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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念孟和郁

2021-10-28 01:09阿劍
延河 2021年10期

阿劍

他們的命運以及他們的語言截然不同。

——巴·聶魯達

先鋒者

2002年的一個陰雨綿綿的早晨,我認識了作家孟。那時我在杭州讀書,作為一個酷愛遠離人群的青年,我與孟一見投緣。而直到2006年,在某個陽光燦爛的午后,我回到家鄉(xiāng)小鎮(zhèn)(浙西山區(qū)一個日漸喧囂的所在),第一次結識了作家郁。關于這兩個于我有特殊意義的朋友,我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都將之與上述的陰雨綿綿或陽光燦爛的印象糾纏不清。我如是敘述絕非出自什么隱喻或象征之類的文本需要(正如孟在一次談話中所不經意地指出),只是因為事實如此。

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孟在我眼中始終是一個固定的形象:他滿面倦容,長發(fā)披肩,以一種洞若觀火、悲天憫人的姿態(tài)在無數個風雨如磐的長夜里走遍城市的每一個角落。這一形象的產生源于一系列使孟聲名烜赫的故事。從1994年發(fā)表的《黑色森林》開始,孟對城市這一不朽主題進行了孜孜不倦的發(fā)掘。孟是以文本上的探索開始他的創(chuàng)作生涯的。他不斷地變換視角,以冷冰冰的零度情感據事實錄,或正相反,用極其華麗的濃墨渲染般的類駢文體描寫。這兩種風格的分別體現是發(fā)表在1995年1月的《風吹過峽谷》和同年9月的《城市黃昏》。正是這些做法使孟一度獲得先鋒作家的美譽,從而引起了諸多評論者的注意。比如以下出自小說《古窯址》的文字:

……我說老卡啊,我們聽音樂,讀書,熱愛藝術到底是為了什么?經歷了文化閹割與文化殖民后文化裸體的我們不會再給這些嚴肅藝術一平方微米的容光煥發(fā)之地,我們的靈魂已被肥皂劇、時尚雜志、卡拉OK、微信微博所置換,我們的太陽不知何時在中間出現一個方孔變成了一枚銅錢了。我抱著老卡泣不成聲。然后,靜夜里很清脆的一聲劇響。那個易碎的宋代瓷碗,精巧和脆弱得讓人心痛的物什,現在像一片粉碎的隕石。然而老卡不說話,她只是呆呆地看著地上。我在等待著她的詢問。我在等待,等著她開口說話,就像是海上的船只在尋找可以活命的藉口。

由于今天的孟已經日漸倦于討論他的早期行為,我至今無法明確當年他如是出道究竟是出于一種職業(yè)偏好呢還是另有深意。請允許我引用發(fā)表在2002年第3期的《文化評論》上的《世紀初的姿態(tài)——青年作家孟散記》一文中的若干論述,該文的作者是位叫芥生的陌生作者。

……孟在語詞的森林中如孤身的激情的尋覓者,他情感的觸須在蔽不見日的潮濕森林里輕扣青苔覆地如是蒼涼的大地?!弦云湫味碌募夹g性追求來企圖掩蓋和替代時代板塊在世紀之交的碰撞而帶來的陣痛中迸發(fā)的沏骨絕望和悲哀。這種做法顯然是后現代主義者們所諳熟的……

如果此論成立的話,那么,照這位論者的看法,孟所有的創(chuàng)作都是建立在一種悲愴的黑色圈套之上,而孟在文字上的努力最終都淪落成一種無奈的自娛的游戲,一種逃離了舞臺燈光的寂寞的狂歡。

我曾就此文問過孟,孟搖搖頭說:“我不認識這個人。”半晌之后孟又說道:“他簡直不知所云?!蔽矣浀卯敃r孟的神色淡漠,他顯然并未在意這個問題。多年之后我回憶起當時的情景,仍覺得孟的反應實在是曖昧已極。

在此后創(chuàng)作的系列作品中,孟以其特有的蒼涼視角為我們描繪了這樣一個世紀初的都市空間:土地板結的貧瘠的角落,無法種植作物的地球的異化的表皮,無界線的舞臺,心照不宣的游戲場所和交疊著地獄、煉獄與天堂的多苦樂的塵世?!啊獰o需等待,每天都是末日審判。”孟的嗓音像冷的金屬,有著盜火者般的目光。

