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東亞 薛舒
丁東亞(以下簡稱“丁”):薛舒老師好,您的小說處女作《記憶劉灣》是2002年在《收獲》雜志上發(fā)表的,可以說一出手,您就占領(lǐng)了“高地”,那段時期,您的小說大多把都市邊緣的鄉(xiāng)鎮(zhèn)作為地域背景,這無疑與您大學之前一直生活在上海郊區(qū)小鎮(zhèn)密不可分,我很是好奇那是怎樣的一段人生經(jīng)歷。事實上,上海郊區(qū)鄉(xiāng)鎮(zhèn)在融入城市過程中的矛盾,與普遍的城鄉(xiāng)矛盾有很大差別,您怎么看待這一現(xiàn)象?
薛舒(以下簡稱“薛”):處女作發(fā)表《收獲》的確很幸運,但我也一直覺得,也許那僅僅是幸運。我寫作開始得比較晚,小時候也沒有長大后當作家的夢想,從少年時,占用業(yè)余時間最多的就是唱歌跳舞;參加各種歌唱比賽,很享受在舞臺上萬眾矚目的感覺,虛榮心得到高度滿足。但是,我沒有因此而變得輕狂,因我學習成績一般,不像我弟弟是學霸。他在學習這件事上給我的嚴重打擊,讓我沒有機會變得“不可一世”。當然,在我出生與成長的那個小鎮(zhèn)上,我還是比較“著名”的,并非是因我出色,而是當年我媽是小鎮(zhèn)最“高科技”的電器商店店長。小鎮(zhèn)上所有人家的電視機、洗衣機、錄音機、自行車以及電風扇等電器,都是從我媽負責的店里買的。當年這些商品都是緊俏貨。我媽在小鎮(zhèn)是一個很被需要的人,人們討好她,就為弄到一張電視機票或洗衣機票,她因此“著名”,于是我和我弟弟也變得有名起來。
我從小在黃浦江東邊(浦東)的“鄉(xiāng)下”長大,那時候我們把去黃浦江西邊的市區(qū)叫做“去上?!保簿褪钦f,我們默認浦東不是上海。我們?nèi)ナ袇^(qū)游玩,或者做客,會聽到有人把我們叫“阿香”。我一直以為這是上?;鼞颉镀呤曳靠汀防锬莻€漂亮伶俐的女孩“阿香”。長大一些才知道,其實是“阿鄉(xiāng)”,鄉(xiāng)下人的意思。但上海人也會娶鄉(xiāng)下老婆,多半是上門女婿,入贅;或者鄉(xiāng)下的男人娶個上海女人。在我們浦東,這樣的婚配不少,多半是因為鄉(xiāng)下有田地,有房屋,經(jīng)濟和環(huán)境甚至比市區(qū)更好。所以,上海的鄉(xiāng)下人,一點都不比城里人窮。也正是如此,才不會推演出中國城鄉(xiāng)典型的矛盾,因為上海這座城市比較特別,它的都市范圍相對狹小,而所謂的郊區(qū),離都市很近。小時候,住在小鎮(zhèn)上的我們,只要坐上一班公交車,半小時至一小時,就能到達最繁華的南京路和淮海路。小鎮(zhèn)上有很多孩子的父親或者母親就在市區(qū)工作,每個周末都會回來。我們的小鎮(zhèn)很容易就能接收到來自都市的潮流信息,包括衣著打扮,家居吃食,國內(nèi)外新聞。上海很小,小到需要41個上海才能組成一個內(nèi)蒙古的呼倫貝爾市。上海又很大,大到被稱為“大上?!?,這造就了某種上海特有的城鄉(xiāng)關(guān)系,也讓如我這樣的“阿鄉(xiāng)”,在成長過程中,從未被壓抑,也從沒有因出身而自卑過。
?。何伊私獾侥腔I(yè)畢業(yè),原來是上海石化工業(yè)學校的教師,在個人的想象里,您似乎應(yīng)該是一名出色的教師或是化工技術(shù)師才對,而且據(jù)說您天生有副好嗓子,也可能成為一名很好的歌手,是什么促使您選擇走文學這條路?
