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建春
晚暮西,村莊的表情木木的,太陽剛剛落山,瘦瘦的月亮就爬上了老黃柳的樹梢。晚間的鄉(xiāng)村向來落寞,幾粒螢火拖著忽明忽暗的尾巴,劃過村莊,沒入曠野的稻禾里。燈光從低矮的窗口遲遲地透出,讓家戶中的黑暗多了份安詳。黑暗被燈火碎碎地?cái)噥y,巴掌大的光明,襯托出的黑暗更加獰厲。
“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早不是城里人的專利,村莊的約會比起城里人,可能要更早些。鄉(xiāng)村的夜來得匆忙,去得倏忽,天黑盡了,夜也就來了。
二玲和草金有固定的約會地點(diǎn),村西頭的老黃柳樹下是他們傾吐心聲的地方,一約就是好幾年。
村西頭緊貼田地,幾戶人家人口稀落,連狗也叫得有氣無力。黃柳樹卻有些年頭,樹干粗壯,半大孩子得三幾個才能抱過來,樹冠巨大,篩下的陰涼足足蓋住了一畝地。黃柳樹聳向天空,無遮無擋,方圓上十里一眼就能看到它高大的身姿,上空偶有飛機(jī)一掠而過,引起驚呼的同時,村里總有人說:老黃柳樹是航標(biāo),是用來給飛機(jī)指路的,碰不得。無疑問,老黃柳樹是村子人的驕傲。
黃柳樹屬苦樹,枝苦、葉苦、花苦,全身都苦,連結(jié)下的種子也苦如黃膽。正因?yàn)殍F心苦,它的身子不生蟲、不生病,長得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高高挺挺。巨大的樹冠除結(jié)滿一串串清苦的果子外,還結(jié)了個碩大的喜鵲巢。按常理,樹一大什么樣的鳥都會有的,恰恰黃柳樹樹冠上,只容存下了喜鵲。喜鵲犟,強(qiáng)悍,霸氣十足,眼中無其他鳥,把時有來犯的鳥們,攆得貼天飛,牢牢地把控著得天獨(dú)厚的領(lǐng)地。
此時正是早稻揚(yáng)花的日子,蟲們、蛙們鼓噪,讓一地界不安寧,喜鵲也沒閑著,忙著生兒育女,順帶著修理窠巢。小喜鵲已經(jīng)破殼而出,吃口正旺,晚間也喊餓,喜鵲夫婦憐愛孩子,半夜三更還得撲扇著翅膀外出打食,好在黃柳樹居高臨下,月光厚厚的鋪滿方圓地界,蟲頭足、蛙頭滿、野果多,乘著月光打食,滿載而歸不是難事。
二玲和草金相好了不少個年頭,家里人或多或少有點(diǎn)知道,但懶得過問,他們就這么不咸不淡地處著。今晚是頭一回二玲主動約草金的,暗號照舊,扔個小“土坷垃頭”進(jìn)院子,草金就明白了。吃過飯他們各自甩著空手,到了黃柳樹下。草金聽二玲的話,二玲放個屁都是香的。他們性格互補(bǔ),二玲百靈百巧的能說會道,草金木訥,屬三棍打不下一個悶屁型的,但實(shí)誠,心里有數(shù)。
草金木訥,追二玲卻不含糊,“悶頭驢吃麥麩,一吃一大口”,下手快而且猛,起先二玲躲避,但功夫不負(fù)有心人,終于還是愛上了。二玲嘴碎,心腸好,孝順,長得在村里也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好看。草金面上粗,心卻細(xì)膩,對二玲的好難找。他們背地里是一對情侶,人面前卻藏著掖著,怕露了光。
還是二玲先開頭說話,二玲問草金:晚上吃干的還是吃稀的?草金不多話:干的。二玲癡癡地說:吃干的有勁吧,樹可上得動?說完不容草金插上嘴,指了指老黃柳樹頭。草金憨憨地問:干啥?二玲不多說:抓雀子。草金不再問了,拍拍屁股向黃柳樹走去。草金心里明燈籠樣亮,二玲說的抓雀子,是讓他掏喜鵲窩里的小喜鵲。二玲的父親老哮喘,犯起來了要人老命。前些日子外頭人傳了個單方,用沒長毛的小喜鵲加上冰糖燉了吃,能割去老病根。上上次約會時,二玲就說了。當(dāng)時草金就猴急,要去上樹,二玲說:草金你真笨到家了,笨死了,喜鵲剛抱上窩,小喜鵲還不知屎在哪屁在哪。搞得草金草草收收,望著二玲一個勁傻笑??床萁鹕禈樱岽橹?,意思是讓草金來親她,草金不敢,連連后退,恨得二玲想動手扇自己耳光。
草金小時爬高上梯,翻跟頭,豎蜻蜓,上樹是拿手好戲,蹭蹭地向樹上躥,樹干太粗不好下腳,到了半中腰,樹的粗細(xì)合輒反而好上了,他瞅準(zhǔn)了樹椏,一腳窩跟著一腳窩,腳都踩在踏實(shí)地方,眼見著就接近了喜鵲窩。二玲仰起頭看了又看,月亮明晃晃的,喜鵲窩被月光鍍了亮亮的金邊,從沒有過的好看。草金像只猴子一拱一拱的向上爬,她的心跟著,樹太高快貼了天,多少還有些擔(dān)心,但也不敢大聲喊叫,捏著嗓子要草金小心。月光在樹枝間穿動,偌大的一棵樹把二玲吸進(jìn)了樹影里。