作為一種寫作策略,孟無疑是成功的。他的作品已多次被收入海內外各種名目繁多的新潮小說集,甚多評論者在不同場合不惜筆墨地探討著孟的都市空間,并對孟的私生活以及少年時的經歷作出長篇累牘的猜測和不容置疑的診斷。孟的數部作品被搬上銀幕,并作為折射21世紀初中國現狀的寓言和諷喻性力作而頻頻走紅于海外電影節(jié),這更使得孟的聲名遠播于純文學讀者之外。但孟多次抱怨,諸事纏身使他進退維谷。事實上,孟如此專注于城市眾多鮮為人知的陰暗角落以致徒自憔悴了自己的身心。在這一點上,孟顯然與他的那些同樣執(zhí)著于此然而依舊活得心平氣和面色紅潤的先鋒派同志們大為不同。

孟是個真誠的人。多少個深夜,我們提著酒瓶浪跡在杭城眾多已經銷聲匿跡的街道上。除了幾個醉客、夜場下班的女人以及轟鳴而過的飆車手外,整個城市都陷入一種慣性的睡眠。在那種淡若薄冰的月光的冷清照耀下,我確實看到,入眠的高樓黑色森林般靜穆地佇立,街燈一路嘆息般地遠去,像即將凋謝的花,而硬梆梆的街道瘦如峽谷,望不盡的幽深。孟是誠實的。所有的評論者只要肯像孟一樣在午夜兩三點孤獨地浪跡在夜街上,他們就會明白,孟的文中展現的絕非什么寓意和象征,而只是事實。

有次我問孟:你為什么不解釋呢?或者反駁一下那些頤指氣使自以為是的評論者?

孟思索良久,才說:“我是個現實的人?!蔽铱匆娒系哪橂[在他那濃密的長發(fā)中,黑暗之中我看不清他的眼睛。那天,我第一次發(fā)現我遠未達到了解這位一起浪跡夜街的伙伴的地步。是啊,關于孟,我又了解多少呢?

關于孟我了解多少呢?關于他的蘇南鄉(xiāng)下的苦辛少年時代,關于他的初戀與創(chuàng)傷,關于他年輕時在杭州某個角落里流著淚的誓言我又了解多少呢?

現在的孟已經很少提起這些了?,F在,我們坐在他西湖邊那布置考究的書房里,隔壁就是寶石山上大呼小叫的游人,看得見白堤一路亮著燈,整個西湖就這樣把半個城市的花團錦簇和半個江湖的煙波浩渺摟在懷里。我知道他這間房子可怕的市值,以及背后不言而喻的社會背景。我們把自己隱在煙圈和獅峰龍井后面,讓沉默像夜霧般漫漶無際。他的書房里排列著各種各樣的酒瓶,一把生銹的標著“美國制造”的匕首(上面血槽還遺留著可疑的暗紅色),幾本印刷精美的畫冊,隨意放置的西泠名家的書畫,還有一個青銅器紋飾的拓本(幾近孤本),好像隨時攤開在那里,露出那些上古神獸的臉孔。這些都是在他小說里反復出現過的道具。現在它們被收掇在一排式樣典雅的紅木架子上,成為房間里引人注目的裝飾。孟很快捕捉了我的目光,他苦笑著捋了捋頭發(fā)。這個姿勢一如過去。但我注意到他現在的手指上已沒有了墨漬。現在他的房間里配置著新款的蘋果 MacBook,潔白,削薄,像一把鋒利的刀子。現在他的手指干凈素白得像世襲貴族。

孟說:我是個現實的人。

孟出生在70年代的蘇南農村,1992年考入浙江大學中文系,四年后畢業(yè)分配到杭城某雜志社工作至今。孟以關于都市的系列作品著稱于世,迄今為止已出版有小說集七部,作品被翻譯成英、日、德、瑞典等多種文字。孟從1996年起定居在西子湖畔。他的妻子是著名書目學家陳木之教授的女兒,同時也是海創(chuàng)園一家IT公司的CEO。孟是我的朋友。我們已經有很長時間沒有見面了。

盛滿陽光的園子

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關于郁,我和評論界同樣一無所知??梢哉业降氖钦憬賰撼霭嫔绯霭娴耐捲娂兜静萑耸赝枢l(xiāng)》。這是本薄薄的冊子,共收集了五十一首童話詩。

我無法用約定俗成的話語來向你們講述這個冊子。簡而言之,這是本自圓呈現的書。在書中,郁向我們描述的是早已被人淡忘的世界:在那里,一朵花是一張久違的笑臉,千萬片落葉是老槐樹散在風中的吻;在那里,石頭以亙古的方式沉默,白色羽毛漫天飛舞,陽光中紙飛機輕捷地滑過;在那里,所有的故事都是真實的,風向標各行其是,鳥和獸、人與物都在自己的遺忘之中。那是一個自圓呈現的世界。你怎么理解一個這樣的寫作者呢?