薛:我覺得我可能是一個不務(wù)正業(yè)的人,在應(yīng)該好好學習的年代一直在好好唱歌,在應(yīng)該好好做老師的年代卻開始好好寫作。不過有一點,我在做老師的時候,學生還挺喜歡我的,有一年的年度評分,學生打分這一欄,我是全校最高的。我自己也挺納悶,為什么我總是在干著這一行的時候,卻愛著那一行?直到有一天,一位記者問我:你當年唱歌都得了上海市的第一名,你跟音樂學院的名師學了那么久聲樂,后來是什么讓你放棄了?假如現(xiàn)在有某種巨大的誘惑讓你放棄寫作,你會嗎?
我被她問住了。
其實在放棄唱歌的時候,并沒有別的巨大的誘惑,甚至寫作的開始,也充滿了艱辛與不確定。從寫小說的第一天開始我就沒想過發(fā)表的問題,發(fā)表不是目的,發(fā)表只是寫作過程中的春暖花開,而寫作,是春夏秋冬,是四季,是萌芽與枯萎,是花開與凋落,是愛與煩惱,是生命與疾病,是生活。所以,我還真不知道是怎么就走上了寫作這條路,我確信很多人也一直在寫作,寫作伴隨著他們的生活,只不過在作品還未發(fā)表或出版的時候,我們并不認為,那些獨自書寫、獨自閱讀的行為,也叫寫作。
?。簭?2002年到2005年,您就開始了大量的小說創(chuàng)作,《記憶劉灣》、《麥粒腫》、《在沙洲上呼喊》、《暮紫橋下》、《乖女孩舒暢》、《花樣年華》、《忘卻》、《紙牡丹》、《獨行天下》等中短篇小說,可以說一開始,您便將講故事的天賦發(fā)揮得淋漓盡致,相信這段時光也會令您終生難忘。《記憶劉灣》一出來,便獲得了王安憶老師的稱贊,相信這段期間一定還有更多讓您難忘的記憶吧?
薛:二十年前,我寫完人生的第一個短篇小說《記憶劉灣》,還不知道要投稿,就發(fā)在了當時很火的《榕樹下》文學網(wǎng)站,出于自我欣賞的目的。一年后,在朋友的推薦下,我的幾個短篇小說被王安憶老師看到。那是一個幸運的下午,我在電話里聽到了王安憶老師的聲音,她說她在擔任“榕樹下”文學比賽的評委時讀到過我的小說,還說我的《記憶劉灣》寫得不錯,當然,她還批評了我的另幾個短篇小說,也給我提了很多建議。幾天以后,我又接到了當時的《收獲》副主編肖元敏老師的電話,說《記憶劉灣》準備刊用;再后來,在《收獲》的推薦下,我成了上海作協(xié)新世紀青年創(chuàng)作班的學員。同年,我又有兩個短篇小說發(fā)表在《上海文學》,王安憶老師在這一期的《上海文學》上為我寫了一篇短評。
我相信,有無數(shù)的寫作者希望得到文學大師或前輩的指點與提攜,我也相信有很多寫作者為能在《收獲》上發(fā)表作品而覺驕傲。而我,真心覺得自己非常幸運,可以說2002年是我人生的轉(zhuǎn)折點。時間過得飛快,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2021年了,每每看到王安憶老師的新作品時,我總是如仰望高山一般地仰望她、敬畏她,同時會自責,并且問自己,這些年我有沒有變成一個更好的寫作者?
丁:您當然已經(jīng)是一個很好的小說家了,這并非恭維,而是您優(yōu)秀的作品已足夠證明。在閱讀您的小說作品時,我注意到您的多篇小說人物都是寫大城市平凡生活中最普通、最不起眼的人,譬如《成人記》中獨自撫養(yǎng)失智孩子的單親媽媽、《世上最美的臉》中用手感知“美”的盲人按摩師、《張某花》里住在社區(qū)衛(wèi)生院臨終病房的老人等,記得謝有順評點您的中篇《張某花》時說,“或許有些人物渺小得模糊了姓名,但世界不會忘記她們發(fā)出的光?!边@是否也是您為何偏愛這些底層人物的緣由?
