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舒
趙二娃要回四川老家過年,趙二娃說:老婆跟我一起回吧,我已經(jīng)二十多年沒和父母一起過年了,兩“老格篼”都上了八十,也過不了幾回了。
我說好啊,那我得和我媽說一聲,要不然她肯定會去土特產(chǎn)市場給你買清溪花椒。
趙二娃在他們家排行老二,上有一姐,下有一弟,“二娃”就是這么來的。四川人的叫法,最后還得加個“兒”字,沒有翹舌音,川語特有的腔調(diào),就是“棗二娃兒”。
趙二娃大名趙肖物,通常情況下,“趙肖物”三個字只出現(xiàn)在正式場合,比如論文通訊作者,或者講座授課人,在家里,他就是“棗二娃兒”。趙二娃身為大學(xué)教授,生物醫(yī)學(xué)博導(dǎo),卻從不介意在我面前保留他濃烈的鄉(xiāng)土風(fēng)味,尤其是言論。作為一名職業(yè)寫作者,我對一切具有地域特色的語言充滿興趣,趙二娃似乎很愿意配合我。他總把他的父母叫“兩老格蔸”,川語“老樹樁”的意思,換成普通話,就是“兩老東西”。趙二娃這么稱他父母,和他的教授身份相當(dāng)不符,但我從未譴責(zé)抑或阻止過他。十年的夫妻了,我很了解他,也許他在稱呼“兩老格蔸”的時候,心中充滿了咬牙切齒的“愛”。
結(jié)婚十年來,趙二娃從未提過要回老家過年,以往我們都是回我浦東的娘家過年,今年忽然要改變,我雖是答應(yīng)得毫不猶豫,可心里還是暗暗期待他能改主意。趙二娃很善于改主意,他腦筋轉(zhuǎn)得飛快,一般五分鐘內(nèi)能閃出十個主意。倘若他準(zhǔn)備帶我出去吃飯,從提出去精品川菜開始,大約要經(jīng)歷粵、蘇、魯、湘、本幫乃至東北亂燉,最后吃上的,很有可能已經(jīng)越過千山萬水,到達“西班牙薩拉曼卡省小何塞火腿”。所以,他說要回老家過年,最后或許會帶我去南極度假。
我這么說,并不是想證明趙二娃是個浮夸抑或虛榮的男人。趙二娃十八歲離開老家去北京上大學(xué),畢業(yè)后進協(xié)和醫(yī)學(xué)院讀研究生,之后去美國留學(xué),普渡大學(xué)博士畢業(yè),又去耶魯做博士后。趙二娃是十四年前回國的,在美國念書時,趙二娃叫“Samon”,他的導(dǎo)師Somerwille為他起的名兒,中文音譯應(yīng)該是“西蒙”。Somerwille導(dǎo)師因為他的中國學(xué)生在《科學(xué)》和《細胞》雜志上發(fā)表了多篇論文而格外器重他,西蒙趙載譽畢業(yè)。畢業(yè)典禮上,他代表留學(xué)生發(fā)言,其中一句話讓Somerwille幾乎流下惋惜的眼淚。西蒙趙說:未來,當(dāng)我回到我的國家,我會永遠記得普渡的每一天。
Somerwille認(rèn)為,西蒙趙一旦回到中國,不可能再產(chǎn)出什么科研成果:Samon,你要記住,你是一個生物化學(xué)和基礎(chǔ)醫(yī)學(xué)研究者,中國的學(xué)術(shù)環(huán)境,中國的大學(xué),中國的實驗室,能和美國比嗎?你必須認(rèn)真考慮我的建議,如果回到中國,你會變成一個窮人,你在中國掙的錢,將讓你這輩子再也開不起車……
西蒙趙在印第安納州讀博的時候,擁有過一輛二手奧迪,最豪邁的一次旅行是獨自開車兩百公里,從普渡大學(xué)所在的西拉法葉市,一路開到芝加哥,直沖中國城,在一家專做上海菜的中餐館里吃了一頓油條豆?jié){。然后,他沒有在繁華的芝加哥城里逛街游玩,而是立即調(diào)頭,返回了西拉法葉市。西蒙趙用來回四百公里的漫長路程,僅僅完成了一個目標(biāo),并且顯然是一個缺乏意義的目標(biāo),如此簡單粗暴的舉動,不免令人懷疑他的最初動機,西蒙趙是個窮學(xué)生,他沒有資格這么揮霍時間和金錢。
我問趙二娃:你當(dāng)時為啥不選川菜館子?油條豆?jié){又不是你的菜。
他說芝加哥哪有川菜啊,美國的中餐館,大多是做廣東菜和上海菜的。
可我還是想不通:你來回開四百公里,就吃了一頓油條豆?jié){,哪兒都不玩,也太浪費汽油了。
他嗤之以鼻:那時候美國的汽油89美分一加侖,不要太便宜!
趙二娃已經(jīng)跟我學(xué)會上海人的表達方式,他常常用“不要太”替代形容詞“非常”。在他的描述中,當(dāng)年的窮學(xué)生西蒙趙頗有些慷美國之慨的意味,但我還是不相信,汽油便宜這個理由能讓他賠上四百公里的路途和時間,除非,他無聊透了。還有一個原因,我猜測,西蒙趙之所以沒有在繁華的芝加哥多逗留一分鐘,也許只是為了掩飾他的自卑,以及恐懼。是的,我想,在上世紀(jì)九十年代初,在美國,那個西方世界,被叫做“西蒙趙”的趙二娃,一個黃皮膚的中國窮學(xué)生,何其孤獨。
剛到美國那會兒,西蒙趙總是被同學(xué)提問,“你們中國人,是不是結(jié)婚前都沒見過未來的丈夫或妻子長什么樣?”或者“中國有沒有電?你們用什么照明?”盡管大多是玩笑的口吻,但他們還是成功激起了西蒙趙的羞怒感。每遇這樣的問題,西蒙趙總會手舞足蹈、擠眉弄眼地回答:中國沒有電,沒辦法開飛機,我是劃船橫渡太平洋來到美國的。他夸張的動作以及自嘲的語氣像極了一個脫口秀演員,這樣的回答總會令他的美國同學(xué)發(fā)出一陣大笑,他們一邊笑,一邊伸手拍拍他的肩膀以示友好。也許他們聽懂了他話中的嘲諷,但是作為強者,他們必須傳遞給弱者以歡樂和包容。
那輛二手奧迪,陪伴著西蒙趙完成了博士研讀生涯。去耶魯后,他換了一臺巨大的越野車,依然是二手貨,名叫“奧茨莫比爾”。每次說起那輛坦克般的越野車,西蒙趙總是一臉遺憾地說:可惜,才開了三年。于是我的腦中就會出現(xiàn)一只頂天立地的變形金剛,巨臂和車輪組成的大型機械掩埋著駕駛艙,渺小的趙二娃被扣在擋風(fēng)玻璃罩里面,被壓迫得幾乎喘不過氣來。
Somerwille的勸導(dǎo)并沒能阻止西蒙趙回國,他說他當(dāng)時想好了,即便這輩子不開車,也不能留在美國自取其辱。他賣掉了那輛開了三年的“奧茨莫比爾”,回到了中國。他沒有回四川老家,也沒有回北京的老東家協(xié)和醫(yī)學(xué)院,他來到了上海,成了復(fù)旦大學(xué)醫(yī)學(xué)院的趙教授。然后,他認(rèn)識了我。
西蒙趙當(dāng)然不是因為在芝加哥中國城吃了一頓油條豆?jié){后才決定來上海的,他沒那么感性,況且那時候,我這個上海女人還沒有出現(xiàn)在他的視野里。那些年,上海正廣招科研海歸,趙二娃正好趕上。不過,我更愿意把西蒙趙的回國理解成他有一顆愛國的心,只是在這之前,他恰好收到他那位正在哈佛醫(yī)學(xué)院做博士后的妻子委托律師發(fā)來的離婚函。西蒙趙一帆風(fēng)順的人生第一次遭遇情感背叛,他在美利堅的單身宿舍里不吃不喝蒙頭睡了三天,三天后他起床,洗了把臉,泡了兩包方便面,連湯帶渣全部吃完,然后作出決定:回中國。當(dāng)然,他沒有馬上收拾行裝回來。他拖延了三年。他還沒有沖動到放棄博士學(xué)位以及未來的博士后機會。
我相信西蒙趙是個愛國的人,要不然他不會在留美還是回國的問題上與他的妻子糾纏膠著久久不能達成統(tǒng)一,從而導(dǎo)致他的妻子放棄對他的忠誠。離婚兩個月后,他的前妻就和一個美籍日裔結(jié)婚了,據(jù)說是她哈佛的實驗室同事。如此看來,“自取其辱”的說法,并非完全指西蒙趙在美國可能遭遇的種族歧視抑或政治分歧。我想,西蒙趙只是無法接受他的妻子是被美國人拐跑的,甚至,那還只是一個美籍日本人,而非正宗的美國人。不過,美國人哪來的“正宗”之說?除非印第安人。西蒙趙的屈辱感來自不明所以的多方面,那封離婚律師函,成了他下決心回國的導(dǎo)火索。畢竟,西蒙趙是趙二娃,他來自中國四川,他的情感教育來自傳統(tǒng)的中國家庭。
是的,我是趙二娃的第二任妻子,我說過,我是一名職業(yè)寫作者,我喜歡有地域特色的語言,比如,我愿意學(xué)著公公婆婆的腔調(diào)管我的丈夫叫“棗二娃兒”。我想,他那位后來成了美國醫(yī)療部門公務(wù)員的前妻,一定喜歡叫他“samon”,而不是“趙二娃”。對,在美國當(dāng)公務(wù)員,要入美國籍的吧?她嫁給了擁有美國國籍的日本人,入籍自然不是問題。這么想的時候,我總要看一眼趙二娃,圓乎乎的川人娃娃臉,不笑的時候,像一只沉思的熊貓。
西蒙趙的導(dǎo)師Somerwille肯定沒想到,回中國沒多久,趙二娃就開上了車,十五年后的今天,趙二娃開的是他的第三輛車,梅賽德斯GLE。這些年,趙二娃一直與他的美國導(dǎo)師保持著互通郵件,并不十分頻繁,卻也沒斷過。他們在郵件里探討一些科研問題,譬如,“糖異生過度活躍導(dǎo)致血糖異常升高的病理機制”、“腫瘤細胞永續(xù)生長的進化成因”,或者“高脂飲食誘發(fā)的腸道蛋白賴氨酸同型半胱氨酸化修飾抑制DNA損傷修復(fù)”……這些我連翻譯成中文都很難念完整的句子,在他們的郵件里頻繁出現(xiàn),可趙二娃從未提過自己開的是什么車,Somerwille也沒問過回到中國的西蒙趙有沒有車開。
如上所述,我認(rèn)為,趙二娃不該是一個浮夸、虛榮的男人,以我對他的了解,我很確定。所以,我總是認(rèn)為,當(dāng)他飛轉(zhuǎn)著腦筋不斷改主意的時候,其實是流露了他內(nèi)心的猶豫。
然而這一次,趙二娃好像沒怎么猶豫,提出回老家過年的構(gòu)想后,他就再沒有新的建議。進入臘月,趙二娃每天清早都會接到他母親的電話,老太太已獲知我們要回去過年,電話里,嘹亮而又綿長的女聲適時響起:棗二娃兒,起來了沒嘚?
老太太的聲音穿透力極強,手機沒開免提我都聽得一清二楚。趙二娃雖然總在我面前把他的父母叫“兩老格蔸”,可是電話一接通,他就會把他沙啞的嗓子扯出川北涼粉般又辣又亮的聲線:媽哎,朗格這么早打我電話?早飯吃了沒嘚?吃了噻!不要聽別個亂說,去買啥子保健品,好生吃飯,不要省錢,曉得沒嘚……
趙二娃掛斷電話,我笑說:你不讓他們買保健品,小心他們說你和三娃一丘之貉,把你定性為謀財害命。
“我有個錘子辦法嘛!”他說了一句“川罵”,跟著笑。
老太太每天早上一個電話,撩撥得趙二娃愈發(fā)堅定了要回老家過年的決心,還一天天地往行李箱里塞“每日堅果”、深海魚油、蛋白粉……好像,他要把對爹娘二十年的虧欠一次性還清??磥硪闹饕馐菦]希望了,我便也死心塌地??墒?,我倆都忽略了一件事,那就是春運高峰,我們沒經(jīng)驗,壓根就沒想到要早點訂機票,等想起來,早已一票難求。趙二娃犯了難,我卻暗喜,倘若回不去,豈不是更好?
我承認(rèn)我有點小自私,但這點小自私只是藏在心里,從未表露出來,趙二娃也沒看出來,機票買不到,他竟作出一個重大決定:老婆,我們開車回老家吧!說完,圓臉上露出一片憨厚的笑。
趙二娃長了一張熊貓樣的圓臉,笑起來特別憨厚,可是這會兒,我總覺得他的笑里藏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狡黠。從上海到川北老家,足足兩千公里,來回四千公里,他是認(rèn)真的嗎?我有些懷疑,他是真忘了訂機票,還是早就想開著他那輛梅賽德斯GLE榮歸故里?可這似乎超出了我對他一貫脾性的了解,我說過,趙二娃不是一個浮夸和虛榮的男人。
趙二娃的老家,是一座川北小城,歷史悠久,人口眾多,三國時期,張飛曾經(jīng)管轄過那片地塊兒。那個叫閬中的地方,我去過一次,結(jié)婚第一年的國慶長假。我們沒辦婚禮,趙二娃不是第一次結(jié)婚,上海本地人不興二婚大辦,我媽說:你們“雅雅較”去領(lǐng)個結(jié)婚證就可以了。上海話“雅雅較”,意思就是“低調(diào)一些”??墒窃僭趺吹驼{(diào),總要征求一下父母的意見吧?領(lǐng)證前我問趙二娃:有沒有告訴你父母?他們同意嗎?他笑起來:哈娃兒!他們要是不同意,我就不娶你了?
他每每取笑我傻,總說我是“哈娃兒”,可我覺得,“哈娃兒”是一種疼愛的表達,大概這就是為什么我喜歡四川話的原因吧,那種帶著寵溺的責(zé)備,很令人著迷。
就這樣,我跟著趙二娃回了他的閬中老家,第一次,我與公公婆婆在一個屋檐下生活了四天。在這之前,趙二娃已經(jīng)介紹過,他的父親是高中語文教師,母親是小學(xué)教師。他們雖然都已退休,可街坊鄰居還是稱他們?yōu)椤摆w老師”和“趙師母”。我猜測,我的公公婆婆一定是那種頗有修養(yǎng)的老人,我期待與他們見面,心里還暗暗希望他們對我的評分能超過他們的前兒媳。雖然他們不可能真的給我評分,但我還是期待被認(rèn)可。
趙老師和趙師母的房子在閬中城里,老式公寓樓,三室戶,有衛(wèi)生間,用煤氣罐。踏進家門,趙二娃立即拉開他的川北嗓門喊起來:媽哎,我們回來嘍!
趙二娃沒有說“爸、媽,我們回來了”,他說的是“媽哎,我回來嘍”。隨即,一個嘹亮綿長幾乎帶回聲的答復(fù)傳來:要嘚——要嘚——這是我第一次聽見趙師母中氣十足的聲音,顯然,那是一位身體健康、精力充沛的的老太太。話音剛落,就見一個滿頭黑發(fā)胯骨寬壯的老太太迎向我們,她的身后,跟著一個戴眼鏡佝僂著腰背的圓臉小老頭。
趙二娃把我拉到他們面前:媽哎,她叫陳芒芒,是個作家,寫小說的作家哦!