起初,我是這樣設想與郁的會面的:一個漂亮的園子,有陽光下熠熠生輝的白房子和美麗花園,有高高的楊柳樹和兀自搖晃的秋千,還有一群嘰嘰喳喳的小天使。我們坐在花園后的陽臺上,可以聞到溫暖陽光中鮮花微笑的味道,蜜蜂營營嗡嗡飛舞其間,純粹的陽光覆蓋在身上。那個站在孩子們中間的婦人,正笑吟吟地朝著這邊看。我看到郁安坐在花園的陽光和鮮花環(huán)繞的椅子上,揮散出淡淡的光芒。

我的設想如此美好以致我一度難以接受那間消失在巷子深處的低矮平房。經過一段城市里逼仄的弄堂和兩邊居民很少的平房(整個社區(qū)像是被日夜狂跑的城市遺忘了),郁站在他那狹小的院子里,用他特有的微笑迎接我。郁和他那遠近聞名的美麗妻子(即使他們已兩鬢斑白)像兩株默默生長的翠竹,他們的纖弱和蒼白的臉色使我心頭掠過一陣隱隱的不安(我很早就知道郁一直是個困于某種古怪的心臟惡疾的病人)。但當我看到明燦的陽光輝耀著我手中的開化龍頂綠茶時,我知道,我的預想并沒有發(fā)生太大的差錯。

我們坐在院子里,紅磚矮墻的上空是城市日益長高的天際線,玻璃幕墻的反光像某種咄咄逼人的目光。

我們的談話是從稻草人佇立的姿態(tài)開始的。

郁說,你常常能觸摸到陽光,感受到它那好意的關懷和溫柔的重量。郁說,伸出手,你能拈住從指間掠過的風。那些在風中抖動的千萬片葉子是陽光中歡笑舞蹈著的嘴唇。那些樹是嫻靜的長者,它們謙遜的姿態(tài)常令你莫名地感動。每當風雨凄遲,它們在夜里的吟唱總讓你想起很遙遠的過去,想起一些遠古時候的人和事。

郁的嗓音開始變得格外曠遠深沉。郁說,只有在這些時候,你才知道生存原來只需一檐破瓦、滿窗明月、一點陽光、一些風和愛人的微笑。郁回過頭來,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郁說,我是個耽于幻想的人。

我也笑了,說:“我是你的同謀?!?/p>

郁對古典大師們的稔熟與熱愛讓我暗暗吃驚。他說話很慢,仿佛一次徐緩的微笑。郁說起那些久逝年代里的大師們就像談起他的某些先輩,就像談論住在他隔壁家的老伯。郁顯然是個受寵愛的孩子。當滿眼狡猾神色的郁從他那無奈的妻子手中搶過酒瓶時,我忽然明白了一切。

那天,小小的庭院里靜謐如斯,如水好風流過庭前幾叢竹葉。一條名叫小扣的土狗(某次外出散步時,郁從垃圾堆里撿回來的),傷了一條右腿,一瘸一拐地,但一直快活地繞著我們轉圈。我看見竹葉次第搖曳,如被彈奏的琴鍵。爬滿青蘿的圍墻上正舒展著一個宗教般的黃昏。

從20世紀80年代起,郁和他的妻子任教于同一所縣城中學。在那里,郁是個受人尊敬與愛戴的人。郁甚至在后來與日俱增的升學壓力和家長們對種種收費日益高漲的不滿情緒中,依然保持著與眾人的友好關系。我想這一切實在是源于郁那獨特的個性。在別人眼里,郁是個熱心善良的師長、快樂的鄰居、容易相處的同事和盡職的丈夫。很少人知道郁還是個溫柔的幻想者、一個童謠的轉述者、一個古典詩人、一個月夜下的漫游者和歌吟者。這就像一個小小的美麗的秘密悄然綻放在如風往事之中。

郁送我到了巷口。我說:“我還能再來拜訪你嗎?郁微笑著說:隨時?!?/p>

兩個果子滾下山坡

兩個果子,光潔,剔透,漿汁飽滿

圓滾滾

渡過河流

那是春天

果子不及思量,從廟宇回到泥土

它們會長成一片森林

佛祖見了也會喜歡

(《兩個果子——婺劇僧尼會》,選自詩集《稻草人守望故鄉(xiāng)》)