薛:我一直對“底層人物”的說法稍稍有點疑惑。那可能只是社會學研究者或者文學評論者為了方便論述而做的某種劃分。事實上,我們經(jīng)常會看到中產(chǎn)人士的母親在垃圾桶里撿礦泉水瓶,富豪離開公司辦公室到街邊小攤吃黑暗料理。我上班的地方,在上海的淮海路與延安東路之間,是當年的法租界,如今的白金地段。我家在復旦大學江灣校區(qū)附近,那里聚集著很多漂亮的公寓和別墅,居住環(huán)境特別好。然而,就在我們這條街的對面,有一個工地,工人在那里修建地鐵、造大樓,同時,他們搭起工棚在那里生活,街邊開出了很多小店。我和我先生很喜歡去那里的一家小飯館,飯菜做得很好吃,川菜味兒很正。四張方桌的空間,廚房里炒菜的聲音與吃飯的人聲混合在一起,菜還沒上來,老板娘先送一小碟花生米,米飯免費添加,三菜一湯,百元不到。民工們來打牙祭,或者買一份10元的盒飯,他們吃得香很安心,我們也吃得很香很安心。我們還喜歡去工棚外面的蔬菜攤兜兜風,買點新鮮的番茄黃瓜,因為在三百米之外的盒馬超市,同樣的錢,只能買到三分之一。
我們開心地吃著小飯館的飯菜,然后拎著廉價的新鮮蔬菜回家時,我覺得我們和生活在工棚里的人是一樣的。我們的生活,無時不刻不在交叉融匯中,尤其是疾病、衰老、死亡等人人都要經(jīng)歷的生命過程,不管富有還是貧窮,我們大概都會感覺到快樂的短暫,生活的艱辛,以及愛情的美妙。這些體驗,任何階層的人都有??墒?,人類喜歡總結(jié)真理,喜歡把復雜的問題歸到簡單的類別中,還喜歡把生活變成哲理。我們放大名利與道德的對立關(guān)系,常常在“人窮志短”抑或“為富不仁”的簡單化、概念化的爭論中把視線投向我們愿意看到的、卻未必是真正客觀的現(xiàn)實,這一切,都給寫作者提供了很多可以顯見人性的縫隙。如此說來,我的確比較偏愛“底層人物”,不僅僅是寫,而且,我也常常是其中之一。他們在小說里說的話,做的事,可能正是平時我說的話、做的事。只不過我希望我小說里的“底層人物”是更豐富和立體的,不是某一種類別。
丁:在您另外一些作品里,您也多次寫愛情,如《相遇》,講述的是一個大齡青年因為偏執(zhí)地愛上一個名字,從而一廂情愿地愛上一個已故去女人的故事,讓人不免想到《聊齋志異》之《聶小倩》篇,另一篇被您自己稱為處女作的小說《春天的故事》,講述的是年輕女孩暗戀大學老師的故事;發(fā)在我們雜志上的《綠手指》也算是對愛情向往的另一種呈現(xiàn),作為女性作家,您對愛情這一主題無疑有著理想的一面,您的愛情觀是什么?
