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汐

十年前，他們約定，誰也不能說出那個冬夜撞人的秘密。十年后，由于良知的煎熬，一個身患絕癥奄奄一息，想自首卻已離不開病床;另一個，精神折磨下，華發(fā)早生，仍然難下自首的決心——

寒風刺骨的冬夜，兩人肇事后倉皇逃走

2021年4月，在牟平區(qū)打工的王德才剛回到出租屋，在醫(yī)院做保潔的妻子田秀琴就告訴他，在醫(yī)院碰到老家鄰居曲鵬輝的老婆了，她來醫(yī)院取藥。曲鵬輝得了肝癌，已經(jīng)到了晚期。

王德才聽了渾身一震，聲音顫抖著說：“他才45歲，正是上有老下有小的時候??！”田秀琴也難過地說：“對呀，鵬輝媳婦說著說著就哭了，兒子大學還沒畢業(yè)，曲鵬輝也熬不了幾天了，剩下她一個婦道人家怎能扛得??？”

之后的幾天，王德才情緒明顯低落，每天回家都是心事重重，田秀琴有些納悶：“發(fā)小得了絕癥，你也不至于這樣吧？天天像丟了魂一樣?！蓖醯虏旁偃袊@：“曲鵬輝和我是多年發(fā)小，我得回去看看他?！?/p>

時年48歲的王德才，家在山東省煙臺市牟平區(qū)一個小鎮(zhèn)上，他的發(fā)小曲鵬輝，是屠宰專業(yè)戶，專門收購活豬屠宰后批發(fā)。十幾年前，農(nóng)村沒有什么副業(yè)，一些農(nóng)民農(nóng)閑時到曲鵬輝那里批發(fā)豬肉、豬下水往城里飯店賣，王德才也是其中的一員。

2011年冬季的一天，曲鵬輝要去鄰鎮(zhèn)收豬，他的農(nóng)用三輪車出了故障，半天也沒打著火，恰好王德才去他那里訂購豬肉，見曲鵬輝急得滿頭大汗，便把自己家農(nóng)用車開了出來，借給曲鵬輝應急。王德才那天沒事，還主動提出去給他做個幫手。

兩人忙了一下午，拉著生豬踏上了歸程。曲鵬輝開車，王德才坐在車的右側。

冬季白天短，回程快到家時，天色已黑。曲鵬輝早上出門時，忘記戴自己的頭盔，他戴著王德才寬大的頭盔很不合適，中途因為頭盔老是活動，遮擋視線，摘下來一次，可天氣寒冷，風像刀子一樣刮臉，他只得重新戴上。

三輪車經(jīng)過一座小橋，那座橋橋面過窄，曲鵬輝剛上小橋，沒想到從橋對面一條岔道上沖上來一輛摩托車，曲鵬輝來不及剎車，更來不及躲讓，摩托車被三輪車刮倒，轉了個圈，從橋邊掉下去了。

眼睜睜看著那人和車一起滾落到三米多高的橋下，兩人嚇得半死。王德才目瞪口呆，嚇得簌簌發(fā)抖，曲鵬輝喊了一句：“別說話，我們快走！”隨后，加大油門，駕車逃回家中。

到了屠宰場，曲鵬輝和王德才都嚇得面無人色。他們哆哆嗦嗦卸完了豬，來到曲鵬輝家。曲鵬輝告訴妻子，天太冷了兩人穿得都少，渾身都凍僵了。曲家備好了飯菜，兩人喝了大半瓶酒，也沒有壓住驚嚇。

曲鵬輝支開妻子，關上房門，叮囑王德才說：“今天的事，你一定要保密，從那么高的橋上滾落下去，那個人不死也會是重傷，如果事情暴露，我負擔不起??！”王德才安慰他說：“夜黑風高，路上也沒有行人，只要咱倆不說，沒人知道。”當天夜里，王德才回到家后，一宿沒睡。

不同的水深火熱，坦蕩成了最深的奢望

第二天，鎮(zhèn)上傳來消息，說鎮(zhèn)上的居民劉勇騎摩托車，剛出鎮(zhèn)西就被撞了，肇事車逃逸，劉勇昏迷，兩個小時后被路人發(fā)現(xiàn)救起送醫(yī)。

橋下面是干涸的河床，劉勇從3.5米高的橋上跌落，摔成重度腦震蕩。27歲的劉勇，是三峽移民，他在裝修隊里做木匠，妻子沒有工作。事發(fā)當天下午，老母親因肺病犯了住院，他白天在醫(yī)院護理，下班后，借了同事的摩托車去接鄰村的妹妹，沒想到出了事。事發(fā)后，母親心痛不已，原本的肺結核更重了。一家人全都崩潰了。

據(jù)醫(yī)生說，如果出事后能及時送到醫(yī)院手術，可能劉勇傷情不至于如此嚴重。劉勇先后做了兩次開顱手術，在醫(yī)院住了一個多月，一直未蘇醒。報警后，當?shù)亟痪块T積極尋找線索，劉勇妻子王秀春也在出事地點張貼啟事，跪求事故的目擊者和知情人，但由于天冷路黑，村民們冬季睡得早，一直沒有找到有價值的線索。劉勇的家人們都盼望著他能早日清醒，能說出當時的情景，可劉勇的情況卻不樂觀，在醫(yī)院花了二十多萬也沒有治好，最后成了植物人，只得抬回家休養(yǎng)。