我該怎樣向你們講述此后我與郁的多次交往呢?一次是我們像兄弟般地修補庭院里的矮墻,我至今還記得當時我對著太陽打的那個響亮無比的噴嚏。一次是郁花了整整一個上午為他鄰居家的小女孩講述《稻草人守望故鄉(xiāng)》里的故事。直到前不久,那個已經長成妙齡女郎的姑娘還向我回憶起那個寧靜清涼的早晨。她說話時晶瑩的眼眸依稀閃爍著郁的溫柔神色(但愿這眼神會陪伴她走過漫長的一生)。一次是重陽節(jié)的黃昏,我們三個都喝醉了,互相打鬧著說些傻話,為什么事笑得前仰后合,待醒后已是繁星滿天、長夜未央了。那些行云流水般的日子我已經不大能回憶得起了,惟有那種溫和寧靜依舊裹挾著我,包容著我。

許多年后我才明白,郁的那個小小的庭院于我是天國的縮影。那里存在著一種對時間和自身的遺忘,一種遺世獨立的澄澈如水的品質。

然而郁是無名的。郁聽見了一支剖了皮的樹枝的吟唱。郁看見微風中一只螞蟻在演說它的冒險經歷。郁給我們講述了那么多稻草人在家鄉(xiāng)田野里的遐想,然而,郁依舊是無名的。

進入回憶深處

關于孟和郁,我能說些什么呢?他們是多么不同的人。讓我出乎意料的是,孟居然知道郁的存在。

我再次強調孟是個目光敏銳的優(yōu)秀作家,他的獨特敏感使他比任何人都更周詳地了解我們所謂文壇上的眾多角色。孟很清楚他在文壇上所承擔的使命和所在的位置,他所面臨的處境,他的讀者和他文學上的對手。孟是個具備清醒意識的作家。在這一點上,郁卻缺乏最基本的經驗。據我了解,郁對當今文壇上活躍著的作家們一無所知。而且嚴格講,郁甚至不能稱作一名作家,迄今為止并不擁有任何官方意義上的作家身份。郁除了童話詩集《稻草人守望故鄉(xiāng)》外,并沒有其他著作。郁只是個迷失在陽光、鮮花和愛人微笑中的孩子。

孟在一次談話中提到郁,說:“他的感覺很好。但他采取的是這么一種不合時宜的方式?!?/p>

那時的孟總是滔滔不絕。

那時,孟像個初戰(zhàn)告捷的冒險者,眼里閃著灼熱的光焰。在那間武林廣場附近(如今早已被夷為平地)十幾平米的房間里,我們往往憑著一杯濃茶就能聊個通宵。那時我們的會面是多么熱烈呵,雖然更多時候我只是個傾聽者。

孟說,寫作并不比其他行當來得高貴或者卑賤。你看武林廣場上行走的豪車與路人,他們手中的任何一個購物袋都是對文學最有力的嘲諷。所謂法門萬千,寫作只不過是你在社會這個競技場上選擇的方式。很大程度上,也是你唯一可以選擇的方式。

孟說,關鍵是要成功,不僅是所謂文學的成功,同時也必須是世俗意義上的成功。關鍵是人家用其他方式在生活中獲得的一切,你用你的筆照樣可以得到。

孟說,你要首先弄清楚別人都在寫什么,都在怎么寫,然后你再設定好你的路子。你或者跟隨他們,但必須比他們更徹底,或者反過來,用與別人迥乎不同的方式寫作,這樣做往往容易奏效。孟習慣性地捋了捋頭發(fā),以一種強調的口吻說:“讀者和評論界都需要新的刺激?!?/p>

我笑笑。那是2002年,孟在文壇上嶄露頭角之際對我說的話。孟雖然在傳媒和大眾面前刻意保持著他那特立獨行的姿態(tài),這仍不妨礙他一次又一次地在我面前吐露衷腸。這倒不是因為我有什么過人之處,值得孟對我特別坦誠相待,更主要的是我并非一個操弄筆墨的人。這一點早在我與孟初識之際,我就已經無比清醒地意識到了。