薛:關(guān)于愛情小說,我想那可能也只是一個簡單歸類;用一句流行的句式來說:當你在談?wù)搻矍榈臅r候,你在談?wù)撌裁??借由個體的愛情,展示普遍的人性、世界觀、生命觀、命運觀,這也是寫作者經(jīng)常在做的。
去年,我的小說集《成人記》出版時,制作者提煉了一句很好的推介語:六個離愛情相去甚遠的愛情故事。我想,這大概是我在寫與愛情有關(guān)的小說時的一個共同點。曾經(jīng)看到過一段話,出處已忘記,但我很喜歡,就記住了:一個人是多么容易把對自己的鄙視誤解為對愛情的需要。愛情的偉大之處在于它可以遮蔽一個人存在的虛空,愛情的渺小之處在于,它只能遮蔽這個虛空而已。對于解決自我的渺小感,愛情只是偽幣。這句話,不能說是我的愛情觀,但是,作為一名中年女性,對愛情的思考,顯然我已做不到脫離巨大而又龐雜的生活。
?。鹤骷蚁胍獙⒆约旱男≌f作品變得具有說服力,最直接的方式顯然就是將故事寫出來,當故事最終贏得讀者的青睞,使他們完全相信故事中人物和其遭遇的真實存在,那么寫作者才能“最大限度地利用包含在事件和人物中的生活經(jīng)驗”,使得小說具有難以抗拒的說服力,這也是我在編發(fā)您小說《成人記》后的個人感悟,事實上,小說的魅力所在,重點似乎不是故事,而是它們本身具有的說服力帶領(lǐng)著我們體驗和分享故事?!冻扇擞洝凤@然有著這樣的說服力。是什么促使您產(chǎn)生寫這樣一篇小說的?
薛:在我二十多歲的時候,有一次在“小紹興”飯店就餐,鄰桌有一對母子,他們的餐桌上僅有一盤白斬三黃雞,沒有別的菜。兒子十七八歲的樣子,顧自舉著大啖,吃相肆無忌憚。母親低眉端坐,用筷子挑揀出最好的肉塊,夾到兒子的碗里,自己一口都沒吃。母親做成這樣,孩子被寵壞是一定的,彼時我想。然而等他們吃完,站起來準備離開,我才看出異樣。那孩子抬起頭,面容完整暴露于我視線內(nèi),典型的“唐氏兒”。母親牽著兒子的手出飯店,人高馬大的小伙子,可能因為吃的欲望得到滿足,步態(tài)雀躍。
那時候,我還沒結(jié)婚,自然沒有孩子,觀察鄰桌母子吃飯,僅是好奇心使然。直到自己也做了母親,偶爾想起那場景,會忽然心痛。
八年前,上海楊浦區(qū),某陽光學校。我去采訪,進教室聽課,我選擇了靠后排的座位,隔著走廊,坐著一位高個兒小伙子。從我落座開始,他連續(xù)三次挪動自己的椅子,朝著我的方向,越過走廊,向我慢慢靠近。在離我一拳之隔時,他突然面色緋紅、輕啟嘴唇:你知道我叫什么名字嗎?原來他準備把自己介紹給我認識。他的智商停留在七歲,但是身體的本能驅(qū)使他向一名成年女性靠近。我沒有見到他的母親,但陽光學校的老師告訴我,他母親準備帶他去相親,對方是一個聾啞女孩。他母親說再不給他找個女人,就要出事了。
我的一位文友,熱情開朗,多才多藝,有一回酒到酣處,他突然提起二十多歲的智障兒子。事故發(fā)生在一歲左右,正牙牙學語,有一天午睡,從床上跌下來,那以后,再沒開過口。長著長著,也長大了,喂飽就好,還有,家門一定要關(guān)牢,文友說。十八歲的時候,他兒子跑出去過一次,滿城找不到,他甚是絕望,想大概兒子要沒了,不想一抬頭,看到小區(qū)外面的公交站邊,他的兒子正坐在街沿上,文友說他的眼淚“嘩”地一下落了下來。他說從沒聽到兒子叫過他一聲爸爸,可他依然是他的兒子。他和妻子從沒去深究過兒子的智障到底是因從床上跌下來造成,還是先天問題。他說兒子那天午睡,是妻子在照看,他在單位上班。從此,午睡成了他們家的禁忌。
很多時候,我寫病人,是想以其特殊來消解普遍的困境。然而,寫病人一定不是僅僅為了同情、體諒,或給予病人關(guān)愛,而是要如何做,才能不把他們當病人。也許,所有人都把他們當病人的時候,父母是最不愿意把他們當病人的人,或者父母就是人群中少有的那幾個試圖走進另一個星球的人。
小時候看見過鄰家傻兒子結(jié)婚,娶的也是個傻媳婦,后來還生了孩子,居然伶俐活潑一切正常,他們因此而當上了傻爹傻媽。也許是出于本能,他們知道如何做夫妻,如何完成生育。然而,我不知道的是,這個孩子長大后是否會因無以抉擇的出身而自卑。但事實是,智力障礙并未妨礙他們具備繁衍后代的動物性。
什么是“成人”?這是一個衡量道德水平的尺度標準,還是一種身體需求的描述?或許只有母親知道,她的兒,要成人。
丁:我曾將您的《成人記》與英國作家麥克尤恩的短篇小說《家庭制造》和《與櫥中人的對話》比較,因為個人感覺這三部作品之間隱約可感知的意象或氣息,有著某種相似所在。我知道您是麥克尤恩的讀者,《成人記》是否受到了他的影響?