他還是沒叫“爸,媽”,他對父母說話,好像只叫“媽”。我對著趙老師和趙師母叫了聲“爸爸”、“媽媽”,送上從上海帶去的禮物。趙師母接過禮物,拉我坐下,接下去,圓臉小個兒的趙老師就沖我笑瞇瞇地開口了:寫小說?要嘚嘛!寫啥子小說?長篇?還是短篇?中軌(國)的小說,我以為,《狂人日記》最好……趙二娃打斷他:講這些做啥子嘛,又不是上闊(課),你講的這些,別過(個)還不曉得噻?
我心里暗笑,卻也迎合了一下作為高中語文教師的公公大人:《狂人日記》我很喜歡的。
趙老師明顯高興起來,他推了一把掉到鼻尖上的老花鏡,幾乎是抑揚頓挫地說:《狂人日記》,是中軌(國)第一部現(xiàn)代白話文小說,魯迅是過(個)作家,也是過(個)思想家……趙二娃在旁邊又是嘆氣又是咳嗽,也阻止不了趙老師往下說??偹惆阳斞附榻B得差不多了,趙老師大概想起我也算個作家:對嘍,你有啥子代表作?告訴我書名,我切(去)新華書店買一本來看一哈兒。
趙老師的話讓我頓時尷尬,明明知道公公大人是語文教師,我卻沒有帶我的書來請他指教,這是我的失誤。我趕緊說:哪能叫您買啊爸爸,回上海后我給您寄來。
趙二娃忽然站起來,沖趙師母喊:媽哎!屋頭啥子味道?有點臭。他擤著鼻子里里外外聞了一圈,找到陽臺,打開門,一股雞屎味兒撲面而來。我跑過去,朝陽臺探出頭,一群五顏六色的雞向我涌來,撲騰著翅膀,發(fā)出“咯咯咯”的歡叫,像一群嬉笑的女人,正集體討好我這個陌生的來訪者。它們顯然誤會了,我探出頭不是要給它們喂食,我只是一個不速之客。我用肉眼盯著雞們頭頂上的紅冠子,一簇簇數(shù)過,湊到趙二娃耳邊說:七只呢,城里能養(yǎng)雞?趙二娃沖我瞪眼:少管閑事。
趙師母進廚房做飯去了,趙老師被打斷了話題,好像失去了繼續(xù)聊天的興致,拿起遙控器按開電視,停在“CCTV4”。中央電視臺國際頻道正重播新聞:2010年10月1日18時59分57秒,嫦娥二號衛(wèi)星在西昌衛(wèi)星發(fā)射中心由長征三號丙運載火箭成功發(fā)射升空,順利進入地月轉(zhuǎn)移軌道……
沒人和我說話,我終于有機會環(huán)顧這個家,這個養(yǎng)育了我的丈夫的家庭??蛷d很大,卻堆滿雜物,家具一律是三四十年前的老樣式,沙發(fā)上、柜子上、墻角里,碼著一些包裝盒和紙箱,上面印著“防癌床墊”、“補血富硒米”、“安神睡眠枕”之類的名字。顯然,已經(jīng)退休的趙老師和趙師母把養(yǎng)身保健當(dāng)成了他們現(xiàn)在的主業(yè)。環(huán)顧了一圈,終于發(fā)現(xiàn)一樣裝飾物,客廳靠墻的冰箱頂上,高高地立著一個相框,一眼看去,一只戴四角帽穿博士袍的圓臉熊貓。
我指著照片問趙二娃:為什么只有你一個人的照片?趙二娃看了一眼:兩“老格蔸”拿來裝門面,有客人來好吹牛。
那是我第一次聽趙二娃把父母叫做“兩老格蔸”,彼時,趙老師正盯著電視機,沒聽見這不敬的稱謂。電視屏幕里,火箭正沖天,尾部噴射出耀眼而又莊嚴(yán)的光芒,畫面切到火箭發(fā)射中心,科研人員激動地鼓掌擁抱。趙老師咧著嘴,臉上堆起一些驕傲的憨笑,像一個開了眼界的老農(nóng)民。趙老師當(dāng)然不是老農(nóng)民,我想,他只是年紀(jì)大了,不太有能力管理面部表情。
趙二娃冷不防抽了一下鼻子,皺著眉頭沖廚房喊:媽哎,你的七只雞,準(zhǔn)備養(yǎng)到啥子時候?
廚房里傳來嘹亮的答復(fù):不是七只,是八只!
因為陽臺上的七只雞,哦不,應(yīng)該是八只。因為八只雞,那幾天,我總覺得喝的茶,吃的飯,睡的床,哪兒都有一股雞屎味兒。也許是心理暗示,也許陽臺上的雞們的確被趙師母喂養(yǎng)得很強壯,旺盛的新陳代謝使它們隨時散發(fā)出排泄物的健康氣味。但作為新媳婦,我不能顯得太嬌氣,尤其是作為常常被人誤解的上海女人,我更應(yīng)該表現(xiàn)出強大的適應(yīng)能力以正視聽。然而,最令我崩潰的還不是雞屎味兒,而是,那四天,我僅在回家的第一晚洗了一次澡,之后就再沒洗過。十月初,川北的潮熱遠甚于上海,可我不敢天天洗澡,因為趙師母隨時把家里的煤氣閥門和水閥門關(guān)閉著,并且水池里永遠蓄著一桶洗過衣服或者淘過米的臟水。必須說明,那是常態(tài),并不是針對我??陀^地說,趙師母是把我當(dāng)成上賓招待的,每次我用廁所,她總是守在門口,我一完事,她就拎著那桶臟水進來朝馬桶里倒,搞得我都不好意思在家里上大號。洗澡就更麻煩了,她知道我要洗澡,就跑去廚房,彎下她的老腰,鉆到水斗下面,擰開自來水通往淋浴龍頭的閥門,再擰開煤氣罐連通熱水器的閥門,然后去浴室打開熱水器,最后交給我一個巨大的空水桶,告訴我洗過澡的水可以盛在桶里,沖馬桶用。我很難想象淋浴的時候如何讓流過身體的水進入桶里,難道要站在桶里沖淋?可我也不希望留給趙師母奢侈浪費的印象,于是快馬加鞭,不到十分鐘就洗完了澡。我這邊噴頭里殘留的水還沒滴干凈,就聽見門外的趙師母開始關(guān)閥門,水閥門、煤氣閥門,一個個關(guān)閉,等我出衛(wèi)生間,一切已回歸靜止。
頻繁開閉閥門并不能節(jié)約水電煤,沒人告訴趙師母這個道理,我不便說,趙二娃也不說,他認(rèn)為:老格蔸幾十年的習(xí)慣,說了也白說,三娃兩口子住家里時,就為開不開電扇、看不看電視、用不用洗衣機這種事,吵過不知多少回,直到三娃一家搬出去才太平。趙二娃說,下次回來我們不住家里,就住酒店,閬中城里有兩家不錯的四星賓館呢。
然而,之后十年,趙二娃再沒帶我回過閬中,他總說工作忙,回一趟老家十天半個月,太浪費時間。可我總覺得那是借口,他不肯帶我回老家,其實是不想讓我進一步體驗他的故鄉(xiāng),或者說,他不想讓我更深入地去體驗他的父母。我早就看出來了,趙二娃不喜歡他的父親,他不戀家,準(zhǔn)確地說,是不戀他的父母。每每提起川北那座生過他養(yǎng)過他的小城,趙二娃總要咂著嘴說起他的“老三篇”,外婆做的“涼粉兒”如何好吃,外婆炒的“米豆腐”如何好吃,外婆蒸的“包谷粑粑”又是如何好吃,好像除了外婆做的那些好吃的,他對老家別無所戀。
外婆早就去世了,那時候趙二娃還在美國,沒見上最后一面,為此他一直耿耿于懷,總說外婆把他帶大,他最虧欠的人就是外婆。我猜測,外婆去世后,老家就沒有趙二娃可戀的人了,他也就不戀家了。
然而,這個向來不怎么戀家的人,卻準(zhǔn)備自駕兩千公里回老家陪父母過年。我估計,這一趟行程,趙二娃將打破他的自駕紀(jì)錄,同時,我們的梅賽德斯GLE也將打破它的越野紀(jì)錄。
離庚子年新年還有五天,我們整裝出發(fā),趙二娃是主駕,我是替補隊員。第一日傍晚,進入滬蓉高速湖北黃石段,前方交通指示牌顯示,離武漢還有98公里,我問趙二娃:今晚要不要駐扎武漢?明天玩一趟黃鶴樓,后天經(jīng)過神農(nóng)架,再停一天,離過年還有好幾天,除夕前肯定能到家。
趙二娃把著方向盤,目不斜視:前些天新聞?wù)f武漢有個海鮮市場給封了,有人感染了不明原因的病毒性肺炎,不知道情況怎樣了。
有那么嚴(yán)重嗎?我也看到新聞了,我們不吃那些奇奇怪怪的東西就行了。
你先搜一下最新消息,有沒有進展,趙二娃說。
我點開騰訊新聞軟件,刷新,果然有好幾條,標(biāo)題大致相似:武漢肺炎病例初判為新型冠狀病毒。我念給趙二娃聽,他面無表情:新型冠狀病毒……應(yīng)該,沒有疫苗。
黃石下匝口出現(xiàn),趙二娃往右打方向盤,出匝道:住黃石吧,不要進城,就住高速邊上的快捷酒店,明天也不要去神農(nóng)架,直接回家。
趙二娃是做基礎(chǔ)醫(yī)學(xué)研究的,雖然研究方向不是病毒,而是與癌癥和糖尿病相關(guān)的代謝課題,可畢竟,他是專業(yè)人士,我得聽他的。
停車,登記入住,快捷酒店不提供餐食,我問趙二娃,晚上吃什么?問問前臺,附近有什么餐館?
趙二娃想都沒想:不要出去吃,叫外賣,也不要訂特色餐館的飯菜,叫肯德基或者麥當(dāng)勞吧。
為什么?在上海沒吃夠肯德基?我問。
他看了我一眼:哈娃兒!然后從行李箱里拿出電腦,打開。電腦桌面亮起,天藍純色背景,一個大大的化學(xué)分子式占據(jù)C位。這個叫“多巴胺”的分子式,長得像一只三條腿的六邊形甲殼蟲,趙二娃說過,它是一種讓人快樂的神經(jīng)遞質(zhì),把它做成桌面,是因為它代表著快樂。
趙二娃給電腦連上網(wǎng),進入郵箱頁面,開始打字。我在“餓了么”上訂了肯德基套餐,二十分鐘后,外賣小哥送到。趙二娃讓我先吃,我問他:給誰寫信呢?他說:Somerwille老頭,我要提醒他注意這個新型冠狀病毒。
我說人家在美國呢,還能傳染上?
美國每年都有流感季,去年他們流感大爆發(fā),死了一萬多人,老頭80歲了,年年打流感疫苗,身體還棒棒的,流感也是一種冠狀病毒,我想聽聽他的意見,也許有好經(jīng)驗。
死了一萬多人?我抓著一塊原味吮指雞,忽然不敢下口:那,外賣還能不能吃???
趙二娃從電腦屏幕里抬起頭,笑道:看你沒出息的!吃吧。
那晚,我睡得不太踏實,半夜醒來,看見趙二娃正靠在床上,被子上支著電腦,屏幕的熒光照著他的圓臉,像一只銀色的胖月亮。我問:怎么不睡?他說:睡過了,我在看Somerwille老頭的回信。
回信了?這么快!我看了一下時間,凌晨三點,正是美國中部時區(qū)下午兩點。印第安納州,西拉法葉市,普渡大學(xué)旗艦校區(qū),Somerwille老頭也許正在Wabash河邊的咖啡館里讀報紙,更有可能,他坐在店外的露天座上,曬著下午的太陽,不時端起杯子,喝一口純黑的美式咖啡。80歲的老頭腦袋上頂著幾根稀疏的金發(fā),臉色紅潤,臉頰瘦削,眼睛卻有神……
這是我的想象。我沒見過Somerwille本人。我見過趙二娃電腦里的一張照片,金發(fā)馬臉的Somerwille和一個黑發(fā)圓臉年輕人并肩站在一間辦公室里,他們的身后,是兩個擺滿各種藥瓶藥罐的貨架,以及一個大書櫥。Somerwille穿著灰色毛背心,格子襯衣,瘦高的個頭,薄薄的上唇,嘴角溢出一絲微笑,西方人典型的表情,把自信寫在臉上的樣子。他身旁的年輕人正咧嘴傻笑,敦實的身材,穿著板板正正的黑色西服,一看就是個憨厚樂觀的傻小子。
這個傻笑的年輕人,就是西蒙趙,那天是他博士畢業(yè)論文的答辯日,照片拍攝于答辯完成后的Somerwille導(dǎo)師辦公室。西蒙趙身上的西服,是他為了答辯特意買的,這也是西蒙趙抑或趙二娃人生第一套正裝,為此他去了一趟Wabash河?xùn)|邊,拉法葉市的大商場,花了一百美元買下了這套衣服。對于西蒙趙來說,那是一筆不小的開支,但彼時,他已經(jīng)拿到耶魯?shù)牟┦亢髈ffer,一百美元,以他可預(yù)見的未來回報,完全值得。
其實除了耶魯,西蒙趙還獲得了另四所大學(xué)的offer,哈佛、斯坦福、康奈爾、杜克,這要感謝Somerwille導(dǎo)師的口碑和信譽,他的推薦信使西蒙趙得到多所名校的青睞。然而,西蒙趙沒有選擇排名更高的哈佛,而是決定去耶魯,這讓他遠在中國四川的父母匪夷所思,因為,西蒙趙的妻子已經(jīng)在哈佛做了一年博士后,他為什么不去哈佛匯合妻子,從此結(jié)束兩地分居的日子?
沒有人知道,那時候,西蒙趙剛收到妻子委托律師寄來的離婚函,他的導(dǎo)師不知道,他的父母更不知道。
我曾經(jīng)問過趙二娃:為什么選耶魯?哈佛不是更好嗎?
趙二娃想了想:沒那么簡單,要考慮專業(yè)是否合適,還要考慮……
還要考慮什么,他沒說下去。我的明知故問多少有些哪壺不開提哪壺的意思,但我還是很想知道他的真實想法。是的,西蒙趙的妻子,準(zhǔn)確地說,西蒙趙的第一任妻子,比他早一年去美國留學(xué),也比他早一年博士畢業(yè),并成為哈佛醫(yī)學(xué)院的博士后。我想象著,倘若沒有那封離婚律師函,西蒙趙會不會選擇哈佛?選或者不選的理由又是什么?