我得承認孟的談話在很大程度上洗濯了我對世俗和生活的許多虛幻的不屑和厭離。我和孟有過幾次結伴的長途跋涉。我們曾深入到荒鄉(xiāng)僻壤,走進如蟻般的人群。在那些現在回想起來如歌如畫的旅程中,我們甚至作為一個旅途中的異鄉(xiāng)人都能深切地感受到人們生存的焦慮和不安,他們在物欲與功利面前的奔波和茫然。我說,這就是苦海無邊,這就是地獄和煉獄,這就是苦難呵。我說我甚至不知道該贊嘆國人生存的執(zhí)著呢還是感慨他們生活的艱辛。孟沉吟著,說:“所以我們一定要成功?!蔽覟槊先绱酥苯佣龊跻饬系幕卮鸶械襟@異。

也許孟永遠擺脫不了文字和現實的雙重拷問。孟無法忘卻世俗,包括世俗的功利和榮耀。單位上的是是非非,人事上的坑坑洼洼,社會上的風起云涌,聲名和業(yè)績的焦灼,鄰居的一夜暴富,同道們的鬩墻之爭,與他那生性活躍的妻子的貌合神離,這一切都使孟始終處于一種相對緊張的狀態(tài)。

“我現在也只有這支筆了?!庇幸淮危线@樣聲音低沉地表白道。

同樣談到這些,郁的解釋是:苦難不會終結。有人就有欲望,有欲望就有苦難。郁說,人就是苦難。我說,有苦難就會有救贖吧,譬如宗教。郁沉默良久,說:所有的宗教幾乎都是以悲愴的面目出現的,譬如佛陀的慈與悲,譬如耶穌十字架上的鮮血,譬如孔子的四處奔波和老子的西出函谷關。郁說:“惟其如此才是生活?!?/p>

郁的少有的沉痛聲調再次使我感到震驚。

一點說明

我想起我那幾年里暗流般的歲月。

那些年里,我一直保持著無所事事然而憂生患世的生活。我懷著一種幾近于隱秘的陰暗的激情漂流在人群之中,日夜渴念一些能讓我熱淚盈眶的人和事。

曾給我以很大震動的是一本拉美作家科塔薩爾的小說《跳房子》,以及另外一本日本作家夏目漱石的遺著。

我偶爾也寫點簡短的文字供報紙補白。2002年我寫過一篇關于作家孟的評論文章,叫《世紀初的姿態(tài)》。由于種種原因,當時我沒有署上真名,而是隨手用了個叫芥生的名字。

那些年里,我以一種與親人會晤的情懷往來于杭州與衢州,在兩個很親切的朋友之間。我們曾經相濡以沫地生活過很長一段歲月,彼此肝膽相照。

現在,他們已經在我的生活中消失了。

祛魅者

孟在2010年后對歷史上許多曖昧不清的年代里所發(fā)生的事開始了他新的探索。這一轉向是符合當時的文學發(fā)展趨向的。

雖然孟在那幾年里擁有了對先鋒作家而言難得的榮譽和關注,但孟明顯察覺到,讀者們已經開始對那些文字迷宮和喃喃自語表示了厭倦。孟發(fā)現,早在20世紀80年代,馬原、余華、蘇童那批作家已經通過種種努力,很大程度上為中國的讀者們最終接受卡夫卡、博爾赫斯等西方現代主義大師們提供了一個更為熟悉的腔調和經驗。其后山頭林立的文學流派,不過是在文化日益多元背景下的話語權的紛爭。無論描摹現實還是反映當下苦難,無論是想努力跟上科技與世相的飛速奔跑,在很大程度上都是隔靴搔癢。如果說小說是一種足以改良社會的革命,那么,這種革命的力量充其量只短暫地閃現在清末民初與改革開放初期等極少數幾個時代。而當下科技的發(fā)展已經讓聲光電影成為一種真正綜合性的藝術,其受眾之廣泛與影響之巨大,是小說所無法比擬的。

更可怕的是網絡的飛速發(fā)展,論壇、微博與微信等使傳統(tǒng)作家的存在再次陷入一次全民的祛魅狂歡中。純文學期刊的沒落與網絡載體的興盛,代表著信息通道的巨大變更與革命,在很大程度上,“小說幾乎只有三種出路,要么成為影視劇本的源泉,要么成為網絡讀物的一種,要么偏執(zhí)地行走于心靈的暗室”。

在這種前提下,孟的轉向無疑是明智的。他在2010年之后陸續(xù)發(fā)表的描寫宮廷紛爭的小說,那些把讀者帶入陰暗迷亂時代的努力讓他瞬時獲得了新的成功。在這些作品中,孟小心翼翼地安插著性與暴力、陰謀與偷情,有意無意地混淆著夢幻和真實、歷史和小說家臆想之間的界限。其深厚的民俗考證功底與嫻熟的文字技藝,使讀者獲得了易于接受又迥異流俗的閱讀快感。

