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兆安
(湘潭大學 公共管理學院,湖南 湘潭 411100)
農村公共事務治理作為國家治理的有機組成部分,一直是社會學、政治學等學科共同關注的重要議題。對此,國家與社會分析范式認為,在國家基層政權內卷化與村落自生秩序弱化的雙重危機背景下,國家如何調整權力運作以實現現代國家與碎片化社會的有效銜接[1],是學界需要回答的重大理論問題。對此,“連接說”是一個最具代表性的觀點,即認為任何國家與社會的關系都需要通過某種組織形式作為溝通二者的機制[2]。但比較遺憾的是,對如何培育這種組織形式的研究并不多見。因此,本文所關心的問題就是在農村社會治理中如何才能夠培育出具有這種溝通銜接功能的社會組織。
在農業(yè)稅費改革、鄉(xiāng)村衰敗以及創(chuàng)新社會治理的多重背景下,粵西Y市(以下簡稱“Y市”)在2011年開始致力于鄉(xiāng)(鎮(zhèn))、行政村和自然村三級鄉(xiāng)賢理事會的建設,以此來推動農村社會治理,其結果在自然村層面取得的成效相對比較明顯。我們對Y市D、B、S 3個自然村鄉(xiāng)賢理事會建設進行社會調查之后認為,上述現象能夠回應本文所關心的問題。
圍繞研究問題,主要有以下三個方面的研究與此密切相關。
1.“鄉(xiāng)紳社會”模式及其“鄉(xiāng)紳階層”
“鄉(xiāng)紳社會”模式是費孝通提出的“雙軌政治”的重要組成部分。作為傳統中國政治基本特征的經典性概括,其由自上而下的皇權和自下而上的紳權所構成:縣以上的政治通過正式的官僚機構來實現政治整合;縣以下的政治奉行無為而治,政權懸空,主要通過“鄉(xiāng)紳”等來實現鄉(xiāng)土社會整合。該模式中的“鄉(xiāng)紳階層”主要由告老還鄉(xiāng)的朝廷官員、各類富商或地方精英組成[3]。他們通常依靠非官方的宗法組織、民間信仰和傳統制度組織來協調與民眾的關系。這一階層不僅在農村基層社會扮演著“代理人”的角色,而且能夠在國家政權與鄉(xiāng)村社會之間起到“媒介與緩沖器”的作用,進而在民間糾紛和社會事務治理上有著重要甚至不可替代的作用[4]。
進一步來看,學界對“鄉(xiāng)紳”如何產生或賴以存在條件的探討大致從以下兩個方面展開。一方面,大部分學者認為“鄉(xiāng)紳階層”的產生或存在與皇權讓渡出的“自由空間”相關?!盎蕶嗖幌驴h”可以說是皇權之于民間社會的經典性概括,即認為傳統中國的國家政權很少參與或干涉民間糾紛和社會事務,從而在國家和社會之間的“第三領域”進行“簡約治理”[5],即使進入也是比較謹慎地通過“權力的文化網絡”或商業(yè)團體等種種非官方渠道而實現。相反,國家政權一旦過度介入鄉(xiāng)村社會事務尤其是稅賦攤派過重時,“鄉(xiāng)紳”等“中間階層”就會逐漸隱退,取而代之的是地痞無賴而且形成了由其充當“營利性經紀人”的局面。另一方面,一些研究主要從社會文化的角度指出傳統中國鄉(xiāng)土社會特有的社會文化或組織制度是“鄉(xiāng)紳”產生和存在的重要基礎。首先,“鄉(xiāng)紳”所承擔的“公職”給他們提供了展示領導才華和能力的表演舞臺,進而是他們贏得公眾尊敬的場所而被人們所追求[6]。其次,傳統中國的科舉考試制度和“祖蔭”文化是“鄉(xiāng)紳”源源不斷還鄉(xiāng)的重要原因。在傳統中國,那些通過科舉考試制度進入朝廷的官員以及外出的商人,由于受到“祖蔭”文化的影響往往會在年老時選擇告老還鄉(xiāng)[7]。這在一定程度上保障了“鄉(xiāng)紳”的人員來源。
與上述研究觀點相反,韋伯認為傳統中國的治理史是皇權試圖將其統轄勢力不斷擴展到“城墻”之外的歷史,盡管皇權受到了“氏族血緣紐帶”和村落自治體的對抗,但鄉(xiāng)村組織和地方精英并未能脫離于國家官僚體制之外,而是強大帝國政權的附屬物[8]77。換言之,韋伯并不贊同“鄉(xiāng)紳社會”模式賴以存在的“自由空間”是國家政權刻意讓渡的結果,而更像是國家政權與鄉(xiāng)土社會力量相互博弈的結果。即便如此,“鄉(xiāng)紳社會”模式之于傳統中國國家政權與鄉(xiāng)土社會關系的解釋地位應該是很難撼動的,不過這種解釋若要用到現代中國則顯得有些不合時宜[9]。
2.“鄉(xiāng)政村治”格局及其“村委會”