劉勇住院期間，王德才和曲鵬輝更是如熱鍋上的螞蟻。在良心上，他們都希望劉勇能早日康復，好減輕他們的負罪感;在潛意識里，他們又怕劉勇清醒過來，給交警提供有用的線索。那些日子，曲鵬輝夜夜失眠，白天無精打采。收豬、屠宰豬是個體力活，他生怕自己哪天體力不支倒下去。但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他也不敢停業(yè)，怕外人看出異常。

王德才更是寢食難安，出事后，他再也不敢開車了，就找了個借口，把三輪車賤賣給大舅哥了。

劉勇臥床三年后去世。這三年，劉勇的家人吃盡了苦頭，老父親到處去打零工，妻子拉扯一雙兒女，還要照顧多病的母親，而劉勇生前也不能離人。王秀春愁得經(jīng)常偷偷哭泣。

當時劉勇的遭遇在當?shù)貍鏖_后，鎮(zhèn)里一些單位，以及劉勇的親戚朋友、工友們紛紛捐款，幫他渡過難關。王秀春感激不盡，逢人就說，社會上的好心人這么多，為啥那個肇事者的心腸會這么壞呢？這話傳到了王德才的耳朵里，他坐不住了，偷偷找曲鵬輝商量：“要不咱倆以好心人的名義，捐些錢給劉勇？”曲鵬輝連忙制止說：“還是離他們家遠點吧，如果被人看出異常，查出來，我們倆下半輩子就完了，那可是個無底洞?。　蓖醯虏乓才旅懊辆柚蝗俗⒁馍?，就打消了這個念頭。

劉勇去世時，兒子4歲，女兒2歲，父母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哭得驚天動地，場面凄慘不已。辦完喪事，王秀春拉扯著兩個孩子，四處借債。王德才和曲鵬輝都內(nèi)疚不已，一直生活在煎熬中，但都沒有勇氣站出來承擔責任。

王德才和曲鵬輝一直默默關注著劉家的生活，但不敢出手相助。王德才去鎮(zhèn)上趕集，看到劉勇的父親蹲在角落里，賣自家菜園里的蔬菜。王德才自己家有菜園，可他看著劉勇的父親佝僂著身子蹲在地上，一上午也沒有賣出菜，心里很難受。他戴著遮陽帽，壓低帽檐，來到攤位前，把劉勇父親剩下的菜全都買下了。劉父感激不盡，問王德才叫啥，王德才哪敢暴露，趕緊離開了。

走在路上，王德才犯了難，這些蔬菜自家菜園里都有，哪能吃得完。想到是幫劉勇父親買的，他就來到曲家，勻一些給曲鵬輝。內(nèi)心深處，他也有些埋怨曲鵬輝，如果不是他車速太快，導致出事，自己又怎么會遭受如此多的良心折磨？曲鵬輝聽完他小聲的解釋，爽快地把菜留了下來，并讓妻子付錢?？汕i輝妻子不知道里面的緣由，她不滿地說：“這些菜，我們菜園里都有，老王你自己想當好人，但不能用這種方式推銷啊，我們家也不是做慈善事業(yè)的。”王德才臉上有點掛不住，訕訕地出了門。

第二天，心里不痛快的王德才找了個機會對曲鵬輝說：“劉勇去世后，一家人生活得太艱難了，咱們能幫就幫點吧?！蹦闹狼i輝沉下臉說：“昨天老婆在眼前，我沒能說你，我不是告訴你了嗎？劉勇家的事情，咱們別去摻和，和他家走得太近了，萬一露了馬腳可怎么辦？”

王德才有點生氣地說：“你把人撞了，把人家害得這么慘，總不能一點表示也沒有吧？”曲鵬輝也生氣了，他沒好氣地說：“什么叫我把人家害得這么慘？是的，我是開車的，我的責任大，可是，你是車主，按法律，你也有責任。那天我戴了你的頭盔，特別不適應，如果我戴著自己的頭盔開車，也不至于被擋住視線。那座小橋，我經(jīng)常摸黑走，從來沒出過事！”

兩人竟然為此吵了起來，吵了一會又覺得沒趣。曲鵬輝拍了拍王德才的肩膀說：“我和你是發(fā)小，從小一起長大，彼此都了解。出了這么大的事，我們心里都不好受，你以為我就沒有心理負擔嗎？實話告訴你，出事后，我再也不敢在夜里走那座小橋了，平時寧肯繞路也不經(jīng)過那里。我理解你的感受，可是，我們能怎么辦？我們倆站出來，去填那個無底洞？孩子、老婆怎么辦？父母怎么辦？更何況肇事逃逸，已經(jīng)不是單純的賠償了，是要坐牢的……”