照我看來,孟在2010年前后的作品事實上是一致的。孟一以貫之地把讀者的視線引向那些日常生活里人所不愿正視的角落。孟用他那陌生的形式和糜爛潮濕的創(chuàng)作題材刺激和召喚著人們久已麻痹的詩性。孟一直努力保持他那引導者的角色,盡量顯得不露聲色。但我說過,孟是個真誠的人。我深知孟并不像他所竭力表現得那樣無動于衷,他在內心的征途上遠不如在世俗中活得那么漂亮。事實上,孟對我抱怨過多次:“我甚至不知道是我在寫小說,還是小說在損耗著我?!泵舷駛€不知疲倦的征服者,占領了一個又一個島嶼,也同時在每個殖民地里浪擲著激情和生命。

孟說:“文字的魔障正在消解著我的血肉,終有一天我會聽到我的骨骼在風中空洞的回響?!?/p>

孟顯然在思索著些什么。

現在的孟已經不太說話,但甚至在我們默默無言地相對而坐時,我依舊能感受到他內心的風暴。

當然孟還在寫,他還在為南北兩大時尚雜志開辟的專欄供稿,他前些年里所收集的眾多關于南宋舊事的材料足以使他維持著高產作家的頭銜??吹轿艺诜喣潜居∷⒕赖碾s志上他的專欄時,孟朝我無聲地笑了笑。我明白他的意思。我說:

“孟,你太聰明了。但還不夠聰明。”

許多年后,我還在想:我是否了解,或者是否曾經了解過孟和郁呢?

郁以他那單薄的身軀在塵世的苦海中尋覓一條純粹之路,古典的溫和的光曾經照耀過他。是的,他活過,愛過,幸福過,他和他那相依為命的妻子用默默的堅貞的愛情活過了那些世事紛亂的年代。但我知道郁那溫情的笑容背后有我所未嘗領略過的浩渺風景。此刻我還能回憶起的一件往事,就像一雙肆虐的手撕開了溫暖的厚幕。

那天我們正坐在院子里聊天,幾個戴紅袖套的男人粗暴地闖進來。那是城市里每天都會發(fā)生的故事——一個破落小區(qū)很不恰當地坐落在嶄新的規(guī)劃藍圖上。郁耐心地與那個領頭的漢子理論,告訴他,這條弄堂當初是民國政府所在地,附近這些破敗的房屋至今依然有文物價值。郁提到幾個歷史上的名字,其中一部關于本地方志的重要著作正編撰于身后的小房子里。郁用他那溫和的嗓音告訴不速之客們,作為政協委員的他已經向縣里遞交了提案,應該會有答復。我不知道那幾個人是否聽進去了,但他們揚長而去的背影無疑帶著一種蠻橫的姿態(tài)。

第二天一大早,我接到郁的電話后趕過去。小院子的鐵門上,鮮血淋漓。郁的那條瘦弱的小犬(我們叫它小扣),單薄的身體掛在門上。清晨的陽光像流水般照耀著它。這是它第二次被人間遺棄。

郁說,你看,我連一只受傷的狗都保護不了。我說,這不是你的錯。郁說,這不是誰對誰錯的問題。郁說,事實在于這只狗就這樣死了。就這樣地被屠殺在我們面前。郁長嘆一聲道:我連一只受傷的狗都保護不了啊。

許多年后我還想起郁的那聲長嘆。我想起有次,我問郁為什么不多寫點東西,當時郁沒有說什么。我想我現在明白了。許多年后,我還總想起郁說過的一句話:“所有的宗教幾乎都是以悲愴的面目出現的?!?/p>

……過了這一夜

世上再沒有重要的聲音

樹林抱著落葉說,知了,知了

夏天有罪

披頭散發(fā)地活著

路過的刺猬都是膽小的

滿身的刺

都是虛張聲勢

(《蟬鳴》,選自詩集《稻草人守望故鄉(xiāng)》)

那么,孟呢?

我曾提到過孟的書房里有本關于青銅器紋飾的拓本,我之所以再次提起它,是因為近段時間來我的眼前總晃動著那些青銅饕餮猙獰無言的面目?!靶叛鲋皇A诵问剑肮值牧ο食稍匐y活轉的線條,大恐怖的獰厲的獸紋成了人們欣賞的對象,變成印刷精美的商品,”孟苦笑著說,“那么藝術又意味著什么呢?”