喜鵲突然“喳喳”地狂叫起來,兩只成年喜鵲護(hù)窩,輪番向草金發(fā)起了沖鋒。草金有點(diǎn)措手不及,身子晃了晃,險(xiǎn)些從樹上摔了下來,嚇得二玲捂著嘴叫。草金還是穩(wěn)住了陣腳,終于將手伸進(jìn)了喜鵲巢,兩只肉乎乎的小喜鵲在草金的手接近時,暖暖和和的,雙雙張開了嘴巴,嘬他的指頭,以為是為它們打食、喂食的老喜鵲回來了。草金的心就猛地顫動了下,但也就是一瞬間,還是將兩只小喜鵲小心揣進(jìn)了懷里,悶悶地對二玲喊了一嗓子,抓到了。二玲聽了,似乎也沒高興起來,只是說:小心,快下來。
老喜鵲一定是認(rèn)為末日到了,急得、恨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拼命向草金發(fā)起攻擊,狠狠地拉下糞便,月光下喜鵲的翅膀把黃柳樹的葉子擊落下了一地,連同著還有油亮的羽毛。上樹時難,下樹容易,草金哧溜幾下就滑到了地面上。兩只老喜鵲也跟著俯沖,沒有了樹枝的遮攔,草金的頭被啄了兩口,流出了鮮紅的血,痛得他一跳老高跺著腳臭罵,但只罵娘,沒罵喜鵲。
兩只肉肉的小喜鵲,草金捧在了二玲的面前。小喜鵲瑟瑟發(fā)抖,月光打濕了它們的身子,絨絨的細(xì)毛隨風(fēng)晃動。二玲突然憐愛起來,顧不上大喘粗氣、頭上淌血的草金,把小喜鵲捧在胸前,兩只小喜鵲竟向她的懷里拱去,二玲心跳加快,胸口麻酥酥的癢,心卻軟綿綿的。草金倚著樹,站在一邊,棍子樣靠著,發(fā)愣,看著緊貼二玲胸口的小喜鵲犯孬相。月色真好,密密仄仄的,草金在心里暗地說。轉(zhuǎn)過神來的二玲罵將起來:作死呀。
尾追而來的兩只老喜鵲放棄了進(jìn)攻,站在了黃柳樹的枝頭不停地狂啼,時而交頸,時而相互梳理羽毛,垂著頭,低低的呢喃商量一氣。月光仍在鋪陳,綠浪般的稻禾,一波又一波再一波地涌動,散放的蟲鳴無邊無際無約束,似乎都在迎合喜鵲再無喜氣的叫喊聲。
二玲的眼睛亮晶晶的,兩只小喜鵲在她的胸前早安靜了下來,一只好像進(jìn)入了夢境打起了呼嚕。二玲像對自己也對草金說:喜鵲在哭呢。說得草金心中發(fā)毛,果然兩只老喜鵲的叫聲帶著哭音,連動得黃柳樹發(fā)出難忍的喘息,草金聽出了。草金“嗯”了一聲,算是回應(yīng)了。二玲說:送它們回家吧。草金答得及時:叔怎么辦?二玲陡的放開嗓音:你聽到?jīng)]有,死樣子。
草金再次上樹比第一次要艱難,他懷中揣著的一對寶貝呢,他得小心呵護(hù)著,生怕枝枝丫丫碰傷、弄疼了它們。二玲目送的眼光再柔和不過了,早顧不上別人聽見,大聲吆喝,要草金小心再小心。一對老喜鵲似乎明白了什么,沒有“喳喳”叫的俯沖,一只在空中盤旋,一只站在了巢的門前瞭望。草金順著原路走,省了不少心,只是小喜鵲不大安生,在懷里貼肉的地方,拱來拱去,讓他分心,要一次次坐在樹丫上,騰出一只手來,撫慰一會,才將兩只不安分的小喜鵲安穩(wěn)下來。
終于把小喜鵲送回了窩里,月天柔柔的打開了,喜鵲窩好溫暖,草金送出的手不愿收回來。兩只小喜鵲一進(jìn)窩里,突然神氣了不少,和草金的手親熱,相互抗來抵去,都想占有更多的地方。草金想到了小時候冬天和弟弟爭被子的場景,眼圈突然紅了。他罵自己不像個男人,但還是把衣兜中揣的一把花生米,輕輕地放在了巢中小喜鵲的身邊,這本是他帶給二玲的,二玲最喜歡吃花生了。
草金下樹輕松多了,兩只老喜鵲立在巢邊“吱吱喳喳”叫聲稠密地送他,分明是喜慶的吁嘆,如同平日里立在枝頭,報(bào)告家里有喜事的到來。草金在樹的枝干里,感受月光平和的洗禮,竟有了多待一會的想法。他尋了個四平八穩(wěn)的樹枝丫坐下了,居高而望四野,村子陷落在阡陌里,螢火飛動著穿針引線,將月光、草木、田埂、水塘、溝壑、渠壩、水稻、旱糧、村莊縫合在了一起,老黃柳最多也只是針腳中的一點(diǎn)點(diǎn),還有二玲。他看得入迷,也走神。二玲不干了,亮出嗓門大聲招呼:死人,還不快下來,不怕露水打潮衣裳呀。聲音之大,把一些家戶的燈光又震亮了。
草金滑下樹來,二玲從身后一把抱住了草金厚實(shí)的身體,草金慌慌地躲。二玲用力抱緊,反將草金的雙手捺在了自己的胸上。兩只小喜鵲在草金的大手里突突地跳,他有點(diǎn)暈。二玲哭了,淚一個勁地滾,晶晶的。
村莊生動起來,挑在黃柳樹上的月亮,悄悄移步,陡然里,胖了、明了、圓了許多。
梁大東最大的愿望是死在自己的屋里。梁大東虛年八十五歲,在村子里算是高齡了。說村子只是過去的事,村子早拆了,早就沒有了,若說有,也僅是名義上的事。梁大東身體還硬朗,八十五歲挑得動百十斤的水,名下的兩畝田也種得順溜。所以梁大東說到自己的愿望,別人就打岔:怕什么?你還等不到!意思是說,大東硬朗朗的身體,是能熬來拆遷后的回遷房的。不過,大東還是擔(dān)心。同一村子的吳老亮,七十九歲,正向八十奔,本也結(jié)實(shí),突然病下了,住進(jìn)醫(yī)院沒幾天就去了。
