快就到了。過了百天,對一個人的哀悼也就告一段落了,該干啥的還要干,生活還得繼續(xù)。母親瞅了一個好天氣,詢問大嫂如何打算。
媽,你不會逼著我走吧?大嫂淚眼婆娑。
柳葉,你這說的是啥話?我咋能逼你呢?這件事媽很為難,留你,不對;讓你走,舍不得??!母親難過得說不下去了。
媽,我不準備走。這輩子生是林家的人,死是林家的鬼,不走了!大嫂看樣子已經(jīng)深思熟慮。
其實母親也看得出來,柳葉對這個家是很留戀的。只是她還年輕,一個人帶著孩子,怎么守???如果她真的下了決心,那就只好給她招一個上門女婿了。
不走了好,不走了好!媽也不愿意讓你走哇,咱一家人都不愿意讓你走?。∧赣H激動地握住大嫂的手,眼淚就下來了。
大哥死后,要債的人突然少了起來。人就是這樣,盡管很艱難,但是當別人遇到災(zāi)難的時候,落井下石的人還是不多。許多這樣的事,人死后賬也跟著黃了,很少有人跟活著的人死纏爛磨,揪著不放的。大哥和柳葉打工賺的錢其實只還了一部分債,銀行的貸款和一些人的集資款還沒有動。這些人看見母親就會苦笑,唉聲嘆氣一會兒就走了。這苦笑聲里飽含著不盡的艱辛——老人要看病,孩子要上學(xué),槽上要添牛,地里要買肥……日子酸溜溜的,像八月的連陰雨,灰蒙蒙的都快發(fā)霉了。母親說他叔不怕,我娃不在了,這錢我來還。男人搖搖頭,說不急不急,等有了再說,先把家里安頓好。這個時候,母親的眼睛就會濕潤。是啊,人家越是這樣體諒,她越是覺得心里不安啊。
母親想起了當年在鎮(zhèn)上賣飯的日子,轟轟烈烈,大風(fēng)大浪,多有激情啊。大嫂說現(xiàn)在賣飯的太多了,賺不了錢的。母親說賺不了是不會賣,我還不信呢。
母親說干就干。第二天,她便帶著大嫂去趕集。集上今非昔比,車水馬龍,熙熙攘攘,比三十年前的街道繁榮多了。母親瞅了一圈,發(fā)現(xiàn)到處都是賣衣服鞋襪和生活用品的,擺飯攤的很少。難道這么多的人都不吃飯了嗎?母親有些納悶兒,順著街道轉(zhuǎn)了幾圈,終于找到了問題的關(guān)鍵:原來大家都到飯館吃飯去了,外面風(fēng)沙大,煙熏火燎,很不衛(wèi)生,小飯攤早就沒人擺了。母親打問了一下小飯館的情況,說平時基本沒人,就趕集這天才有生意。房費按月付,另外還得交工商、稅務(wù)、衛(wèi)生等管理費,掙頭不大。
母親有些泄氣。但看看吃飯的人那么多,心里又不服氣。大嫂說開飯館很麻煩,得買鍋碗瓢盆,得配桌椅板凳,得雇漂亮的服務(wù)員,得有過硬的廚師。母親說干啥不難,想賺錢就不要怕麻煩。當下兩個人查看了很多地方,在街道的轉(zhuǎn)彎處看到有一間門面轉(zhuǎn)讓。這地方位置不錯,旁邊都是食堂,中間隔著這間商店,可能生意不好。柳葉說這么多的食堂擠在一起恐怕不行,咱找個沒食堂的地方吧。母親說貨賣扎堆,食堂多了才能形成氣候,有競爭,生意就能做好。一兩家那是坑家店,沒人氣的。
母親回去準備了一下,把槽上的豬賣了,雞也賣了。大姐夫是個木匠,他趕時間做了幾張桌子和板凳,母親從家里拉了一些灶具,拿了鍋碗瓢盆,這生意就開張了。
開張生意很火爆,這是母親沒有想到的。頭天夜里準備的東西不夠用,到下午早早就關(guān)門了。關(guān)起門來盤點了一下,母親的臉上綻出了笑顏。自大哥歿了之后,柳葉第一次看見母親這樣高興??蓱z的老人,經(jīng)受了這么大的打擊差點倒下,為了給大哥還債,她是咬著牙硬撐著呀。
交口是個小鎮(zhèn),除了逢集,平日里并沒有多少人吃飯。一般飯館這幾天都關(guān)門,沒關(guān)門的就是有關(guān)系,因為鎮(zhèn)上的領(lǐng)導(dǎo)每天都需要搞接待,一桌飯弄不好就是百兒八十,頂好幾天的收入呢。大嫂很羨慕,奈何又沒有關(guān)系。大姐說你姐夫認識一位副鄉(xiāng)長,以前給他家做木活,你姐夫少收了他不少錢,副鄉(xiāng)長每次下鄉(xiāng)都到他家吃飯,一來二去就熟了。母親說這怕不行吧?人家是干部,到你家吃飯是因為沒處去,你讓他幫忙可能就為難了。大姐說我讓他試試吧。
副鄉(xiāng)長很仗義,果然很快就將人帶來了。那天下午集上的人已經(jīng)散得差不多了,母親和大嫂正收拾碗筷準備打烊,進來一個年輕人說要訂一桌飯菜。母親說幾個人來啊,用得了一桌嗎?年輕人說鄉(xiāng)上的領(lǐng)導(dǎo)要招待人,叫你準備你就準備吧。記得菜不能太咸,量要足,多弄幾個花色,這關(guān)系只要一拉上,你們以后的生意就不用愁了。
母親癡愣在那里,半晌沒反應(yīng)過來。大嫂反應(yīng)快,忙出去買了一包煙塞給年輕人,說你是鄉(xiāng)上的通信員吧?我認識你。年輕人說你怎么認識我呢?大嫂說我去鄉(xiāng)上看秧歌,看見你忙出忙里地跑。喏,煙你拿著,以后多照顧照顧啊,你啥時想吃飯就來,我不會收你錢的。通信員說那怎么行,嘴里說著,臉上的表情就生動起來,角角落落都是笑。
那天晚上,一幫人喝得前搖后晃,出門的時候都站不穩(wěn)了。被稱為局長的那個人被人攙著,吐了通信員一身。這個人就是今天晚上要招待的重要客人。
接下來這樣的場合便變得稀松平常,鄉(xiāng)長書記們光臨的次數(shù)越來越多,來了笑容滿面地揮揮手,走時東倒西歪也是揮揮手。等到結(jié)賬的時候,那個副鄉(xiāng)長站出來簽個字就走了,一分錢現(xiàn)金也沒有。柳葉拿出賬單算了一筆,這個月凈賺一千多!這是多么鼓舞人心的一個數(shù)字啊!照此下去,幾年時間就把賬還完了。