所謂“鄉(xiāng)政村治”,包含“鄉(xiāng)政”和“村治”兩個層面的內容:“鄉(xiāng)政”即國家在鄉(xiāng)鎮(zhèn)設置最低一級政府,代表國家對鄉(xiāng)村進行管理;“村治”即村民自治,在農村成立自治組織,實行民主選舉、民主決策、民主管理和民主監(jiān)督。村委會是村民自治的重要主體。學界針對村委會與村民自治主要有兩個觀點值得關注,除了有不少的學者認為村委會是國家重啟民間自治資源的表現[10],國內外學界幾乎普遍認為村民自治是中國基層民主的真實寫照[11]。深入來看,“鄉(xiāng)政村治”格局中的村委會與“鄉(xiāng)紳社會”中的“鄉(xiāng)紳階層”具有一定的相似性,即在某種程度上都扮演著國家政權與鄉(xiāng)土社會的銜接紐帶。
雖然學界沒有直接言說村委會如何被孕育,但有為數不少的學者間接地表達了這樣一個觀點:村委會的誕生其實是國家政權接納農民自治訴求的結果。換言之,“鄉(xiāng)政村治”中村委會的出現也是國家政權在村莊治理權力上的讓渡。如果從組織形式來看,其與“鄉(xiāng)紳社會”模式中的“鄉(xiāng)紳”具有異曲同工之妙。在建國以后,盡管國家在面對所謂“總體性危機”的情況下對社會形成了高度的壟斷格局[3],但隨著人民公社制度的終結,大部分農村的村莊公共事務治理陷入了“真空”狀態(tài)。這為受到國家政權遏制但并未消失的家族力量之復出創(chuàng)造了機會[12]。最初的村委會在這種情況下應運而生,即在廣西幾個縣出現了以村民自治為訴求的“村委會”。這雖然在當時引發(fā)了中央政府的激烈爭論,但以村委會為核心的“鄉(xiāng)政村治”最終在1987年被確立為農村社會治理的新格局。毋庸置疑,“鄉(xiāng)政村治”對我國農村發(fā)展產生了巨大的積極作用。但在其走過30余年之后,學界幾乎一致認為其局限性也正在日益凸顯。
3.鄉(xiāng)村治理結構體系及其危機和應對
鄉(xiāng)村治理結構體系可以將其理解為由國家政權、基層組織和鄉(xiāng)村社會構成的一個協同而動的系統,其中基層組織對整個結構體系的有效銜接和循環(huán)暢通起著關鍵作用。
這方面的研究主要有以下幾個觀點。首先,就基層政府而言,其在農業(yè)稅費改革之后由過去的“汲取型”政權向“懸浮型”“協調型”政權轉變[13]。在基層政府“財權”被上收但“事權”卻不減反增的情況下,其為了維持政權運轉和提供農村基本公共服務,在經濟上越來越依賴于爭取上級政府的“項目”和轉移支付[14]。其次,作為自治組織的村委會除了在“財源”上越來越依賴于上級政府進而致其日益“行政化”之外,“撤村并組”帶來村莊規(guī)模的增大致使村委會不堪重負[15]。另外,隨著村委會向農民收取稅費的權力被取消,其對農民的動員能力顯然下降了很多[13]。再次,針對當前中國鄉(xiāng)村社會,鄉(xiāng)村衰敗和“鄉(xiāng)村轉型”可謂是最具有概括性的兩副基本“面相”,前者主要表現在村莊人口“空心化”、公共設施老化甚至短缺、基層組織渙散以及社會退化等方面[16];后者則認為中國的鄉(xiāng)村社會正在從“生產主義鄉(xiāng)村”向“后生產主義鄉(xiāng)村”轉變[17]。最后,學界在總體上認為隨著相關構成主體的變化,鄉(xiāng)村治理結構體系正在面臨著一定的危機,即這一體系越來越難以實現有效銜接和循環(huán)暢通。
面對上述危機,除了重新找回村委會“自治”元素和調整國家權力在基層社會的運作等觀點之外,近些年越來越多的研究試圖從“鄉(xiāng)紳社會”模式中汲取靈感,并基于各地實踐探討了如何將新鄉(xiāng)賢引入鄉(xiāng)村治理。一種觀點認為新鄉(xiāng)賢的加入能夠重構鄉(xiāng)村權威以及推動鄉(xiāng)村善治[18],是鄉(xiāng)村治理中的一種新“經紀機制”[19];但也有研究對返鄉(xiāng)精英治村進行了反思,認為這可能會導致鄉(xiāng)村治理出現“寡頭化”和“精英俘獲”現象[20]。
4.文獻評論
雖然“鄉(xiāng)紳社會”模式和“鄉(xiāng)政村治”格局所面對的社會現實截然不同,但二者都不同程度地贊成“連接說”這一主張,即認為無論是傳統中國還是現代中國都需要某種組織形式來實現國家政權與鄉(xiāng)土社會的銜接。隨著學界對鄉(xiāng)村治理結構體系及其危機的深入分析,化解危機的思路似乎并沒有擺脫“連接說”的觀點。這主要表現在越來越多的研究認為有必要在鄉(xiāng)村治理中引入新鄉(xiāng)賢這一角色,并從多方面探討了這一方案的可行性。但這方面的研究相對缺乏一種組織化的思考,即便是從組織層面出發(fā)的研究也對如何培育農村社會組織這一問題知之甚少。
我們先后在2014年9月和2017年8月對Y市D、B、S三個村莊的鄉(xiāng)賢理事會建設累計進行了將近一個月的社會調查。采用的研究方法主要有訪談法、田野觀察法和文獻法等。訪談對象主要包括基層政府官員、行政村村兩委干部、村小組組長、鄉(xiāng)賢和村民等,累計訪談40余人次。如無特別說明,文中所使用的資料均來自于這兩次調查。