薛:喜歡上麥克尤恩,起初是因為看了他的短篇小說集《最初的愛情,最后的儀式》,后來也讀了不少他的長篇小說,也很喜歡??赡芩亩唐≌f影響力不及長篇小說,但我還是更喜歡最初閱讀那些有著無處不在的傷感與荒誕的小說的感覺,喜歡他所具有的冒犯感,以及窺視欲傾向,那是人心隱秘之處的敏感與脆弱。這些年,我投入在文學創(chuàng)作上的精力主要集中在中短篇小說上,我對中短篇小說有種迷之熱愛,自己在讀別人的作品時,也更喜歡中短篇小說??赡芘c我比較繁忙的工作有關(guān),現(xiàn)代人生活節(jié)奏也普遍很快,如果一句話能說完的事兒,我想大多數(shù)人不喜歡用十句話的時間去了解。在有限的字數(shù)內(nèi)把事情說清楚,說深刻,說出不可言說的意味,是我在寫中短篇小說時的一些追求,我想,我比較珍惜這種感覺,在短小的篇幅里,抵達我想要的表達。
?。赫劶白骷矣绊戇@一話題,我想把話題稍稍外延些,您閱讀經(jīng)驗里,哪些作家對您的寫作產(chǎn)生過不同層面的影響?
薛:我寫小說,開始得很晚,將近三十歲吧。開始寫作,是起始于讀到余華的長篇小說《許三觀賣血記》,然后是《活著》,忽然,就動了寫作的念頭。
忘了是哪個著名作家說過,當你看到大師的作品,然后自己也有了寫作的沖動,那是因為你在大師身上看見了(天才的)自己。原話忘了,大約是這個意思。余華的小說的確對我有著巨大的吸引力,他讓我確認,我也有相似的傾訴欲望?!对S三觀賣血記》講述的那個故事,仿佛就發(fā)生在我童年生活的小鎮(zhèn)上。這很有典型性,很多作家都是這么開始寫作的,從追隨一個偶像開始。后來,隨著閱讀的增多,喜歡的作家越來越多,不過最初的喜歡,就真的像粉絲追隨偶像一樣,不管偶像表現(xiàn)如何,依然會喜歡。
我喜歡的作家很多,最早的當然是魯迅,還喜歡老舍和汪曾祺,之后的王安憶、鐵凝、韓少功,再之后的蘇童、畢飛宇,再再之后的阿乙、張楚……外國作家,從小時候的契科夫、莫泊桑,到后來的昆德拉、麥克尤恩、保羅·奧斯特,有的可能讀的時候蠻喜歡,但也忘了作者的名字。
?。河壬{爾在接受《巴黎評論》的訪談中談到每一個女作家目標不應(yīng)該只是成為女作家中最好的,而是要成為所有作家中最好的,所以一個寫作的女性唯一要考慮的事情是把自己所了解的、體會的東西講出來,無論美丑,無論矛盾與否,都不用去遵照任何準則,甚至不用遵從同一個陣線的女性,您也是這樣吧?您覺得女性寫作和男性寫作之間有根本的差別嗎?