然而事實并非她們想象的那么簡單。幾個月后,母親的食堂就開不下去了。
七
最早發(fā)現(xiàn)事情不妙的是大嫂。
鄉(xiāng)政府每次吃飯都是賒賬,說是到鄉(xiāng)政府結(jié)算。大嫂拿著賬單去了鄉(xiāng)政府,領(lǐng)導(dǎo)說讓她月底再來。到了月底大嫂拿著賬單卻見不到領(lǐng)導(dǎo)。通信員說領(lǐng)導(dǎo)這幾天到下面視察去了,領(lǐng)導(dǎo)很忙;副鄉(xiāng)長說拾到籃里的饃饃遲早都是你的,還怕鄉(xiāng)政府賴賬嗎?大嫂說我相信政府,但你知道這小本生意,煙酒都是賒的,人家天天要——實在是周轉(zhuǎn)不開了啊。副鄉(xiāng)長說那你過幾天再來吧。大嫂過了幾天又去,鄉(xiāng)長還是不在。大嫂說再不結(jié)賬,買菜的錢都沒有了,明天都揭不開鍋了。通信員說沒這點底墊還開食堂呢!你問問隔壁那幾家,哪一家在這里沒幾千上萬的單子?大嫂這才明白隔壁那家為什么關(guān)門,其余幾家對鄉(xiāng)政府來人很不感冒的原因。沒這幫人來,不溫不火還能生存,有了他們卻經(jīng)營不下去了??礃幼舆@是別人扔掉的饃,自己卻撿起來了。
食堂確實是沒法開張了,買菜要錢,油鹽醬醋米面都要錢,每天只出不進,那些賬單看上去很美,實際上很遙遠,縹緲得像天上的白云,看得見,摸不著。這次弄食堂本身就沒多少錢,要不是大姐夫相幫,早就支撐不下去了。大嫂覺得不能再這樣下去了,這樣只能是惡性循環(huán),弄不好債務(wù)會越來越多,磚廠的那些債還到牛年馬月啊!大嫂和母親相商后關(guān)掉了門面,拿著賬單來到鄉(xiāng)政府,坐在鄉(xiāng)長門前等他回來。通信員說鄉(xiāng)長這幾天在縣城開會,不回來。大嫂說那我就到縣城去找。通信員說到縣城你連大門都進不去,見不到鄉(xiāng)長的。大嫂說那我就在門口等,他總是要出來吃飯的啊。通信員鼻子哼了一聲,說我是怕你跑冤枉路,不相信你就去吧,后悔了可別怨我。
大嫂真的就來到了縣城,坐在政府的門前等鄉(xiāng)長出來。政府門房的人不讓她坐,大嫂就坐在對面門市的臺階上等。
第一天沒有等到。大嫂吃了點帶來的干糧,晚上就在門市外面的水泥地上過夜;第二天還是沒有等著,大嫂于是就問一個從政府出來的人,那人說這兩天沒聽說有會。大嫂知道上當了,于是又回到了鄉(xiāng)上。通信員不在,迎面碰見那個副鄉(xiāng)長。副鄉(xiāng)長說鄉(xiāng)長到縣城開會去了。大嫂說放屁!我剛從縣城回來。副鄉(xiāng)長說我不騙你,鄉(xiāng)長的車剛走,下午的會。大嫂盯著副鄉(xiāng)長看了看,覺得他不像說謊,于是扭頭又來到了縣城。
大嫂在縣城守株待兔,還真把鄉(xiāng)長逮住了。鄉(xiāng)長說我公務(wù)在身,有啥事回去再說。大嫂說我都等你幾天了,這賬單你們還認不認?鄉(xiāng)長說誰說不認了?吃了的就會認的,你放心地回去吧。大嫂說我飯館都關(guān)門了,沒錢開張了。這單子你不簽,我就去找縣長說理。鄉(xiāng)長說你去找吧,只怕你連門也進不去!說完拂袖而去。大嫂看看手里的賬單,真想撕掉算了??墒撬旱艉髠鶆?wù)就更多了,回去跟人家怎么交代?
天陰沉沉的,一陣風(fēng)攪過,雨淅淅瀝瀝地下了起來,街道上很快就明晃晃地蕩漾起來。大嫂蜷縮在門市的屋檐下,風(fēng)卷著雨絲打在她的臉上,身上的衣服很快就濕透了。大嫂打了個寒戰(zhàn),感覺又冷又餓,于是就拿出干糧啃了兩口,嗓子干得咽不下去。門市里的女人覺得大嫂可憐,讓她到里面避雨。那人見大嫂抖得很厲害,于是就給她倒了一杯開水。大嫂感激地看著她笑了笑。女人說你有啥事啊,我見你這幾天一直在這里呢。大嫂說我找交口鎮(zhèn)的鄉(xiāng)長簽字,鄉(xiāng)長在政府開會哩。女人說你見到他了嗎?大嫂說見到了,他不給簽。女人說這些人都不要臉。我這門市以前也常給他們賒賬,現(xiàn)在不賒了——賠不起!你這樣傻等可不行,等到了他不簽,你有啥法子?大嫂說那怎么辦?女人說你等縣長出來,把條子給縣長看。大嫂說我不認識縣長呀。女人說你在我這待著,縣長出來我給你說。
第二天,雨還在下著,整個縣城籠罩在一片雨霧中,灰蒙蒙的,讓人喘不過氣來。中午的時候一伙人從政府往外走。女人指著中間比較低矮的胖子說,那個人就是縣長,你趕快過去吧。大嫂來到縣長跟前正準備說話,胳膊被人拽了一下,回頭看時,原來是交口鎮(zhèn)的鄉(xiāng)長,鄉(xiāng)長帶著大嫂來到門房辦公室,在那些條據(jù)上簽了字,說你回去吧。
大嫂拿著鄉(xiāng)長簽字的條據(jù)回到鄉(xiāng)上,滿以為這下就可以拿到錢了,誰知財務(wù)室的出納臉板得很平。她瞥了這些條據(jù)一眼,說這段時間沒錢。大嫂說那啥時候能有錢呢?出納說你過幾天再來吧。大嫂過了幾天再去,得到的答復(fù)是一樣的。去的次數(shù)多了,出納就開始煩她了,要不把門關(guān)上半天不開,要不就躲到其他辦公室不回來了。大嫂再找鄉(xiāng)長,鄉(xiāng)長板起面孔說字都簽了,你還找我干啥?大嫂又找到出納,說鄉(xiāng)長都簽字了,你為啥不給報?出納不屑一顧地說,誰簽了也不管用!沒有錢是硬的。大嫂說難道這賬就黃了嗎?出納說鄉(xiāng)政府是政府機關(guān),欠你這點錢算狗屁?黃不了的!