吳老亮算來不屈壽,喪事按白喜事辦的,熱熱鬧鬧的。遺憾的是吳老亮沒能進(jìn)家門,事明擺著的,老家拆了,新家沒建好,租人家的房子,死了怎能進(jìn)家呢?租房也是家,可不是自己的屋。
大東和老亮要好,好得像一個人,老亮死,大東心疼得要掉,但還是撐著身子,為老亮的壽材刨了最后幾刨子。大東是祖?zhèn)鞯哪窘?,干了一輩子木匠活。手藝精?dāng)?shù)煤埽锇死镎f到梁木匠的,沒有不豎大拇指的。一技在身總比別人過得好。首先說房子,他家的房子在原來村子里是一流的,一字甩開十間瓦房,高大敞亮,三個兒子一家三間,他自己住著一間,怎么說都舒心。
梁木匠有好名聲,十間房子是他一斧一斧子砍出的,三個兒子也是他一鋸一鋸子拉大的。大東二十五歲結(jié)婚,老婆一連串生了三個兒子,卻在四十歲不到走了,剩下大東拉扯三個兒子,其難就不用說了。全靠木匠手藝,糊口過日子。也因?yàn)殡y,大東對手藝名聲講究,丟了名聲和手藝,三個兒子非餓死不可。五十歲上下,大東把房子蓋下了,三個兒子相繼成親,日子一下子就亮堂了。
農(nóng)村的木匠活有得做。小來小去的家具,娶媳婦嫁丫頭的大件,蓋新房叉八子做門窗,老人故去的老家,都需要木匠。大東總是十里八里的首選,原因簡單,大東手藝好、實(shí)誠。拿為故去的老人做老家來說,這是糊死人的活計(jì)。木匠大東從不含糊,從選料到動鋸子,一板一眼,一榫一卯,就沒見過省心,鄭重得如給活著的人蓋房子。棺材做成了,梁大東一定要睡進(jìn)去,蓋上棺蓋,周旋一會。目的有兩個,一是看躺得可別扭,再一看可跑氣透亮。
事情由此復(fù)雜了,周圍上了年紀(jì)的老人,都會叮囑兒孫,死了一定要睡上梁大東做的棺材,否則死不瞑目,這成了地地道道的遺言。兒孫們又有幾個敢不聽的呢?
做棺材成了梁木匠的一絕。起先,大東身強(qiáng)力壯,一口棺材的活獨(dú)攬。后來歲數(shù)大了,就當(dāng)監(jiān)工,臨了刨上幾刨子算是收工。喪家認(rèn)這賬,算是梁木匠親自動手的。再后來,推行火化,似乎棺材沒了市場,不知怎么一折騰,人火化了,骨灰還是要放棺材里安葬,棺材又派上用場,且仍是認(rèn)梁木匠的。梁大東幾欲封斧,還是封不了,盡管僅是掛個名子,象征性地刨上幾刨子,但老人有心愿,大東不能不遂。
到了八十五歲,梁木匠還常睡進(jìn)棺材里,做最后一道工序的驗(yàn)收,最近的就是吳老亮。梁木匠一些日子想事,他掰指頭數(shù),一輩子做了多少口棺材,算不過來。老的、小的,長輩、平輩、晚輩,想想,心酸酸的。
是否要給自己做口棺材?上了八十歲的大東就常想這事,想歸想,一直不曾動手,一拖就拖了下來,眼見自己向九十奔了。對自己的棺材,梁大東早有準(zhǔn)備,在蓋十間大瓦屋時,就在門前栽了一溜楝樹。楝樹肯長,樹質(zhì)不軟不硬,樹苦不生蟲,長了近四十年,一棵棵都合抱粗了。梁大東在心目中號了其中的五棵楝樹,他目測過,五棵楝樹做棺材不屈料,老屋會寬敞的。
樹還長著,村子拆遷,梁大東沒提別的要求,楝樹別砍了,長著好看,其實(shí)他心中有小九九。政府現(xiàn)在干事講究,認(rèn)為大東講得在理,一溜楝樹留下來了,美美一景,當(dāng)?shù)貥浞N也得要保護(hù)一些。梁大東常去看留下的楝樹,開紅花了,結(jié)綠果了,楝果黃了,鳥搶食了。幾個來回,村子拆去竟三年了。
不知何時起,村子的人向城里涌,先是一個兩個,之后是整戶整戶走,如田地里的花兒,有一朵開,其他就全跟上了。
梁大東的三個兒子也跟上了趟,兩個兒子去了省城,一個在縣城,做了農(nóng)民工。三個兒子書讀得不多,卻都和他學(xué)過手藝,有個三斧頭兩鑿子的功夫。手藝不精,三腳貓般,竟在城里生下了根子。說了梁大東不信,三個兒子主營棺材,還有商標(biāo),商標(biāo)名就叫大東。棺材和棺材不一樣。大東的棺材是用來盛人,當(dāng)人最終老家的。三個兒子的棺材是工藝品,小巧玲瓏,受歡迎。
大東看過三個兒子做的棺材,暗暗贊嘆,精巧不說,榫卯也極講究。不用一個釘,小榫小卯,做得到位,挑不出個毛病來。三個兒子做的棺材價格也高,三五百上千的平常,最貴的破萬,和真棺材的價格幾乎持平了。
“升官發(fā)財(cái)”城里人相信彩頭,棺材正迎合了。這點(diǎn)大東不喜歡,都升官發(fā)財(cái),田里的地都誰種?何況升官不就是發(fā)財(cái),鄉(xiāng)里的幾個官,累得像條狗,也沒見發(fā)財(cái),日子過得一般般。