作為外行,我的妄自揣度讓我陷入左右為難的境地,我站在“事后諸葛亮”的位置替西蒙趙猶豫不決,最后,我作出了與他一樣的選擇,因為我相信,無論離婚與否,西蒙趙都會因為他的妻子抑或前妻太過優(yōu)秀而放棄哈佛。
我說服了自己,理由就是:西蒙趙不愿意在妻子抑或前妻的陰影下生活。然而,我還是感到萬分遺憾,為西蒙趙,以及他的前妻。倘若西蒙趙從未接到過那封離婚律師函,那么如今,他應(yīng)該與他那位名叫“厲妮”的妻子在祖國的藍天下比翼齊飛,他們會被叫做“科研伉儷”,有著相同的志趣和目標(biāo),他們舉案齊眉、相濡以沫,過著積極上進、和諧美好的生活……這么想的時候,我?guī)缀跬宋沂勤w二娃如今的妻子,我竟沒有為自己感到慶幸,而是為他們可惜。事實上,假如他們沒有離婚,那趙二娃也就和我沒啥關(guān)系了,也許我依然會認(rèn)識他,可他是別人的丈夫,我會禮貌地稱呼他“趙教授”,握手,寒暄,泛泛交談……這種假設(shè)已然不可能成為現(xiàn)實,西蒙趙沒有選擇哈佛,一如他沒有與厲妮攜手共度美好人生。
此時,中國時間凌晨三點,趙二娃正在湖北黃石的一家快捷酒店里閱讀Somerwille的郵件,80歲的美國老頭在我頭腦中保持著照片里60歲的形象,而站在他身旁的中國小伙子,已然是一個中年男子。這個中年男子靠在我左邊的枕頭上,我聞到他被窩里散發(fā)出一股我熟悉的麝香薄荷的氣息。睡前他讓我在他肩胛處貼了一張傷濕止痛膏,開了一天車,中年男子的頸椎有些酸痛。這種傷濕止痛膏,是我們家的常備藥,包裝盒上畫著一個展卷研讀的古人,白髯銀發(fā),仙風(fēng)道骨。我知道這個古人的名字叫張仲景,他被現(xiàn)代人用畫筆描摹出來的形象很有治愈感,趙二娃幾乎上癮。我也習(xí)慣了他身上時常散發(fā)出的麝香薄荷味兒,好像,那就是他的體味,一點點爽辣,一點點刺激,還有一點點,嗯,性感……
這么想的時候,我總?cè)滩蛔∫Τ鰜?。趙二娃發(fā)現(xiàn)我捂著被子偷笑,扭頭說:趕緊再睡會兒,五點鐘我叫你,我們早點起來,早點出發(fā),爭取今晚到閬中。
臘月二十七晚上九點,到達閬中,入住東方花園大酒店。趙二娃特意選了一個雙層套房,樓上臥室,樓下客廳,他說過年可以叫大姐和三娃他們來耍麻將。
第二天早上,趙二娃打電話回家:媽哎,我們回來嘍,昨晚到的,沒敢吵你們睡覺,等一哈兒我們就到屋頭切(去),馬上。
我聽到話筒里趙師母熟悉的聲音:要嘚——要嘚——
二十分鐘后,我跟著趙二娃,第二次踏進公公婆婆的家。趙老師和趙師母那套三室戶的房子一切如故,客廳里依然堆滿雜物,沙發(fā)和柜子上依然碼著各種保健品的包裝盒和紙箱,冰箱頂上的照片也還是熊貓博士那一張。陽臺上竟還養(yǎng)著雞,確定不是十年前那八只,我湊到門口數(shù)了數(shù),這回是五只。趙師母說,知道我們今天到,她準(zhǔn)備把最肥的那只雞殺掉,給我們燉湯,沒想到,剛才去陽臺捉雞,就是最肥的那只,趴在窩里朝她“咯咯”叫,一扇翅膀,屁股底下滾出一個蛋?!肮?,它下蛋嘍,就不好再殺它嘍……”趙師母頗為驕傲地說。
我吸了吸鼻子,雖然陽臺門關(guān)著,但還是能捕捉到隱約的雞屎味兒。幸好,這次我們不住家里,不管趙老師和趙師母是否樂意。
兩“老格蔸”似乎也沒有特別大的變化,只是圓臉老頭的個兒更矮小了一些,迎向我們時,腳步稍有踉蹌,他咧開嘴笑著,露出一口白燦燦的牙齒,白得炫目,顯然是換上不久的假牙。趙師母胯骨依然寬壯,頭發(fā)依然不白,聲音依然脆亮,甚至,臉上的皺紋也不比十年前多。按照趙二娃的說法:我們外婆家的基因特別好,外婆活了虛歲一百,腦闊(殼)特別清楚……
我一直沒弄明白一件事,同樣作為教師,趙二娃的父親人稱“趙老師”,趙二娃的母親,為什么沒人稱她“肖老師”?趙師母本姓肖,可是她在熟人口中就是“趙師母”,長此以來,很少有人記得她姓肖了。也許,在閬中人民眼里,高中教師的地位遠高于小學(xué)教師,連趙師母自己也未曾提過異議,似乎,她很愿意接受自己之于趙老師的依附屬性。事實上,我所見到的趙師母,在氣場上一點兒都不輸給趙老師,甚至,她才是家庭外交部的那個“發(fā)言人”。
趙二娃說:我媽看起來兇,嗓門大,老漢兒吵不過她,可老漢兒會洗腦,不管兩人分歧多大,最后老漢兒都有本事讓我媽和他一個鼻孔出氣。我記得念高中時,有一回在操場上和同學(xué)打籃球,正打得激烈,就見圍墻邊的小路上,我媽和我老漢兒拉拉扯扯往外走。那時候我們家住在學(xué)校里的教師家屬宿舍,我聽見我媽扯著我老漢兒說:去找你校長,老子今天摁(硬)是要離婚不闊(可)料(了)。當(dāng)時我心想:太好了,終于要離婚了,不用天天聽他們吵嘴了。他倆拉扯著走遠了,我就繼續(xù)和同學(xué)打籃球。二十分鐘后,他倆回來了,肩并肩往家走,我心想:完了,又被洗腦了,沒離成!
趙二娃這么說的時候,一臉戲謔表情,我卻有點莫名疼惜他,似乎,他臉上還保留著三十年前一個少年逼迫自己裝出來的堅強樣子。后來,這樣的故事聽多了,我便也和趙二娃一樣,認(rèn)為這就是趙老師和趙師母的日常。我猜測,趙師母年輕的時候,就是那種最典型的四川女人,一邊對男人全心全意地好,一邊張嘴就要把男人罵脫一層皮,兩口子吵架,也算是一種打情罵俏。比如此刻,趙師母就帶著幾分得意的口吻大聲呼喚著她的老伴:棗先生,你過(個)莽促促的,老子喊你吃飯,為啥子還不出來?
川北人說“莽促促”,就是傻兮兮、呆頭呆腦的意思,和“哈娃兒”一樣,只是形容詞和名詞的區(qū)別。趙老師聽見老伴的呼喊,佝僂著腰從三個房間的其中一扇門里撞出來,齜著一口不太合嘴的假牙憨笑,任誰看了都認(rèn)為他是個慈眉善目的老人。只是,趙老師笑著笑著就要發(fā)出“咝”的一聲,我猜想,趙老師的假牙并不能阻擋他的口水往嘴外淌。
午餐,趙師母沒有給我們喝雞湯,我不知道那五只雞是不是今天早上集體下蛋了,但是,倘若只是最肥的那只下了蛋以示它活著的價值遠甚于殺掉它,那么剩下的四只,顯然是因為太瘦,趙師母認(rèn)為它們不適合用來燉湯。餐桌上擺著一盤蒸臘腸,一碗臘肉湯汆白蘿卜片,還有一盤炸酥肉。
趙二娃一看有炸酥肉,大喊:巴適,巴適得很吶!拿起筷子就想夾肉吃。我用胳膊肘捅了捅他:爸好像有話要說。趙二娃放下筷子,抬頭看趙老師。裹著一嘴假牙的趙老師端坐著,用一種會議開始前主持人的全局目光掃了我們一遍,咧開嘴,笑著說了一段開場白:感謝你們回來看望我們,我們已經(jīng)老嘍,活不了幾年嘍,我也沒得啥子遺憾的,“生而為英,死而為靈”,我就一過(個)要求,給我準(zhǔn)備一口棺材,我就闊(可)以安心切(去)死嘍……
趙老師的話把我嚇著了,他是笑著說的,那種婉轉(zhuǎn)曲折的川語調(diào)調(diào),聽著特別瘆人。雖然他自比歐陽修,但我還是覺得,“生而為英,死而為靈”的意義,并不是一口棺材能象征的。深諳中國第一部現(xiàn)代白話文小說《狂人日記》的趙老師,好歹也是個高級教師,卻像個封建遺老一樣,把死亡的榮譽寄托在一口棺材上,這讓我大為震驚。大概我的臉色有些凝重,趙二娃捅了捅我:吃飯。自己率先夾了一筷炸酥肉,配著趙師母蒸的毛干飯大口吞吃起來。趙老師看了一眼趙二娃,沒有繼續(xù)關(guān)于棺材的開場白,笑著對我說:吃噻,攢勁吃,吃……
年輕時的趙老師,在閬中城里很有一些名氣,學(xué)校停課鬧革命那陣,他是縣劇團里的首席編劇。青年趙老師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早早達到了人生巔峰,那段日子,縣劇團每一場演出的宣傳畫報上幾乎都有趙老師的名字。中年趙老師的名氣依然不弱,他是他們那座小城唯一一所省重點高中的名牌語文教師,趙二娃就是那所高中畢業(yè)的。想當(dāng)年,趙老師帶高考班,最厲害的一次,滿分一百二十的語文卷子,他教的班里出了十個超過一百分的考生……
趙老師一邊吃飯,一邊回憶他風(fēng)光無限的當(dāng)年,趙師母在旁邊添油加醋:有一過(個)女娃兒,比他小十幾歲,兩過(個)人演《兄妹挖苕》,演了三過(個)月,看上他嘍……
我問趙二娃:兄妹挖什么?趙二娃說:苕,就是紅薯。
趙二娃知道我愛聽陳年八卦,小聲說:我已經(jīng)聽過八百遍,你好好聽吧。說完一臉壞笑地朝我煽眼睛。
我的確愛聽八卦,尤其愛聽親人朋友的八卦,大概這是寫小說的人的通病。不過,聽趙老師說話,總要直面他那副白森森的假牙,我很擔(dān)心他張嘴一笑,整圈牙就要掉出嘴來。
飯后,趙老師意猶未盡,再次說起他當(dāng)年的輝煌成就,他說:在我們風(fēng)東埡,我是第一過(個)考出來的大學(xué)生,歷史上沒有的……趙老師剛說了一個開頭,趙師母立即搶過話頭:六零年,困難時期,我們結(jié)婚,沒得錢辦酒席,回了一趟風(fēng)東埡,吃了一頓不加苕的稀飯,臨走我把口袋里的糧票全給了趙家婆,趙家婆逢人就講,養(yǎng)兒不要多,一過(個)比得上十過(個)……
趙家婆就是趙老師的母親,趙二娃的奶奶。風(fēng)東埡是趙老師真正的老家,離閬中城七十多公里。四川北部多丘陵,又有嘉陵江流經(jīng),山川之間的空地,有很多種叫法。比如“都尉壩”的壩,是指山下的大塊平地;“龍門坨”的坨,是指江河彎道凸出的一塊陸岸;還有“五里坡”、“螞蟥堰”,都是對一些特殊地貌的稱謂?!帮L(fēng)東埡”的埡,說的就是兩座山之間的狹窄地帶,俗稱山坳坳。
趙二娃這么一解釋,我就完全能想象,當(dāng)年從兩座山的夾縫里走出來的趙老師有多么不容易,多么榮耀風(fēng)光了。盡管他考上的只是南充師范學(xué)院,擺在今天,我們把這種大學(xué)叫“三本”,可是,五十年代的山里農(nóng)民,能考上大學(xué)豈不是人中龍鳳?為了表示對趙老師的敬佩,我說了一句并不違心的奉承話:要是放到現(xiàn)在,爸爸準(zhǔn)能考上北大,至少也是個北師大。
趙老師被我一稱頌,立即回答:陳年往事,不提也罷。謙虛的話,卻藏不住他對自己的滿意度,于是張開嘴巴,露出了一個坦蕩蕩的笑。這一笑,他的兩片嘴唇再也包不住那套假牙,只見一輪白月光從趙老師嘴里滑出,一個翻騰,白月光沿著他的衣襟“撲棱棱”落到了腳下。
我下意識地抬身想要去撿,腦中忽然反應(yīng)過來,躺在地上的是一副剛從趙老師嘴里掉出來的假牙,不是一副老花鏡或者一副手套,我要是撿起來,同時就會染上一手趙老師的口水……我半抬身軀,陷入了進退兩難的境地。幸好趙二娃拉了我一把,而后沖正在廚房和客廳間來回忙碌的趙師母喊:媽哎,我們老漢兒的假牙落到地上嘍,你給他洗洗再讓他戴起……
趙二娃一如既往地只叫“媽哎”,他好像從未喊過“爸”,他的一聲“媽哎”,包含了他對趙老師和趙師母兩個人的問候。比如,他對趙師母說:媽哎,你們身體好不好?我們老漢兒血糖高不高?趙師母一一作答,自己的血壓,趙老師的血糖,近些日子他們喝的降血糖涼茶,用的補氣松木泡腳桶,還要請我們嘗試一下那款市場價要一萬多元推銷員賣給他們五百九十八元的負(fù)離子凈水器里的養(yǎng)身水,因為“效果好得很”。再比如吃飯時,趙二娃對趙師母說:媽哎,這個甜燒白不錯,你給我們老漢兒夾起吃。趙二娃知道趙老師喜歡吃糯米夾沙甜燒白,可是給趙老師夾菜的活兒,他非得讓趙師母去做??傊麄兏缸又g的交流,都是通過趙師母來實現(xiàn)的。趙二娃好像從不隱藏對趙老師的“不喜歡”,可他也從未和趙老師發(fā)生過直接沖突,我發(fā)現(xiàn),他最厲害的一招就是無視,或者叫逃避。
趙二娃對趙師母說:媽哎,我們訂了酒店的年夜飯,后天過年,你不要做,我接你們切(去)酒店吃。
趙師母說:要嘚嘛,我也不曉得你們喜歡吃啥子,不做就不做。
趙二娃又說:媽哎,明天你們有啥子安排沒得?
趙師母說:我們有啥子安排?在家里蹲起噻。
趙二娃想了想:明天,我們切(去)五里坡看一哈兒?開車切(去),很快。
好嘛好嘛!切(去)看一哈兒,幾十年沒切(去)過了,大概變完嘍,趙師母說。
五里坡是趙師母的娘家,趙二娃的外婆家。趙二娃出生三個月就被送到五里坡,上小學(xué)才回到閬中。趙師母問我:芒芒娃兒,你切不切(去不去)得?那個荒山坡坡,也沒得啥子好玩。
我說我也蠻想去看看趙二娃長大的地方,看看那個山坡坡長什么樣。趙老師咧著一嘴白牙說:看看五里坡,要嘚嘛!然后,猶豫著,幾乎是小心翼翼地開口:那,切不切(去不去)風(fēng)東埡?
趙師母看向趙二娃,趙二娃愣了愣,說:好像有點遠。
趙老師抿了抿嘴,發(fā)出“咝”的一聲:我想,再切(去)一趟老家,看看祖屋,上一趟祖墳,我是“未老莫還鄉(xiāng),還鄉(xiāng)須斷腸”??!大概在我死之前,這是最后一次嘍……
趙老師第二次流露出對死亡的關(guān)注,這一回用的是韋莊的《菩薩蠻》,似乎,他要做的每一件事,都有典故可參照。也許,八十一歲的趙老師明智地意識到自己正走在赴死的途中,他只是想表達對死亡的達觀態(tài)度,可是分明,他的語氣又是哀傷凄切的。他那么哀傷而又樂于提到自己的死亡,這讓我很難判斷,他到底是一個樂觀主義者還是悲觀主義者。
風(fēng)東埡是趙老師的老家,趙二娃只惦記著去五里坡,這對趙老師的確不公平。我推了推趙二娃:我也想去看看風(fēng)東埡,開車很快的,去吧。
趙二娃看了我一眼,應(yīng)該看出了我的期待,便點了頭:媽哎,那我們明天先切(去)五里坡,再切(去)風(fēng)東埡,我們老漢兒要切(去),就切(去)嘛。
我暗自高興,同時覺得趙二娃怠慢了趙老師,為了緩和氣氛,我從包里拿出兩本書,對趙老師說:爸爸,這是我的小說,給您帶來了,請您指教。
十年前我承諾要給趙老師寄我的書,回到上海后,我準(zhǔn)備發(fā)快遞。趙二娃卻說:你還真以為老格蔸想讀你的書?他只是在你面前顯擺,他曾經(jīng)是編劇,還是語文高級教師,他懂文學(xué)的。
趙二娃這么說有些刻薄,但他成功激起了一個職業(yè)寫作者無以名狀的虛榮心。我當(dāng)然不愿意把自己的作品送給一個蔑視文學(xué)的人,雖然我真心覺得趙老師不太可能蔑視文學(xué),相反,他還崇拜文學(xué)。只是在他眼里,文學(xué)是偉大的,同時也是遙遠的,只有像《狂人日記》那樣偉大而又遙遠的作品,才是真正的文學(xué)。而我,只是他兒子的妻子,他的兒媳婦,我,抑或我的小說,和遙遠而偉大的文學(xué)實在相距甚遠。甚至很有可能,他認(rèn)為,對于文學(xué)作品的認(rèn)知評判,他才更有資格給我及時而正確的普及教育。
在趙二娃的攛掇下,我沒給趙老師寄我的書。然而這次回老家,我就不能不帶幾本書回去請他指教了,要不顯得我太小氣,太沒誠意,對趙老師這個高級教師太不放在眼里了。
我托著兩本書恭恭敬敬地送到趙老師手上,趙老師站起來,接過書,咧嘴笑著說:好嘛,要嘚嘛!