我想起孟的經歷,想起孟這些年來偏執(zhí)狂似的奔波和努力。我發(fā)現從來沒有比現在更了解過孟的苦辛的生活,他這多年來身受的多方的煎熬。凡·高說過,所有的創(chuàng)作都是火中取栗。而孟所面臨的,絕不僅僅是創(chuàng)作的火焰。孟畢竟是個生活在21世紀現實中的中國人啊。遠古的青銅饕餮在暮色的余暉中模糊成黯淡而憂傷的圖案,沉默地述說著幾千年夢醒后的茫然與失落。

朋友

我不忍見我的朋友孟在盛名和眾口稱贊的業(yè)績之下日漸憔悴,但也無計可施,直到有一天我忽然想起了郁,我的那位始終微笑著的朋友。他的文字仿佛無須以生命的消耗為代價,他的生活和寫作仿佛有一個溫厚博大的源泉。在他那狹小的院落里,歲月呈現的是一種和諧的況味。

從那天起,我就一直在促使著孟和郁的會面,我堅信他們的相會將是件相得益彰的事。在這樣一個喧囂的時代,這兩個真誠的人在各自默默苦斗,這兩個孤兒,他們長期的堅守應該有個也可以有個圓滿的歸宿。

我開始跑動于他們之間,聯系著他們的見面。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我甚至比他們自己更焦急地期待那一天的來臨。他們用手機短暫地通過話,加了微信(郁幾乎不用微信)。有一次,我和孟已經買好了高鐵票,約好一場必然的聚會,卻被一個臨時活動的電話打亂了行程。這幾年,孟總是東奔西走,像停不下來的陀螺。我們在杭州見面的機會也越來越少了。總是這樣,在一個小時高鐵的距離之內,我們總相信可以隨時碰面,卻始終未能成行。就像身邊的風景,總以為俯仰皆拾,卻一再錯過。這讓我留下了深刻的遺憾。

許多年之后我才明白,像孟和郁這么兩個人,是不可能見面的。上帝各自規(guī)定了他們的劇目,他們的會面只能出現在精心設置的秩序之外,而這是不被允許的。孟和郁只能如同前定般地無可挽回地走向他們各自的結局。意識到這一點使我在多年之后的夢醒時分依舊感到黯然神傷。

補充

讓我再向你們補充一些關于郁的生平吧。我想,在這個世界上,除我之外恐怕再不會有人向你們提起。

直到很久以后我才知道,郁是個三歲死了父親、七歲死了母親的孤兒。在與他那唯一的親人、他那在生活中早已心力交瘁的老姑母相依為命的日子里,郁度過了因他那遠在異國的祖父而忍辱負重的少年時期。后來郁來到農村。他因額頭上無形的烙印而飽受屈辱,他也曾瘋狂地近乎自虐般地搶重活累活干。當他第一次因以后注定要困擾他大半生的心臟疾病而昏倒在公社田頭時,才剛滿十七歲。等他睜開眼,看到的是張春天般關切的面容。一個有著同樣原罪般背景的女孩走進了他的世界。此后是許多個深夜的相伴苦讀,許多個日子里的默默相對。后來他們一起考上了國內某知名高等學府。而此時,郁的姑母在飽經世間滄桑之后終于告別了塵世。她甚至沒有等到郁跨進學校大門的那天。從那時起,郁提前結束了他的青年時代,開始固執(zhí)地追尋起那些折磨了他前半生的黑洞。在無數個失眠之夜后,郁終于在許多古典大師們溫潤的目光中找到了罪愆和救贖的原義,找到了他后半生賴以存活的不竭的維系和撫慰。當他那海外祖父舉著美元的綠旗在大洋彼岸召喚他時,他卻和那位后來成為他親愛妻子的姑娘一起回到了故鄉(xiāng)小鎮(zhèn),從此開始了余生的教學生涯。在此期間,郁創(chuàng)作并出版了收錄著他的五十一首童話詩的集子,書的名字叫《稻草人守望故鄉(xiāng)》。

2018年12月的冬天,郁因舊疾復發(fā)而過世。不久以后,他的那位與他相依為命的妻子也追隨他而去。他們至死也沒有分開。

(注:郁本名中華,浙江衢州人,中學特級語文教師,享年六十一歲。他的妻子李淑萍,上海人,同校數學教師。生平不可考。)

作為他們生前好友,是我守候在他們臨終的床前,是我先后送走了他們,讓他們終于在天國里團聚。這在他們是一種古典的歸宿和永恒的安寧,在我,則是一種多么慰藉的悲傷?。?h3>最后的回憶

關于后來孟的出走我就不多說什么了。事實上我一直預感著那一天的來臨。孟是這么一個真誠的人,他除了出走之外還能做些什么呢?