薛:寫小說,女性作家之于男性作家總會有所區(qū)別,這不是性別自由能解決的問題,況且我不覺得這是問題?!皟?yōu)秀的寫作者都是雌雄同體的”,伍爾芙說過這樣一句話;與此相對照的另一句話是杜拉斯的:“若我不寫小說,不是作家,那么我應(yīng)該是一個妓女。”也許我們可以這么理解杜拉斯的話:寫作成就使她成為一個光耀文壇的卓越作家,她放棄了人生的其他可能性。但她用“妓女”來比做人生的可能性,可見杜拉斯的女性視角,自信甚而帶著嘲弄般的冒犯。
伍爾夫的“雌雄同體”一說,又如何理解?心理學家榮格好像有過這樣的說法,每個男人潛意識中都有一個女性的性格與形象;相應(yīng)的,每個女人的潛意識中也有一個男性性格和形象。每個人生命里都駐足著一個完整的“人”,只是很多時候,他(她)們總是狹路相逢。那么伍爾夫的意思,大概可以理解為,無論男性和女性,都具有“可悲的缺陷”,無論以男人視角還是女人視角來觀察世界,都是不完整的,必須超越單一性別的界限,結(jié)合兩性之長,才能達成完整的自我。當代女性,與男性一樣,都承受著生活和工作帶來的壓力,她們時刻處于獨立人格與性別意識的掙扎與聲張中,在現(xiàn)實中,她們是那群不認命的女性。還有一些人,她們標榜獨立,卻在行動中對男性提出更多責任承擔的要求,她們也不認命,卻還是不自控地把命運寄托于男性體系。這很普遍,也是女性走向真正獨立的必經(jīng)過程。
作為一個女性寫作者,我的小說無法回避性別特征,這是天然的。伍爾夫抑或杜拉斯,無論她們在寫作時是否時刻記得和強調(diào)自己是女性,無論她們以反對還是贊同的態(tài)度對待有性別的書寫,當我們閱讀到她們的作品時,依然能清晰地感覺到作品中的性別痕跡。當我們主觀上試圖去表現(xiàn)性別,或反對性別表現(xiàn),都可能因誠實的文字而遭到背叛。
?。和ㄟ^您的回答和閱讀您的小說,我能真切地感受到您是一位現(xiàn)實主義小說家,但有作家認為小說的敘事功能如今已被電視和電影接手,而且電視和電影的完成度更高,您是否認同?
薛:假如把寫作當做一門手藝,那么小說就是一樣被人需要的產(chǎn)品。有些手藝正在失傳,是因為這種產(chǎn)品已經(jīng)不被需要了呢,還是生產(chǎn)這種產(chǎn)品的方法已被淘汰?當小說家把自己當成手藝人的時候,他是為了傳承這門手藝呢,還是為了生產(chǎn)出可以賣錢的產(chǎn)品?任何事物都有可能遭遇淘汰,但是被淘汰不等于沒有價值。現(xiàn)代人不會像李白或蘇軾那樣寫作,但他們的作品卻成為永恒和經(jīng)典。
這個世界上每天都在發(fā)生手藝或者手藝人何去何從的問題,包括電影人,他們可能也需要從現(xiàn)在開始就提醒自己,要記得居安思危。
文學與生命一樣,有孕育,有繁衍。生命繁衍時,一定是有所傳承,有所遺失,也有所變異。假如說娛樂性、消遣性都是當今文學生態(tài)中的“惡劣”部分,那么文學能做的是什么?在不改變“屬性”的前提下努力適者生存?如果文學本身是強大的,那它會在惡劣的生態(tài)環(huán)境中適應(yīng)、延續(xù)、繁衍下去,甚至進化出具備更強、更全面的適應(yīng)力和免疫力的文學。未來世界中,什么才是更有意義、更有價值的,由今天的我們來猜度,是不是都會受到過去與當下的限制?