趙老師太瘦小了,趙老師捧著兩本書站在我面前,腰背顯得格外佝僂,竟有些不堪重負(fù)的感覺。可他依然笑著,露著一口白森森的假牙。
現(xiàn)在,我確乎認(rèn)為,看起來慈眉善目總是笑著的趙老師,并不是真的總想笑,而是,他那口牙實在太寬了,塞在口腔里,他的嘴什么時候都閉不攏,只能隨時笑著。
早晨七點半,生物鐘把我催醒,薄紗窗簾外一片漆黑。這個時間的上海,天色早該大亮,也許地鐵口已經(jīng)擠滿趕早的上班族,星巴克里買咖啡的小白領(lǐng)也該排起了隊,站在十字路口等紅燈跳碼的人手里提著全家便利店的餐包,公園里正響起鳳凰傳奇為廣場舞大媽伴奏的歌聲……倘若在上海,這個點,趙二娃已經(jīng)出門,我們家就在大學(xué)旁邊的學(xué)府公寓,每天早上,他都要用二十分鐘時間,穿越“博學(xué)而篤志、切問而近思”的校園,步行至醫(yī)學(xué)院生命科學(xué)大樓,電梯把他送到第四層,他走進貼著“趙肖物實驗室”標(biāo)牌的走廊,兩邊的實驗室里已是燈火通明,不知是有人整夜未歸,還是有人到得更早。隔著巨幅玻璃,那幾個整夜未歸抑或更早到來的學(xué)生抬起頭,朝趙肖物教授揮手道早,趙肖物教授回以這些勤奮的學(xué)生點頭和微笑,然后,走進自己的辦公室,一天的工作開啟了……
然而此刻,四川北部,晨間的一切聲息還未開始。中國可真大,東西部的時差令身在川北的我一時不知道該不該起床。趙二娃躺在我左邊,輕微的鼾聲表明他正處于深度睡眠中。我不知道昨晚他是什么時候上來睡覺的,他在樓下工作,也許凌晨才結(jié)束,也許,他還給Somerwille導(dǎo)師寫了第二封郵件。
上一封郵件,Somerwille導(dǎo)師回復(fù)得很快,不過他沒給趙二娃提供有用的經(jīng)驗。他說,關(guān)于新型冠狀病毒肺炎,對他而言太過當(dāng)下,也太過具體,作為一個退休十年的老人,他已不在科研第一線,他能給出的也許是過時的經(jīng)驗,或者,哲學(xué)層面的結(jié)論?!翱墒悄阒?,哲學(xué)就是廢話?!崩项^在郵件里對他的學(xué)生說。
我問趙二娃:為什么是廢話?
趙二娃想了想:舉個例子吧,RNA病毒的疫苗之所以很難研究出來,最根本的原因是,病毒隨時在變化。病毒是自然界最簡單的生命,越簡單,越容易適應(yīng)環(huán)境,也就越利于物種繁衍。這么說吧,“窮則思變”,明白嗎?病毒是“窮則思變”的最強執(zhí)行者……
我明白了,“窮則思變”是病毒的生存哲學(xué),對于人類來說,它就是殺不死的小強。Somerwille說得對,這些讓人一聽就懂的道理,僅僅是道理,而不是方法,的確是廢話。
趙二娃說:老頭還吐槽,現(xiàn)在的中國留學(xué)生令他失望,帶著大包現(xiàn)金去美國讀書,一去就全款買車,都不用貸款,他們砸錢給美國的教育產(chǎn)業(yè),美國掙錢了,這很好,雙方都很滿意……
我笑問:你導(dǎo)師是不是有點酸?
趙二娃笑起來:他是美國人,而且是一個80歲的老人,出于某種習(xí)慣,他更愿意接受貧窮的中國學(xué)生。老頭還說,Samon,我很慶幸你是我二十年前的學(xué)生,如果是今天,也許我會拒絕你,可是天知道,今晚我睡著后明天還能不能醒來。
忽然發(fā)現(xiàn),Somerwille和公公大人似乎同歲,問趙二娃,他也很驚訝:是嗎?我想想,老漢兒虛歲81,Somerwille今年80歲,對,都是屬虎的。好吧,下一封郵件我告訴他,他的The Chinese Zodiac是虎,也是老格蔸了……
那么,昨天晚上,趙二娃應(yīng)該給Somerwille又發(fā)了一封郵件,盡管導(dǎo)師幾乎拒絕了他的求教,但是除了“新型冠狀病毒”,他們還有很多別的話題要探討,比如,Somerwille的屬相問題。這么想著,我扭頭看了一眼身旁酣睡的人,圓胖的熊貓臉窩在被褥里,幾乎沉醉的享受樣兒?;氐焦枢l(xiāng),他的睡眠變得格外香甜。
天色漸亮了,我輕輕掀開被子,下床,到衛(wèi)生間收拾起趙二娃換下來的內(nèi)衣襪子,下樓。樓下也有衛(wèi)生間,洗漱洗衣服弄出點動靜,不會吵醒他。結(jié)婚十年,趙二娃從未洗過自己的衣服,我們家就兩個人,家務(wù)活不多,我?guī)缀醢铝巳?,因為我有時間,職業(yè)寫作者不需要朝九晚五打卡上班,并且,我嫌他洗得不干凈。為此趙二娃頗覺慶幸,他說,談戀愛的時候,他做好了準(zhǔn)備,結(jié)婚后,大概率他是要承擔(dān)起所有家務(wù)的。我笑問他怎么會這么想?他說:一個美女作家,還是上海女人,整天披塊桌布在身上,不像會干家務(wù)的樣子。
我和趙二娃是在一個學(xué)習(xí)班里認(rèn)識的,作為不同界別的知識分子,我們被各自的單位派去參加培訓(xùn)。開學(xué)那天,我披著一塊帶流蘇的格子披肩進教室,后來,趙二娃總是調(diào)侃我,說我披著桌布去上學(xué)。
你認(rèn)定我不會干家務(wù),那還和我結(jié)婚?我問。
他說:家務(wù)活我不怕,從小我就會干,沒想到你不比我差,我賺啦,哈哈!趙二娃得意地大笑,伸手在我腦袋上拍兩下,仿佛夸獎一個孩子。很奇怪,他這樣的手段,總能把我迷惑,我就心甘情愿為他洗衣服、做飯,甚至給他剪腳趾甲。偶爾,我也會調(diào)侃他:厲妮給不給你剪腳指甲?
他一臉不屑:拉過(哪個)要她剪?
四川人講普通話,分不清“那”和“拉”。我說:是她不愿意給你剪吧?
這么一問,他就陷入了沉思,好像在努力回憶多年前厲妮究竟有沒有給他剪過腳指甲,想了好一會兒,說:奇怪,我怎么想不起來厲妮長什么樣了?說實話,我們沒在一起長時間生活過。
趙二娃不避諱在我面前談他的前妻,他知道我對別人的故事感興趣,他覺得,他是在為我提供素材。不過有時候,比起我需要素材,好像他更需要傾訴。
那一年,一部叫《北京人在紐約》的電視連續(xù)劇正熱播,劇中那些遠離故土跑去美國奮斗的中國人,更像是在掙扎。而現(xiàn)實中的中國人,也愈發(fā)加快了奔向歐美和日本的腳步。
那一年,我還是個高中生,課桌抽屜里藏著瓊瑤和金庸的書,喜歡聽譚詠麟的歌,喜歡看邁克杰克遜像機器人一樣跳舞。走過籃球場,我總會多看一眼那個長得像費翔的中鋒。我還夢想有一天像三毛一樣,嫁一個西班牙大胡子男人,跟著他去沙漠里流浪……
那一年,厲妮告別趙二娃,離開北京,去了美國。
同樣是協(xié)和醫(yī)學(xué)院的研究生,厲妮沒有如她的師兄趙二娃那樣既來之則安之。這個來自黑龍江大慶的女孩,從小就是個學(xué)霸,一路重點中學(xué)、重點大學(xué),勵志的人生從未停頓,她不允許自己有一絲懈怠,甚至不能容忍趙二娃的懈怠。研究生即將畢業(yè),她開始做出國留學(xué)的準(zhǔn)備,考托福,給美國的大學(xué)寄申請材料。那段時間,她對趙二娃說得最多的話就是:你比我聰明,你科研做得比我好,你不能這么安于現(xiàn)狀……趙二娃已經(jīng)是協(xié)和醫(yī)學(xué)院的一名助理研究員,每個月的工資是一百元。他的確是個做科研的料,工作才一年多,就研發(fā)出一種試劑盒,適用于各大醫(yī)院的腫瘤檢測,這讓他多了一份額外收入,試劑盒賣得最好的時候,提成是工資的四倍。趙二娃口袋里的錢足夠讓他在首都生活得很好,他過得心滿意足,壓根就沒想過要出國留學(xué)。
厲妮如愿以償,獲得密執(zhí)安大學(xué)的全額獎學(xué)金,她要去美國了。出發(fā)前一個月,她對趙二娃說:我們結(jié)婚吧。然后,他們?nèi)チ艘惶嗣裾?,沒辦喜酒,沒發(fā)喜糖,安安靜靜地結(jié)了婚。出發(fā)那天,趙二娃送新婚一個月的妻子去首都機場,厲妮隔著安檢口的柵欄對趙二娃說:把托??汲鰜?,我在美國等你……然后,眼含熱淚的年輕女人轉(zhuǎn)身,進了安檢口。
我一直在想一個問題,厲妮為什么要在出國前和趙二娃匆忙結(jié)婚?她有沒有想過,萬一趙二娃去不成美國,或者不愿意去美國,她豈不是要獨守空房?萬一她在美國邂逅別的優(yōu)質(zhì)男性,作為已婚女人,她不是迫自己于背德嗎?不過,我相信結(jié)婚不是厲妮一個人的主意,趙二娃并非完全被動,很有可能,厲妮的成功赴美鼓動了他,川北小城長大的趙二娃忽然發(fā)現(xiàn),出國留學(xué),那么遙遠的事,其實觸手可及。
送走新婚妻子后,趙二娃度過了一年自律到近乎嚴(yán)苛的單身生活。他幾乎每時每刻都在背誦英語單詞,他翻爛了厲妮留給他的那本《新英漢詞典》,上海譯文出版社發(fā)行,共1766頁。他順利通過了托??荚嚕⑶耀@得普渡大學(xué)的全額獎學(xué)金。雖然不是厲妮的密執(zhí)安大學(xué),但是終于,他和他的妻子可以在美國相聚了,或者說,他們之間的距離,縮小到同一個國度內(nèi),他們隨時可以見面,不需要等待簽證的漫長時間,也不再懼怕被一個國家無情地拒絕。任何一個假期,他們都可以坐上飛機,只需一個小時,就能到達愛人的身邊,接下去,他們可以共度幾天甜蜜幸福的日子……
這么想的時候,我忽然有些明白,厲妮為什么執(zhí)意要在去美國之前和趙二娃結(jié)婚了。她愛他,她帶著類似飛蛾撲火的激情,甚至以結(jié)婚來綁架愛人。而趙二娃,那個安于現(xiàn)狀、小富則安的人,愛情不足以讓他覺醒,他同樣需要一個強刺激——結(jié)婚。結(jié)婚讓他意識到他不是一個人在這世上混跡,結(jié)婚激勵了他,讓他必須為著兩人共同的未來投入更多努力。也就是說,厲妮和趙二娃,他們彼此心照不宣地用婚姻捆綁住對方,以應(yīng)對未來不可預(yù)知的沉浮。當(dāng)然,他們都愿意相信,等待他們的,是光明而美好的未來。
那年春天,趙二娃手持一張北京飛往芝加哥的單程機票,踏上了去往美國的航班。趙二娃的貼身衣袋里藏著一張面值五十元的美金紙幣,那是中國銀行允許個人換取外匯的最高額度,也是趙二娃擁有的全部資金。美國中部時間夜晚七點半,飛機即將降落芝加哥奧黑爾國際機場。還未成為西蒙趙的趙二娃從機艙窗口俯瞰地面,只見大片燈火連綿不絕地延伸向遠處,一眼望不到盡頭。趙二娃有些吃驚,那是大地上的燈火嗎?可那分明是海洋,無邊無際而又閃閃發(fā)光。飛機離地面越來越近,他看見幾乎貼近機翼的高樓上閃爍著霓虹,看見光帶般的公路上飛速流動的汽車尾燈,他還發(fā)現(xiàn),這里的夜晚根本不是夜晚,這里的夜晚,如同白晝一樣明亮……這就是美國!趙二娃默默驚嘆,忽而竟覺傷感,長到二十九歲,他何曾見過這樣的繁華和輝煌?
厲妮正在奧黑爾機場等著趙二娃,為了迎接丈夫,她請了三天假,從密西根州飛到芝加哥。趙二娃拖著行李走出接機口,他看見她了,她也看見他了,他們相向而去,然后,在美國,他們終于擁抱在一起。
這場景,在我的想象中出現(xiàn)過很多次,事實上,趙二娃從未說過他和厲妮在美國重聚的時刻有沒有擁抱,可我固執(zhí)地認(rèn)為,他們必須擁抱,甚至,在看見接機口走出來的趙二娃時,淚水應(yīng)該從厲妮的眼睛里奪眶而出,是的,接下去他們必須擁抱,再接下去,趙二娃會伸出手,拍拍她的腦袋,說一句:哈娃兒!