Y市位于廣東西部,轄區(qū)面積7 785平方公里,2013年全市戶籍人口約290萬人,其中農業(yè)人口185萬人,2014年全市GDP為664億(1)《2014年云浮市國民經濟和社會發(fā)展統計公報》,云浮市統計局網站,https://www.yunfu.gov.cn/yftjj/gkmlpt/content/1/1115/post_1115139.html#681。。Y市是廣東最不發(fā)達的山區(qū)農業(yè)大市,不僅城鎮(zhèn)化率遠低于全國平均水平,而且外流人口占比也較高。盡管如此,Y市因盛產石材而享有“石都”的美譽,石材加工和銷售的店鋪不僅遍布全市各地,而且Y市的石材商人在馬來西亞、泰國以及非洲一些國家也有生意。該產業(yè)吸收了大量的本地從業(yè)人員,僅在2014年就實現工業(yè)總產值318億元。另外,Y市屬嶺南地區(qū),不僅客家文化盛行,而且宗族和祠堂文化傳統普遍存在。自2008年起,Y市開始嘗試做全省農村改革發(fā)展的先行者,并在2010年3月和2011年1月先后被批準為全省和全國的農村改革發(fā)展試驗區(qū)。在上述背景下,培育和發(fā)展鄉(xiāng)(鎮(zhèn))、行政村和自然村三級鄉(xiāng)賢理事會逐漸成為Y市推動農村社會治理的重要“抓手”,但相對只在自然村層面取得了較為明顯的成效。
在上級政府的推動下,Y市在2011年6月至2012年9月先后通過試點、推廣和完善等階段開展自然村鄉(xiāng)賢理事會建設。截至2014年6月,全市共在8203個自然村建立了鄉(xiāng)賢理事會?;咀龇ㄖ饕窃谛蘼沸〗M、宗祠協會和老人協會等這樣一些民間自治組織基礎上,政府采用政策引導、現場會推動和示范帶動等措施逐步推動鄉(xiāng)賢理事會建設。所謂鄉(xiāng)賢理事會,Y市頒布的《關于印發(fā)培育和發(fā)展自然村鄉(xiāng)賢理事會指導意見的通知》(以下簡稱《意見》)將其界定為“在自然村范圍內建立的以鄉(xiāng)賢為核心、以普通村民為主體,在村民自治框架內以‘協助調解鄰里糾紛、協助興辦公益事業(yè)、協助村民自治’為主要職責的‘公益性、服務性、互助性’農村基層社會組織”。其中的鄉(xiāng)賢,主要是指“具有獨立民事責任能力、能遵紀守法的經濟文化管理能人、老黨員、老干部等有威望、有能力的鄉(xiāng)賢和熱心為本村經濟社會建設服務的人士”(2)參見中共云浮市市委辦公室文件(云辦發(fā)〔2012〕21號)《關于印發(fā)培育和發(fā)展自然村鄉(xiāng)賢理事會指導意見的通知》。。無論從政策文本還是從實踐來看,鄉(xiāng)賢的來源可謂是橫跨“政商社”三界。在鄉(xiāng)賢理事會尚未正式建立之前,三個村莊都存在不同程度的衰敗。因此,一些村民自發(fā)地結合在一起試圖去改變這種狀況,但無論從參與人數還是從資金投入來看都可謂是“小打小鬧”。在鄉(xiāng)賢理事會建立之后,其給村莊社會治理帶來了實實在在的改變。這主要體現在村莊環(huán)境得以改善、村民福利得到提升和村莊社會整合得到加強等方面。
表1 三個村莊相關情況的大致描述
不難看出,這三個村莊既有相似之處也有不同之處。就相似性而言,三個村莊都存在不同程度的人口“空心化”;每個村的青壯勞力大多都外出務工經商,且多集中在石材行業(yè)。三個村莊也有一些不同之處,除了B村有3戶羅姓人家之外,其他兩村都是單姓村;S村可能是由于位于市郊,其人均年收入明顯高于前兩個村。
一般而言,組織結構、人員、目標和管理是一個組織的基本構成要素。結合調研來看,鄉(xiāng)賢理事會的建立過程大致如下。
自古以來,我國民間活動及其組織就十分發(fā)達活躍。在客家文化比較濃厚的粵西地區(qū),像老人協會、宗祠協會等這樣的民間自治組織比較常見,有的組織甚至有近十年的活躍歷史。比如D村的“老人基金會”就是由石材商人HJS等創(chuàng)建于2010年,其起初主要使用村集體結余資金為村里60歲以上的老人發(fā)放養(yǎng)老補貼,還購買了一輛面包車專門為村里的“老婦幼”提供服務。與D村類似,B村“修路小組”和S村“河堤小組”不僅在村莊中廣為人知,而且均有近十年的歷史。
“一河兩岸修了好多年,差不多10年,當時鄉(xiāng)賢理事會還沒成立。當時也是那些人籌錢,我們在農村的就出點力?!?訪談:S1409GQZ,農民)
當然,無論是B村的“修路小組”還是S村的“河堤小組”都不是村莊中唯一的自治組織。比如,B村曾經就有一個“祠堂小組”,只是在祠堂建好之后就解散了。但即便是不同名稱的組織,在B村鄉(xiāng)賢ZXS看來“進進出出其實就是那幾個人”,這意味著村莊中不同自治組織的人員基本重疊。那么,這些形形色色的自治組織與鄉(xiāng)賢理事會有著什么樣的關系?