鄉(xiāng)政府的賬要不回來,大嫂的飯館也倒閉了。賣了幾個月飯,非但一分錢沒還,債又多了一沓??磥磉@條路被堵死了。
不賣飯,靠啥賺錢?做小生意,自己不識貨,掙起賠不起。再說這種生意全靠跑集趕市,是年輕人的營生。喇叭褲超短裙本來就看不慣,讓她賣那些東西肯定不行。
今天鎮(zhèn)上逢集,大嫂和母親又來到了街上。飯館已經(jīng)轉(zhuǎn)讓出去了,生意看起來不錯,里面吵吵鬧鬧的,人聲鼎沸。想起自己開始經(jīng)營的時候也是這樣,說不定這家也會重蹈自己的覆轍呢,那樣的話他也弄不了多長時間。出納說得對,你不愿意賒,有的是愿意賒欠的人,街上的食堂一大把呢。是的,為了生存就會有人去冒險,就會有人自動進入這些人設(shè)置的圈套,心甘情愿地伺候人家吃喝,全心全意地配合人家演戲。這些劇本是提前寫好的,演員永遠不缺,一茬倒下去了,很快就會有人再站出來,亂紛紛,你方唱罷我登場,在很長的一段時間內(nèi)都不會謝幕。
太陽把人的影子從西邊拖到東邊,街上車水馬龍,人聲鼎沸。飯館里飄來熟悉的味道,刺得人胃里難受。大嫂的肚子咕咕叫了起來,早晨喝了點稀飯,看樣子早就沒了。這些天來她一直沒有胃口,這會兒卻感覺肚子空得厲害。
媽,咱們到里面吃點飯吧。柳葉說。
你去吧,我不餓。母親其實早晨也沒吃多少東西,但她不想花那冤枉錢。
走吧,我身上帶著錢呢,夠咱倆吃一頓的。柳葉硬拽,于是母親就跟了進去。但是她沒有要飯,而是喝了一碗面湯就走了。
你慢慢吃,我到街上轉(zhuǎn)轉(zhuǎn)。母親用手撫了撫胸口,仿佛已經(jīng)吃得很飽了。她甚至打了個嗝,然后沖著柳葉微微一笑,出去了。
母親在街上盲目地轉(zhuǎn)悠著。母親到底有些不甘,她不想就此擱下。那些欠賬每天都在她的心頭縈回,即使人家不要,賬是遲早要還的。必須想法子把這些窟窿填起來才行啊。
母親來到了豬市,看見一排小豬娃正在吱吱亂叫。多可愛的豬娃啊,肉乎乎,胖墩墩的,虎頭虎腦,喂好了一定能長成大豬。但喂豬需要糧食,家里的余糧不多,買回去也是麻煩。
賣不成飯,也不養(yǎng)豬,那還能干啥呢?靠那幾只老母雞嗎?每天幾顆蛋,油鹽醬醋還差不多。再多養(yǎng)一些吧?幾十只?幾百只?那樣平平也能敞開吃雞蛋了。想到孫子母親的眼睛就開始濕潤??蓱z的孩子,才兩歲多,就沒了爹。孩子現(xiàn)在還不知道,時不時就會問:爸爸怎么還不回來呀?等他再長大一些,一切都會明白的。唉,為了孩子,也該把債早早還上,可不能把負擔(dān)留給他啊。趁現(xiàn)在還能做,不管做啥,只要動彈,總會有收成的。
母親今天本來是考察市場的,準備做點小生意?,F(xiàn)在看來很難了。母親摸了摸襖襟,那里面裹著二百元錢,毛毛塊塊,把襖襟頂?shù)霉墓哪夷摇_@錢是賣飯的時候零零碎碎攢下來的,已經(jīng)擱了很長時間了,母親怕家里萬一有個啥事,預(yù)備著。這錢該派上用場了,要讓它變法兒賺錢了。母親覺得首先該買幾只豬崽,然后再多買些雞蛋,回去自己孵。豬和雞都可以在溝里飼養(yǎng),那里草地寬廣,有它們吃的東西。溝里的窯子周邊到處是荒地,開墾一些種玉米,等豬長膘的時候正趕上吃。夏天好過,河岸邊到處是豬草,能吃兩季。至于雞更簡單,白天放養(yǎng),晚上圈起來,滿山遍野的蟲子,根本不需要糧食喂養(yǎng)。
母親這樣想著的時候,突然覺得身子輕了起來,似乎找到了問題的終結(jié),一塊石頭呼地落了地。
母親買了八只豬娃,四十顆雞蛋,身上的錢全部用完了。雞蛋是一個個挑過的。把雞蛋對著太陽一照,就能看出是不是受精卵了。
八
大哥死后,二哥福才的婚事被提上日程。說媒的不少,他橫挑豎挑,就是沒有中意的人選。母親很著急,不知道這孩子是怎么回事。問他究竟要找什么樣的女人?二哥哼哼唧唧也說不清楚。再問,于是就說:像大嫂一樣就行。
母親找到柳葉,把二哥的話給她說了。大嫂不好意思地笑了,說我有啥好的?福才笑話我呢。母親說他是認真的,你啥時候見過福才開玩笑了?柳葉仔細想想,覺得也是。母親說那你就給咱多留心一些,看看有沒有跟你長得相似的。大嫂說這個恐怕很難,我要是有個妹妹就好了。
母親說者無意,大嫂的心卻怦怦地跳了起來。要說這幾年除了大哥,家里跟大嫂最能說得來的,就是二哥了。這哥倆雖然性格迥異,但相貌很相似,每年的秧歌頭外村人都分不清他們是誰。說來也怪,大嫂從第一次見二哥的時候就感覺似曾相識,雖然那時候他不過是個十七八歲的孩子而已。
食堂關(guān)門后,二哥每天與大嫂在一起勞動,兩個人雖然說話不多,但是做什么事兒都配合得很默契。平平不見了爸爸,于是整天纏著二哥講故事,二哥和這孩子很有感情。到了地里,二哥總是搶著干活,讓大嫂盡量多休息一會兒。當初大哥也是這個樣子,有時收工晚,天上的星星已經(jīng)出來了,他便把妻子背在肩上,大嫂伏在大哥的肩膀上看星星,看得眼花繚亂。如今,這一切都不可能再發(fā)生了,大嫂就把二哥想象成了大哥,曾經(jīng)的一幕幕便在眼前綻放,一天的時間很快就過去了。
這樣的形影相隨一開始沒人注意,時間長了便有了風(fēng)言風(fēng)語。因為畢竟大嫂現(xiàn)在是寡婦,二哥又是當娶的年齡。連著介紹了幾個對象他都不同意,村里人都說二哥看上柳葉了。這個時候,大媽曾托人給大嫂介紹對象,要給她招個女婿,大嫂也婉言謝絕了。
