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培華
城市的早晨,來得特別早。
這是一家三甲醫(yī)院,門診大樓外,門診大廳內(nèi),到處人頭涌動,有那么一瞬間,竟以為自己仿佛置身于春運期間的火車站。上午的就診號很快就放完,拿到號的人涌向候診大廳。大廳的長椅上,早已擠滿了人。那些沒搶到座位的,或站著,或蹲著,或直接坐在地上。樓道里鬧哄哄的,悶得人有些頭疼。避開人群,靠在墻角,默默地盯著LED 屏上滾動的名字,等待叫號。
終于看見自己的名字出現(xiàn)在屏幕上,趕緊起身,穿過人堆,擠進診室,虔誠地遞上從家里帶去的體檢報告。醫(yī)生端詳了片刻,遞給我一張檢查單:“這個片子不是很清楚,你需要重新做些檢查?!边€想問詢一下體檢報告上那個叫“瘤”的東西,有沒有可能如之前幫我看片子的大夫說的那樣,有惡性的幾率,他已示意后面的患者坐在了桌前。從進門到離開,前后不足五分鐘,專家僅僅說了兩句話,打印了一份檢查單,便將我交給了一臺冰冷的機器。
圍在專家身邊的患者太多,幾乎都想從醫(yī)生那里尋得一份慰藉,只是醫(yī)生已無暇,或者不愿顧及患者的情緒,畢竟每個人就診號間隔的時間本就很短。一位患者擠到醫(yī)生身后,問了一句什么,被他呵斥退到了后面。來這里的人誰又不著急呢?捏著那張輕飄飄的單子,忐忑不安地走向另一個樓層,排隊等待做檢查?;蛟S在醫(yī)生的眼里,患者就如同教師眼中的作業(yè)本。一本一本地翻閱,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多多少少會產(chǎn)生一些職業(yè)倦怠。這樣想的時候,便釋然了。
再次走進診室的時候,已臨近中午下班,專家指點著膠片上的陰影,從電腦里又打印出一份檢查單。這樣的黑白膠片我見過,這樣的光斑,這樣暗液涌動的陰影,曾經(jīng)在小姑子的乳腺里安營扎寨,慢慢擴散,并游走全身,一點一點吞噬了小姑子年輕的生命。
緊緊攥著新打印的檢查單,輕飄飄一頁紙,似乎又格外的沉重。上樓找到丈夫,十二點零四分,他已掛到了下午的號。這次診斷序號是28,還好不用等太久。
他想帶我去吃飯,而我很想哭。只是望著丈夫有些深陷的眼眶,抬起頭把眼淚逼回去,讓他回賓館休息。他走出醫(yī)院,很快買了一份快餐回來。我們誰都吃咽不下去,就那樣與許多患者一起,坐在候診廳。兩人各自刷著手機,不約而同做著同一件事,百度查詢關(guān)于這種腫瘤的最佳治療方法。丈夫查到一家用中藥治療的醫(yī)院,與在線電話咨詢后,不斷地安撫我:等檢查結(jié)果出來,咱就去那家醫(yī)院試試。
我的手機屏上也呈現(xiàn)著很多這樣的信息,心里有些不安。不想讓丈夫感受到我的壓力,起身去了衛(wèi)生間。走廊的盡頭,一個中年男人俯在墻角,嗚嗚地哭著,可能也是患者的家屬吧。聽著那種壓抑低沉的哀號,心底涌出一種同病相憐的痛楚與悲傷。抹了抹酸澀的眼角,默默地回到丈夫的身邊。
下午的檢查是B 超和幾項化驗,排隊的人很多,驗血的窗口卻也不少。我坐著,丈夫排隊,很快就抽了血。我們?nèi) 超室外的大廳候診,看著匆匆走過的每一個人,攙著的、抱著的、佝僂著身子走著的,無論是站著的,還是坐著的,無論男女老少,無論是患者還是家屬,臉上都多了一份病態(tài)的凝重與焦慮。
這些年來,出入醫(yī)院的次數(shù)太多,真切地感受到了患者對醫(yī)生寄予了太多的厚望,那種無助的絮叨、殷切的眼神,讓我這個曾經(jīng)滾過五次手術(shù)臺、自以為有較強抗打擊能力的女人,產(chǎn)生了深深的挫敗感。
那一刻,坐在醫(yī)院的長椅上,忽然想起老人們說過的一句話:好死不如賴活著。是啊,每個人都很想好好地活著。
我是臨近下班的時候,最后一個走進B超室的,里面還有幾個實習(xí)生。做彩超的是一個比兒子大不了幾歲的男孩子。躺在診斷床上,感到前所未有的緊張,萬一,萬一結(jié)果不好該怎么辦?男孩子看了看我,溫和地說:“把身體放松點,別太緊張?!甭曇衾锿赋鲆环N極致的溫暖。
所有的自尊與矜持,就在那一瞬間瓦解了。眼淚不爭氣地涌出,哽咽著說不出話來。男孩子說:“別哭,這不是才給你做檢查嗎?”眼淚一波又一波地涌出,伸出左手,抹一把,又抹一把。站在一旁的實習(xí)生轉(zhuǎn)到床的另一邊,遞過一張紙巾,輕輕拉住了我的左手,搖了搖。
走出彩超室時,走廊里出乎意料的安靜。癱坐在椅子上,仍舊沉浸在那種難以言說的情緒中,眼淚總也忍不住。就那樣,一個人坐在椅子上啜泣著,啜泣著。薄暮時分,窗外的蟬扯開嗓子嘶叫,聒噪得人心里發(fā)毛。
忽然手機鈴聲響起,是丈夫打來的。想起丈夫連日來的擔(dān)驚受怕,趕緊擦干眼淚,慢慢地平復(fù)心情后接起電話。丈夫焦急地問:“做完了沒?怎么還沒出來?”
我極力整理好情緒,打起精神,走出B超隔離區(qū)。丈夫立刻迎了過來,或許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我紅腫的眼睛,只是什么話也沒說。他拉起我的手:“走,帶你吃火鍋去?!?/p>
這些日子,仿佛走進了一條死胡同,無論怎么掙扎,都無法抵御心中的恐慌?;蛟S是眼淚釋放了積聚多日的郁結(jié),這個晚上,忽然感覺輕松了好多。
吃完火鍋,我們慢慢地往回走,走上了過街天橋。天橋下依舊是車水馬龍,遠(yuǎn)處斑馬線上,擁滿了行色匆匆的路人。不知怎么,這樣的夜晚,竟有幾分喜歡城市里這種琉璃的光影。
在這家醫(yī)院,我們熬了整整一周,每天懸著心,做著一項又一項的檢查。兩人疲憊,緊張,擔(dān)憂,幾乎要崩潰了。
這一天凌晨四點半,鬧鐘就響了起來。街道人不多,醫(yī)院的電梯還沒有啟動,我們跑上門診五樓,四臺自主掛號機前又有不少人。
丈夫等待掛號,我去了樓下自主取片機前等候結(jié)果。從凌晨六點多,一直站到太陽升起來。朝霞慢慢地從東邊的天空鋪排開來,霞光灑在對面的樓頂上,泛著微黃的光芒。仰頭望去,恍惚間,有一種暖融融的東西在心底升騰。
這個上午,接診的醫(yī)生態(tài)度非常溫和,他反復(fù)對比所有的片子,給出了結(jié)果:“這個陰影的確是腫瘤,不過,不用太擔(dān)心,它是良性的。”
“是真的嗎?”醫(yī)生微微點頭。一種難以名狀的心情席卷而來,一時間竟紅了眼眶,喜極而泣。