“老人基金會主要管理老人基金,來搞村里的建設?,F在理事會的專車就是用基金會的錢買的,上面印的字都是D村老人基金會專用車,后來是政府推行建立鄉(xiāng)賢理事會之后,又不準打以姓氏的名字命名鄉(xiāng)賢理事會,才改成現在的D村鄉(xiāng)賢理事會的名字?!?訪談:D1407HJS,鄉(xiāng)賢理事會會長、石材商人)
不難看出,D村鄉(xiāng)賢理事會可以說是由原來的“老人基金會”更名升級而來的。B村和S村也大致如此?!斑@兩個點以前就有理事會的雛形,鄉(xiāng)賢理事會只是把它正式化了。”(訪談:1403MDS,YC區(qū)社工委主任)。大致來看,這三個村莊的鄉(xiāng)賢理事會基本上是由原來的自治組織升級改造而來的,即均經歷了從“雛形”到“正式化”的過程。
鄉(xiāng)賢是鄉(xiāng)賢理事會的核心,但在其建立早期,參與人數較有限。因此,如何吸引更多鄉(xiāng)賢加入進來就是政府和首批鄉(xiāng)賢尤為關心的事情。
“為搞好這條村呢,ZFW就叫我回來,就是抱著這樣的心態(tài),幾十歲,出去幾十年了,都是回來給家鄉(xiāng)出份力,貢獻一份力給這條村?!?訪談:B1408ZMK,B村鄉(xiāng)賢理事會會長、石材老板)
“如果一個人在這里土生土長,成為了富翁,但連家鄉(xiāng)的面貌都改變不了,那大家就會鄙視他。那村里面的人,即使他回來,都不會理他的。”(訪談:B1411JJT,F鎮(zhèn)干部)
鄉(xiāng)賢ZMK是經過ZFW的動員而加入鄉(xiāng)賢理事會的。ZFW是一位出生在B村的退休官員,曾在Z市等地擔任過土地管理局局長等職務,是最早積極投身村莊建設的鄉(xiāng)賢之一。但是,他們早期開展的村莊建設主要是修建祠堂和文化大樓。B村村民CF回憶:“修文化大樓的時候好多人捐錢,ZFW牽頭的,也出好多力的,咁搞好文化樓,又搞了宗堂,咁都要捐資的喔,沒錢就出力,想辦法,都是村民集資啊?!?訪談:B1405CF,村民)這樣,像ZFW等一些在村莊早期建設中“又出錢又出力”的人,在鄉(xiāng)賢選舉的時候自然而然地被村民推選為鄉(xiāng)賢。再進一步看,遷居城鎮(zhèn)的鄉(xiāng)賢之所以愿意回歸至少有兩個原因:一是他們有親人依然生活在自己的家鄉(xiāng);二是鄉(xiāng)賢的“根”依然留在自己的家鄉(xiāng),他們中的一些人在逢年過節(jié)的時候都會回來祭拜祠堂。
大致來看,鄉(xiāng)賢的來源主要有兩個:一是經由村民從那些早期投身于村莊建設的人群中選舉而來的人;二是從村莊外出精英人員中動員而回的人。
組織目標不僅是一個組織的基本構成要素,而且是組織得以維系和發(fā)展的重要力量。就鄉(xiāng)賢理事會而言,雖然其主要職責或組織目標被地方政府定位為發(fā)展村莊建設,但這被各方達成一定的共識則經歷了一個相對漫長的過程。
“那個時候(2008年)也沒有領工資,也沒有記酬勞,大家出力,他們有那個勾機、汽車就去拉,在我們自己的山里面搞那個石頭,這樣搞起來了一河兩岸?!?訪談:S1409CZG,村民)
可以看到,像“一河兩岸”等這樣一些基礎設施的修建最初只是少數人參與,但隨著村莊衰敗的到來以及鄉(xiāng)賢理事會作用的不斷發(fā)揮,越來越多的“村民”(3)“村民”在本文中統指所有出生在村莊中的人們,既包括那些仍然居住在村莊的村民,也包括外出務工經商者以及遷居城鎮(zhèn)的原村民。開始關心村莊建設和發(fā)展。
“有次我們去迎親,坐下來沒什么事干,就是商量嘛,就這樣搞起來了。我們村里那個很老的文化樓那里,是很大的爛地,停車不方便,下雨更不方便,那就捐錢搞那里。那年應該差不多是幾萬塊,全部搞了混凝土?!褪俏覀兡贻p人有錢出錢,你多出一點,這樣嘛,齊心搞好村子。他們聽見搞這個事,大家都說好。”(訪談:D1409HJN,D村村主任)
雖然S村和D村在村莊建設最初的內容上略有不同,但家族力量都在其中起了很大的作用。S村“一河兩岸”修建是家族中的“爺爺”牽頭組織的,而D村大規(guī)模的村莊建設則始于一次同族人的婚宴。在有人牽頭的情況下,鄉(xiāng)賢的人數慢慢地由少變多。正如F鎮(zhèn)干部JJT所解釋的那樣,那些返鄉(xiāng)的“村民”在看到同村人搞建設,他們一般不會“袖手旁觀”,有的人還會和大家一起“出謀劃策”或者直接捐款。特別是隨著“以獎代補”和“一事一議”(4)“一事一議制度”,是指在農業(yè)稅費改革這項系統工程中,取消了鄉(xiāng)統籌和改革村提留后,原由鄉(xiāng)統籌和村提留中開支的各類公益事業(yè)項目所需資金,不再固定向農民收取,而是采取“一事一議”的籌集辦法。等競爭性政策的推行,通過鄉(xiāng)賢理事會“齊心搞好村子”逐步成為“村民”們的共同愿望。