村里人的風(fēng)言風(fēng)語母親不是沒有聽到,她其實也覺得二哥與大嫂有些過于親近,但一想到大哥死了還不到一年,柳葉的心里很難受,需要一個人安慰她,于是幾次把話都咽了下去。
二哥與大嫂似乎絲毫沒有察覺到別人對他們的異樣,每天干活還是相跟著,一起出去,一起回來。有天下午他們正在溝里鋤地,突然一陣雷雨,把兩人都淋得精透。雷雨過后,大嫂感冒了,頭暈惡心,渾身發(fā)軟。二哥著急了,于是背起大嫂就往回走。
山路泥濘。這種山路都是膠泥和石子,天晴的時候都不好走,何況剛下了雨。二哥背著大嫂很吃力地往上爬著,剛才被風(fēng)吹干的衣裳被汗水又浸濕了。大嫂掙扎著要下來,二哥不讓,可著勁把她扶了上去。二哥的一雙手緊緊地摟著大嫂的大腿,大嫂的一雙腳在他的眼前晃蕩,濕熱的身子擠得他難受。走到半坡的時候大嫂掙扎著溜了下來,身子軟塌塌地倒在他的懷里。二哥把她往起抱了抱,大嫂滿臉是淚,很無助地看著他,樣子可憐極了。二哥見大嫂的頭上冒著熱氣,怕風(fēng)吹感冒,于是剛喘息了一會兒就把她又扶到自己的脊背上。大嫂的頭枕著他的肩膀,鼓脹的胸部一走一顫,頂?shù)盟贡嘲l(fā)癢。二哥的雙腿開始打戰(zhàn),心里騰起一股異樣的情愫。他連忙在心里面詛咒自己,對著地上唾了兩口,這才穩(wěn)定了情緒。一陣風(fēng)吹來,二哥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咬緊牙關(guān)往上走。
太陽不知什么已經(jīng)溜走了,溝里的光線陡然暗了起來,灰瓦瓦的,騰起一股濕濕的煙霧。天上堆積著厚厚的云層,壓得人喘不過氣來,看樣子又要下雨了。二哥不敢怠慢,緊了緊后面的手,鼓足勇氣往上爬。汗水把兩個人弄得很難受,女人柔軟的身子在二哥的身上扭動著,二哥的脊背又開始發(fā)癢了。前面就是坡頭了,很快就會回到家里,二哥突然有些失落,他多么希望腳下的路再長一些,那樣他就會再背她一會兒……
二哥背著大嫂爬上坡頭的時候,發(fā)現(xiàn)母親拿著一把傘找他們來了。母親說看見天氣不好就早點往回走,活有啥多少呢?把人淋感冒了怎么辦?大嫂見母親來了,掙扎著從二哥的脊背上溜了下來,母親和二哥一邊一個攙扶著她往回走,這時天已經(jīng)黑盡了。
那天晚上,大嫂一直在發(fā)高燒,不停地說胡話。母親嚇壞了,讓二哥連夜去找醫(yī)生,二哥顧不得困乏,跑了十多里路把醫(yī)生請來了。醫(yī)生給大嫂打了一針,開了些藥,大嫂吃后感覺好多了。
這次感冒讓大嫂對二哥充滿感激之情。泥濘的道路一個人走都十分困難,那天二哥幾乎是一步一爬地把她背上來的。二哥回來的時候渾身是泥,都沒人樣兒了。
二哥的憨厚感動了大嫂,在他的身上,她看到了大哥復(fù)活的影子。
九
母親借了兩只老窩雞(準備孵崽的母雞),孵出了三十多只雞娃。院子里一下子熱鬧非凡,從早到晚都是“唧唧喳喳”的聲音。兩個月后兩只母雞歸還人家,每只帶兩只小雞,算是孵化的報酬。八只豬娃擱在圈里,小豬吃得少,拾些豬草就能應(yīng)付。小雞一天天長大,到時候母雞可以生蛋,公雞拿集上賣了。只是三十多只雞娃成不了氣候,母親準備再買一批,等長得差不多了,跟豬一起到溝里放養(yǎng)。
母親陸陸續(xù)續(xù)又孵化了一些雞,院里的雞崽已經(jīng)很有規(guī)模了。二哥買了一本《實用養(yǎng)雞技術(shù)》,沒事的時候就給母親講。母親說養(yǎng)雞還需要啥技術(shù)啊,養(yǎng)了幾十年,不都長大了嗎?柳葉說媽呀,幾只雞和幾百只雞是不一樣的。幾只雞有了病不要緊,幾百只雞可就麻煩了。母親說把它們?nèi)ζ饋恚瑒e讓出去,就染不上病了。柳葉笑著說,這雞瘟是通過空氣傳播的,它一來,你怎么圈都沒有用的。母親著急了,說那怎么辦?因為雞傳染病是很厲害的,一個村的雞幾天就死光了。柳葉說我們得建養(yǎng)雞場,得買先進的養(yǎng)雞設(shè)施,得請技術(shù)人員來指導(dǎo)才行。母親說那得花多少錢啊?柳葉說要想賺錢,就得花錢。母親未置可否,拿著拌好的食喂豬去了。
雞越長越大,吃得也越來越多了。加上幾個正在瘋長的豬,僅靠拾豬草是不行了。母親跟一家人講了自己在溝里辦養(yǎng)殖場的構(gòu)想,父親反對,柳葉和二哥堅決支持。父親說那荒山野嶺的,你養(yǎng)的雞還不夠黃鼠狼、狐貍侵害的呢。二哥說我在雞圈旁設(shè)些夾子,看它誰還敢來?父親說溝里不光有這些,還有狼,專門吃豬。柳葉一聽害怕了,說那可咋辦?二哥說沒事,我借一桿土槍在那里等著,狗日的來一個消滅一個,來一群打死一堆。母親說就是的,人還能叫這些畜生給怕住了?父親哼了一聲,不屑與他們理論,拿上煙袋出去了。柳葉癡愣愣地望著二哥,眸子里有些異樣,似乎想重新認識他一遍。
溝里的馮家窯子原來是一戶人家的院落,據(jù)說天瑤村很早以前居住著馮姓人家,以至現(xiàn)在很多山峁都是以馮字命名的:馮家臺、馮家洼、馮家梁、馮家峁,等等,可惜村里現(xiàn)在一戶姓馮的人家都沒有,陳、林兩姓也不知是何年何月到的這里,都好幾輩人了。馮姓像一抹煙云在歷史的舞臺上一晃而過,要不是這些具體的地名,誰曉得他們曾經(jīng)在這里繁衍生息過呢?