這樣的想象總會令我揪心,卻又欲罷不能。我不是那個站在接機口等待愛人降臨的女人,可是現(xiàn)在,這個愛人,是我的。我為厲妮揪心,亦是為著自己缺席趙二娃的青春而覺微微憂傷。
普渡大學(xué)的生活開始了,趙二娃給遠在中國四川的家人寫了第一封信,他在信里描繪了他見到的美國,比星星更繁密的燈火,比白天更明亮的夜晚,比閃電更高速的車流,以及,那座叫芝加哥的繁華無比的城市。一個月后,趙二娃收到父親的回信,趙老師在信里告誡他:你剛到美國,凡事要多看、多聽,不要急于斷論,“樹高萬丈不忘根,人到輝煌不忘恩”,你的根在中國,在四川閬中,身在異鄉(xiāng),萬不可忘本……
從小到大,趙二娃得到過趙老師的無數(shù)次告誡,這一次依然令他不屑?!耙惠呑記]出過四川幾次,他知道什么呀,還總愛教訓(xùn)人。”趙二娃說。
可是,你不覺得他說得是對的嗎?我說。
趙二娃撇嘴笑:他永遠是對的,他最擅長的就是用一些放之四海皆準(zhǔn)的道理來打壓我。小時候,他不準(zhǔn)我去踢球,說“業(yè)精于勤,荒于嬉”。上高中,我選文科,文科好玩??!看小說,聽歷史故事。結(jié)果他把我從文科班里拎出來,丟進隔壁的理科班,他自己是教語文的,可他從來認(rèn)為理科比文科重要,依據(jù)是:毛主席說,自然科學(xué)是人們爭取自由的一種武器。我去美國,他告誡我“樹高萬丈不忘根”,可我決定回國時,第一個反對的就是他,他引用了兩句話,一句是蘇軾的“古之立大事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堅韌不拔之志”,另一句是曹植的“丈夫志四海,萬里猶比鄰”,言下之意,我想回國,就是沒毅力、沒志向……依我看,他就是要行使他家長的權(quán)威,享受教育者指手畫腳的快感。
這就是你不喜歡你老爸的原因吧?我問。
“我沒有不喜歡他?!壁w二娃回答得很肯定??稍谖铱磥恚麑w老師的不喜歡簡直溢于言表,可能他沒有意識到,或者,不肯承認(rèn)。
天色大亮,趙二娃終于起床。早餐時間,刷手機新聞,最新消息一條接一條跳出:新型冠狀病毒導(dǎo)致疫情發(fā)生,武漢封城,正在高速流動的春運大潮戛然而止,人們涌向藥店購買口罩……
一邊看新聞,一邊暗暗慶幸,幸好趙二娃沒答應(yīng)我去黃鶴樓玩,要不然,很有可能,我們倆這會兒正停留在武漢或者神農(nóng)架的某個景點,再也動彈不了,想想真有些后怕??墒牵瑥纳虾3霭l(fā)時根本沒想到要準(zhǔn)備口罩,我問趙二娃怎么辦?他說:等會兒去接兩“老格蔸”時找藥店買。
然而,汽車開出酒店,上大街,卻見閬中城里人流涌動,行道樹上掛著花飾和彩燈,一派即將過年的熱鬧景象,居然,沒有一個戴口罩的人,好像,這里是世外桃源,這里的人們根本不知道一場瘟疫已開始席卷。
趙老師和趙師母的小區(qū)門口有一個大市場,周圍全是擺地攤的,延伸出好幾百米,汽車沒法開近。我們把車停在遠處,穿越蜿蜒曲折的地攤陣,一路搜尋著藥店。大概是久違了老家過年的喧鬧場面,走著走著,趙二娃就忘了找藥店,他一路東張西望,眼睛不夠用,熊貓臉上頂起兩坨紅撲撲,像進了玩具城的孩子,還不時指著某個攤位給我介紹:
芒芒你看,那一坨坨菜頭,知道叫什么名字嗎?大菜頭邊上長出很多個小菜頭,叫“兒兒菜”,小時候,外婆用它做泡菜,可好吃呢。
肥腸米粉,配油干兒,看見沒嘚,我小時候,做夢都想吃。
哎,春聯(lián),要不要買一副,貼兩老格蔸門上?小時候我老漢兒自己寫春聯(lián),革命千秋業(yè),江山萬代紅,哈哈哈……
趙二娃的笑聲淹沒于喧騰的街市,我想提醒他先找藥店,卻見街沿上排著一條長隊,一位大媽沖到隊尾站定,對著手機氣喘吁吁地嚷:還買啥子年貨嘛!先買口罩,保命要緊噻。
踮腳瞭望隊首,果然是一家藥店。我對趙二娃說:我在這里排隊,你先回去接爸媽。
正說著,藥店里擠出一個戴藍色醫(yī)用口罩的女營業(yè)員,朝隊伍喊:賣完嘍賣完嘍,不要排嘍。
人們叫嚷著“啥子時候再賣”,女營業(yè)員喊道:進不到貨噻,沒得辦法,全中國都缺口罩。
我問趙二娃:怎么辦?沒口罩,還能不能去五里坡?
我們要去的地方人跡罕見,比在這里排隊買口罩安全得多,趙二娃說。
十五分鐘后,我們接上趙老師和趙師母,準(zhǔn)備開往第一個目的地,五里坡。趙二娃讓我設(shè)置導(dǎo)航,算起來,他已經(jīng)三十多年沒去過五里坡了。我在百度地圖里輸入“五里坡”,還真有,離閬中城三十八公里。
后座上的趙師母大聲質(zhì)疑:朗格只有三十八公里?我十五歲上師范學(xué)校,從家里走到城里,天亮走到天黑。
趙二娃握著方向盤笑:媽哎,你那是啥子年代的事情哦?六十多年前,閬中連條像樣的公路也沒嘚,現(xiàn)在都是高速公路。
在高速上開了二十分鐘,按導(dǎo)航指示下匝道,只見好幾個穿白大褂戴口罩的志愿者守在匝口,工作人員舉著小喇叭喊:放下車窗,檢測體溫。那陣勢,就像進了戰(zhàn)區(qū)。我的心跳有些加快,一路話不停的趙師母也噤了聲。趙二娃打開車窗,全副武裝的志愿者舉著測溫槍伸進來,在每個人額頭上點了一下。正常,放行。
車窗關(guān)閉,汽車重新啟動,趙師母在后座大嘆一聲:嗨,簡直嚇我一大跳,一把槍伸過來,老子話都不敢講,量體溫為啥子朗格快?時間不夠,測出來準(zhǔn)不準(zhǔn)噻?
我們頓時笑開,本來被外面的氣氛搞得有些緊張,趙師母的話像一支輕巧的箭,射向烏云般逼近的疫情,只刺破一個小孔,就煙消云散了。
汽車進入山與山的夾道,周圍的景致越來越清秀,四川的冬天,沒有冬天的凋敝感,綠色植被鋪滿兩側(cè)的山坡。開了一陣,導(dǎo)航里的林志玲告訴我們,五里坡到了。趙二娃停下車,一臉蒙昧,顯然并不認(rèn)識眼前的五里坡。趙師母再次質(zhì)疑:哪過(個)說這塊兒是五里坡嘛!坡坡上都沒嘚人家。
我們下車,站在狹窄的村道上,右側(cè)是大片山坡,坡上種著柑橘樹,更遠處的山坡上,散落著一些房屋,統(tǒng)一的紅色琉璃頂二層小樓,顯見是這些年建設(shè)的新農(nóng)村。左側(cè)是一條山溪,淺淺的溪水流向遠處。遠處,是疊嶂的大山,一座接一座,層層墨綠漸漸遠去,越來越淡,像水墨畫。我忍不住說:棗二娃兒,你小時候生活的地方好美!
趙二娃還在四處張望,少頃,指著一頭山峰對趙師母說:媽哎,你看那座山,兩個駝峰,中間有個凹凹,看到?jīng)]嘚?這塊兒就是五里坡!
趙師母朝駝峰樣的大山眺望:我朗格不記得有這樣一座山?
趙二娃說:小時候,外婆去地頭做活路,我就躺在這邊的坡坡上看那個山峰,啥子都變了,大山?jīng)]變。說完,率先朝山坡上走去……
趙二娃出生三個月就被送來了外婆家,那年月,趙老師和趙師母忙于鬧革命,沒時間帶孩子,趙二娃跟著寡居的外婆,開始了五里坡的生活。在外婆的喂養(yǎng)下,趙二娃從三個月長到了三歲,三歲的趙二娃還不會走路,他在家門口的泥地上爬來爬去,捉螞蟻玩,撿土坷垃吃。村里人說:這過(個)娃兒朗格“莽促促”的?
外婆卻并不這么認(rèn)為:哪兒莽咧?你們不曉得,我的娃兒,精靈得很!
外婆真有眼光!我笑說:后來你上大學(xué),去美國留學(xué),外婆肯定很高興吧?
趙二娃想了想:外婆高不高興,我也不曉得,我只知道,外婆一天到晚就是干活,給全家人做飯、洗衣服、縫衣裳、做鞋子。外婆對我偏心,過年過節(jié)煮點臘肉,她總要先切一片下來,偷偷塞我嘴里,被三娃發(fā)現(xiàn)了,他就哭著向媽告狀:婆給鍋(哥)吃肉,我也要吃肉……過年,外婆給我們?nèi)齻€做新鞋,第一雙肯定是我的。三娃看見我腳上的新鞋,又哭起來:婆給鍋(哥)做新孩(鞋)子,我也要新孩(鞋)子……外婆三十歲守寡,把我媽和我姨拉扯大,她沒兒子,她是把我當(dāng)長孫的吧。
逢年過節(jié)才能吃上肉,這樣的記憶不屬于我,趙二娃確乎因為比我年長而經(jīng)歷過的那些窘困歲月,對于我而言,大概只在書上讀到過。這么想著,心里再次泛起一點點心疼的感覺,跟著趙二娃回到老家,我發(fā)現(xiàn)自己的心變軟了。
我們繼續(xù)往山坡上走,山路越來越窄,空氣煞是新鮮,鼻息里時而鉆入一絲清涼的橘葉香。趙老師和趙師母沒有跟上我們,他們大概爬不動了,抑或,眼前的景致早已不是趙師母記憶中的故鄉(xiāng),她便不覺得繼續(xù)爬坡有什么意義。
趙二娃帶著我穿越橘林,不時眺望一眼遠處的駝峰山,對照著自己的位置,站定在一棵橘樹旁:我肯定,外婆的老屋,當(dāng)時就在這里,小時候,大塊一點的田都要種糧食,飯都吃不飽,哪能種柑橘?生產(chǎn)隊長一吹哨子,外婆就把我塞進背簍,背著我去田里出工……
瘦小的外婆背著背簍走在田埂上,背簍里塞著趙二娃,趙二娃還不會走路,可是趙二娃還挺沉,外婆本就瘦小的個頭被他壓低了一截。到了田頭,外婆卸下背簍,把趙二娃拎出來,放在田邊,用一條小被子團團圍住他。三歲的趙二娃窩在被褥里,一邊瞪著眼睛看田里勞作的大人,一邊伸出小手揀身邊的土坷垃,一粒粒塞進嘴里。趙二娃太小了,他的視線幾乎貼著地平線,那些揮舞著鋤頭或鐵耙的人們高高在上,他們沿著農(nóng)田一畦接一畦耕作,說話的聲音一會兒響起來,一會兒輕下去,趙二娃就用他的眼睛以及耳朵,追蹤著人群中的外婆。大人們逆著山坡一路勞作,越來越遠,到山坡的頂端,然后,被大山吞沒了。趙二娃看不見外婆的人影,也聽不見外婆的聲音了,趙二娃想追到山坡那邊去看看,外婆還在不在,可他窩在被褥里動彈不得。不會走路的趙二娃只能盯著遠處的山坡,耐心地等著外婆出現(xiàn),可是,已經(jīng)等了很久,不知道哪家的狗,搖著尾巴跑過來看了他三次,天上的麻雀飛走一群,又來了一群,草叢里那朵黃色的蒲公英花苞已經(jīng)完全綻開……趙二娃等不下去了,他張開嘴巴,準(zhǔn)備以巨大的哭聲把外婆召喚回來,可是他剛深深吸了一口氣,還沒發(fā)出哭聲,就看見山坡頂端復(fù)又冒出一些人影,越來越大,越來越近,外婆在人群里,雖然瘦小,可趙二娃還是一眼找到了她,于是,他已然張開的嘴巴又閉了起來。外婆在視線內(nèi),趙二娃安心了,陽光照在他身上,照著他身周的被褥,暖暖的,趙二娃睜不開眼睛了,趙二娃糊著一嘴口水和泥巴,歪在田埂上睡著了……
趙二娃終于學(xué)會了走路,四歲的娃兒搖搖晃晃站起來,邁出了第一步。從此以后,他不再是那個“莽促促”的娃兒,他跟著大孩子去小溪游泳、捉魚,外婆收工回來,看見他在水里撲騰,張嘴開罵:棗二娃兒,你過(個)充軍的,給我上來……外婆給趙二娃編了一個小小的背簍,他背著專屬于他的小背簍,跟在收紅苕的大人后面撿漏,半天也能撿回小半簍。清晨六點,運煤渣的拖拉機會開過山下的路口,天還沒亮,趙二娃就悄沒聲兒地起了床,背著小背簍下山,守在路口。拖拉機來了,“噠噠噠”的馬達聲響徹五里坡清晨的天空。拖拉機仿佛知道不能讓守在這里的孩子們失望,開過的時候,車身一定會劇烈顛簸,車斗里的煤渣一定要顛出來很多。孩子們一擁而上,跟在拖拉機后面撿跳落的煤渣,挑大塊的搶,大塊煤渣燒不盡,剝開白灰渣渣,中間有黑色的煤核兒。這些本事,五歲或者六歲的趙二娃全學(xué)會了,他擠在大孩子中,追著一路遠去的拖拉機……天色還未大亮,趙二娃的小背簍里已經(jīng)裝了好幾坨大煤渣,他爬坡回家的小身子被壓彎了,可他一點兒都不覺得累。離家百米不到了,一抬頭就能看見正在屋門口喂雞的外婆,趙二娃朝外婆大聲喊:婆——煤核兒——好多——
外婆抬起頭,山坡上,小小的娃兒正彎腰而上。外婆拔亮嗓子,對著她的娃兒罵起來:棗二娃兒,背時的,你去撿煤渣做啥子嘛,沒嘚煤燒我們燒柴,還跟到拖拉機跑,你過(個)充軍的……
當(dāng)年,外婆罵趙二娃的話就那么兩句,一句“背時的”,一句“充軍的”,如今提起,趙二娃眼望前方,瞳孔放大,一臉陶醉的樣子,仿佛,他正被外婆用她那粗糙的手撫摸著,罵一遍,就是撫摸一遍。
趙二娃的五里坡生活終止于七歲,他要上小學(xué)了,不能再待在連一家代銷店都沒有的山坡坡上了,于是,外婆帶著他回到閬中城里。自此,由外婆、父母和三個孩子組成的六口之家才生活在一起。趙二娃初中畢業(yè)前,五里坡那棟無人居住的老屋在一場來歷不明的大火中被燒毀,那以后,趙二娃再沒回過五里坡,外婆也沒回過,直到去世都沒有。
可是,你小時候為啥要撿土坷垃吃?因為餓嗎?我問。
趙二娃一臉認(rèn)真地看著我:你知道嗎?我們這里的泥土可肥呢,營養(yǎng)很豐富,把小娃兒插在土里,自己就會長大……
我故作震驚:真的假的?我知道,趙二娃肯定會大笑,然后嘲笑我是“哈娃兒”。我喜歡聽他叫我“哈娃兒”,這是一個讓我上癮的詞。如我所料,趙二娃大笑著伸出手,在我腦袋上拍了兩下:哈娃兒,你以為是蘿卜啊,哈哈哈!三歲還不會走路,很有可能是缺鈣,或者營養(yǎng)不良,我小時候,除了苕和南瓜,還真沒別的好吃的……
看著趙二娃熊貓樣敦實的身材和白里透紅的圓臉,我忍不住踮起腳,伸出手,撫了撫他圓溜溜的腦袋頂:可憐的娃兒,天曉得你怎么能長成現(xiàn)在這樣壯。
趙二娃眼眶一紅,然后速速轉(zhuǎn)過身,面朝遠處的駝峰山,舉起雙手大聲吆喝起來:太美啦!這里真是太美啦!動作和聲音極其夸張,像一個出身山村的暴發(fā)戶從城里回來,故作虛偽游客狀。也許,他是要掩飾某種情緒吧?激動,或者傷心?我走到他身側(cè),用眼角余光悄悄看他。我發(fā)現(xiàn),他圓臉上的鏡框下面,已是濕漉漉一片。
我們的腳下,趙二娃認(rèn)定就是外婆老房子的原址,這里除了橘林,什么都沒有,沒有人家,沒有煙火氣,我只能想象那個三歲還不會走路的幼兒在這片土地上緩慢成長的樣子。也許,趙二娃要回五里坡,就是為了尋找自己,也許他找到了那個孩子,那個躺在山坡上看山的孩子,那個在山溪里游泳的孩子,他聽見了外婆的呼喚聲:棗二娃兒,你過(個)充軍的,給我上來……這么想也許很矯情,可我知道,我是認(rèn)真的,很多時候,人是需要“尋找自己”的。
去風(fēng)東埡的路上,經(jīng)過一個極小的鄉(xiāng)間小鎮(zhèn),居然發(fā)現(xiàn)一家藥店,很幸運,我們買到了口罩。營業(yè)員是個老男人,他把一包口罩丟到柜臺上:最后一包嘍,平常沒嘚人買,今天早上全賣完了。
我看他沒戴口罩,問他:最后一包,你不給自己留著?
