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干
秋八月,故鄉(xiāng)的田野充滿了自然之聲。與其他季節(jié)有所不同的是,那些聲音豐滿,空闊,深邃,會填滿廣袤的田野和山谷。自然之聲,即天籟。天籟,與交響樂截然不同,發(fā)聲全憑自然,毫無拘束與羈絆。人為操縱的音律,與它無關(guān)。它或靜或動,或抒懷或傾訴,由著性子來。人們喜歡空山鳥語、淙淙泉聲和起起伏伏的蟲鳴,也是這個原因。我的童年,就是在如此這般的自然之聲里度過的。
八月,秋莊稼開始成熟,所有的果實顯露出豐腴飽滿的體態(tài)。這時的秋風(fēng),散播的是秋莊稼淡淡的自然的香味。我疑心,這種香味會激發(fā)昆蟲的快樂情緒。多巴胺是一種神經(jīng)傳導(dǎo)物質(zhì),和人的情欲、感覺有關(guān),傳遞興奮、開心的信息。我由此想到,這一理論一定也關(guān)乎昆蟲、鳥類、兩棲動物,譬如蟈蟈、山雀、布谷、夜鶯、青蛙等。家鄉(xiāng)坐落于一處長方形的平原地帶,周圍山巒起伏,林木森森。一到孟秋,氣候便涼爽起來,但是白天的陽光,還是把山石與農(nóng)作物炙烤得發(fā)燙,會迸發(fā)一種香濃的氣味。它刺激神經(jīng)的力度不可小覷,由此,鳥叫聲會變得響亮而且持久。尤其是田野里的大小昆蟲,都成了男高音、女高音,歌聲此起彼伏,猶如一川流水,隨風(fēng)而瀉。我總是覺得,家鄉(xiāng)的秋莊稼,所以成熟快速,與這些昆蟲和鳥類發(fā)出的自然之聲有關(guān),或許,它們就是催情劑?誰曉得呢,大自然有太多的奧秘。
我們村的小學(xué),離莊稼地只有百米之遙,操場周圍都是莊稼,或是野草野花。屋里,老師講課,屋外,昆蟲鳴叫,然而奇怪的是互不干擾,似乎有著某種默契。我們聽老師講課時,也聆聽昆蟲鳴叫,如此,似乎聽課更為專注,理解更為透徹,記憶更為深刻——因為我們是自然的一分子、黑土地上的一分子,猶如我們房頂上的布谷鳥。布谷鳥是一種很特別的鳥,它們愛光顧農(nóng)舍與田園。此刻,它們正飛落教室屋檐,“布谷布谷”地叫,好像它們是家禽,非常隨便。大人們說,它們是在催促農(nóng)人們快快下種,不要遲種了蕎麥。蕎麥喜涼爽氣候,家鄉(xiāng)一般七八月下種,60天后即可收割。一次,我們上音樂課,學(xué)唱古老民歌《天上的風(fēng)》,不知怎的,竟然與布谷的叫聲合起拍來。于是,我們愈加興奮,聲音亦有了高度。還有一次,老師教我們認蒙古語里的“美麗”一詞,我們齊聲念:“高娃!高娃!”突然,蹦進教室里的那一只墨綠色的大青蛙也叫起來:“呱!呱!”老師笑了,說,蛙也念對了,之后,讓一個同學(xué)把它放在屋外。不料,一會兒它又悄悄蹦進來,趴在墻角,不再叫,似在專心聽講。