馮家窯子在馮家溝的北坡上,一年四季陽光充沛,暖堂堂的。八孔土窯一字形排開,院子平展展的,與周邊的山峁形成鮮明對比。當年生產(chǎn)隊的時候這里是耀眼的舞臺,社員們在溝里干活的時候中午都要來這里吃飯,門前幾口鍋里熬著米湯,另一口鍋里煮著野菜,熱著饅頭。男人們端了碗蹲在澗畔上邊吃邊聊,女人拿著饅頭舍不得吃完,總想給男人留一些。男人苦重,吃得多嘛。晚上回家的時候男人的肩頭挑著柴火,女人軟綿綿地跟在后面,到家就黑盡了。母親那時候負責(zé)做飯,提前一個時辰開始拾柴,溝里的炊煙蕩了起來,裊裊娜娜,社員們看見心里就踏實了。
一晃十多年就過去了,物是人非。當年的鍋臺還在,院里的荒草卻長得跟人差不多一樣高。酸棗樹從窯腦上探了下來,把門都遮住了。窯里的土炕早就塌了,腳地上到處是牛糞,看來牲畜們經(jīng)常來這里。窯頂?shù)慕酒岷诎l(fā)亮,與下面的墻面形成鮮明對比。墻上是放羊人刻的酸曲,歪歪扭扭,土得掉渣。酸曲的旁邊是一些與之呼應(yīng)的圖畫,明目張膽,激情澎湃,看得人臉紅心跳。
快把那些東西抹去吧,難看死了。柳葉紅著臉說。二哥拿起鐵锨一陣亂抹,圖畫支離破碎,終于看不出原型了。
母親帶著兩個年輕人收拾了幾天,把院子里的荒草鏟了,窯里的土炕打了,窯門上安了柵欄門,然后收拾了一孔給人住。母親在院子種了菜,把河灘上的荒地開墾了撒上玉米,秋后玉米就可以喂豬了。做好了這些工作,母親把豬和雞接了下來,白天在溝里放養(yǎng),晚上圈到窯里。
母親往下搬家的時候,塬上的雞瘟已經(jīng)開始了。養(yǎng)雞人能殺則殺,能賣則賣。母親也陷入兩難境地,眼看著很多人的雞舍都空了,她心急如焚。是就此打住,還是要放手一搏?許多人都勸母親別養(yǎng)了,否則血本無歸,債務(wù)會越來越多。這時,幾個養(yǎng)雞場都解散了,大量甩賣雞,價格很低。母親決定把這些雞收購了,就是死了,損失也不會太大。大姐夫一如既往地支持母親,他從鄉(xiāng)上貸了兩千元給母親做流動資金,然后花錢把縣防疫站的技術(shù)員請到溝里給雞打疫苗。這些雞躲過了這一劫,一段時間后,一些雞開始下蛋,漫山遍野都是雞叫,馮家溝沸騰起來了。
雞長勢很好,豬也開始瘋長。溝里的野菜很多,特別是苦菜,汁多葉嫩,很有營養(yǎng),是豬最喜歡吃的食物。母親算了一下,等到秋后玉米下來的時候,一些豬就能出欄了。
初戰(zhàn)告捷,母親很興奮。然而意想不到的事情也很多。先是一些雞在山上遺蛋,漫山遍野都是,松鼠們看見了就吃,吃不完就破壞。母親和柳葉每天為了拾蛋忙得不亦樂乎。后來還是二哥想了個辦法,在山坡上圈了個籬笆墻,把雞的翅膀剪短,遺的蛋就好辦了。
有天早晨,二哥急急忙忙告訴母親,說窯里死了十只雞。母親心里一陣緊張,難道瘟疫蔓延到這里了?她立即跑到現(xiàn)場查看,只見所有死去的雞腹部都有淤血,她讓二哥剖開查看,結(jié)果發(fā)現(xiàn)雞肝膽破裂,體內(nèi)有大量血塊。這不像是得病死的,肯定另有原因。因為窯子四周經(jīng)常有黃鼠狼出沒,還有狐貍。為了查清死亡真相,母親和二哥連續(xù)幾晚守在窯門口,終于等來了罪魁禍首。那天晚上,母親聽到響動,打著手電一看,只見一只黃鼠狼竄進雞舍,雞舍里頓時傳出雞的驚叫。母親趕緊跑進去,看見幾只雞驚叫幾聲后,一頭倒在地上。她立即明白了原因:這些雞雖然每天在山上跑,但是從沒受過傷害。黃鼠狼突然闖進窯里,雞高度緊張,結(jié)果給黃鼠狼一嚇,肝膽破裂,被嚇死了。二哥說這狗日的東西,看我怎么收拾它!他在窯門口設(shè)置了幾個鐵夾子,第二天晚上就聽到黃鼠狼的慘叫聲。
二哥和大嫂每天在一起干活,人們一開始都喜歡開他們的玩笑,說福才和柳葉穿一條褲子。因為小叔子和嫂嫂是能開玩笑的。大哥結(jié)婚的那天晚上我們兄弟幾個鬧房,直鬧到天亮,把大嫂整得哭笑不得。當?shù)仫L(fēng)俗是小叔子可以和嫂子耍,怎么耍都不過分,大哥不在,兄弟給嫂嫂做伴的現(xiàn)象也很多,大家習(xí)以為常,但是做大的就不行了,哥哥在弟媳婦跟前必須規(guī)規(guī)矩矩,否則人家就會笑話了。
然而,二哥和大嫂的舉動有些太引人注目了,特別是大嫂現(xiàn)在是一個寡婦,寡婦門前是非多,男人最好離遠一點。二哥堅決不和其他女孩訂婚的舉動也給了村里人無窮的想象空間。大家都說二哥看上了大嫂,要接大哥的班了。
母親最初注意到這點的時候是大哥去世后不久,她發(fā)現(xiàn)二哥有事沒事就往嫂子屋里鉆,一坐就是半夜。那時候母親覺得柳葉剛剛失去丈夫,一家人需要互相安慰,因此也沒在意。但后來他倆越走越近,出門回家都在一起,干活的時候也喜歡單獨往一塊湊,母親就覺得有些不正常了。她必須出面阻止這件事情繼續(xù)發(fā)展,否則鬧出丟人的事兒就不可收拾了。她把二哥叫到跟前批評了幾句,要他注意影響,二哥委屈得哭了,他說他跟大嫂一清二白,絕對不是別人說的那樣,啥事都沒有!母親于是就加緊了給二哥結(jié)婚的腳步,她托付了幾個媒人把人帶到家里。家里情況比原來好多了,女孩來了也愿意留下,可是二哥說啥也看不上人家,弄得媒人在中間很尷尬。母親為這事把二哥教訓(xùn)過幾次,二哥說強扭的瓜不甜,媽你就不要逼我了。母親很無奈,于是又去做大嫂的文章。她讓人給大嫂介紹了幾個對象,條件都不錯,人家也不嫌她有孩子,可是大嫂跟二哥好像是商量好了似的,一個也看不上。
迫于輿論的壓力,大嫂和二哥終于分開了。柳葉跟母親去街上開飯館,二哥在家里干活?;氐郊依?,二哥也盡量不去大嫂的屋里了,有什么事情就讓侄兒平平去傳達。
平平很奇怪:二爸,你跟我媽吵架了嗎?為啥不理我們了?