制度建設是一個組織得以順利運轉的基本保證。Y市各級政府自2011年至2014年共頒布和實施了與鄉(xiāng)賢理事會相關的政策多達10余項,對鄉(xiāng)賢的產生和選舉辦法、財務管理以及監(jiān)督監(jiān)管等作出了詳細規(guī)定(5)參見云安縣《關于進一步完善三級理事會建設的實施方案》(云縣辦發(fā)〔2012〕11號)。。另外,Y市政府自2012年開始開展縣、鎮(zhèn)兩級的“鄉(xiāng)賢”年度評選,并提出以各級黨校為主陣地,加強對鄉(xiāng)賢的輪訓,將優(yōu)秀理事成員事跡編入培訓教材,邀請優(yōu)秀鄉(xiāng)賢到課堂現身說法,提升其履職素質和能力。與此同時,Y市政府還以“一事一議”“以獎代補”等制度為依托,在涉及村莊集體生產生活的公益性項目所需資金上,引導村集體和村民“出一點”的基礎上再由政府使用財政資金給予后期補貼和獎勵。
除了政府對鄉(xiāng)賢理事會提供制度供給之外,鄉(xiāng)賢理事會內部也不斷建立或完善相關制度和規(guī)則。一方面,具有一定社會閱歷和管理經驗的鄉(xiāng)賢將一些先進的管理理念和經驗不斷引入鄉(xiāng)賢理事會。比如,B村在事關全村的每項工作中就形成了一套規(guī)范的民主議事機制,即所謂的“三級會議”——理事會議、理事擴大會議和村民代表大會(B村田野筆記:B1405)。另一方面,由于大部分鄉(xiāng)賢并不會長期居住在村莊,因此他們通常采用“網絡會議”和“輪班制”等比較靈活的方式來參與村莊社會治理。這種靈活的工作方式既保障了村莊治理工作的順利開展,也不會因此而給鄉(xiāng)賢的生意經營或工作帶來額外的負擔。
總體來看,Y市政府在創(chuàng)新農村社會治理的促動下,將老人協會、祠堂協會等民間自治組織升級改造為鄉(xiāng)賢理事會,并以鄉(xiāng)賢理事會背后的宗族為聯系紐帶動員外出精英加入其中,然后一邊推行“以獎代補”等帶有明顯競爭性的政策,一邊又協助鄉(xiāng)賢理事會不斷建立旨在使其順利運轉的各種制度。不難理解,鄉(xiāng)賢理事會在一定程度上其實是建立在宗族或家族之上,因此當鄉(xiāng)賢理事會建立起來以后,像翻修祠堂、修訂族譜和舉辦傳統節(jié)日等活動也漸漸多了起來,進一步使基于自然村的族群認同得到逐步提升。這樣,在基層政府推行“以獎代補”政策即試圖通過村民募捐來籌集一部分村莊建設資金的時候,鄉(xiāng)賢捐款的積極性也就有效地被調動了起來。
綜上可以看出,文化資源和經濟資源是影響鄉(xiāng)賢理事會孕育的兩大主要變量。所謂文化資源,在本文中主要是指:“一團復合物(complex whole),包含知識、信仰、藝術、道德、法律、風俗以及其它凡人類因為社會的成員而獲得的能力及習慣?!盵21]
首先,以宗族或家族為基礎的非正式組織資源從組織結構上為鄉(xiāng)賢理事會的孕育提供了一個基本“模板”。與既有研究的發(fā)現基本相似,在村莊陷入衰敗的境況下,三個村莊的村民均采取了一定的“自救”行動,各類民間組織的萌芽及其活動是其主要表現。從上文可以看出,這些組織均不同程度地從宗族或家族生發(fā)而來,比如D村“黃氏基金會”和B村“祠堂小組”均具有濃厚的宗族色彩。韋伯曾指出,宗族組織是中國鄉(xiāng)土社會中最重要的“法人行動者”,其不僅建立祠堂,而且還擁有土地,經營手工業(yè),為宗族成員提供低息貸款,解決沖突和維持公正[8]128。盡管上述兩個組織所承擔的職責沒有韋伯所描述的那樣多,但它們不僅為村里的老年人發(fā)放養(yǎng)老金,還組織修建祠堂、為村里的年輕人提供無息貸款等,承擔了村莊公共事務治理中的不少職責。
其次,文化資源尤其是其中的知識、道德、風俗和祠堂信仰等對鄉(xiāng)賢回歸起到了聯系紐帶的作用。從上文看出,部分鄉(xiāng)賢之所以愿意回歸,至少在他們看來,是出于對家鄉(xiāng)的情感。對此,我們認為不僅能從滕尼斯的“共同體”思想那里得到一定啟發(fā),而且還與人們關于村莊知識的記憶等相關。一方面,D、B、S三個村莊作為自然村在概念上接近于滕尼斯所言的“共同體”,因而擁有親屬這一維系紐帶及其相應的表征即情感[22]。作為單姓村的自然村是一個典型的“熟人社會”,雖然人口處于一定的流動之中,但人們之間的關系仍然比較緊密。另一方面,盡管村落共同體受到了人口大流動的沖擊,但人們似乎依然生活在“祖蔭”文化之下[7],尤其是隨著族譜修訂和祠堂重建,人們關于村莊的知識和記憶被重新修復??傊?,三個村莊原本就是關系十分緊密的村落共同體,雖然遭遇著人口流動的沖擊,但隨著傳統文化的逐步復興,文化資源所具有的聯系紐帶作用開始慢慢發(fā)揮出來。
最后,文化資源起到了凝聚人心的作用,尤其在外出人口返鄉(xiāng)上發(fā)揮了積極作用。外出的“村民”之所以返鄉(xiāng),這與村莊里的婚喪嫁娶以及宗祠活動是分不開的。比如,D村那些“老板”關于村莊建設的初步共識就是在喜宴中達成的。特別是隨著祠堂的落成以及村莊環(huán)境的不斷改善,外出人員的返鄉(xiāng)意愿也逐漸提高,他們和村民的互動也更加頻繁了,比如,B村的“村民”不管身在何方,大多數人都會在春節(jié)的時候回來過年。