不過兒子們有錢掙,大東還是高興的,少操了許多心。和兒子們有過不開心的事。一是三個兒子輪番轟炸,要他進(jìn)城。他吐口唾沫釘根釘,堅(jiān)決不去。二是兒子們想砍了苦楝樹當(dāng)料,做串工藝棺材,大東更是不允,話說得絕,死也不行。
不開心添堵,一陣風(fēng)就刮走了,大東的兒子們孝順,吃穿用配齊了,還隔三岔五地回來,看望大東,也料理老房子。沒過幾年,村里就撂棍打不到人了,空的瘆人得很。一個偌大的村子,門多緊緊閉著。大白頭黃鼠狼就在村子里打架,嘰嘰歪歪地鬧著響動。
村里的地管得也少,幾乎是撒下一把種子,之后就靠天收了。
大東護(hù)著三個兒子的田,可怎么也護(hù)不過來,把兒子們找回了罵,兒子們有理由,種一田水稻的收入,還不如做一個拇指大的棺材。
兒子們驕傲,棺材都賣到網(wǎng)上去了,供不應(yīng)求呢。大東年輕時也算走南闖北的人,對新事物接受快,網(wǎng)購的事不陌生,他也三天兩頭,收到快遞的東西,兒子們送上的,五花八門。
眼見村子里的人走空了,留下幾個老人,大東一個、吳老亮一個、花嫂一個,往往是一天見不上一面,各有事忙,守著好大好大的窩。
田園將蕪,都看到了,又像沒看到。還是有明白人的,鄉(xiāng)里干部牽頭,把散在村民各戶手頭的田收攏了,集中使用,成立合作社,不種水稻麥子,興種水果養(yǎng)魚蝦,葡萄主打。土地一下子又活蹦亂跳,有了新勁頭。三個兒子的地都入了專業(yè)合作社,吃地租、分紅,也是一筆小收入。梁大東沒全入,留下了兩畝地,自己種。種些瓜菜,種些不打藥的稻子,好在大東身體吃得消,也不止望收多少,當(dāng)花花草草料理了。
扭轉(zhuǎn)后的土地開始新一輪發(fā)力,瓜果飄香、魚歡蝦跳,引來了一幫幫城里人,采摘、垂釣,玩鬧得有模有樣。大東的地緊挨著瓜果區(qū),時而有城里人上地里采摘、照相,大東高興,要給幾個錢,大東就搖頭,給不掉的。
三個兒子看家門前熱鬧了,也跟著湊,把大東牌工藝棺材拿回了,試著銷,還真沒想到,銷得旺。當(dāng)人們知道,梁大東就是大東牌的擁有者,又忙著和他合影,捧著個小小的棺材,搞得很有儀式感。大東起先不樂意,但求的人心切,再有也是在為兒子們助力,終究還是笑得開心。大東上相,慈祥得很,照片在網(wǎng)上傳,搞得像明星,好多人甚至就是奔大東來的,搞得合作社的人,也把他當(dāng)作人物,要付工資。
采摘垂釣帶動了鄉(xiāng)村游,村莊的拆遷上了議事日程。村莊也是該拆遷了,偏僻、交通不便,加上人進(jìn)了城,房要人住,大多屋子都成了危房。沒費(fèi)多大事,村里人簽了協(xié)議,搬的搬、租的租,村子就撤空了。
吳老亮和花嫂都在村子不遠(yuǎn)處的鄉(xiāng)政府所在地租房子,成了集頭上的人。梁大東本打算跟兒子進(jìn)城住,等回遷房建好,再搬回來。梁大東留戀土地,但識大體,好事要支持。誰知合作社負(fù)責(zé)人找上了門。懇求大東不要進(jìn)城,高帽子戴了一堆,大東是采摘園的符號,也是一景呢。
大東松了口,他心中也難舍,他的二畝地,他的一溜子楝樹,還有心中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比如棺材,周邊還有老人等著了心愿呢。
合作社人在大東兩畝地的荒埂上,為大東搭了兩間簡易房,通電通水,舒適得很,況且和合作社的人在一起,游客不斷,一點(diǎn)不寂寞。吳老亮、花嫂時而也來,說說笑笑,喝點(diǎn)個小酒,說說陳芝麻爛谷子事,一天的日子過得快。
梁大東每天一件事必干,他去拆了的村子,看留下的一溜苦楝樹。樹精神,離開了煙火氣反而長得更好。據(jù)村里人說,這一溜苦楝樹,規(guī)劃為楝園,相鄰著還有棗園。楝苦、棗甜,有一個大大的比照,先苦后甜,甜才更有味。
梁木匠有些恍惚了,老家該用之中的哪五棵楝樹做?饞婆娘斬雞,塊塊都是好的。說給老亮、花嫂聽,他們也沒主意。
村子一拆,梁大東和眾鄉(xiāng)親們一樣,把目光轉(zhuǎn)向了圈定的一塊土地,臨著水庫上方的地,這里將是他們新居的落成地。
小區(qū)規(guī)劃得不錯,一家一戶獨(dú)立的小樓,點(diǎn)狀分布,有廊有亭有綠地有花園有健身地,和城里最高檔的小區(qū)有一比。梁大東不信風(fēng)水,但知些皮毛,將建的小區(qū)上風(fēng)上水,實(shí)在是塊妙地。不過,他存在心里不說出。