二哥說沒有呀,你們有啥事兒我還會管的。
平平說不行,我要你現(xiàn)在就跟我媽好,你不來,我媽一個人在屋里哭鼻子呢。
二哥不聽則已,聽了心里一顫。其實這段時間以來,他的心情也不好受,感覺像丟了魂似的,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大嫂凄婉的眼神他能讀懂,她不愿意讓他難堪,于是就選擇了一個人默默地走開。
這樣的日子過了幾個月,村里的風(fēng)聲漸漸就小了,母親也覺得他們之間不會再有瓜葛了。如果一直這樣下去,也許就不會有后面的悲劇發(fā)生,然而養(yǎng)殖場使他們又走到了一起,馮家溝為他們提供了很好的舞臺。
每天的近距離接觸使兩人很快就消除了一段時間來的隔膜,養(yǎng)殖場盡管很忙,每天有干不完的活,但這并不妨礙他們之間的交流。為了取得母親的信任,兩個人盡量克制著自己,表面波瀾不驚,這使母親產(chǎn)生了錯覺,以為兩個人再也不會發(fā)生什么事兒了。母親甚至雇了一個姑娘來養(yǎng)殖場干活,沒多久就被二哥擠對走了。母親對大嫂的事情也很關(guān)心,街上賣飯的時候曾經(jīng)就安頓過許多人,有些條件很不錯,可是大嫂一個也看不上。母親的熱情看起來更像是一廂情愿,兩個人都不買賬。
馮家溝的土窯很大,里面的土炕上拉了一道簾子,母親和柳葉睡里面,二哥一個人睡外面。晚上外面有風(fēng)吹草動,他能在最快時間內(nèi)做出反應(yīng)。如果二哥不在,兩個女人還是有些害怕。豬搬下來沒多久就吸引來了幾只狼,狼越過柵欄把一頭豬咬死了。二哥拿著土槍打死了一只,其余的就不敢來了。
母親把這里安頓好后,需要經(jīng)?;厝?,因為屋里還有一攤子事需要她做。母親離開后,溝里就剩下二哥和柳葉兩個。兩人雖然都比較默契,但感情上還是克制著,沒越雷池半步。晚上的山溝很寂靜,貓頭鷹的叫聲聽起來總是那么恐怖,柳葉嚇得用被子把頭蒙起來。二哥說別怕,有我呢!二哥怕有野狼,一般睡覺都不脫衣服,累了一整天,頭一挨枕頭就睡著了。柳葉在二哥的鼾聲中也很快睡去。說來也怪,這兄弟倆晚上都打鼾聲,柳葉已經(jīng)習(xí)慣了大哥的鼻音,沒有大哥的日子晚上經(jīng)常失眠?,F(xiàn)在搬到溝里了,她又能睡個踏實覺了。
然而,這段時間有些怪,兩個人晚上都沒了瞌睡。二哥聽見外面風(fēng)吹草動就跑了出去,視察一圈后回來說沒事,躺在炕上卻睡不著。柳葉聽不見二哥的鼾聲心就慌,簾子那邊的人輾轉(zhuǎn)反側(cè),一點細微的響動她都能聽見。柳葉說福才你咋還不睡呢?二哥說我不瞌睡。你不是也沒睡著嗎?柳葉說趕快睡吧,明天還要干活呢。二哥說好吧,趕快睡。過了一會兒聽見細細的一聲輕嘆,二哥于是就坐了起來,說我們拉會兒話吧。柳葉挑起簾子說你躺下吧,晚上風(fēng)涼,小心感冒了。二哥說沒事,我喜歡涼快些。柳葉說你不要犟,著涼就遲了,沒人照顧你。你要是有個媳婦就好了,不用我操心。二哥說我不想要媳婦。柳葉說盡說些憨憨話,老大不小了,咋能一直光棍下去呢?二哥說那你也該考慮自己的事了,大哥去世兩年多了,平平該有個爹了。柳葉說這事不要你操心,睡吧。二哥知道大嫂的心事,一提婚事就急。窯里在一瞬間靜了下來,能聽見蜘蛛結(jié)網(wǎng)的聲音。幾只蚊子哼著夜曲在窯里盤旋,兩個人都沒有再說話。
第二天地里干活的時候,二哥突然肚子疼,疼得滿地打滾。大嫂慌了神,不顧一切地跑了過去,把二哥抱在懷里。二哥的頭上滲出細密的汗珠,臉色變得蠟黃,牙齒咬得“咯吱”響,嚇得大嫂哭了起來,大聲地呼喚著二哥的名字。那天溝里就他們兩個人,大嫂叫天天不應(yīng),叫地地不靈,于是就把二哥放在自己的身上,背著他往回走。二哥的身子很沉,一個女人家很吃力,大嫂用盡全力一步一步地往前移。前面是一條小河,平日里一下子就跨過去了,可是今天卻成了難以逾越的天塹。大嫂背著二哥在那里猶豫著,腿抖得很厲害。眼前的這條河是必須跨過去的,人命關(guān)天,萬一耽擱誤了事,后果就不堪設(shè)想了。大嫂咬咬牙,鎮(zhèn)靜了一下,然后把眼睛一閉,背著人就往過跨,結(jié)果連人帶己一起掉到河里去了。
河水不深,僅能沒膝。二哥被河水一激,醒了過來,肚子疼得似乎也能忍受了。大嫂抓著他的手,把他拖上岸邊,兩個人都濕漉漉的,成了落湯雞。
大嫂說嚇死我了,你咋回事???