一方面,鄉(xiāng)賢理事會給村莊帶來實實在在的改變使其獲得了人們的普遍性認可。“樣樣都好過其他村咯,文化樓做得,基本全個鎮(zhèn)都是數一數二的了。……就是我們村又有文化樓,又有籃球場,路燈啊,這些,鄉(xiāng)風治安都比其他村好?!?訪談:B1405CM,村民)確切地說,鄉(xiāng)賢理事會為村民們化解了“巧婦難為無米之炊”的窘境。不管是B村“老人基金會”向老人發(fā)放養(yǎng)老金,還是D村修路或S村修建河堤,在資金上都可謂是捉襟見肘,但這種窘境在鄉(xiāng)賢理事會成立以后得到了很大的改善。也正是這樣,村民不僅對鄉(xiāng)賢理事會認可有加,而且對鄉(xiāng)賢也是十分尊重并“買他們的面子”。
另一方面,鄉(xiāng)賢理事會的捐款有效地化解了基層政府在農村社會治理上資金短缺這一難題。這讓政府對鄉(xiāng)賢理事會愈發(fā)重視。既有研究指出,農業(yè)稅費改革之后的基層政府在財政上日益“空心化”,而不得不“跑錢”甚至“借錢”來維持所在轄區(qū)公共產品的供給[13]。這一狀況在Y市可謂是有過之而無不及?!罢胍l(fā)展農村,首先就需要尋找資金來源。而外出鄉(xiāng)賢很多人出去經商賺錢了,也有很多人有回報家鄉(xiāng)的這種想法,就提供了這樣一個平臺?!?訪談:1409CHQ,F鎮(zhèn)黨委書記)特別是在“加強社會建設”和“推進社會管理創(chuàng)新”等上級政府交辦“政治任務”的壓力之下,如何為這些任務的完成籌措資金便成為Y市各級政府面臨的難題,而鄉(xiāng)賢的捐款恰好滿足了這一需求,鄉(xiāng)賢理事會自然就得到了各級政府的重視甚至支持。
文化資源和經濟資源是影響鄉(xiāng)賢理事會孕育的主要變量,但二者并不是固然就存在的,而是某種作用機制的產物。
1.村莊公共事務權力的移交與傳統文化基因的激活
在鄉(xiāng)賢理事會正式成立之前,三個村莊就一直存在各類開展村莊公共事務治理的自治組織。不難看到,這些組織均不同程度地從家族或宗族生發(fā)而來。除此之外,雖然祠堂修建和各類傳統文化活動沒有后來那么頻繁,但顯而易見的是傳統文化的模板及其附著其上的基因并未消失殆盡。
隨著鄉(xiāng)賢理事會的建立,Y市政府就頒布了《意見》并明確指出:“自然村鄉(xiāng)賢理事會的主要職責任務是協助調解鄰里糾紛、興辦公益事業(yè)和村民自治。”這雖然是政府對鄉(xiāng)賢理事會職責的明確,但從國家與社會的關系來看則是政府在村莊社會治理上給家族或宗族力量讓渡出了一定的“空間”,從而使依托于家族或宗族的傳統文化基因不斷煥發(fā)出新的活力。
2.基層政府對宗族力量的包容與傳統文化的復興
隨著鄉(xiāng)賢理事會建設的推動,基層政府逐步意識到祠堂修建對村莊建設具有積極的帶動作用。F鎮(zhèn)黨委書記CHQ向我們講述了他的一些“心得”:“我們怎么搞呢?先修祠堂,就不說搞什么生態(tài)村。把祠堂搞好了以后怎么辦呢?因為我們是在祠堂里喝喜酒,那么多人來喝喜酒,搞得停車的地方都沒有,那就必須搞個廣場。廣場搞好之后不行哦,連路燈都沒有……所以我們就這樣一步一步圍繞傳統文化這個中心,其實我們也是搞生態(tài)村,最后結果就是把那個生態(tài)村做出來了,就是這個切入點和模式?!?訪談:1409CHQ,F鎮(zhèn)黨委書記)或許正是這一緣故,Y市政府對宗族力量及其活動的態(tài)度變得更加包容與開明。這可以從以下兩個方面得到充分的印證:一是政府通過“以獎代補”等形式對祠堂修建進行資金支持(田野筆記:B1409)。二是一份在政府人員內部傳閱的題為《關于發(fā)揮農村傳統宗族力量 促進社會協同善治的研究》的報告如是寫道:“……適當放寬,發(fā)揮宗族力量參與社會管理,……要進一步解放思想,以現代眼光審視傳統宗族在協同共治中的積極作用……”總之,Y市政府對宗族力量所表現出的包容與開明,在很大程度上為村落傳統文化的不斷復興提供了所需環(huán)境。
大致來看,村落傳統文化的復興主要表現在祠堂翻修、族譜修訂和各類宗祠活動的開展等方面。比如,B村歷時3年,依靠宗親捐款70多萬元于2014年年初建成了曾氏宗祠(田野筆記:B1405)。D村不僅擴建了祠堂,而且還修訂了族譜即《廷爵公以來記載》。其中一段這樣寫道:“廷爵公系元貞公的第三子,昔居西山,順治末年長次二兄(即文勝、文業(yè))被害,后由祖母沈氏帶領逃亡云利,被張茂三招為女婿,故娶妻張氏?!绷硗?,各村基本會定期舉辦一些傳統文化活動,比如D村和B村在我們訪談的前后幾年都舉辦了帶有傳統文化色彩的“安農大會”和“新春茶話會”等。
3.有限讓權與文化資源
無論是Y市政府對鄉(xiāng)賢理事會職責的明確,還是對宗族力量所表現出來的包容與開明態(tài)度,在本質上都是國家政權對村落社會的權力讓渡,本文將其歸納為有限讓權。所謂有限讓權,在這里主要是指以Y市政府為代表的國家政權為村落社會中的自治組織及其背后的宗族力量讓渡出了相應的活動“空間”。這個“空間”既指自治組織擁有了施展其能力的平臺,也指宗族力量活動范圍的擴大。究其原因:一是推動村莊發(fā)展是基層政府和村落社會的共同愿望,因而雙方能夠達成相應的共識和一致的行動;二是農業(yè)稅費改革之后基層政府的財政“空心化”使其在權力讓渡上表現出更加積極的一面。值得指出的是,無論是村莊社會治理權力的讓渡還是對宗族力量的包容,基層政府的表現都可謂是“恰到好處”,不僅對村莊社會治理權力的讓渡是部分性的,而且對宗族力量的包容與開明也很有“分寸”。