2019年9月,孟關閉了手機。他的微博和微信最后一條信息都是關于一次某高校的文學講座預告。直到此刻,這場事先張揚的講座因主講人的不辭而別而鬧得沸沸揚揚。

我聯系了孟的夫人(我一直稱呼她為陳總)。電話中,陳總用一種平靜得像產品經理處理軟件bug的口氣說:

“他是自由的,作家嘛?!?/p>

我微信里還留有孟最后發(fā)給我的小說初稿《四十歲出門遠行》。小說結尾是這樣的:

……想走路,就這么往前走,像十三歲那年一樣。但不會有一輛卡車在后面追我是嗎?還好我戴著耳機,我會聽著《波希米亞狂想曲》,一路走下去。走路,是件多么美好的事。再見了,你,和你的聲音。再見了,我要走了。If I'm not back again this time tomorrow. carry on, carry on, as if nothing really matters.這歌真好聽。真好聽啊。

我最后一次看到孟,是在郁將他的遺作《最后的童謠》交給我的幾天之后。

那天夜里極冷,我、郁的妻子和幾個學生默默地坐在鬧橋殯儀館潔凈樸素的靈堂里,看郁正在照片里微笑。這時,進來了孟。

是的,孟來了,孟和郁在幾次擦肩而過之后,終于相遇了。

那天夜里,我將《最后的童謠》遞給了孟。那是郁過世的夜里。我們靜靜地坐在絹花和燭火之間。往事如風掠過我已經消盡了悲傷的腦際。那夜靜謐如斯,我看見美麗的絹花溫柔地舒展,燭火溫暖,散著淡淡的光輝。我看見有幾個花圈上稚拙的字跡,那是郁的學生們送來的。郁像個孤兒般地活著,死后卻有這么多人真誠地懷念著他,惦記著他。我的眼淚就又流出來了。郁的妻子已經停止了啜泣,她的神色變得分外寧靜。孟正在讀著郁的文字。他沉靜地坐在那里,一動不動。我看見他的雙眼閃著晶瑩的光澤。

他哭了。

時間在一點一滴地消逝,先人們預言的末日多次瀕臨又轉瞬即逝,周圍的人與事仍在日復一日地沸騰著。然而孟和郁在我的心中也許會是永恒的。只是,他們對我究竟意味著什么呢?

孟于我意味著什么呢?是一個個模糊在暮色中的曾經獰厲過狂舞過吶喊過而終歸于沉寂的黯淡而憂傷的青銅饕餮嗎?郁呢?是小院里如水的風和竹葉的古典的喧響嗎?是一攤難以釋懷的傷弱小獸的哀慟的血泊嗎?是一句讖語——“所有的宗教都以一種悲愴的面目出現”嗎?

1997年,孟說,關鍵是要成功,關鍵是人家用其他方式在生活中得到的一切,你用你的筆照樣可以得到。

1999年,孟說,讀者和評論界都需要新的刺激。

2002年后,孟說:我甚至不知道是我在寫小說,還是小說在損耗著我。孟說,終有一天我會聽到我的骨骼在風中空洞的回響。孟說,恐怖的獰厲的獸紋成了人們欣賞的對象,成了印刷精美的商品,孟說,藝術又意味著什么呢?

2018年的冬天,孟什么也沒有說。孟靜靜地坐在那里讀著郁的遺作《最后的童謠》。孟的雙眼閃著晶瑩的光澤。而此時,郁正在靈堂上微笑著。在冷寂的冬夜里郁的微笑溫潤和煦,仿佛在述說著對這個多苦樂的塵世的永恒的諒解。

在路上

這就是我所知道的孟和郁。這就是那些歲月里我們難以磨滅的記憶中的點點滴滴?,F在,郁已經離開了他人間的國,而孟正行走在我所不知道的異鄉(xiāng)?,F在,我,一個無助的中年人,懷著亡友的遺著,奔走在出版社的大門。我走過幾個城市和村鎮(zhèn),走進人群,向他們講述關于孟和郁的故事,努力出版一本安靜的小書。這些手稿現在還在我的懷中,這些郁的妻子最后打印給我的文字,封面上是郁的手澤:“最后的童謠”。我看見雪白的紙張潔凈舒坦,幾個純藍的鋼筆字清晰、整齊、柔韌,一如我那亡友郁的溫情的笑容。

責任編輯:劉羿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