拆遷時,鄉(xiāng)長說得好,快則一年,慢不過兩個年頭,就能住上花園般的房子。一晃三年了,小區(qū)還在建設(shè)中,樓們冒出了黃土,就是長得慢。就這過程中,吳老亮走了,臨終時,還巴著進(jìn)自家的屋。
大東有點(diǎn)沉不住氣了,一天看過在建的小區(qū),徑直去找鄉(xiāng)長。鄉(xiāng)長和氣,說了半天,大東算是聽懂了。建設(shè)體量大、土地指標(biāo)、招投標(biāo)、各種手續(xù)走完了,耽誤快一年。建設(shè)中,又發(fā)現(xiàn)建筑公司有毛病,忙著糾正,再誤些時間。鄉(xiāng)長誠懇,說得頭冒汗,還一個勁賠禮。大東本想說幾句硬話,突然說不出了,兩年前一頭青發(fā)的鄉(xiāng)長,竟兩鬢花白了,他知道,鄉(xiāng)長也就三十大幾的人。
實(shí)際上大東去找鄉(xiāng)長,肚子里窩著事。剛過八十的花嫂快不行了,幾天前去看她,花嫂挺在衛(wèi)生院,哀哀地和他說,想死在老屋里。大東吼了花嫂幾句,大意是說,好好堅(jiān)持住,新房就要建好了,死也要死在家中?;ㄉ┻肿煨α诵?,還是沒關(guān)住眼中的淚。
大東和花嫂年輕時是有故事的?;ㄉ┧氖畾q死丈夫,大東也是在這個點(diǎn)老婆死了。一個村子住著,就有人穿線,讓兩家合一家。鬼使神差,這事沒成。不過,還是有些閑話,看見過大東和花嫂走動,相互幫襯著。
又有什么呢?大東三個兒子,破衣難裳的要補(bǔ)補(bǔ)連連?;ㄉ┘掖蠡铙w力活,要人伸手。相互幫幫忙,怎么也說得過去。
吳老亮問過大東,和花嫂可睡過。大東也回了句,好過。好過和睡過是一回事,吳老亮心坐實(shí)在了。他的意思是,大東和花嫂都不憋屈了。
花嫂還是沒挺過來,在衛(wèi)生院去世了。兒子從外地趕回,一頭打到大東處討主意。大東有法子,讓花嫂的兒子找人在原村子老屋地,搭個簡易棚辦喪事,算是靈堂,也算花嫂回了老屋,至少沾老屋的地氣。花嫂是火化的,還要入土,棺材要做,花嫂死前有交代,做棺材要大東主持。和吳老亮相同,眾人幫忙,大東最后刨上幾刨子,所不同的是大東多刨了幾遍,用力氣地刨。棺材做好,大東躺了進(jìn)去,蓋了棺蓋,淚突然落了一串,忙用手接了,還是有幾滴落在棺材里。將花嫂落了地,梁大東全身像散了架,支不住了。歇了好幾天,才慢慢恢復(fù)了。
又進(jìn)入采摘季節(jié),游客一撥一撥地往采摘園涌來,葡萄長勢好,酸甜可口,游客摘得猛。大東在一邊高興,游客多,鄉(xiāng)親們掙的錢多,他和游客的合影也表情生動,其中有意味呢。
也就在采摘季,小區(qū)的樓的拔節(jié)加快了,見著見著就封頂了。記得花嫂辦喪事時,鄉(xiāng)長率了一眾人來吊唁,對著花嫂的遺像,鄉(xiāng)長一下子跪了下去,抬頭時已淚流滿面。梁大東在一邊看得真切,心軟得要掉。
鄉(xiāng)長拉過大東的手捏得緊,對一邊的棺材也打量再三,似乎有話說,但沒說出。楝園邊的棗樹開始掛果了,楝樹高大,一些陰涼靜靜地向棗園篩。據(jù)說,棗是冬棗,楝的葉子落了,冬棗還要可勁地長些日子。梁大東去看楝樹,順帶著看棗,時間一久,也就不知去看誰了,眼睛模糊得不像樣子。
有句話梁大東好久不說了,就是:不知可能死在家里。家就要建好了,而他比過去更硬氣。采摘季過去不久,梁大東發(fā)了命令,讓三個兒子率眾回來。都回來了,加上親朋好友,鄉(xiāng)里鄉(xiāng)親,一下子炸了棚。合作社知道了,忙將會議室讓了出來。還真有了聲勢,梁大東氣足,大聲宣稱,從今往后封斧了!意思明擺著,棺材的事他不參與了。
三個兒子有點(diǎn)懵,忙問,你的老屋呢?梁大東吼著嗓子:我的棺材我自己做!
不是封斧嗎?兒子們還是醒過來了,大東死后不睡棺材了。
眾人散去,梁大東靠在楝樹下做了個長夢,亂七八糟的,理了理有幾條線。一是搬進(jìn)了花園式的小樓房。二是活到九十九,死了,葬進(jìn)公墓,公墓里一幫老兄老弟迎他。三是和花嫂拜了天地。四是棗樹長得比楝樹高了。五是去城里的兒孫們又回到了土地。
醒來時,有鳥兒在叫,歡歡的。梁大東臉紅如霞,“啪”地打了自己一巴掌,老不正經(jīng)的。他罵和花嫂拜堂的事。
夢中其他幾件事,是夢也不是夢哦。
吳老西釣魚,直鉤。和渭水垂釣,愿者上鉤的姜子牙相譬。
塘是好塘,水是好水,好塘好水中,寄存著一泡好魚。明眼人說,吳老西釣魚意不在魚,全為打發(fā)時間。實(shí)際上只說對了一半,另一半掖在心里,秘不示人。