有限讓權是文化資源得以形成的基本機制。首先,由于鄉(xiāng)賢理事會本身就是以宗族為基礎的民間組織轉化升級而來,所以隨著基層政府將村莊公共事務治理部分權力向鄉(xiāng)賢理事會的移交,日漸式微但基因尚存的傳統文化被重新激活。其次,當基層政府苦于無錢發(fā)展村莊公共事業(yè)之時,卻發(fā)現日益活躍的宗族力量能夠助其一臂之力,因而基層政府對宗族力量的態(tài)度變得更加開明和包容,這進而為文化資源的形成創(chuàng)造了相應的條件。
1.建設性政策與鄉(xiāng)賢理事會資源動員能力的提升
鄉(xiāng)賢理事會得以孕育的經濟資源主要來自于鄉(xiāng)賢的捐款,這與Y市政府的建設性政策密不可分。建設性政策在這里主要是指政府為了推動鄉(xiāng)賢理事會的正式化,通過制定章程來確立鄉(xiāng)賢理事會的職能范圍和職責、議事機制、財務制度、評議制度和監(jiān)督機制等的一種做法。這不僅使之成為鄉(xiāng)賢理事會運作與處理村民小組關系的地方法規(guī),更重要的是使鄉(xiāng)賢理事會的資源動員能力得到了極大提升。究其原因:一是與之前松散的、處于“雛形”的各類自治組織相比,鄉(xiāng)賢理事會由于具備了規(guī)范的、現代化的管理制度,使人們越來越相信鄉(xiāng)賢理事會“能把事情辦好”。同時,隨著文化資源在鄉(xiāng)賢理事會中紐帶作用的逐步發(fā)揮,鄉(xiāng)賢原來就有的捐款意愿也逐漸變得更加積極。二是建設性政策的制定和推行也使鄉(xiāng)賢理事會具有了相應的“名分”。盡管早期的鄉(xiāng)賢理事會具有一定的群眾基礎,但來自政府的認可同樣不可忽視。總體來看,建設性政策的制定和推行使鄉(xiāng)賢理事會的資源動員能力得到了極大提升。
2.競爭性政策與“村民”的積極募捐
所謂競爭性政策,在本文中主要是指政府在鄉(xiāng)賢理事會建立之后,通過推動實施具有明顯競爭性的政策如“以獎代補”和“一事一議”等來鼓勵“村民”們積極參與村莊發(fā)展。Y市政府在2013年印發(fā)了《關于競爭性“以獎代補”項目和村級公益事業(yè)建設一事一議財政獎補計劃的通知》(以下簡稱《通知》),其中明確指出按照“多干多獎、多籌多獎”的原則對籌資或投勞較多的自然村進行資金獎勵,而且強調“要積極發(fā)動自然村鄉(xiāng)賢理事會協助、帶頭申報和推進項目建設”。從過程和結果來看,以《通知》為代表的競爭性政策的推行對“村民”募捐起到了“催化劑”的作用。這在那些擁有傳統文化的村莊更為明顯。
“多數是這樣的啦。你這條(個)村搞的好了,政府一定會支持你、配合你。就是它落成了,他不多不少都贊助點錢給你,使得你這條(個)村呢,加大力度,又再搞好點啦?!?訪談:B1405CM,村民)
正如村民CM所說的這樣,競爭性政策使“村民”在籌資或投勞上不斷“加大力度”,或者說其對“村民”形成了一種“誘致性動員”。比如,B村在2011年至2014年共投入200多萬元用于村莊基礎設施建設,其中來自“以獎代補”和“一事一議”的財政補貼大約只有20多萬元(田野筆記:B1409)??傊?,盡管政府的上述資金獎勵是有限的,但卻在各村之間形成了一種“你追我趕”的競爭性局面,因而競爭性政策對經濟資源的形成起到了“催化劑”的作用。
3.政策賦能與經濟資源
建設性政策使鄉(xiāng)賢理事會的資源動員能力得到了提升,競爭性政策則對“村民”起到了激勵的作用,本文將二者概括為政策賦能。作為經濟欠發(fā)達地區(qū)的Y市,若要保證八千多個自然村在公共產品供給上的資金確實有些力不從心。正是這一緣故,Y市政府逐漸將籌措資金的視線轉移至日益活躍的社會力量,何況作為“石都”的Y市在近些年的確誕生了大量的石材商人。
在建設性政策影響下的鄉(xiāng)賢理事會不僅在資金來源、用途和監(jiān)督機制等方面更加規(guī)范透明,而且競爭性政策進一步激發(fā)了“村民”的捐款意愿,何況之前就有一些外出務工經商的人員想給自己的家鄉(xiāng)捐款來支持村莊建設??傊?,通過政策賦能不僅使鄉(xiāng)賢理事會的資源動員能力得到極大提升,而且對“村民”的募捐起到一定的激勵作用。
需要特別指出的是,出于行文表述清晰起見,本文分別探討了有限讓權與政策賦能這兩個機制,但從文化資源和經濟資源形成的過程來看,這兩個機制是一個相互聯系、相輔相成的整體。Y市政府在創(chuàng)新農村社會管理的促動下,將一些民間自治組織(如老人協會、祠堂協會)升級改造為鄉(xiāng)賢理事會,同時將鄰里糾紛調節(jié)、興辦公益事業(yè)等權力讓渡給鄉(xiāng)賢理事會,這使原本處于衰微的傳統文化基因被逐步激活乃至復興。鄉(xiāng)賢理事會在成立之初其資源動員和社會動員能力都比較有限,所以政府又幫助鄉(xiāng)賢理事會建立正式制度并推動其運轉。這樣,當政府推行“以獎代補”等一些具有競爭性的政策的時候,得以復興的文化資源在吸納經濟資源方面起到了紐帶性作用,這主要表現在不同村莊之間的“村民”為了得到政府的獎勵而積極募捐。