老男人面帶不屑:我們這種地方,鬼都不要來,要口罩做啥子嘛!
離開小鎮(zhèn),按導(dǎo)航所指,汽車進入盤山路。趙師母在后座上不斷發(fā)出懷疑與自我懷疑的質(zhì)問:“棗二娃兒,我看不對頭,肯定走錯嘍?!?/p>
“我朗格不記得這條路?棗二娃兒,停一哈兒,要不得……”
趙老師更像一個有經(jīng)驗的老師正對學(xué)生諄諄誘導(dǎo):你不懂,就不要亂說,逃(導(dǎo))航不比你認(rèn)得路噻?你沒有調(diào)查研究,就沒嘚發(fā)言權(quán)……
趙師母的聲量比趙老師高出好幾度:我不懂,你懂?你切(去)自己家,你都不認(rèn)得,這過(個)啥子逃(導(dǎo))航就認(rèn)得?
兩“老格蔸”在后座上吵得不可開交,趙二娃把著方向盤,始終面色平靜。開了大約半小時,趙老師忽然喊起來:龍池,看到?jīng)]嘚?我說逃(導(dǎo))航認(rèn)得路,它就是認(rèn)得嘛!
車窗外,盤山路出現(xiàn)岔口,路牌上寫著“龍池”,下面畫著一個向右指的箭頭。趙二娃方向盤一轉(zhuǎn),開上了右邊的岔路。
我問:龍池就是風(fēng)東埡嗎?
趙二娃答:龍池是個鄉(xiāng),風(fēng)東埡是龍池鄉(xiāng)下面的一個村。
汽車進入更為狹窄的山路,只容一車通過,顯然是無名村道,導(dǎo)航已無所適從,林志玲久久不發(fā)出娃娃音。后座上的趙老師和趙師母卻愈發(fā)活泛了,他們指點著窗外的景致,說著一些我不認(rèn)得的人名抑或地名,大概是這里的山色地貌變化不如五里坡大,他們能辨別出記憶中的老家了。
車到半山腰,前方路口杵著一塊巨大的巖石,趙師母大喊:就是這里,棗二娃兒,開下切(去)!
趙二娃停車熄火:開不下切(去),下車走噻。
與五里坡不同的是,這一回,我們要從半山腰往下走。果然是兩座山之間的夾縫,山路雖不陡峭,但沒有臺階,路邊灌木叢生,蔓延的雜草幾乎把路淹沒。趙老師和趙師母走在前面,老兩口腳下甚是輕捷,居然把我們甩下二三十米。畢竟是下山,比上五里坡輕松一些。
我問趙二娃:厲妮有沒有跟你來過這里?
這是我的突發(fā)奇想,雖然并不重要,但我還是想知道。趙二娃回頭說:拉過(哪個)像你,對這種山溝溝有興趣。
厲妮沒來過風(fēng)東埡,這使我陡增幾分優(yōu)越感。作為趙二娃的第二任妻子,我將踏進趙家祖屋,上趙家祖墳,給趙家祖宗磕頭,這種具有象征意義的儀式,他的第一任妻子沒有經(jīng)歷過。
我再問:那,厲妮有沒有跟你回過閬中?
回過一次,還在協(xié)和醫(yī)學(xué)院的時候,趙二娃說。
協(xié)和醫(yī)學(xué)院的時候,他們應(yīng)該還沒結(jié)婚,也就是說,趙二娃帶著他的未婚妻回來見父母?可是趙二娃在和我結(jié)婚前,沒帶我來過閬中……優(yōu)越感忽然消失,失落感隱隱襲來。雖然明白,趙老師要回趙家祖屋,上趙家祖墳,是為完成自己的心愿,而不是來辦一場給我這個兒媳婦冊封正名的儀式??晌疫€是有些不甘心,仿佛我和厲妮進行了一場多局對決的網(wǎng)球賽,我輸了開局。
我沒再和趙二娃說話,只埋頭趕路。走了大約兩三里路,繞過三個埡口,終于下到山坳底部的開闊地帶,眼前一座小山包,山腰處散落著幾間舊瓦房,白墻已發(fā)黃。趙師母指著最左邊一間說:就是那間,老趙家的祖屋。
抬頭眺望,能清晰看見一棟三開間的老平房,泥灰斑駁的外墻,塌陷了一角的屋頂,門框里長出了半人高的野草,看來年久失修,已見破敗。屋門前,一條小泥路通往我們站著的地方,大約一百米。周圍除了大山,就是黃黃綠綠的雜樹,以及濃青色的竹林,有種遠離塵世的幽美,卻也因缺乏人類介入的痕跡而顯荒涼。
我向趙二娃揮了揮手:最后一百米,沖刺吧!說著率先朝山包上爬去。才爬了十多步,就聽見趙師母的呵斥聲:喊你不要來,你偏要來,到家門前了又走不動!
我扭頭,只見趙老師站在山腳下,仰著腦袋,咧著嘴使勁兒喘氣,一口白牙占據(jù)了半張臉,另外半張臉上已是一片煞白。我趕緊返回,掏出包里一瓶乳酸菌飲料:會不會低血糖?
趙師母嚷道:他是糖尿病,朗格會低血糖?
趙二娃說:糖尿病人最容易低血糖,趕緊喝兩口。說著接過飲料瓶,擰開蓋子遞給趙老師。趙老師仰頭喝了兩口,站了一會兒,果然好一些,臉色不似剛才那般難看了。趙師母追問:朗格感覺嘛,心臟痛?還是腦闊(殼)昏?
趙老師佝僂著背,一手撐著腰,咧著嘴眺望著山包上的家,另一只手緩緩舉起來,指向百米之遙的小山包,顫抖著嘴唇說:我媽她,就埋在屋頭后面的山上。這么一句話,趙老師說完,眼圈就紅了,身子還歪歪扭扭地直往下滑,最后竟蹲在了地上。
趙老師大概是觸景生情,無法控制情緒了。眼看著蹲在地上的公公大人就要哭出來,作為旁觀者的兒媳婦,我有點尷尬,我不知道該如何安撫這個并不親近但又必須關(guān)愛的長輩。趁著趙老師還沒哭出聲,我趕緊轉(zhuǎn)身,再次往山包上爬去,一邊爬,一邊豎著耳朵聽,也許,趙老師的哭聲會從身后傳來,大聲嚎啕,抑或小聲嗚咽。
我沒有聽到趙老師的哭聲,我聽到的是趙師母的怒吼在山谷里爆破:啥子?拉肚子了?老子喊你拉干凈再出門!沒憋???那你還敢豁(喝)那過(個)冷冰冰的酸奶?狗日的……
趙老師沒有哭,趙老師蹲在地上是因為跑肚子了,冷冰冰的酸奶是我給他喝的,我犯錯誤了……我站在半山坡,背對著山腳,更是不敢回頭。然后,我聽見趙二娃的喊聲:芒芒,快下來,我們回去。
仿佛上天故意要和趙老師過不去,他一心要來風(fēng)東埡看祖屋、上祖墳,他還斷言這將是他有生之年的最后一次。他走進了風(fēng)東埡,他甚至已經(jīng)站在了家門口,還有一百米,他就可以進入他的祖屋,再到屋后的墳頭去給他的父母燒一塌紙錢,磕三個頭??删褪沁@最后一百米,他卻再不能逾越。
我和趙二娃一邊一個駕著趙老師,兩三里上坡路,我們連拖帶抱,終于把他挪到了路口,一眼看見我們的車忠實地停在大巖石邊,我?guī)缀跻蕹鰜?,趙二娃也已滿頭大汗。
把趙老師塞進汽車,趙二娃說:導(dǎo)航,最近的醫(yī)院。
我拿出手機,趙師母在后座大喊:不切(去)醫(yī)院,要不嘚,回家,回家就好。
趙二娃火了:你要做啥子?都這過(個)樣子了,還不肯切(去)醫(yī)院?
趙師母的火比趙二娃更大,四川女人的潑辣勁兒全上來了:你懂個屁!他這過(個)樣子,老子見得多了,大小便憋不住,不是一天兩天,我就不敢讓他出門,聽我的,回家!
我回頭觀察了一下后座上的趙老師,小老頭歪在座椅上,咧著嘴,眼珠子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就像看人吵架的圍觀者,臉上還有了點血色。我對趙二娃說:聽媽的吧,沒事。
趙二娃不再說話,只把車開得飛快。隨著汽車的震蕩顛簸,一股排泄物的氣味不斷彌漫。我想起新買的口罩,大山里連個人影都沒有,還沒拆封。于是找出口罩,拆開,遞給趙師母兩個,自己戴上一個。問趙二娃要不要,他繃著臉搖頭。趙師母問我:芒芒娃兒,在車?yán)镆惨骺谡郑寇嚴(yán)镆灿形敛。?/p>
我沒吱聲,我不敢說這會兒戴口罩不是為了防傳染病,而是為了阻擋濃烈的排泄物氣味。
一個小時后,我們回到閬中城里,趙老師已經(jīng)能自己爬樓梯進家門了。趙師母說得沒錯,一回家就好,不用去醫(yī)院。我們便也回了酒店,身上臭烘烘,需要徹底清洗。
在衛(wèi)生間淋浴時,我聽見趙二娃接了兩個電話,一個短一點,用的是普通話,另一個長一點,全程四川話。洗完出來,他告訴我:酒店餐飲部通知,因為新冠疫情,年夜飯取消了,餐廳不再營業(yè),酒店只提供客房送餐。
年夜飯取消了,趙二娃想讓父母和三娃他們一起來吃年夜飯的計劃也要告吹了。
趙老師和趙師母與三娃他們已經(jīng)一年多沒來往,起因就為保健品。兩“老格蔸”平時節(jié)約到摳門,卻十年如一日地忠實于銷售員的轟炸式推銷,這些年花了好幾十萬了。三娃和大姐一直反對,反對到去年,兩“老格蔸”以“士可殺不可辱”的英勇姿態(tài),對一雙兒女發(fā)布了決裂宣言。
為這事,趙師母給趙二娃打電話告狀,嘹亮而又憤慨的聲音從電話里竄出:棗三娃兒不讓我們吃保健品,心眼兒壞透料(了)!我們用的保健品,都是最好的,你老漢兒全都看過說明書,《黃帝內(nèi)經(jīng)》、《本草綱目》里都寫進切(去)了的,棗三娃兒摁(硬)說是騙子的勾當(dāng),騙子還敢騙皇帝噻?他就是不要我們長壽,他要達到他的目的。
趙師母沒搞清楚黃帝不是皇帝,我在一旁聽得要笑出來。趙二娃苦口婆心:媽哎,三娃是你們的兒,他要達到啥子目的嘛?
趙師母下了一個鏗鏘有力而又令人細思極恐的結(jié)論:他的目的,就是謀財害命。
趙二娃說:你們有好多錢財?值得他害你們命?
趙師母一聲巨吼:不讓老子買保健品,就是謀財害命!你老漢兒說了的,孝順孝順,要孝,更要順!
趙二娃氣得直搖頭:媽哎,我是做醫(yī)學(xué)研究的,你們聽我一句,不要去吃啥子保健品。
趙師母一句話懟回來:是噻!你是研究醫(yī)學(xué)的專家,你本事朗格大,為啥子到現(xiàn)在都沒嘚辦法治好癌癥?
作為生物醫(yī)學(xué)科研人員,趙二娃抱著手機無言以對。事情的結(jié)局,趙師母代表趙老師和她自己,向一兒一女宣布脫離關(guān)系,并宣稱,死后把錢財捐掉也不會留給他們。
為緩和雙邊關(guān)系,這次回老家前,趙二娃打電話給大姐和三娃,好說歹說,他們終于同意來酒店一起吃年夜飯,怕兩“老格蔸”犯倔,沒敢告訴他們年夜飯還有誰參加。
我說:能不能叫客房送餐,多叫點菜,在我們房間里吃?
趙二娃說:我也這么想呢,三娃就來電話了,蘇娟的表哥上個禮拜從武漢回來,他們家族聚餐,他倆帶孩子去了,當(dāng)時沒意識到疫情嚴(yán)重,表哥還抱了好一會兒他們的二胎兒子,幸好沒來得及和我們見面,現(xiàn)在他們?nèi)叶阍诩依锊桓乙娙?,就怕表哥身上帶病毒…?/p>
蘇娟是三娃的老婆,我的妯娌弟媳婦。“那姐呢?”我問。
“三娃不能來,姐跑來還有啥意思?她不會開車,公交車擠來擠去不安全,一會兒我給她打電話?!壁w二娃說。
不見也好,不用經(jīng)歷我想象中劍拔弩張隨時可能擦槍走火的場面,我暗想??墒?,事情發(fā)展到這個地步,我們又該如何過這個年?趙二娃也沒了主意。
入夜,趙二娃照例在樓下工作,我抱著手機在床上刷了好一會兒疫情消息,一點兒睡意都沒有。干脆起床,下樓,拿出筆記本電腦,坐在趙二娃的書桌側(cè)邊,做出一副準(zhǔn)備寫稿的樣子。
他扭頭:怎么不睡?他的電腦屏幕上,多巴胺分子式伸著三條觸角,快樂而安定地占據(jù)著桌面。我說:睡不著,你不也沒睡嗎?
趙二娃笑笑:剛給Somerwille老頭寫完郵件。
如果我沒猜錯,這應(yīng)該是趙二娃給Somerwille連續(xù)發(fā)出的第三封郵件。明天就是除夕了,我們卻還不知道這個年要怎么過。我沒話找話:棗二娃兒,你在美國的時候,是怎么過年的?
過什么年啊?美國人又沒有春節(jié)假期,不過在普渡的時候,每年圣誕節(jié),Somerwille老頭都會請留在學(xué)校的學(xué)生去他家吃飯,可以帶家屬,他們的圣誕節(jié),相當(dāng)于過年……
二十一世紀(jì)的第一個圣誕節(jié),與往年一樣,厲妮從密西根州飛來西拉法葉市,與西蒙趙共度美國新年。那年冬天,印第安納州下了好幾場大雪,沒法出去玩,小兩口躲在學(xué)生公寓里,伙同著幾個中國留學(xué)生打牌度日。圣誕節(jié)中午,西蒙趙帶著厲妮,抱著一瓶紅酒,年輕的夫婦踏著積雪,去導(dǎo)師家赴宴。
Somerwille的家,是一座獨立別墅,在影視劇中常被人描述為“Big house”。趙二娃仰靠在轉(zhuǎn)椅上,托開雙手做了一個大得抱不下的動作:真的很大,有停車庫,有游泳池,屋外還有個大草坪……美國人的圣誕餐,沒中國人過年那么講究,每次都是幾道不出意外的菜,烤牛肉餅漢堡、水煮雞胸肉、意面、水果色拉……Somerwille的太太,是個家庭婦女,高大、熱情、語速飛快,她沒有工作,全家的生活就靠Somerwille的薪水。大學(xué)教授的收入足以讓他躋身中產(chǎn)以上階層,可是老頭到了退休年齡,就把別墅賣了,換了一個兩居室的公寓房。
為什么賣掉?多可惜??!我問。
住大房子很費錢的,Somerwille老頭退休了,沒那么多錢養(yǎng)別墅……趙二娃描繪起Somerwille的家庭狀況,總讓我感覺有種刻意的輕視。可我還是對那個Big house充滿了想象。我想象著,倘若我是當(dāng)年的趙二娃或者厲妮,我會向往住進那樣一棟獨立別墅,過上有大草坪,有游泳池,有車開的日子嗎?
在導(dǎo)師家吃完飯,西蒙趙和厲妮回到學(xué)生公寓。西蒙趙準(zhǔn)備找人張羅牌局,厲妮卻有些意興闌珊:天天打牌有什么意思?干點正經(jīng)事吧。
現(xiàn)在是圣誕假呢,放松點吧,西蒙趙說。
厲妮卻提起她的閨蜜:張春霞結(jié)婚了,上個星期去市政廳登記的。
西蒙趙從厲妮口中聽說過無數(shù)次張春霞,厲妮的大學(xué)同學(xué),與她同一年赴美留學(xué),她們勵志的腳步節(jié)奏一致,都將在半年后拿到博士學(xué)位,只有結(jié)婚這件事,厲妮走在了張春霞前面。西蒙趙說:結(jié)婚,好事啊,替我祝福她!