村子顯然老了,到處倒廊塌壁,古意的磚石椽子露在風(fēng)雨中,時不時發(fā)出太息的詠嘆,和一些同樣蒼老的蟲子對視,鉆出一個個風(fēng)灌不滿的洞孔。屋要人住,再好的房子,三五載空下來,就會隔三岔五地發(fā)生變化。小洞不補(bǔ),大洞一尺五。誰來補(bǔ)呢?眾多房子的主人,房門一閉,撂腿走人,一走七年、八年,但讓房子空落,唯剩匆匆而過的時光。
吳老西是村子里掰著手指頭數(shù)過來的留守者之一。
村子里有些物事是不長腿的,樹、塘,還有長腿的魚,河道、水系不暢,長腿也枉然,走不遠(yuǎn)。
塘過去喚為清水塘,塘底有井眼,活水常來往,一汪水就如青春女子的眼睛了。吳老西吃這塘水長大,他的父輩、祖輩也是。只是近年用上了自來水,清塘水吃得少了。俗話,不要緊(井),吃塘水,在吳老西的心中,是清白又有分量的。
清水塘就交給了魚。不少年里,土地被糟蹋得不像樣子,魚的安身之地越來越少,過去有水就有魚蝦的景象不見了,碰上只青皮翠衣的青蛙,也算很幸運(yùn)的事。清水塘,竟成了魚蝦蟹鱉的最后家園。
村子里的魚有多少種,誰也說不清楚,水里的事情朦朧,無法干了所有水,竭澤而漁,也只是想象。吳老西釣魚,對清水塘的魚情,摸個十之八九,幸運(yùn)的是,大多曾見過的魚種都露了面,連稀奇的草鞋掌、麻混也見過。清水塘,倒像是大熊貓保護(hù)基地了,讓一些魚不因環(huán)境惡化絕種了。
吳老西就在清水塘垂釣。吳老西釣魚講究,一桌、一凳、一把傘,桌上有茶,釅釅的一杯,特級瓜片,裊裊地冒著青煙。偶爾還會有酒,喝上一小杯,再把魚線拋遠(yuǎn)了,靜靜地等魚兒咬鉤。茶和酒都是兒子從省城捎回的,兒子孝敬,連帶著兒媳、孫子也跟著孝順。
有一樣不好,吳老西拗,不愿進(jìn)城,任憑兒子說狠話,就是不離村。理由簡單,舍不得一溜老宅子,舍不得清水塘和塘中的魚。
坐在凳子上,吳老西垂釣,不緊不慢地穿餌子,鉤不是鉤,一小段直直的銅絲,蚯蚓等好穿,不費(fèi)事,也不下位子,拋下不久,就有魚來咬,先輕點(diǎn),之后拖著跑,送浮子,忙著起竿,用勁均勻,魚露頭了,但大多在半空中又落入水中。直鉤怎能釣上魚來?
吳老西每天都在重復(fù)差不多的動作,風(fēng)雨無阻,樂此不疲。魚們不驚不乍,高興從吳老西的直鉤上搶食,有時還能免費(fèi)坐飛機(jī),在半空周折,看一眼水外的世界。
也有被直鉤釣上岸的,比如蝦子和蟹,它們的鉗子夾上了餌子,就不忍棄了,隨著釣竿的悠勁,跌在了堅(jiān)硬的土地上,跌得渾身疼。每在這時,吳老西都嘰咕:好吃也慢點(diǎn)。接著把蝦、蟹放進(jìn)水里。還有一些小魚不懂事,貪,往往被拽上岸,折騰幾次,又跳進(jìn)水里。小魚無耳性,一會忘了,再被拽上岸,七拽八拽竟也長大了。
例外的是兩條紅鯉,隔上十天半月,就將直鉤咬得緊緊的,輪流被吳老西拽上岸來。紅鯉都有半尺長,紅彤彤的艷,搖尾鼓鰓,如一朵盛開的花。吳老西對釣上的紅鯉盡心,用濕毛巾包了,跌跌撞撞向家奔,好在家近在咫尺。帶回家的魚,有大魚缸伺候,缸中水清,魚在此之中,沒虧吃。
魚缸擺在條案上,條案的上方掛著吳老西老伴的遺像。老伴笑嘻嘻的,如生前樣。紅鯉在家過夜,第二天一早,吳老西注定把魚放了,看著它向水深處奔去。
有人看中這紅鯉,花大價錢買,吳老西堅(jiān)決不愿意。要錢干什么,不能帶土里去。不過自此吳老西多了個心,日日夜夜盯著清水塘,甚至讓兒子出了大價錢,承包下了塘口,一包就是二十年。
吳老西釣魚也是有觀眾的,孫石頭算鐵桿。孫石頭和吳老西同庚,都是八十開外的人,都硬硬朗朗的??瘁烎~,主要是拉拉家常,村子里人太少,找個說話的人不容易。
除了看釣魚、說話,他們喝茶、喝酒,將時間打發(fā)得順順溜溜。孫石頭愛喝魚湯,吳老西總是把釣上岸的蝦、蟹、小魚揀上幾條,送給孫石頭,不多,一頓貓食的量。孫石頭不嫌不棄,多是摘個荷葉、樹葉包了,中午或晚上美美地吃上一頓。
有一次,紅鯉又咬鉤了,歡歡地上了岸,不知孫石頭發(fā)了什么瘋,求著吳老西將紅鯉給他下酒,軟纏硬磨,氣得吳老西一腳將桌子踢翻了,差點(diǎn)把孫石頭推進(jìn)清水塘。紅鯉第一次沒進(jìn)吳老西大門,在岸上蹦跶幾下,懨懨地跳進(jìn)了清水塘。
為這事,吳老西和孫石頭好幾個月不說話。那些天,清水塘,一桌、一凳、一傘、一桿、一老人,清靜得很,只是吳老西的酒喝得更頻繁了。
實(shí)際上吳老西愛吃魚,早先釣魚的鉤也是鋒利的,兒子進(jìn)城打工,幾經(jīng)打拼,成了一家公司的老總,有模有樣。他和老伴鐵心不進(jìn)城,村里人越來越少,田地荒了,荒也就荒了,都不指望田里那點(diǎn)收成,倒好了一些走走停停飛飛落落的野物。
就在這時,吳老西迷上了釣魚。