二哥說我有肚子疼的毛病,攪腸痧,可能是沒吃對東西,所以就犯了。
大嫂說現(xiàn)在好點了嗎?
二哥點了點頭,看著大嫂濕淋淋的頭發(fā),心里突然覺得很難過。這些天他們一直都忍耐著,盡量不與對方說話,干活的時候也保持一定距離,可是越是這樣,就越想接近對方,一會兒看不見心里就發(fā)慌。
大嫂說你把濕衣服脫下來吧,我給你洗洗,搭在草地上一會兒就干了。二哥有些不好意思,大嫂說你到玉米地里脫,脫完了扔出來就行了。于是二哥就躲到玉米地里去了。河水把衣服都弄濕了,二哥于是就全脫了。
因為是夏天,天氣很熱,二哥把衣服扔出去后就溜到轉(zhuǎn)彎處的河里去了。那里有一個水潭,水有一人深,我們經(jīng)常在那里摸魚。二哥在里面游了一會兒,抬起頭往這邊一看,發(fā)現(xiàn)大嫂把衣服也脫掉了,正蹲在河邊洗衣服。大嫂雪白的肉體在陽光下一聳一聳地抖擻,一對乳房像兩只活潑的小兔子在胸前跳躍,看得人眼花繚亂……
二哥看得癡迷了起來。長這么大,還沒有見過女人的裸體。大嫂的身體他其實早就幻想過了,但沒想到這么白,白得耀眼。他癡愣愣地站在那里,忘記了自己也是裸體。突然,腳下的石頭一滑,二哥跌倒在地。大嫂聽見河水的動靜,猛地抬起頭,看見二哥赤條條地趴在水里,羞得她尖叫一聲跑進了玉米地。二哥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失態(tài),慌忙潛進了深水區(qū),把頭埋在里面,半天不敢出來。
下午的時候,衣服都干了,他們穿上衣服繼續(xù)干活。空氣很沉悶,像沼澤里的淤泥緊緊地包裹在身上,令人幾乎窒息。汗水不一會兒就將衣服又弄濕了。有了那一次的赤誠相見,兩個人都不好意思說話了,大嫂的臉蛋憋得通紅,紅得像秋后的南瓜。汗水順著發(fā)髻流了下來,打在滿是浮塵的土地上,濺起一團灰色的煙霧。
那天中午以后,二哥的腦子里不時會浮現(xiàn)大嫂裸身的影像,他強迫自己不要想,可是一閉眼仿佛就能看見,弄得他神魂顛倒,寢食難安。大嫂也是,這幾天看見二哥臉就紅,心就跳,似乎做了不該做的事兒,做啥的時候都想著他們在一起的情景。
這樣的狀態(tài)是很熬人的。兩個人都在拼命地克制著自己,唯恐一不留神便會燃起熊熊大火。大嫂晚上渾身燥熱,就想著二哥能夠過來,卻又擔(dān)心他真的掀開那道簾子。不行,不能再這樣下去,再這樣子總會出事的。為了讓自己冷靜一下,大嫂選擇了逃避。她回到了村里,讓父親去溝里照看一段時間。大嫂晚上把孩子哄睡著以后便睜著眼睛看屋頂,看著看著大哥的身影出現(xiàn)了,沖著她嘻嘻地笑。
大嫂很傷心,說虧你還笑得出來,我的心可是快要碎了??!
大哥說你還年輕,重新找個人吧。
大嫂說找誰啊,誰有你那么疼我?
大哥說不如找福才吧,他很愛你的。
突然大哥就變成了二哥,二哥不好意思地沖著她“嘿嘿”地笑。
大嫂說你笑啥?人家這幾天心里可一直在受著煎熬,你倒好,沒事人似的。
二哥說你以為我心里就好受嗎?我晚上也睡不著覺啊。
大嫂說睡不著我們就拉拉話吧,你下來。
二哥于是就下來了,坐在她的身旁。
大嫂說福才你心里在想啥?
二哥說我在想你哩!
大嫂就紅了臉,說光想有啥用?我們難道就一直這么下去嗎?
二哥說那怎么辦?
大嫂說我們結(jié)婚吧?
二哥說那可不行,村里人會笑話的。
大嫂說愛笑話就讓他們笑話吧,我們總不能一輩子活在別人的影子下,沒有自己的幸福。
二哥說你說得對,我看咱現(xiàn)在就結(jié)婚,明天我先說服媽,然后再做咱爸的工作。說完后就脫了衣服,鉆到她的被窩里了。大嫂吃了一驚,連忙把他往外推,邊推邊說:福才,你可不能亂來啊……
——媽媽,我要尿尿!兒子的叫聲把大嫂從睡夢中驚了起來??簧铣怂麄兡飩z,哪有二哥的身影?大嫂摸了一下臉,滾燙滾燙的,急忙披衣下炕,把著孩子撒了尿,回到炕上再也睡不著了。
十
那天晚上,二哥喝了很多的酒。回養(yǎng)殖場的路上搖搖晃晃,幾次跌倒又爬了起來。借著月光,他來到了馮家窯子。大嫂見二哥喝醉了,于是想把他扶到炕上去。二哥的身子?xùn)|倒西歪,根本不聽她指揮。一番推搡之后,二哥倒在了大嫂的身上。
借著月光,二哥見大嫂的身上只穿了一件背心和褲頭,于是便想起那天在小河里的情景,身子不由得開始躁動,下身膨脹,心跳得很厲害。二哥翻過身便向大嫂進攻。大嫂壓低嗓子說:你不要胡鬧,小心媽回來了。二哥說這么晚了,媽肯定不來了,我今晚一定要和你睡在一起。大嫂說不行,我們不能這樣做,人家笑話哩。二哥說我不怕笑話。說完后便撲了上去,一下子將大嫂壓在身下。大嫂想叫,卻沒叫出聲來,身子軟塌塌的像粘在了炕上,眼看著二哥幾下子就將她剝光了,然后喘著粗氣把自己和她融在了一起……
那天晚上,大嫂和二哥終于沖破了道德的底線,做了不該做的事兒。
二哥醒來后天已經(jīng)亮了,他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大嫂的被窩里,赤條條的,就明白該發(fā)生的已經(jīng)發(fā)生了。大嫂側(cè)著頭睡在一邊,眼睛有些紅腫,看樣子好像哭過。
我咋睡在這邊呢?二哥明知故問。
你做的好事。大嫂有些幽怨地說。
我……二哥想問,沒好意思問出口。