厲妮說:她嫁了一個美國人?!懊绹恕比齻€字加了重音。
厲妮經(jīng)常在西蒙趙面前提起張春霞,說得最多的就是,張春霞想要留在美國,張春霞的父母是中學(xué)教師,一個月工資200元。在美國,清潔工的時薪是4.75美元,就算一天干四小時,一個月二十天,換成人民幣,3200元,天吶!張春霞說,她寧愿在美國做清潔工,也不愿意在中國當(dāng)中學(xué)教師……西蒙趙從未見過張春霞,可他早就通過厲妮的描述腦補出了張春霞的形象:聰明活潑,刻苦努力,卻并不掩飾功利心……一個現(xiàn)實的人。
那就如她所愿,可以入美國籍了,她嫁的那個美國人,是她同學(xué)嗎?西蒙趙問。
厲妮的聲音輕下來:不是同學(xué),是司機,開大貨車,薪水挺高。
西蒙趙懷疑自己聽錯了:什么?你說大聲點兒,那男人是干什么的?
厲妮低著頭不說話,西蒙趙大笑起來:哈哈哈,張春霞昏頭了吧?想要做美國人,也不能嫁個卡車司機?。?/p>
厲妮眼圈泛紅:那又有什么錯呢?這是她的追求,不是人人都像你這樣不求上進。
不求上進?西蒙趙第一次聽厲妮這么說他,過去她頂多說他“安于現(xiàn)狀”、“小富則安”,屬于中性詞。不求上進,完全貶義詞,他記憶中從未有過。西蒙趙短暫思考了幾秒鐘,問厲妮:你是不是希望自己也能嫁個美國人?
我要是希望嫁美國人,就不會在出國前和你結(jié)婚。
西蒙趙緊逼:是啊,我也覺得奇怪,那你為什么哭?
我沒哭!
西蒙趙愈發(fā)咄咄逼人:特別羨慕張春霞是吧?為自己過早結(jié)婚后悔了吧?
厲妮回答:結(jié)婚是我自愿的,我沒后悔。
西蒙趙:好,那我換一種說法,如果有一個美國人愿意娶你,哪怕他是個卡車司機,或者清潔工,你也愿意嫁嗎?
厲妮轉(zhuǎn)身,面朝窗外,用后腦勺回答:無聊!
厲妮冷靜的聲音令西蒙趙幾乎惱羞成怒,卡車司機、清潔工、餐館服務(wù)員,類似的工作,他不是沒做過。西蒙趙來美國讀博的第二年,申請做過一個學(xué)期大學(xué)的臨時清潔工,打掃兩棟教學(xué)樓、一棟實驗樓的公共區(qū)域。出國留學(xué)雖然有獎學(xué)金,但他來美國的第一筆啟動資金,包括機票,是父母借債湊齊的,西蒙趙想多攢點錢,他不想父母因為他而過得太拮據(jù)。
臨時清潔工做了一個月,西蒙趙收到兩張支票,一張照例是按月發(fā)放的獎學(xué)金,1400美元,另一張,就是臨時清潔工的工資,400美元。西蒙趙高興壞了。他想好了,他要把這筆錢攢起來,攢滿半年就寄給父母,他要讓他們買一臺最高級的洗衣機,冬天,外婆的手就不會因為洗衣服而生凍瘡了,剩下的錢,還可以給家里買一臺彩電,給三娃買一個錄音機,給大姐買一輛自行車……四個月后,西蒙趙收到大學(xué)財務(wù)部寄給他的一封信,信中,財務(wù)官用禮貌而又例行公事的措辭警告西蒙趙,他在普渡大學(xué)掙了一份獎學(xué)金和一份臨時清潔工的薪水,這不在被允許的范圍內(nèi),請他務(wù)必選擇其中一份作為他的工作。
沒有人愿意放棄獎學(xué)金而去做清潔工,西蒙趙很容易選擇。然而,無需腦力的簡單勞動可以掙那么多錢,這無疑吸引著任何一個貧窮的中國留學(xué)生。張春霞輾轉(zhuǎn)迂回,終于實現(xiàn)了她的追求,當(dāng)然,嫁給卡車司機還是清潔工,對于張春霞來說,選擇標(biāo)準(zhǔn)也許只是哪一份工的薪水更高,或者,誰愿意娶她。
說實話,放棄了臨時清潔工的西蒙趙有些鄙視嫁給卡車司機的張春霞,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從“現(xiàn)實的人”淪為了“庸俗的人”。來美國這幾年,西蒙趙見了太多“美籍華人娶華籍美人”,或者高級專業(yè)人才淪為服務(wù)人員的事。他們的微生物實驗室隔壁,材料化學(xué)實驗室,一位來自中國科學(xué)院的教授,只能擔(dān)任小小的技術(shù)員。每天早上西蒙趙在走廊里和他相遇,他總會大聲招呼:Hi,Samon,Morning!他用英文與同胞打招呼時臉上一派歡樂,可他卻從不提及自己身為教授卻在美國為博士研究生服務(wù)的屈辱。還有,高分子實驗室那位來自南開大學(xué)的才女狀元,被她嗑藥的白人男友暴打后在同學(xué)面前哭訴,哭完,她還是要去迎合那個白人,陪他泡吧,睡覺,繼續(xù)被他打。還有還有,那個在大學(xué)門口開理發(fā)店收費最便宜的丹尼爾張,西蒙趙每次剪頭發(fā)都去他那里,閑聊中,他知道,丹尼爾張出國前是中央民族樂團的首席二胡……所有這一切,讓西蒙趙暫緩了申請綠卡的腳步,他對自己是否要長久留在美國有了些許猶豫,甚至擔(dān)憂??墒菂柲荩瑓s把嫁給美國卡車司機的張春霞叫做“有追求”,同時,在她嘴里,西蒙趙淪為了一個“不求上進”的人。
西蒙趙看著面朝窗外的厲妮的后背,一個字一個字地說:我告訴你,我寧愿回國當(dāng)一個中學(xué)老師,拿一個月200元工資,也不會留在美國做卡車司機,去掙那兩千美元。
厲妮忽然轉(zhuǎn)身,眼淚涌出來:你不需要做卡車司機也可以留在美國!
即便是吵架,厲妮依然冷靜,她保持著思維的嚴(yán)謹(jǐn),的確,留在美國與卡車司機之間不是互為因果關(guān)系。
西蒙趙不再說話,他打開電腦,進入棋牌游戲網(wǎng),坐上一張空無一人的橋牌桌,開始等待圣誕節(jié)還需上網(wǎng)打發(fā)時間的陌路人。厲妮擦干眼淚,找出一個洗衣筐,在西蒙趙的房間里到處搜羅,把他換下來的臟衣服臟襪子一件件扔進去,然后端著筐,轉(zhuǎn)身出了宿舍。
西蒙趙沒喊住厲妮,他抬頭看向窗外,圣誕節(jié)下午,外面空無一人,陰霾的天空下,是芒白的世界,還有光禿禿的樹干,以及灰蒙蒙的公寓樓。三十秒后,厲妮出現(xiàn)在窗外,積雪幾乎掩住一半玻璃窗,西蒙趙在屋里看著她,小小的個子,灰色羽絨服,一手挽著巨大的長方體洗衣筐,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闖,她個子太小了,裝滿衣服的大筐幾乎隨時要從她的臂彎里滑脫。
這是我第一次聽趙二娃提到厲妮的身材,“小小的個子”,這讓我產(chǎn)生無限想象。我問趙二娃:她為什么要端著筐去外面?
洗衣房在另一棟公寓樓里,洗一次衣服75美分,投幣啟動洗衣機。
厲妮有多高?我問。
趙二娃摸了摸自己的肩膀:大概,到這兒。
趙二娃有一雙厚實的肩膀,把腦袋擱在上面,柔軟,彈性,不硌人,這是我的體驗。彼時,我的腦中卻不由地閃過那位小個子女人,從身高上來說,她更合適使用這對肩膀。
好吧,那差不多有一米五十七。體重呢?我追問。
趙二娃說:真不知道,反正小小的。
西蒙趙記不住妻子的身高、體重、生日,乃至結(jié)婚紀(jì)念日,第一任妻子,以及現(xiàn)任妻子,他都記不住。對此我從不介意,一切形式主義的套路在我們家?guī)缀跞黄帘?。趙二娃認(rèn)為,與其把時間精力花在那些毫無意義的儀式上,不如根據(jù)身體、頭腦的需求,以及時間是否允許等條件來安排吃奶油蛋糕的日子、看電影的日子、旅行度假的日子,以及,滾床單的日子……趙二娃的風(fēng)格正合我意,這也是我倆之所以一拍即合的原因。
然而,我還是很想知道厲妮長什么樣,我想知道她的身高、體重、長相,乃至星座,我所好奇的這一切,無法從趙二娃口中獲知更為具體的細節(jié),便只能從他提供的“小小的個子”去發(fā)揮想象。我想象著,那個端著裝滿臟衣服的大筐去洗衣房的女人,倘若她是我呢?我踩著積雪走在空曠的校園里,我的身后,西蒙趙正隔著玻璃窗看我……忽然意識到,厲妮手里那只巨大的洗衣筐,在我手里必將不再巨大,因為,我的身高有1.68米,我不是小小的個子。好吧,我端著那只大小正合適的洗衣筐,在西蒙趙的目光里越走越遠,絕不回頭……不,不可能,我不會讓自己就這么走遠,雖然洗衣筐在我手里絲毫不顯龐大沉重,但我還是會轉(zhuǎn)過身,對屋里的男人大叫:老公,我拿不動,快來幫我……
事實上,端著巨大的洗衣筐行走在雪地里的厲妮,雖是不堪重負(fù),卻還是越走越遠,并且自始至終沒有回頭,沒有向西蒙趙求助……
此刻,趙二娃坐在客房的轉(zhuǎn)椅里,目光放空,似乎還在回憶中。我把凳子挪到他身邊,腦袋靠上他肩膀:棗二娃兒,你,腳指甲是不是有點長了?我給你剪剪?我?guī)Я酥讣足Q的。
趙二娃收回目光,扭頭看我:哈娃兒!指甲鉗都帶了,就沒想到帶口罩?
我拿出指甲鉗,端起他的左腳,捏住一只大腳趾,低頭開始修剪。剛剪了一個腳指,就聽見他說:有一件事,必須告訴你,下午收到醫(yī)學(xué)院的郵件,征詢是否報名參加援鄂醫(yī)療隊,我剛回復(fù)了郵件。
我一驚,抬頭看他:你報名了?
他咧嘴笑笑:報名了。
可你不是臨床醫(yī)生,也能去武漢嗎?
醫(yī)學(xué)院會審核,緊要時刻,多一個人報名,多一份后備力量,總是好的,趙二娃說。
我沒有理由反對,即便去武漢只是一種可能,我想。于是低下頭,繼續(xù)剪他的腳趾甲。耳畔傳來他持續(xù)的說話聲:明天上午,我們?nèi)ソo外婆上個墳,中午陪兩“老格蔸”吃頓飯,下午我們就返程,不管是否被批準(zhǔn)去武漢,都要早點回去等候命令。
忽然感覺鼻酸,可還是點頭:好,明天我們回上海。
大年三十,我們早早起床,去了外婆的墓園。川北人不興年前掃墓,可是我們今天下午就要返回了,只能破一下規(guī)矩。
墓園門口的商店一律關(guān)著門,只有一個老頭蹲在路沿邊,面前排了三五束菊花。趙二娃掏出一張百元紙幣,價格都沒問:全部要起。
丘陵地帶,公墓也建在山坡上,我們沿著寬大的坡道往上走,偌大的墓園里除了我和趙二娃,沒有第三個人。走完松柏夾道的五百米坡路,就見陰澀的天空下,一整面大山坡上,密密匝匝矗立著數(shù)不清的墓碑,層層向上,一直到山頂,遠遠看去,仿佛古戰(zhàn)場上的排兵布陣,莫名有種恢弘浩大的氣勢。我們沿著臺階往上走,接近山頂,趙二娃停下,對照墓穴編號,走進一條通道,指著第三個墓碑說:芒芒,外婆在這里。
灰色的花崗石墓碑,刻著幾行字:先祖母蒲碧清之墓,生于1905年,卒于2004年。立碑人,孫:趙肖物、趙肖理。
字的上方,是一張黑白照片,皺紋叢生的老太太,小小的眼睛,小小的嘴巴,小小的鼻子,什么都是小小的,薄薄一層頭發(fā)緊覆著頭顱,干凈的樣子。這是一位來自清朝的女性,與蒲松齡同姓,她活了將近一百歲,我默默地想??墒牵瑸槭裁戳⒈耸嵌藓腿?,不應(yīng)該是趙老師和趙師母嗎?第一眼看見墓碑上的刻字,我就心生疑惑。
趙二娃摘下口罩,叫了一聲“婆”,不再說話,只默默站在墓碑前。我知道,他是羞于說出口,越愛,越不肯說。也許,我該替他對外婆說點什么,于是我也摘下口罩,把鮮花放到墓前,對著外婆的照片,學(xué)著用四川話說:婆,棗二娃兒來看你了,他帶我一起來的,我們從上海來……
趙二娃臉上露出一點笑意,我得了鼓勵,繼續(xù)說:婆,今天下午我們就要回上海了,所以提前來看你……
趙二娃說:哈娃兒,你還沒告訴外婆,你叫啥子名字。
對哦,婆,我叫陳芒芒,我是第一次來看你……我絞盡腦汁,想不出還能對外婆說些什么。趙二娃說:好了,外婆知道了。
忽然想起,趙二娃帶厲妮回過閬中,那時候外婆還健在,所以,外婆是見過厲妮的。怪不得他讓我告訴外婆我的名字,是怕外婆搞錯吧?我問趙二娃:四川話“老婆”,是不是叫“婆娘”?
趙二娃說:對頭,你就是我的婆娘。
我對著外婆的墓碑補了一句:婆,我叫陳芒芒,你孫兒的婆娘,你放心,我會照顧好棗二娃兒。
然后,我拉過趙二娃,和他一起并排站好,對著外婆的墓碑鞠了三個躬。
出墓園時,我問他:為啥給外婆立碑的是你和三娃,而不是你父母?
趙二娃一聲嘆息:唉!為一口棺材。
又是棺材?我差點叫起來。趙二娃繼續(xù)說:外婆一到八十歲,就開始給自己縫老衣,摸摸索索準(zhǔn)備了好幾年,還差一口棺材。她在我們家做了一輩子免費老媽子,沒什么錢,只能向我媽提要求。沒想到老漢兒不同意,說現(xiàn)在都是火化,哪兒還有棺材賣?可外婆一定要,三娃寫信問我怎么辦。我覺得,我媽他們大概是不肯出錢,農(nóng)村應(yīng)該有做棺材的木匠鋪子,我讓三娃去五里坡周邊找找,錢我來出……不知怎么就被老漢兒知道了,他氣壞了,他有句名言,“孝順孝順,要孝,更要順”,他不同意的事,我們就不能做,我和三娃偷著幫外婆買棺材,豈不是背叛他?老漢兒說,新社會,必須破除有毒有害的舊風(fēng)俗舊思想,這是原則,只要我還在這個家里,就不允許把棺材抬進家門……當(dāng)然,這些話,都是通過我媽的嘴說出來的。
我驚呆了,趙二娃的記憶是不是出錯了?就在昨天的飯桌上,趙老師還咧著嘴一臉哀傷地說:我們已經(jīng)老嘍,活不了幾年嘍,我也沒嘚啥子遺憾的,就一過(個)要求,給我準(zhǔn)備一口棺材,我就闊(可)以安心切(去)死嘍……
趙二娃搖頭苦笑:是不是很魔幻?那幾年,為棺材的事兒,外婆和我媽他們鬧得很兇,幾次要和他們斷絕關(guān)系。直到外婆去世,我老漢兒都不肯依了她。外婆放了話,不要我媽和我老漢兒給她送終。外婆是從上一個朝代過來的人,一口棺材對她而言有多重要,我懂不起。可我也不懂老漢兒,他為啥堅決不肯給外婆買一口棺材?錢我都出了,三娃去買他也不讓。我看,他就是又要做主,又不肯出錢出力,又不愿意承擔(dān)不孝的罵名,就找一些冠冕堂皇的理由。當(dāng)年他不同意外婆買棺材的時候,怎么沒想到自己老了也會要一口棺材?