本文以實地調查為基礎,借助于Y市鄉(xiāng)賢理事會建設,討論并分析了其中村落社會與基層政府的互動過程和機制,試圖回答在農村社會治理中如何培育農村社會組織這一問題。
首先介紹了鄉(xiāng)賢理事會及其建立的基本過程,然后討論了文化資源和經濟資源如何影響鄉(xiāng)賢理事會的孕育,最后論證了兩大資源的形成其實是村落社會與基層政府互動的結果,并提出了有限讓權與政策賦能是農村社會組織得以孕育的基本機制。一方面,Y市政府在鄉(xiāng)村衰敗與創(chuàng)新農村社會治理的雙重背景下,通過不斷探索將自然村中以家族或宗族為模板的民間自治組織升級改造為鄉(xiāng)賢理事會。與此同時,不僅把部分村莊治理事務移交給鄉(xiāng)賢理事會,而且對宗族及其活動給予了一定的包容甚至鼓勵,這使得原本日漸式微但基因尚存的傳統文化被逐步激活乃至復興。另一方面,Y市政府還出臺了旨在推進鄉(xiāng)賢理事會發(fā)展的建設性政策和競爭性政策。這使得鄉(xiāng)賢理事會的資源動員能力不斷提升,從而為經濟資源的籌措奠定了相應的基礎。
沿著國家與社會關系的“連接說”,我們認為轉型中國要實現現代國家與碎片化鄉(xiāng)土社會的有效銜接,其核心仍在于農村社會組織的培育。本文就此提出了有限讓權與政策賦能的主張。既有研究雖然均不同程度地認識到了“中間組織”之于銜接國家政權與鄉(xiāng)土社會的重要性,即便是“鄉(xiāng)紳社會”模式的研究指出“鄉(xiāng)紳階層”的出現和存在與“皇權不下縣”或“自由空間”有關,但“鄉(xiāng)紳社會”模式若用來解釋現代中國不僅顯得不合時宜,而且傳統中國的鄉(xiāng)土社會本身相對而言是自成一體的,其理由就是傳統中國即便是皇權不斷更替,但民間社會始終是一個相對完整的體系。從某種意義上講,“皇權不下縣”或“自由空間”的形成與存在是皇權和地方社會相互博弈的結果,因此就不存在國家政權對民間社會的權力讓渡,加之傳統中國民間社會力量十分發(fā)達,更不需要本文所言的政策賦能。有學者指出,雖然國家力量對基層社會直接控制的范圍與程度在不同歷史時期都是不斷變化的,但國家公權通過對民間權威的“借用”卻是始終存在的[23]。以此來看,“鄉(xiāng)紳社會”模式中的“皇權不下縣”與本文提出的有限讓權,在本質上都是國家權力對基層社會中民間權威的“借用”。
社會學的分析要求將社會現象放置在結構背景中進行觀察思考。鄉(xiāng)村治理結構體系一般涉及三個主體即政府、基層組織和鄉(xiāng)村社會,既有研究分別就這三個主體提出了相應的觀點,但無論是那一種觀點,其實都意味著鄉(xiāng)村治理結構體系存在失效的可能。因此,當前農村社會治理最緊要的問題或許在于如何重建鄉(xiāng)村治理結構體系,除了從“兩端”發(fā)力即推動基層政府改革和提升農村社會整合水平之外,更為關鍵的就是從“中間”著手加強農村社會組織的建設。具體而言,至少有兩個可供選擇的路徑:一是像Y市打造類似鄉(xiāng)賢理事會這樣的農村社會組織,借助于它們來實現國家政權與鄉(xiāng)土社會的有效銜接;二是要不斷找回村委會的“自治”元素,使其能夠扮演國家政權與鄉(xiāng)村社會的溝通紐帶。無論是何種路徑,其目標取向其實都是為了搭建國家政權與鄉(xiāng)土社會的橋梁紐帶,進而重新啟動民間自治資源。這在人口外流背景下或許能夠扭轉農村社會治理中資源不足的局面。換言之,從實踐層面而言,本文對目前我國農村“空心化”的出路應該是一個有益的探索。
政策賦能對于農村社會組織的孕育同樣不可或缺。雖然自古以來我國農村社會的非正式組織資源就十分發(fā)達,但隨著農村人口“空心化”以及由此帶來的鄉(xiāng)村衰敗,基層社會組織日益渙散是一個不爭的事實。特別是在當前“大政府小社會”的格局中社會力量本身就發(fā)育不足,因此就十分有必要在有限讓權的同時為那些處于孕育中的基層社會組織進行政策賦能??傊邢拮寵嗯c政策賦能作為農村社會組織得以孕育的基本機制,二者相輔相成、缺一不可。換言之,只有這一對機制同時發(fā)力才有助于農村社會組織的孕育。
本文作為一項探索性研究還有一些問題值得商榷或討論。有限讓權與政策賦能并不是農村社會組織得以孕育的唯一機制,這還需要結合各地的實際情況來進行思考。比如“黨建引領”在社會治理中越來越被各地采用,這意味著在如何實現國家政權與鄉(xiāng)土社會有效銜接上,至少存在“引領說”和“連接說”兩種可供選擇的路徑。另外,通過有限讓權與政策賦能來實現社會組織孕育的前提,就是村莊中必須具有一定的可待挖掘的文化資源或非正式組織資源。因此,這一機制在自然村層面可能更為適用。但退一步來看,這一機制對解決村委會的日益“行政化”具有一定的啟發(fā),亦對如何構建農村社會治理共同體具有借鑒意義。需要說明的是,隨著村莊建設的逐步完成以及其他一些緣故,我們在近幾年的觀察中發(fā)現,Y市政府對鄉(xiāng)賢理事會的重視程度有所下降,但這并不影響本文對這一案例的探討與分析,反而從過程性來看,這恰好為本研究提供了一個相對較為完整的研究案例。
(致謝:胡慧、黃奕章等在本文社會調查中作出了重要貢獻,特別鳴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