你趕快穿好衣服起來吧,說不定一會兒媽就來了。大嫂說。
讓我再親一下。二哥把頭埋在她的胸前,像個吃奶的孩子,樣子很貪婪。
第二天,大嫂一整天臉都是紅的,心跳得很厲害。眼前不斷地出現(xiàn)昨天晚上的情景。大哥死后兩年多了,她沒有再親近過男人,那方面的愿望似乎已經(jīng)沒有了??墒亲蛱焱砩?,二哥又重新喚醒了她的欲望,才知道自己一直在克制著自己。其實女人那方面的需求也很強烈啊。二哥的身體和大哥一樣棒,讓她享受到如醉如仙的感覺,那一刻她真的以為是大哥回來了。
第二天,兩個人干活的時候都沒有說話。晚上夜靜的時候,二哥掀開簾子就過來了。大嫂推擋了兩下放棄了,兩個人干柴烈火,把想辦的事辦得很順利,行云流水般的順暢。
男女一旦有了性方面的接觸,就會有第二次、第三次和第四次。柳葉和二哥也一樣,兩個人從那天開始一發(fā)而不可收,只要母親不在,幾乎每天晚上都要在一起才能睡著。
母親在這件事情上很遲鈍,事情進展了快一個月的時候她才察覺。母親那天中午從塬上下來,走到窯院的時候聽見里面有奇怪的聲音。母親很詫異,站在窗前聽了一會兒,里面?zhèn)鱽砟袣g女愛的聲音。母親很生氣,斷定是誰跟大嫂在一起。傷風(fēng)敗俗的媳婦啊,不走正道。讓她招女婿她不招,讓她嫁人她不干,原來背地里跟人在鬼混呢!大媳婦平日里老老實實,黃蘿卜蘸辣子,吃出看不出??!
母親咳嗽了一聲,里面的人亂成一團。母親說柳葉,你跟誰在窯里呢?中午睡哪門子覺?豬都讓狼吃了!
柳葉顫抖著聲音應(yīng)了一聲,窯里一陣慌亂的聲音,大嫂衣衫不整地出來了,眼睛不敢與母親對視,低著頭往豬圈走。
母親說讓窯里那個人滾出去!我要進去尋東西哩。
窯里的人顫抖著伸出了頭,母親不見則已,見了一下子就跌倒在地,身子軟成了一攤泥。
二哥見母親倒在了地上,忙跑出來攙扶。母親揚起手給了他一巴掌,順手操起一棍子摞了下去。
二哥慘叫一聲趴在地上。母親說你個畜生,我今天要打死你!柳葉見母親真下手了,連滾帶爬地撲了下來,跪在母親的跟前。她淚流滿面,渾身顫抖。二哥也掙扎著爬了過來,母親一把就將他推開了。
作孽啊,我上輩子虧欠誰了,生下你這個逆子,丟人敗興!——福才你給我馬上滾,永遠不要再回這個家了!母親壓抑的聲音順著山峁傳得很遠。
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沒多久,這件事兒就滿城風(fēng)雨,傳遍了整個交口塬。小叔子和嫂子通奸屬亂倫,這種事人們非常愿意津津樂道。寨子里的人說有人看見他們大白天在溝里摟摟抱抱,真不像話。這家人辦養(yǎng)殖場原來就是為了給這兩個人提供方便,真是的!
十一
大嫂和二哥的事情暴露后,成了交口鎮(zhèn)的頭條新聞。遠在南窯科教書的柳老師也知道了。
母親痛心疾首,氣得病倒在炕上??磥砣ヱT家溝辦養(yǎng)殖場是個瞎瞎經(jīng),雖然把債還得差不多了,卻發(fā)生了這樣傷風(fēng)敗俗的事!這后來因為照顧家里,讓兩個年輕人住在溝里,想起來真是罪過!
養(yǎng)殖場不能辦了,哪怕它再賺錢。再說大哥磚廠欠的債也還得差不多了。母親原計劃再弄兩年,把地方(房子)修起來就罷手,現(xiàn)在看來不能再弄了。
母親以很低的價格把養(yǎng)殖場轉(zhuǎn)讓給了別人。
其實母親的心里也很矛盾。養(yǎng)殖場剛弄順,該修繕的都已經(jīng)修繕,周邊荒地種的玉米豬都吃不完,一些關(guān)系也剛疏通開來,收土雞、土雞蛋的上門服務(wù),各方面的基礎(chǔ)都鋪墊得不錯,卻要在這個時候退出來,真是沒有辦法啊。
柳葉的父親知道了這件事兒,覺得難以置信,于是便跑來了解情況。作為人民教師的柳老師非??粗鼐V常禮教,女兒的行為使他羞辱難當,特別是當他知道柳葉已經(jīng)懷孕,氣得昏倒在地。
柳葉的父親覺得自己再也沒臉活在這個世界上了,他拿起一根繩子,把自己吊在女兒門前的槐樹上。
作者簡介:高鴻,陜西富縣人。中國作協(xié)會員、“陜西ff4g計劃”文藝人才,陜西省工藝美術(shù)大師,《西北文學(xué)》雜志主編?,F(xiàn)任成陽市文聯(lián)主席。2005年開始在《清明》《北京文學(xué)》《中國作家》《人民文學(xué)》等期刊發(fā)表作品,多次被選刊轉(zhuǎn)載。已出版長篇小說《沉重的房子》《農(nóng)民父親》等文學(xué)作品600余萬字?!冻林氐姆孔印啡脒x《陜西文學(xué)六十年作品選》(長篇小說卷),《農(nóng)民父親》榮獲吉林省第二屆新聞出版精品獎、陜西省第二屆柳青文學(xué)獎;報告文學(xué)《到中流擊水》榮獲陜西省柳青人社文學(xué)獎,《水無窮處》獲第八屆徐遲報告文學(xué)獎;散文榮獲第二屆孫犁散文獎、第八屆冰心散文獎等,入選《大學(xué)語文》教材、《語文主題學(xué)習(xí)》(九年級)教材、《中國最關(guān)的散文》等國內(nèi)20多種版本并屢次獲獎。
責(zé)任編輯:黃艷秋
美術(shù)插圖:段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