清水塘的魚真好釣,半天釣上十斤八斤毫不費(fèi)勁。老伴也愛吃魚,吃不厭,尤其是鯽魚,紅燒、清蒸、熬湯,都有滋有味。釣多了吃不掉,就鹽腌了,當(dāng)小菜吃。按老伴的說法,魚吃得天天屙白屎。
兒子、媳婦時而回來,讓吳老西釣魚勁頭更足,蹬在塘邊一蹬半天。一來釣兒子、媳婦喜歡的鮮美。二來多釣些給他們帶回城,城里人好這口,一說野生的,口水就流得老長。兒子回來匆匆忙忙,好陪在塘邊看吳老西釣魚,穿餌、摘魚,一會也不閑。不過,圍繞的中心還是勸吳老西進(jìn)城,吳老西無話,把魚線甩得更遠(yuǎn),不久,一條斤把重的鳊魚上竿了,活蹦亂跳著。吳老西有了話把:城里有這魚,有這一甩?兒子反過來無話了。
兒媳婦比兒子乖巧,順著公公、公婆,說,不進(jìn)城就不進(jìn)城,?;貋砜纯础9鸥吲d,順口就說,還不是喜歡吃清水塘的魚。兒媳婦忙答,是的,是的。正說話,吳老西起竿了,一條尺把長的白絲魚上岸了。清水塘邊其樂融融的,連柳絲也擺出另樣姿勢,婀娜,喜慶。
有了孫子,兒媳婦回得勤,摟著寶寶,一住就有些日子。鄉(xiāng)下空氣好,還有鮮美的魚吃,難得的享受。好魚發(fā)奶,兒媳婦奶足,孫子長得好,樂得吳老西和老伴合不攏嘴。孫子略大點(diǎn),也喜歡喝魚湯,和奶奶一樣,對鯽魚湯最愛,喝得小肚子圓。吳老西添了新動力,研究鯽魚的習(xí)性,沒幾天,就成了釣鯽魚的高手,想釣鯽魚,絕對十拿九穩(wěn)。
孫子滿地跑,吳老西釣魚添了小助手,不過搗亂的成分多,揀個瓦片、石頭向塘里扔,或把釣上的魚丟進(jìn)水里,擾得清水塘一陣陣地漣漪。吳老西反而高興,抱著孫子在清水塘轉(zhuǎn)了一圈又一圈。
清水塘實(shí)在是口好塘,水清澈見底,水草在水中舞蹈,掩護(hù)著魚的淺翔。吳老西還是小西的時候,潛進(jìn)過塘底,井眼汩汩的涓流,發(fā)出細(xì)微的聲音,大群小陣的魚搶鮮活,倒讓他近不得身,只能聽聽井眼的喟嘆。塘埂上的花草也明亮,飛蓬、小菊、桔梗、紅蓼、薄荷、火把草,混雜而有序,高高低低的分出層次。還有一些樹,伸出枝條摸天探水,還原大自然的質(zhì)樸和始樣。
聽吳老西說,孫子好奇,也就聽個大概,一不小心,孫子已拽了個野果塞進(jìn)嘴里,有滋有味地咬起來。吳老西不吃驚,清水塘邊的果子們,魚吃得,人也吃得,無毒養(yǎng)人呢。
孫子五六歲開始懂事,陪吳老西釣魚,有時也搶過釣竿,人模狗樣,一本正經(jīng)地釣。清水塘魚厚道,老少不欺,孫子同樣釣了一條又一條。起先孫子高興,之后一天,他突然把竿子甩在地上,捧起從鉤上摘下的魚,自言自語地說:魚,你的嘴好疼。果然,一條不大不小的鯽魚,嘴豁了,一絲絲地滲血。吳老西怔在一邊,釣魚的心勁猛地降了幾成。
又發(fā)生了件大事,吳老西的老伴福分淺,六十來歲得了胸口疼病,一查竟是癌癥。一家人慌成一團(tuán),忙著去省城住院手術(shù)。兒子媳婦孫子,輪流轉(zhuǎn)服侍,吳老西兩頭跑,釣魚的事也就荒了。
老伴出院,在兒子家調(diào)理,兒孫繞膝,也還滿意。但不久就喊著回家,她念清水塘,想?yún)抢衔鳎饕饽枚?,兒子勸不住,媳婦留不下,連孫子的哭鬧都不起作用。
老伴回家,捧了一堆東西,吃的喝的,還有大堆的藥,顯眼的卻是一個魚缸,游著兩條指頭粗細(xì)的紅鯉。紅鯉精神,在透明的魚缸里左投右突、上下求索。
紅鯉有來歷,老伴住院,孫子怕奶奶寂寞,用零花錢買的。紅鯉紅得鮮亮,一身子的剔透勁。老伴歡喜,看到魚就想到孫子,不知不覺地,添了不少生活下去的勁。
紅鯉魚擺在了家的顯眼處,老伴當(dāng)寶貝,天天換水照應(yīng),時不時還和它們說話,說著說著就漏了嘴,喊孫子。
老伴最大的變化是不再吃魚,讓吳老西的釣魚失去了不少味道。釣魚有癮,三天不釣手和心都發(fā)癢。吳老西隔三岔五還是在清水塘垂下鉤子,釣魚,也釣遠(yuǎn)遠(yuǎn)近近的風(fēng)光。就好了孫石頭,他站在吳老西的邊上,釣一條,拿走一條,許多日子,孫石頭的身上散發(fā)著魚腥味,不用說拉的是白屎。
吳老西釣魚的勁頭銳減,有時魚上鉤了,自己的嘴唇也連帶著疼。
紅鯉卻在吳老西家活得特自在,兩條卿卿我我,見風(fēng)樣長,一年沒過,就有了成人巴掌般大小。紅鯉好看,老伴天天瞅不夠,轉(zhuǎn)身看,磨身看,似乎看幾眼,就能看出花來。
吳老西也喜歡紅鯉,老伴愛的,他能不喜歡嗎?
孫子回來,也圍著紅鯉轉(zhuǎn),陡然將清水塘的釣魚放在了一邊,非得吳老西左三聲右三聲敞開嗓門喊,才被奶奶目光推著,不情愿去。
不過兒子一家對清水塘的魚不拒絕,吃了,還要帶上,這倒讓吳老西,多了一條釣魚的理由。
有一天老伴悄悄對吳老西說,以后再吃魚,得把紅鯉搬開,紅鯉在哭呢?