家鄉(xiāng)的傍晚,是蝗蟲們紛飛的時候。我們不叫它蝗蟲,而叫螞蚱。它們喜歡日落時光,那時會全體起飛,翅膀發(fā)出“啪啪啪”的聲音,傳得很遠,有節(jié)奏,也有些沙啞。我們追著它們跑,捉了放,放了又捉,卻不去傷害它們。家鄉(xiāng)的螞蚱很多,在田野里不小心就會踩著,然而從未發(fā)生過螞蚱侵害莊稼的事,其緣由或許是野草的種類多,其香味不亞于莊稼。為此,我們對螞蚱沒有反感,甚或有些同情,覺得它們飛得慢,常被鳥類叼了去,可憐。而蟈蟈,外形與螞蚱相似,個頭卻大,“唧唧唧”的叫聲很是清脆,讓人喜歡。它們?nèi)聿菥G色,不細看,分不清是青草葉還是蟈蟈。作為有娛樂功能的昆蟲,蟈蟈被人類欣賞已有悠久的歷史,但我們這些孩子卻不喜歡,雖然長得紳士,衣著華麗,但它們會吃掉螞蚱。我們稱它為“胡魯蓋其”,也就是“賊”。不過在秋日,除了蟬,數(shù)蟈蟈的叫聲好聽。
童年的我們,不懂得何謂失眠。躺在炕上,一邊聽母親講鬼狐(都是善良的)故事,一邊傾聽夜蟲與野蛙的叫聲,酣然入睡。夢中的蟲鳴聲,此起彼伏,忽近忽遠,像風(fēng)聲,又像泉水流動,時停時續(xù),一直陪伴我們到天亮——天亮后,它們便去睡,而鳥鳴又接了上來,嘰嘰喳喳,亂成一團,不知是捉蟲呢還是在談情說愛。蛙鳴雖然空洞邈遠,但頻率較高,在夜里有些撞耳,不過不影響睡眠,聽著聽著,就感覺遠了,這便是催眠曲的效果,似乎有人在耳邊哼:“睡吧睡吧,我的寶貝,月光照耀著你的搖籃,風(fēng)兒撫摸你的笑臉?!睂τ趮雰憾裕匀恢暿亲詈玫膿u籃曲,更為親切,更可撫慰心靈。夜里,有一種棲息在絕壁上的小山鳥會飛進村里來,“昂蓋昂蓋”地叫,似嬰兒在哭,叫聲很是凄楚。我們叫它“昂蓋少布”,譯為“嬰兒鳥”。它這么一叫,我們就醒了,心中充滿了悲憫之情,因為大人們說,昂蓋鳥是由失去媽媽的孤嬰變成的,它夜里進村,是來尋找媽媽。
孟秋與仲秋時節(jié)的故鄉(xiāng)田野,五光十色,氣味香濃,讓人依戀,舍不得時光流轉(zhuǎn)到萬物蕭疏的冬日那邊去。家鄉(xiāng)的高粱帥氣,高挑而勻稱,顏色紅艷艷的,像燃起萬千火把。谷子色澤金黃,沉甸甸地垂著它飽滿的長穗兒,有些醉態(tài)地搖來擺去。蕎麥托起它的蠅頭小白花,撒一地香氣,吸引蜂與蝶。家鄉(xiāng),起先是不種稻子的。有一年,突然從叫德都縣的地方搬來十幾戶朝鮮族人,他們開始種起水稻來。稻花很美,淺綠色,好看,亦香,所謂“稻花香里說豐年,聽取蛙聲一片”,描繪的就是這般情景吧?的確,稻田里的蛙聲是空寂而悠閑的,然而有內(nèi)容。是喜悅,還是憂心?不得而知。稻花盛開時,朝鮮族女人愛蕩秋千,裙帶飄飄,甚是好看。人家愛干凈,月明之夜,在河邊,一邊優(yōu)雅地搗衣,一邊唱起她們的“阿里郎”??礃幼?,她們好像被自己的歌聲所陶醉,神情專注,連我們這些淘氣的孩子都被感動了。那種氣氛,現(xiàn)在想起來,與李白所說的“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十分相似。如斯,故鄉(xiāng)田野的秋聲里,除了蟲鳴、鳥鳴、蛙鳴之外,又多了一種內(nèi)容——搗衣聲和悠揚的“阿里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