丁:我是在《新民晚報》上看到您寫的那篇《我們的2020》,才知道原來您和先生在從四川回上海后的遭遇,曾被不明真相的病毒侵襲,您鼻塞頭痛,您先生發(fā)燒。彼時,我因為身在武漢,身處新冠疫情中心,而且在疫情爆發(fā)一周后也是出現(xiàn)了發(fā)燒癥狀,像您和您先生一樣,在服用了板藍根和小柴胡沖劑后,一周內(nèi)得以痊愈。也是在這篇文章里,我看到您父親在此期間因嗆咳造成普通肺炎,未能及時得到搶救而離開了人世。這是《回鄉(xiāng)記》創(chuàng)作的動因嗎?
薛:謝謝東亞的關(guān)注,這么小的一篇文章都被你讀到,讓我有點感動。一部小說的產(chǎn)生,會有一個靈感起源,也會有一段積累的過程。2020年1月20日,我和先生自駕回四川老家過年,緊接著就發(fā)生了疫情。從四川回上海的途中,我先生收到一封當年他在美國讀博的大學的郵件,郵件告知他,他的導師因突發(fā)流感辭世。這位美國導師已經(jīng)八十歲,為了防止得流感,他年年都會打流感疫苗,但是2020年,打過流感疫苗的他突然去世了。這讓我很驚訝,彼時正是2020年1月26日左右,武漢疫情處于最嚴峻的時刻,當時,我就有了對新冠病毒來源的更多猜測?;氐缴虾?,我就為《回鄉(xiāng)記》開了個頭,一邊密切關(guān)注著武漢的戰(zhàn)疫情況。但是小說只寫了第一節(jié),我的父親就病危了。2月中旬父親去世,直到處理完善后工作,能夠靜下心來繼續(xù)寫作時,我發(fā)現(xiàn),《回鄉(xiāng)記》偏離了我預(yù)設(shè)的軌道,走向了另一個方向。
可以說,父親的去世并非小說的起點,但他的去世,讓小說改變了方向。
?。菏聦嵣希@種方向的改變,可能使得《回鄉(xiāng)記》有了更為多向度的深層表達。小說以“我”與丈夫趙二娃回鄉(xiāng)過年為線,看似書寫疫情時期大背景下的小家日常生活與情感,其實帶著您個人反觀的視角,書寫的是不同時代下的人的境遇或心理困境。趙二娃為前妻厲妮前去美國深造的跨國學習與上一場婚姻的過往,事實上都隱含著更為深刻的意義,作為中國人,趙二娃的愛國情懷讓人刮目,他與前妻厲妮同為留學生的不同心境與心態(tài),也不禁讓人心生些許感慨……在彼時的疫情下,趙二娃果斷報名支援武漢,小家與疫情下的抉擇,也讓人不由心生感動。同時,小說里公公(趙老師)忽然對“棺材”的渴念,又引入了入土為安這一話題??梢哉f,這篇小說的駁雜中有著毫無違和的統(tǒng)一,敘事舒緩流暢,讓人仿若感同身受。請談?wù)動嘘P(guān)這篇小說的個人思考?