吳老西瞪大了眼,差點(diǎn)把天望了個洞。
村莊一天天衰老,在吳老西的心中村莊真正老去的分界線,是老伴撒手歸西。老伴終沒敵過病魔,五年前故去了。老伴死后一段日子,天如何黑下去亮起來,吳老西一概不知,天昏地暗,整天里灰蒙蒙的,生活沒甚嚼頭。兒孫們都有自己的正事,陪了幾天,還是一溜煙奔他們城市去了。城市是他們的,和吳老西沒關(guān)系。
死寂開始包圍村莊,活物不多,清水塘算其中之一,水中游魚,塘就活著。何況清水塘中魚花色品種眾多,魚躍蝦跳,它的生命呈澎湃狀。
清水塘眾多的魚中,又增添了新的品種,兩尾紅鯉。
紅鯉是吳老西的老伴臨終前的一些日子放生的。紅鯉跟著吳老西夫婦生活,連頭帶尾有五個年頭,算得上是家中要員,捻捻指頭,兩條紅鯉就會浮起頭來,親吻他們的指頭。
吳老西老伴的最后日月,紅鯉始終陪在她身旁。紅鯉無腿,走不遠(yuǎn),不像兒孫抬腿來,抬腿又走了。吳老西和老伴,常對著紅鯉發(fā)呆,看它們游動、進(jìn)食,看它們吵架,前頭吵架后頭好,眼睛中有憐愛,更多的是愁怨。孫子的心意,夫妻倆看得重,怎么也不會慢待了。
孫子說過,讓魚陪奶奶。魚聽話,這么多年沒離開半步。孫子天真,心也真。
被病痛折磨了一夜的老伴,清早就推醒了吳老西,她讓吳老西把紅鯉搬過來。無縛雞之力的老伴把魚缸擁在懷里,兩條紅鯉抬頭,晨光從窗戶許許的飄進(jìn),紅鯉搶食,左一塊,右一塊,歡暢得很。吳老西的老伴伸出雞爪一樣的手,終是沒抬起來。淚順著吳老西老伴的臉頰慢慢地流,但也星星點(diǎn)點(diǎn),苦澀苦澀的。吳老西問老伴,想孫子了?老伴點(diǎn)頭又搖頭。
老伴蚊子樣哼,吳老西聽明白了,要他把紅鯉放生了。
放生的儀式簡單,吳老西先把魚缸搬到了塘邊,再把老伴捧起,一步步和塘親近。老伴好輕好輕,吳老西的額貼著老伴的臉,風(fēng)縷縷從他們咬合的皺紋間穿過,有些涼意。
吳老西扶起老伴,老伴突然有了力氣,捧起紅鯉,還在它們的頭上輕輕拍了兩下,魚入清水,箭樣游去,魚奔深處,一塘水微微漾動。老伴深深嘆了口氣,轉(zhuǎn)眼,兩條紅鯉又游了回來,浮著頭、吐著氣泡,似有難忍的不舍,老伴的眼中汪滿了濕氣,擺擺手讓紅鯉離去。
放生了紅鯉,老伴再也無話,只是把目光投向窗戶,窗戶外是清水塘,清水塘邊,一條蜿蜒的路通向遼遠(yuǎn)……
吳老西開始直鉤釣魚,是好久后的事。老伴的墳已爬滿了青蒿、蓬草,他決定再次釣魚。
清水塘邊有了一景,一桌、一凳、一傘、一個白發(fā)老人,時而起桿,把時光甩得啪啪響。紅鯉常常浮起頭,它們的身后是一群雜色的魚群。
一晃五年。這天,孫石頭又來了,天氣特別的好,塘邊的合歡花艷艷地開,落花無數(shù),將清水塘染得色彩斑斕。桌上有酒,還有一碟花生米,孫石頭不客氣,連端三杯,讓酒貫穿五臟。吳老西沉默,一次次把漁線向清水塘中央拋去。
難有的魚不吃鉤,亂泛花的魚圍著釣鉤打轉(zhuǎn)轉(zhuǎn)。吳老西不急,他何嘗是在釣魚?終于還是有魚咬鉤了,吳老西不緊不慢地起竿,是紅鯉,牙關(guān)死死地咬,紅鯉長大了,把釣竿扯成了弓形。
孫石頭幫忙,倆老人幾乎是抬著,將紅鯉請回家中。魚缸早換成了木盆,滿當(dāng)當(dāng)?shù)乃闪思t鯉的窩。
氣喘吁吁,吳老西又將魚線拋進(jìn)水中,不久另一條紅鯉又住進(jìn)了吳老西備下的木盆里。
木盆的上方是老伴的遺像,笑嘻嘻的,比吳老西年輕多了。兩條紅鯉困在木盆中,偶爾浮頭,也是把目光投向嘻嘻地笑。兩條紅鯉映照著吳老西家的堂屋,家兀自有了精神。
一股蒼老的聲音從吳老西的胸腔冒出,混沌而短促。孫石頭聽出了,那是哭聲,由不得也加入了,哞哞的,如殺牛。
這天是吳老西老伴的祭日,老伴死天,塘邊的合歡花也開得歡。
紅鯉忽然搖動尾巴,攪得水聲四起,將兩管混沌的哭聲送到了村子的各個角落。
孫石頭止住哭,對吳老西說,村子就要拆遷了,當(dāng)濕地,清水塘留下了。吳老西揉著眼睛點(diǎn)頭,眼里無淚,干哭了一場。
是哭嗎?吳老西懷疑。
還是釣魚,一桌、一凳、一傘、一老人,直鉤。
吳老西在清水塘邊做了個長夢,魚們都上了岸、長了腿,領(lǐng)頭和壓陣的是紅鯉,中間竟有老伴、兒子、兒媳、孫子,他們都成為美人魚,和魚們說話,可惜他一句聽不懂。
村莊好靜好靜,沒人喊醒吳老西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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