趙二娃的話讓我震驚不已,那種近乎宿命般的代際關(guān)系,簡直不可思議——當(dāng)年,外婆和她的女兒女婿鬧決裂,鬧到不讓他們在她的墓碑上刻下立碑人的名字。現(xiàn)在,趙老師兩口子與他們的兒女鬧決裂,并且宣布死后把錢財捐掉也不留給兒女。當(dāng)年趙老師在對子女說“孝順,要孝,更要順”的時候,卻不肯順著外婆為她買一口棺材?,F(xiàn)在,趙老師提出要一口棺材,趙二娃卻從不正面答應(yīng),他總是用沉默或無視應(yīng)對他的父親。倘若他不能接受他的父親要一口棺材,那么當(dāng)年他又為何愿意成全外婆?倘若他是為了外婆而報復(fù)父親,那么他是否知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他已犯下與他父親同樣的錯?
一代人留下的腳印,下一代人終將重新踏一遍,我想起網(wǎng)上很火的一句話:人活著活著,就活成了自己年輕時討厭的樣子。
出墓園,上車,我拿出手機,悄悄進淘寶APP,在搜索框里輸入“棺材”兩個字,頓時,手機上滿屏都是棺材。因為不允許土葬,貼心的商家早就替有需求的顧主想到,那些棺材,大多是做成棺材形狀的骨灰容器,有雕花楠木棺材、水波紋大理石棺材、水晶棺材、景德鎮(zhèn)陶瓷棺材……從幾百元到上萬元,應(yīng)有盡有,一眼看去,煞是富貴華美。我想,很多老人看了都會有種為自己買一口的沖動吧?
我在琳瑯滿目的棺材中選了一口黑檀木棺材,材質(zhì)扎實,樣式莊重,9888元,屬中高檔。剛放進購物車,忽又想到,趙老師的退休工資有五千多,他真想要一口棺材,隨時可以買,又何須向子女提要求?難道,人是不能為自己買棺材的?買棺材的人必須是子孫?有人為自己送終,這樣的人生才是圓滿的?
沒有人告訴我這些道理抑或風(fēng)俗,我只是猜測,甚至,我還猜測,八十多歲的趙老師,其實只是在堅持履行他那句“孝順,要孝,更要順”的信條,他向趙二娃提出要一口棺材,只是為了證明這句話依然正確而有效。
趙二娃停下車:看什么呢?到了。
我趕緊關(guān)閉淘寶網(wǎng)頁,收起手機。那口黑檀木棺材,我想我不能擅自下單。倘若為趙老師買一口棺材就能佐證他那條關(guān)于“孝順”的理論,我想,我不愿意成全他,盡管他是一個81歲的老人……這么想著,我忽然有些明白,為什么外婆至死都沒有獲得趙老師和趙師母的支持,他們不肯成全外婆的理由,會不會和我此刻的想法一樣?
中午,我們陪趙老師和趙師母吃了庚子年到來前的最后一餐,趙二娃沒告訴兩“老格蔸”他報名援鄂醫(yī)療隊的事,只說怕封城,下午就走,這一頓,就算過年飯。飯菜是我和趙師母一起做的,臘肉臘腸,涼拌折耳根、豌豆丁兒面條,還有炸酥肉。知道趙二娃喜歡吃酥肉,趙師母就頓頓給他炸酥肉。
過年飯雖然有些潦草,但趙老師還是頗有儀式感地發(fā)表了飯前講話。他咧著嘴,笑著說:明天就是新年嘍,新的開始,意味著舊的結(jié)束,我的81歲就要過完,馬上就要82歲,我活得夠長嘍,死了也不遺憾,我只有一過(個)愿望,給我準(zhǔn)備一口棺材……
趙二娃的臉越來越黑,我真怕他摔筷子走人。還好趙師母打斷了趙老師:過年,不要說不吉利的話,要說新年快落(樂)、萬事如意!
我趕緊說:爸,媽,給你們拜早年,祝你們健康長壽!
趙師母拉著綿長的聲線響亮回答:要嘚——芒芒娃兒,棗二娃兒,我祝你們兩過(個),身體健康,事業(yè)有成!棗二娃兒早一點當(dāng)上院士,芒芒娃兒的書變成《語文》闊(課)本!
趙二娃終于笑出來:媽哎,你對我的要求比芒芒高啊,她的文章早就進了語文課本,初中高中都有。
我趕緊糾正:是編進語文參考書,不是課本。
趙老師再次發(fā)表具有理論依據(jù)的祝福:要嘚嘛!做人,就要樹立遠大的志向,士貴立志,志不立則無成……
我想不起來這是孟子還是老子說的,正如趙二娃所言,趙老師的話放之四海皆準(zhǔn)。趙老師一發(fā)言,趙二娃就不說話了,拿起筷子開始吃飯,面條吸出“呼嚕呼?!钡穆曧懀路鹨么拄?shù)某燥埪晫w老師儒雅的祝福表示抗議。
飯后,我們告別趙老師和趙師母,我說我們明年還會回來,下次我們再開車去風(fēng)東埡……這話我是說給趙老師聽的,這一次,他離成功僅差一步之遙。我有點同情他,我總覺得,這個滿口古今名句的老人,其實是一個自我封閉的人。他曾是風(fēng)東埡走出來的第一個大學(xué)生,還曾是縣劇團著名的編劇,后來他成了閬中城唯一一所省重點高中的名牌語文教師,他從意氣風(fēng)發(fā)的年代走來,如今,他成了一個熱衷于購買保健品,一心要為自己爭取一口棺材的老人。趙二娃雖是從不主動與趙老師說話,但回來的這兩天,他自始至終沒有提過一句勸父母不要買保健品的話,我不知道,他是真的在嘗試做到“順”大于“孝”,還是要以他的沉默和忍耐無聲地反抗他的父親。
與趙老師和趙師母道了再見,戴上口罩,下樓,出小區(qū)。前方五十米,我們的梅賽德斯GLE停在街邊,煞是端莊。趙二娃摸出遙控鑰匙按了一下,汽車閃了閃燈,以示接受召喚。
趙二娃禁不住感慨:我從美國回來的時候,復(fù)旦醫(yī)學(xué)院給我開的月薪是6000元,那時候,一輛帕薩特就要30萬,怎么買得起嘛!誰想到,才十四年,三娃都換了第二輛車了,變化太大了。我真想請Somerwille老頭來中國玩一趟,請他坐一坐我的車。
我說:等這個新冠肺炎過去,你就請Somerwille來中國玩吧。
趙二娃說了聲“好嘞”,發(fā)動汽車,音響里,德沃夏克的《e 小調(diào)第九交響曲》同時響起,那是他最喜歡的音樂,也叫《自新大陸》。趙二娃小聲喊道:回家嘍!一腳油門,汽車移動起來。我感覺到了他歡愉的情緒,進入返回上海模式,他立即變得輕松起來,甚至,他把返回上海叫“回家”,大概在他心里,上海才是他的家,閬中,只是他的故鄉(xiāng),或者叫“老家”吧?
趙二娃一邊開車,一邊跟著音樂哼哼?!蹲孕麓箨憽返谝粯氛拢瑝验熀甏蟮男?,強烈而熱情的節(jié)奏,令人想象一群踏實而勇敢的人在新大陸上開始繁忙的生活,有種意氣風(fēng)發(fā)的豪邁感。趙二娃說過,他最中意的就是這一段。事實上,樂曲中被更多人熟知的是第二樂章,那段悠揚憂傷的旋律最是攝獲人心,人們?yōu)檫@段旋律填上詞,廣為傳唱,歌名叫《念故鄉(xiāng)》。趙二娃說,那一段,他不是不喜歡,只不過,唱出來就俗了。
我明白,趙二娃是一個不習(xí)慣說愛的人,越愛,越不說。就好像,他必須用逃避的方式來表達他對故鄉(xiāng)的懷念。
我們駕著梅賽德斯GLE,出閬中,穿過四川、重慶、繞過湖北,進入湖南。在張家界休息站加完油,天已漆黑,下一段由我開車,目標(biāo)湘潭,趙二娃已在攜程網(wǎng)上訂了離高速公路最近的快捷酒店。
我把著方向盤,眼睛緊盯前方,車速不敢過快,夜色中,依稀能分辨出前方疊嶂的高山上有暗藍的雪影,倘若此刻是白天,一定能看到張家界美麗的冬天。
趙二娃半癱在副駕座上刷手機,我說你睡會兒吧,等我開累了換你。他“嗯”了一聲,沒說話,也沒有放下手機。
零點,汽車音響里,電臺播音員送出簡單的新年祝福。趙二娃說:芒芒,新年快樂?。÷曇暨b遠而輕弱,像夢話。
我說:棗二娃兒,同樂?。?/p>
與此同時,電臺里播音員開始報告實時疫情,一個鎮(zhèn)定而又溫暖的女聲:第一支奔赴武漢的醫(yī)療隊已于除夕夜集結(jié),他們是來自上海五十二家醫(yī)院的136名醫(yī)護人員,此刻他們已從虹橋機場出發(fā),正在逆行的途中,他們將成為全國首支抵達武漢的援鄂醫(yī)療隊……我的眼眶有些發(fā)熱,他們和我們一樣,除夕夜出發(fā),在路途中迎來新年,這輩子也許是第一次。只不過,我們是趕回家,他們,是離開家,趕去另一座城市,參加一場戰(zhàn)役。
我用余光掃了一眼身邊的人,他正眼望前方,沉默無聲。我想象著,也許這個人會在第二支、第三支醫(yī)療隊里出現(xiàn),成為新年的逆行者。這么想著,我說:棗二娃兒,如果醫(yī)學(xué)院批準(zhǔn)你去武漢,我會去送你……
我的喉頭哽咽了,我感覺到一只大手掌伸到我的腦袋上,輕輕拍了兩下:哈娃兒……
午夜一點半,到達湘潭,入住酒店。進客房,趙二娃叫我坐下,然后,蹙著眉頭說:芒芒,Somerwille老頭,掛了。
我驚住,不知道說什么好。他卻對我笑笑:老頭還是沒躲過今年的流感,兩個小時前,我收到普渡的郵件。
兩個小時前,新年還未到,那會兒,我正在開車,趙二娃半癱在副駕座上刷手機,他沒告訴我,他接到了導(dǎo)師去世的消息。
我站起來,走到他身邊,卻不知道怎么安慰他。是的,他叫他老頭,他用“掛了”這個輕佻的詞描述導(dǎo)師的去世,他甚至還對我笑了笑,他刻意的輕描淡寫,讓我愈發(fā)疼惜他。也許,他需要把他的腦袋在我懷里靠一靠吧?不知道為什么,在閬中的這些天,我對趙二娃越來越多了一種超越男女之愛的感情,也許是如同外婆一般的母愛,或者,慈愛?
我伸出手,把趙二娃的腦袋摟進懷里,撫了撫他寬厚的背。他伸出手,摟住我的腰,腦袋抵住我的心窩。沉默了好一會兒,才抬起頭:最近五天,我給他發(fā)過三封郵件,他只回了第一封,我還以為,他只是不想與我探討新冠肺炎的話題??墒荢omerwille每年都打流感疫苗,我不相信他是因為流感病逝的。
心頭一緊,我脫口而出:不會是新冠肺炎吧?我在網(wǎng)上看到,一旦白肺,呼吸阻塞,很快……可是武漢封城才第三天,Somerwille在美國,有可能嗎?
我不是醫(yī)務(wù)工作者,更不是醫(yī)學(xué)專家,我有疑問,卻想不明白。趙二娃搖頭,他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只說:我在第二封郵件里告訴老頭,他的生肖是虎,和我父親一樣,也許,他沒來得及讀到。
這是我第一次聽見趙二娃把趙老師叫做“父親”,在這之前,他只稱他“老漢兒”,或者“老格蔸”……
第二天,午夜十二點半,終于到達滬蓉高速上海入口,大批志愿者穿著白大褂戴著口罩嚴(yán)陣以待,汽車排著長隊等待檢測體溫。一個多小時后,我們正式進入上海,駛?cè)胫协h(huán)。午夜的高架路,汽車如梭穿行,周圍高樓大廈上的霓虹燈閃爍著七彩光芒,大片燈火讓城市的夜晚如同白晝。趙二娃握著方向盤向東飛馳,遠遠的,能看見透亮的東方明珠和上海大廈,它們正在漸漸靠近我們,這預(yù)示著我們離家也越來越近了。二十多年前,趙二娃從北京飛往芝加哥,飛機降落時,他在夜色中第一眼俯瞰美國,那座被燈火照耀得像白晝一樣的城市震撼了他,如今,他開著自己的汽車行駛在上海的高架路上,他對這個城市的輝煌與繁華早已習(xí)以為常。這讓我想起厲妮,那個馬不停蹄的勵志學(xué)霸,她有沒有在中國見過如同白晝一樣的夜晚?
我的腦中不由地迸出一些想象,關(guān)于一個天沒亮就背著小背簍下山去撿煤渣的孩子,這個孩子在中國西南的山村里艱難地長大。與此同時,北方的石油城里,一個深夜依然亮著燈火寫作業(yè)的女孩,她也在成長。他們誰都不會知道,未來,有一天,他們會在北京相遇,然后,在美國分道揚鑣,從此,形同陌路。
汽車下高架,進學(xué)府路,入小區(qū),戛然停在我們的專屬車位上。到家了,忽然有種靈感直沖頭皮,我扭頭說:棗二娃兒,我知道厲妮長什么樣了。
趙二娃側(cè)臉看我:亂講啥子喲,你又沒見過她。
我的確沒見過厲妮,可我知道她長什么樣,瘦瘦小小的,單眼皮,細長眼,短發(fā),對了,有兩顆小虎牙……
趙二娃面露詫異表情:你見過照片?可我沒給你看過照片?。柲莸拇_有虎牙,你怎么知道?
我說:想象?。≈老胂髥??每次寫新小說,我都要給我的角色先設(shè)定身高和長相,具體到牙齒,即便小說里不一定提到,我也得想好了再寫,這樣我的角色就會活起來。
趙二娃笑了:哈娃兒,鬼精鬼精的。
哈娃兒和鬼精是反義詞,可我確定,趙二娃是在夸我。
我倆戴上口罩,下車,提著行李進樓洞,上電梯。樓層按鈕邊粘著一包紙巾,社區(qū)志愿者想出來的“零接觸”防疫招數(shù)。
電梯往上升,趙二娃站在我身旁,口罩蒙著鼻子和嘴,我聽到他悶聲悶氣地說了一句:想起來了,厲妮,她給我剪過腳指甲。說完看了我一眼:不許生氣!
電梯“叮”一聲,十二樓到了。拖著行李進家門,我立即把自己倒在沙發(fā)上。這是我的家,我和趙二娃的家,我張開手臂,大聲喊道:我才不生氣呢!
趙二娃摘下口罩,還是三個字:哈娃兒!憨厚的笑臉上流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狡黠。
是的,厲妮肯定給他剪過腳指甲,我早就猜到,因為他是趙二娃,他不是西蒙趙,趙二娃就是這樣的,我知道。
責(zé)任編輯? 丁東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