薛:我的先生有很多從國外留學回來的同事和同人,偶爾與他們一起吃飯聊天,我會聽到一些他們在留學期間的故事。有一次,一位生物醫(yī)學女院士說起她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去美國留學的事。那時候大家都窮,買一張去美國的單程機票需要借錢,上飛機后,她口袋里所有的錢總共五十美元,中國人民銀行允許兌換的最高金額。十五年后,她已經(jīng)很有錢,在紐約的商場里可以隨手買一件五萬元的大衣,但是,她還是回國了,與她的先生一起。然后,他們一群科研工作者就紛紛說起自己是在哪一年出國的,哪一年回國的。他們大多是普通家庭出身,父母是教師、工人、職員,甚至農(nóng)民,他們戴著貧窮的帽子去歐美留學,很多人留在了那里,也有很多人選擇了回國。那天在座的,都是海歸,他們?nèi)缃褚讶皇墙淌凇⒃菏?,他們聊起過往,就像在聊童年趣事,沒有一個人說是因為愛國才回來的。
我在想,可能我希望給予《回鄉(xiāng)記》的是某種“回歸”的意味。每一代人,都有自己的“回歸”情結(jié),一如文中的“趙二娃”,從美國回到中國,從上海回到四川;“趙老師”,從閬中城回到山溝溝里的風東埡,從三層公寓樓回到一口棺材。
丁:對小說家而言,寫作不僅是體力上的消耗,而且是精神的消磨,苦樂唯有自知,在小說寫作期間,您的寫作習慣是什么?一般而言,您是如何開始構(gòu)思一篇小說的?是先想到一個人物,還是先有一個故事,或是先有一個合適的結(jié)構(gòu)。
薛:開始寫作時,我會給自己準備一大杯不加奶不加糖的熱咖啡,然后差不多在一個情節(jié)推進即將完成前停止,留待下次再續(xù)。家里要是有人,我會給自己戴上耳塞,隔絕世界。
我有一個本子,里面記錄著很多題目,比如在某一次飯局上聽到的好故事,或者在網(wǎng)上看見的有意思的八卦,三言兩句,我自己一看就能延伸出一大堆想象的那種。這些都是我儲存的素材,留待寫小說的時候用?,F(xiàn)在比以前更方便的是,在外面忽然看到或者想到什么有意思的話題,我趕緊給自己發(fā)一條短信,所以,我的手機里總是有很多自己給自己發(fā)的短信,那些都可能成為進入我即將要寫的某個小說。
大多時候,我首先關(guān)注的是人物,這個人物在我心里先要有自己的性格、形象,以及他(她)的教育程度、家庭出生,小說正文未必出現(xiàn)這些內(nèi)容,但這可以讓我對人物有穩(wěn)定的認識。我們經(jīng)常說“性格決定命運”,人物的鮮活度和可信度,決定了小說最基礎(chǔ)的質(zhì)地。當然,這的確只是我個人的習慣。
?。旱拇_是這樣,每個作家都有著自己的不一樣的寫作習慣。我的最后一個問題是,就國內(nèi)而言,目前疫情無疑已得到有效控制,您怎么看待疫后文學與生活?
薛:薩拉馬戈的作品《失明癥漫記》中,人們就遭遇了一場突如其來的瘟疫。繁忙的路口,綠燈亮了,中間車道的頭一輛汽車卻停止不前,司機在擋風玻璃后面揮舞著手臂,圍觀的人打開車門之后,才知道他在喊:我瞎了!沒有人會相信,他的眼睛清晰明亮,鞏膜像瓷器一樣潔白致密,然而他卻一再絕望地喊著:我瞎了!我瞎了!一位路人送他回家,卻被傳染上失明的怪疾。眼科醫(yī)生成了第三個犧牲品。失明癥迅速蔓延,整個城市陷入了一場空前的災(zāi)難。小說給我們呈現(xiàn)了一個面臨巨大危機的社會,當生命受到威脅,當生存出現(xiàn)危機,當人與人之間、人與外界之間需要隔離,由此危機延伸而來的,也許就是社會生態(tài)、權(quán)力結(jié)構(gòu)的變化,人性既被考驗,又被一次次證明其脆弱,以及作為人類,永遠心懷希望的特點。那部小說有著濃烈的荒誕氣息,也讓人反思:今天,人類幾乎進入了一個物質(zhì)主義的消費世界,當所有的神圣事物都不再與我們的世俗生活相關(guān)的時候,所有的個人都將成為孤獨的失去理想的個人,再無某種終極關(guān)懷將他們鏈接起來,這時的人類,是否將不再能應(yīng)對大危機?社會一旦發(fā)生崩潰,是否將無法重建?
所幸的是,經(jīng)典的文學書籍依然在書店長久地停留,經(jīng)典的電影也被人們從網(wǎng)絡(luò)里搜索出來,一次次地回顧,他們維系著我們社會的共同想象,也是讓我愿意安下心來創(chuàng)作,以及依然希望自己有所追尋的理由。
責任編輯? 丁東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