說到最后，兩人都哭了。他們想不出更好的解決辦法，只能繼續(xù)隱瞞。王德才賣了農(nóng)用車后，再也不敢開車，在農(nóng)村種地，沒有農(nóng)用車，簡直是寸步難行。由于一直愧疚，王德才患上了嚴重的神經(jīng)衰弱，原本130多斤的體重一度降到不到100斤。他幾度欲向警方自首，卻又怕連累了多年的發(fā)小，自己的責任能承擔得起，但曲鵬輝如果坐牢，曲家一家老小沒有著落，這個責任他實在承擔不起，最終他也沒敢站出來。

該來的還是來了，勇敢去擔當才是心安

2015年春天，王德才在城里上班的兒子，給他在城里找了一份修剪花草的工作。王德才巴不得快點逃離這個熟悉的環(huán)境，就爽快地去上班了。換了新環(huán)境，王德才心情好了不少。一年后，他租了房子，將老婆田秀琴也接到城里，田秀琴在醫(yī)院找了一份保潔員工作。表面看，日子又恢復了平靜，但每個月總會有那么幾天，王德才夜半醒來，想起當年那一幕，就再也睡不著了。如今，得知曲鵬輝得了肝癌，王德才內(nèi)心又難受起來。他認為，曲鵬輝就是因為愧疚和惶恐，才患上了絕癥。

十幾天后，心理壓力極大的王德才，回村看望了老鄰居。45歲的曲鵬輝已經(jīng)瘦骨嶙峋，由于腹水嚴重，腹部腫得高高的，人憔悴得不成樣子。兩人見面后，都哽咽不止。曲鵬輝又談起了十年前的交通肇事案：“這些年我受盡良心的折磨，寢食難安。得病后，我一直在反思，可能就是因為做了傷天害理的事，老是惶恐害怕，心里也愧疚才抑郁成疾的。”王德才也說：“這些年我過得也不好，我以為逃到了城里，遠離熟悉的場景，就會把那一幕忘掉，可是沒用。我常常罵自己，這不是缺德嗎？雖然車不是我開的，但畢竟是我的車撞的，我還是目擊人……”

兩人唏噓了一番，王德才建議去投案自首，他說：“人家孤兒寡母負債累累，拉扯一雙兒女，咱們兩個爺們一點不作為，真是說不過去……”曲鵬輝也表示，不想把這份良心債帶到墳墓。兩人商議，先和家人坦白，爭取得到家人的原諒，把身后事都安排好了，再一起去自首。

當天夜里，曲鵬輝將心事告訴了妻子，他說想自首，又怕承擔責任，賠不起錢，妻子將來日子沒法過。妻子聽后只是哭，曲鵬輝喃喃地說：“都怪我，我這是害了兩家人啊……”第二天中午，曲鵬輝就開始進入似睡非睡的半昏迷狀態(tài)，叫他起來吃飯，他睜開眼看看，又繼續(xù)昏睡。村里醫(yī)生說，這是肝昏迷，病人已經(jīng)到彌留時刻，沒幾天活頭了。

四天后，曲鵬輝離世。曲家辦喪事時，鎮(zhèn)上的人來了不少，王德才也來了。那天，他沒有返城，和幾個小學同學在一起喝酒，晚上順便留宿在同學家。因為內(nèi)心不平靜，王德才喝多了，他傷感地對同學說：“人得做好事，如果做了虧心事，自己心里這道坎就過不去，最后還不是得了肝癌！”

在同學的追問下，王德才把當年肇事逃逸的事情說了出來。他沒想到，這個同學的兒媳婦和劉勇的侄女很熟。劉勇家人很快就得知了消息，憤慨不已，馬上就到牟平公安分局報警。同時，親戚又幫王秀春咨詢了律師。但律師反饋回來的信息卻不樂觀，律師說，這個案件年代久遠，沒有有力的證據(jù)，除非肇事者自己承認，否則，不管民事還是刑事都沒法追責。王秀春不死心，她覺得當年的三輪車應該有剮蹭痕跡。但交警深入調(diào)查后，卻得知，農(nóng)用三輪車的使用期限只有十年，王德才的親戚早把車當廢鐵賣了。唯一的證據(jù)鏈斷了！

誰都沒有想到的是，交警找到王德才，王德才痛快地招供了，他詳細交代了當年交通肇事的過程，并含淚一再向劉勇家致歉。

2021年7月，劉勇家人向煙臺市牟平區(qū)人民法院起訴，要求王德才、曲鵬輝妻子支付劉勇因交通事故身亡的所有費用72萬余元。盡管面臨著巨額賠償，王德才卻感到心里輕松了許多，一塊石頭終于落地了。他對辦案民警說：“如果此事仍舊藏在心里，我這輩子都不會心安！”

曲鵬輝的妻子也幾次登門向劉勇妻子道歉，請求對方諒解。目前此案還在進一步審理中。

（文中除曲鵬輝、王德才外，其余人物均為化名。）

[編后]逃避，永遠都不是解決問題的方式。相反，積極面對，勇于擔當才是，無論這個問題有多么的棘手，甚至要付出多么大的代價。你要相信，再沒有比你去及時面對問題更壞的結果了，而你如果選擇去逃避，不僅后果可能更加嚴重，而且該來的最終都會來，到那時你才是悔之晚矣！

編輯/柴壽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